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李真微

杜鵑啼歸之后，春意正盛。幾場春汛過去，洞庭湖一掃寒冬枯萎肅殺之氣，西吞長江，南飲四水，湖面一天天闊綽壯大起來，雄渾磅礴起來。這時登臨岳陽樓上，就能感受到詩人們描述的“氣蒸云夢澤”，“乾坤日夜浮”的景象了。

在岳陽老城西門的一段城墻之上，巍然聳立的便是岳陽樓，這個由三國時魯肅建立的水師操練指揮臺，至今仍回蕩著當(dāng)年的吶喊，并以“先憂”“后樂”的思想，飄揚著一面人文精神的旗幟。登樓的人絡(luò)繹不絕，沒有那種去迪士尼版的情趣飛揚，也不是踏青訪春那樣的顏開嘻笑。而是一種莊重與虔誠，去傾聽歷史的濤聲，去領(lǐng)略經(jīng)典的意蘊?？匆槐倘f頃，令人洗滌心塵，心胸開闊；望紅日西沉，又令人寧靜忘私，感受人生的悲壯。

在岳陽樓大院內(nèi)，城墻西側(cè)，臨湖的五坪臺，建有一亭，叫懷甫亭。亭高7米，建筑40多平方，飛檐盔頂，像一只暫歇湖邊，振翅欲飛的大鵬，與整個岳陽樓范圍內(nèi)的建筑物風(fēng)格一致。這座亭建于1962年，紀念唐代詩人杜甫誕生1250年之際。當(dāng)時世界有關(guān)組織將杜甫定為世界四大文化名人之一。

亭中豎有石碑一方，正面刻著杜甫畫像和他的《登岳陽樓》詩，背面刻著他的生平事跡。北面檐下懸著樟木匾額，由老革命家朱德書“懷甫亭”三字，蒼勁古樸，端莊敦厚。亭柱上掛著詩人兼書法家吳丈屬撰寫的對聯(lián)：

舟系洞庭世上瘡痍空有淚

魂歸洛水人間改換已無詩

此聯(lián)表達了對杜甫一生遭遇的惋惜和懷念。

杜甫，一位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他把自己置身于人民群眾之中，深知百姓艱苦，與群眾同呼吸共命運，自然懷著與民眾相同的感情。他的詩便是民眾的呻吟與呼喊，煥發(fā)著人民性的光輝，所以被尊為詩圣、詩史?！爸扉T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彼衣逗缽娕c庶民之間的根本對立；在“三吏”“三別”中訴說動亂與戰(zhàn)爭給民眾帶來的深重災(zāi)難；他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表達了寧可自己饑寒而死來換取窮人的溫暖。這是他對人生價值的理解，高尚而偉大，確是長夜里的一束極光。

杜甫一生是苦難的，但也正是苦難成就了他。他出生于公元712年，年輕時正當(dāng)開元盛世，也曾有過“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開闊視野和雄心壯志。35歲后，安史之亂從醞釀到爆發(fā)，國家、人民陷入極端的混亂與困苦之中，杜甫也隨之倍受折磨。后來當(dāng)了個八品芝麻官的左拾遺，又屢遭貶斥，這就成了他的煉獄。他更關(guān)心國家的安危和民眾的疾苦，煎熬出一個憂國憂民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他給詩歌賦予了重大的政治和社會內(nèi)容。筆下的滿目瘡痍、乾坤震蕩，就決定了其主流風(fēng)格，一定是現(xiàn)實主義的沉郁頓挫了。

是杜甫嗟嘆著時代，也是時代塑造了杜甫。他比李白只晚生11年。在歷史長河中，11年只是小小的一浪，然而這節(jié)骨眼上的時間差，卻造成兩人成年后境遇的巨大差別。李白算是在天寶盛世度過了大半生，等到755年安史之亂爆發(fā)，他已54歲了。那前半截韶華，他過得放蕩不羈，系情山水，游蹤所及幾乎半個中國。他鄙視權(quán)貴，憂國憂民，而性格中又多了仙風(fēng)道骨，以其浪漫主義精神成就了一位偉大的詩仙。而杜甫主要是在苦難中浸泡一生。歷史火山口爆發(fā)的這一瞬，就把兩位詩家摔到兩側(cè)，成就了兩位風(fēng)格迥異的詩祖。

杜甫是偉大的，但他不是突兀的喜瑪拉雅，而是一段寬闊的河流，是聚集與光大。時光再往前倒推一千余年，楚大夫屈原堅持愛國主義精神和追求進步的政治理想，受到昏君及佞臣的排擠，流放到沅湘流域漂泊，最后以滿腔憤慨向腐朽勢力發(fā)起猛烈抨擊，自投汨羅江。體現(xiàn)了深刻的愛國情懷和人民意志。從《離騷》的“哀民生之多艱”，到杜詩的“窮年憂黎元”，便是一脈相承。再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經(jīng)過歷史的沉積，就凝成了岳陽樓的文化氣場。懷甫亭就是這氣場中的一聲吼！

