我是《戴花》的第一批讀者之一，當時開了一個改稿會，我也提了幾點閱讀的感受。后來水主席花了八個月時間，以謙遜、認真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做了很多輪次的修改，就像一位老調(diào)酒師一樣，反復調(diào)試，終于調(diào)出了一款最佳口感、最醇狀態(tài)的美酒。

這個假期我又將《戴花》翻讀一遍，有一種欣喜，勾聯(lián)起一段記憶。20多年前，我剛參加工作是在一座廠礦學校，與身邊很多工人打過交道，傍晚散步的時候，我就喜歡去廠里的宣傳欄。那個年代的工廠宣傳文化生活很豐富，其中一項就是季度、年度、車間、工廠和市里、省里、全國的勞模評選與表彰展示。勞模胸前戴花的照片，我很熟悉。工人爭當勞模的心氣，他們的典型事跡，當上勞模后的喜悅，現(xiàn)在還留在我腦海里。因為這段經(jīng)歷，所以在閱讀《戴花》時，特別有代入感，既是跟著書中的人物、場景、故事情節(jié)在回眸一個時代和一種生活，也是跟著水主席曾經(jīng)的青春記憶、人生經(jīng)歷在行走。

對這部作品，已經(jīng)有很多評論家闡釋，其中中國社科院的劉大先認為《戴花》在歷史敘述的角度，彌補了上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文革中期）工廠生活的文學書寫，讓當代中國史的敘述在文學中得以完整。這是一種特別的認定，是在文學史層面的一種認定。也有很多評論家做了深入細致的文本闡釋，我想從兩個方面——“義理”和“精神”兩個關鍵詞來談一談我的體會。

1這是一部義理深藏的作品。講故事是小說的一種典型表現(xiàn)手法，故事的背后一般都蘊含著一個道理。但好小說一定是大于故事的，好小說一定是深藏著義理的。因為它表達的是生命的哲學、是書寫活的歷史，是有關社會、時代、人情、現(xiàn)實的對話、洞察與概括。《戴花》，我們可以一句話概括為講的是一個工人追求勞模榮譽的故事。這種追求既是一個普通人進取的精神追求，是超越柴米油鹽等日常生活之上的，又有一種常人難以企及的特別價值在里面，那就是當莫師傅發(fā)現(xiàn)自己做過的一件錯事，不能匹配勞模這個榮譽時，果斷地決絕地放棄了原本可以到手的勞模稱號，甚至以生命的犧牲完成了超越勞模、更為崇高的精神追求。這是《戴花》的義理之所在，義理就是人生之道。不是由作家直接說出來的，是通過一個形象的塑造，一種生活的描繪，也是通過幾組有差異有對照的人物塑造——徒弟楊哲民、政工干部姜紅梅（大梅）堅守理想的理想主義者，也有像工人吳啟軍、江紅梅（小梅）這樣最終脫離工廠的現(xiàn)實主義者，還有像宋玉香、徐士良這樣在欲望與現(xiàn)實之間迷失自我的幻滅者等人物形象的塑造來共同完成的。正是這些人物的成功塑造，正是對上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文革中期的工人狀態(tài)的描摹，成就了這部作品的義理。

我們說“金無赤足，人無完人”，在中國文化傳承中有許多這樣的義理之說。這種文化傳承，是通過它背后的那些圣人故事、世俗生活來詮釋的。那些我們千百年來傳頌的所謂人生之道，比如義氣、忠誠、品行、成全、犧牲等，就藏在日常生活之中?！洞骰ā穫鬟f的這種義理，是一個人敢于舍棄夢寐以求的東西、是敢于壓榨出自己的“小”、是終于從“小我”走向“大我”。有人會覺得莫師傅偷錢那個設計有問題，但我覺得是可以理解的，也恰是水主席對人性內(nèi)部存在著無窮可能性的探究。莫師傅追求勞模的失敗，但在文學中，卻具有了某種精神標識的意義，擴大了我們對生活與自我的理解。沒有經(jīng)過省察的人生不值得過，小說不是正確道德的辯護者，恰好是通過對那些反道德、道德不完美人物的書寫，而讓小說有了更多有豐富復雜人性的生動面容。

義理能夠喚醒人的感受力，從這一點來說，戴花無論是塑造的人物、傳達的情感、闡釋的主題都具有穿越性。以失敗者的形象來呈現(xiàn)生命的義理，這是《戴花》帶給我的一種啟示。

2這是一部精神煥發(fā)的作品。我們說《戴花》是水主席的一次記憶之旅，是他對一種永恒精神價值的追問之旅，也是他作為一個作家以怎樣的精神之根立言、立行、立身的示范之作?！洞骰ā穼τ趯懝S生活，就像一棵枝繁葉茂的樹，枝枝葉葉都很清晰，這種清晰，有水主席小說的一貫語言特點，厚而簡約，直白明確，生動而深情，凝聚了作者多年的生活積累，這不是通過采訪和體驗生活得來的。尤其見功力的是作品開篇，通過一群青年學生進廠上班前的一次聚會被審查，就把諸多人物一一推到我們面前，這是作者下的針腳。針腳下得越綿密，生命就越立體飽滿，人物也各具精神特質(zhì)。

作品中聚焦的那個時代，既是多年前的一個特定時代，也是當下和未來的一種指射。不同的時代，活著的每一個人，永遠都是需要精神的。從這一點來講，水主席寫作的精神價值就得到了一種體現(xiàn)。一方面，他在小說中追問人生之道的內(nèi)在精神何在，另一方面，他以身示范一個作家的精神追求和寫作終極目標。也是在告訴每一個寫作者要珍惜自己的每一段生活，要相信每一段生活都會發(fā)光發(fā)熱，會參與到我們的寫作中，會影響到不同時代的人和在不同時代影響人。當你真正參與、體悟了一個時代，就能傳遞出那個時代的溫度、質(zhì)感。這是水主席的過人之處，也是值得我們很多作家尤其是中青年作家學習的標桿。

精神煥發(fā)的小說，是沒有閱讀年齡限制的。雖然這本書所刻畫的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現(xiàn)在的年輕人沒有見識過，但是不排除年輕人對它的好奇，對它有興趣。我相信《戴花》已經(jīng)收獲了一大批年輕讀者，在進行影視轉(zhuǎn)化后，也許會有更多年輕人從作品中獲益。比如九零后的評論家、省社科院的劉啟民就在評論中說到：“莫正強的一生與其說是在展示什么是勞模，毋寧說是在展現(xiàn)一個平凡而普通的人，如何在對勞模榮譽的追尋中將自己淬煉得更加高貴。水運憲用了一個青春故事，為今天的年輕人給出了一份50年前的答案，這答案里刻下的是我們民族的精神基因，當然，亦是精神力量?！?/p>

水主席是湖南文學界，也是中國文學界的一棵不老松。這么漫長的寫作生涯里，從烏龍山剿匪記、禍起蕭墻、為了幸福干杯、天不藏奸等眾多精品力作，滋養(yǎng)了幾代讀者，文學向他、他向文學敞開的都是無限豐盛和無限廣闊。水主席是寶刀未老，也是寶刀不老。我想，今天《戴花》這杯經(jīng)過水主席的生命提純的美酒，這部以謳歌人的信仰之光的當代工業(yè)題材小說重磅之作，在未來漫長時間的窖藏之下，會更顯珍貴，更具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