公元768年（大歷三年），杜甫在成都居住一段以后，就決定出川回鄉(xiāng)了。他拼盡所有的家財買一只小木船，載著全家老小，也載著孤苦和鄉(xiāng)愁，從夔州出發(fā)，經(jīng)江陵到達岳陽。帶著疲憊與病痛，他登上了岳陽樓，頓時眼界拓開，為洞庭的浩瀚感到驚嘆，但把欄桿拍遍，想著這國破民荒的現(xiàn)實，又止不住悲寂涌上心頭，于是從肺腑涌出為國家和自己哭泣的絕唱。

昔聞洞庭水，

今上岳陽樓。

吳楚東南坼，

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

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guān)山北，

憑軒涕泗流。

這首詩數(shù)百年就在眾口流傳吟誦。一次又被詩人毛澤東乘興揮毫，書成一卷，留墨為寶。這書法流暢遒勁，情懷洋溢尺幅之間，神思飛揚千古之外。兩位偉大的詩人書家，似乎穿越時空邂逅，傾心對話。這幅字現(xiàn)在懸掛于岳陽樓三樓廳墻，為斯樓置頂。也就與一樓《岳陽樓記》雕屏一起，成了樓之靈魂。

離開岳陽之后，杜甫也就一葉扁舟在湘江流域游弋。多虧沿江鄉(xiāng)民和地方士紳下船周濟，才能保一家活命?？崾詈?，炎陽冰雪，一個空間不到五平方的狹小烏篷船上，度過了七百余天。最后在逆汨羅江東向平江去的途中，病情日益加重，逝于船艙。鄉(xiāng)民們將他安葬好，修好墓，直到43年之后，孫子才將他遺骨遷回故土偃師安葬。杜甫與屈原同懷一腔志，共眠一條江。湘江上的一條小支流，竟成了藍墨水的上游，也成了愛國精神源頭之地。岳陽樓旁的懷甫亭，成了杜甫精神棲居之所，一座鎮(zhèn)湖之塔，更是一座屹立的航標。

岳陽樓是文化的高地，在其背后我們可以看到一種貶謫文化?！稑怯洝分杏幸痪湓挘斑w客騷人，多會于此”。這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總結(jié)。從李白算起吧，他多次被貶，來了，且多有賦詩。杜甫當(dāng)過小官，也多次被貶，來了。柳宗元被貶，起碼來了三次。白居易被貶，也來了。劉禹錫、劉長卿都多次被貶謫，也多次登岳陽樓。到宋代，黃庭堅、陳義與也來了，留下詩章。就是把岳陽振興得政通人和，重修岳陽樓的滕子京和為樓作記的范仲淹，無一不是貶臣。這么多遷客來了，他們背著同一身份，戴著同一頂帽子，又是一場穿越歷史的精神聚會。他們有著相同的曾經(jīng)，或是犯顏直諫，或是為民請命，或是彈劾貪腐，或是革故鼎新，但都成了廟堂的犧牲品。自古忠臣多逆難，這是封建社會不曾違背的鐵律。他們被歷史的浪濤打到一彎來了，在同樣境況下噴發(fā)的詩情，合起來幾乎成了一種軟暴力。不是那種風(fēng)花雪月，那種游山玩水，那種閑情逸致，而是國之大難，民之大憂，人之大苦?；蚴且环N竭誠的政治勸諫，或是被貶后心情依然豁達，保存著對人生的自在自信。這樣朝朝代代積累下來，便堆成一種文化——貶謫文化。岳陽樓沒有廟堂的陰森覇氣，有江湖的遼闊曠遠，就自然成了貶謫文化聚散之地。懷甫亭就是這文化典藏的高閣。

比懷甫亭建筑地面高一層的是岳陽樓主樓。主樓北側(cè)還有一座三醉亭。這亭始建于乾隆四十年，后多次重修。因呂洞賓三醉岳陽樓而得名。據(jù)考呂洞賓唐代796年生，比杜甫還晚了幾十年。此人仙風(fēng)道骨，虎體龍腮，被民間傳列八大神仙之中，實則道家北五祖之一，秉承超脫現(xiàn)實的道家思想。宋代起民間流傳他許多神話故事。他在三醉岳陽樓后賦詩一首：朝游北越暮蒼梧，袖里青蛇膽氣粗。三醉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懷甫亭與三醉亭為鄰，總讓人覺得有點不太般配。雖說兩位都是大唐人士，但一位是堂皇正派，一位是三教九流；一位是人間煙火，一位是天上神仙。莊重與滑稽，嚴肅與飄逸，血火苦難與觥籌交錯怎么也搓不成一根繩。然而岳陽樓以一種開放的胸懷兼收并蓄，這就有了文化的多元和意識的無限。

懷甫亭依然是一處獨特的風(fēng)景，每當(dāng)洞庭夕照，漁歌唱晚，仍舊是懷甫亭霞光最為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