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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今:沙灣的兩股理性力量及人物群像圖

——王躍文的長篇小說《家山》社會覺察力分析

來源:《中國當代文學研究》   時間 : 2023-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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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今,文學博士?,F(xiàn)任湖南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二級研究員,博士后合作導師,湖南省社會科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文藝理論學科帶頭人。第八屆魯迅文學獎評委,第十一、十二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駿馬獎”評委,國家社科基金通訊評委,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常務理事,全國馬列文藝論著研究會理事,湖南省文學評論學會會長,湖南省文藝人才“三百工程”文藝家。湖南省政協(xié)第十三屆委員。在《文學評論》等刊物發(fā)表學術論文120余篇。出版學術著作10余部,譯著3部。代表作有《公共闡釋與文學經(jīng)典化研究》《殘雪研究》等。主持國家社科基金2項(其中重點項目1 項)、省部級社科基金等各類課題10余項。文章被《新華文摘》《中國社會科學文摘》《高等學校文科學術文摘》、人大復印資料等各類轉載20余篇次。獲湖南省第十屆哲學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二等獎,第五屆毛澤東文學獎(文學理論類),第二屆(2020年度)、第三屆(2021年度)湖南文藝評論優(yōu)秀文章獎。

內容提要

20世紀上半葉的沙灣村,在政治制度和思想文化的動蕩中,進來兩股新的理性力量,它們沖擊著原有的道德倫理和社會結構。一股理性力量是以留日知識分子揚卿為代表的新知識、新技術;另一股理性力量是以共產(chǎn)黨員齊峰為代表的新觀念、新制度。兩股力量合力推進沙灣的改變。在不合常理的地租、賦稅、徭役、雜捐的無休止折騰中,溫柔敦厚的沙灣人也表現(xiàn)出激進的一面。這兩種力量的結構也代表了當時整個中國的情形,沙灣人是怎樣一步一步地完成蛻變的,小說塑造了一大批形象飽滿的人物,詩意化結構對人物塑造是一種挑戰(zhàn),小說刻意不突出人物戲劇化的人生,而是通過平凡普通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追求塑造人物。

關鍵詞

王躍文《家山》人物塑造理性力量

《家山》的沖突與和解不是建立在沙灣村內部,而是建立在每個人自身,以及每個人與沙灣外部即整個社會意識形態(tài)之上的。沙灣有完整的家譜體系,人們在這個體系中位置很清晰,以嚴密的人倫關系為底層邏輯,各種類型的人物成長過程都以沙灣人的視角展開,仁、義、禮、智、信的評價標準始終是有效的。千百年來,沙灣人隨著歷史的步伐,被既定的制度推動著前行,從未想過作出選擇,實際上也沒有選擇的權利。沙灣的男人們的責任和夢想就是在家譜中留下一個名字,死后在祠堂留下一個牌位,但這并不影響他們享受人生,將有限的個人權限發(fā)揮到極大?!都疑健分猩碁车靥幠戏角鹆甑貛_積平原,物產(chǎn)豐富,人杰地靈。沙灣人整體看起來過著詩意田園般的生活,整部小說彌漫著優(yōu)雅散淡的氛圍,作家也有意用田園美學掩蓋某種真相。1927—1949年正是中國從封建王朝轉入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關鍵節(jié)點上,也是政治制度和思想文化最為動蕩的年代,遠離政治文化中心的沙灣村人也不得不卷入時代的巨大動蕩之中,不得不脫離原先的位置重新定義人生。在《家山》中,作家用心塑造了揚卿、佑德公、齊峰、有喜、桃香、一貞、史瑞萍、劭夫等眾多人物。作家撇開外貌勾畫,通過人物言行、內心世界、外部評價,形成飽滿生動的形象,反映了不同類型的人物典型性與歷史性意義。

01

兩種理性力量的構成

祠堂、家譜的權威性和象征性貫穿了整個《家山》小說,它們代表著某種秩序的力量。在中國相當長的歷史時期,祠堂是宗族與國家連接的中介,宗族意識形態(tài)通過祠堂這個渠道將“地方認同與國家象征結合起來”1而家譜則是較為系統(tǒng)地記錄“祖先記憶、家園象征與族群歷史2,祠堂與族譜3皆為地方族群的精神性象征。家族男性長輩掌握著傳統(tǒng)道德人倫的解釋權,沙灣人憑借著這種精神象征過著井然有序的生活。道德倫理的約束力在某些方面甚至超越了法律的力量,其中的合理成分在現(xiàn)代國家法治體系中仍然有威懾力。沙灣村是一個富庶的村莊,更有能力建設他們的道德體系。時間來到了20世紀上半葉,有兩股新的理性力量沖擊著原有的體系,一股力量是新知識、新技術,以揚卿為代表;一股力量是新觀念、新制度,以齊峰為代表。史瑞萍是兩股力量的粘合劑,使之合力推進沙灣的改變,最后,新觀念、新制度掌握了主動權,形成不可逆的發(fā)展勢頭。

小說在比較靠前的位置就交代了沙灣人族群的內部關系,“沙灣陳家自祖公老兒起,分作五房。敬遠公是滿房頭,至今班輩高。放公老兒同修權屋里是四房頭的滿房,班輩也高”4。小說的扉頁插入家譜圖表,也使得人物的輩份一目了然。揚卿是《家山》的主要人物之一,他是揚字輩,比佑德公(陳修福)輩份高。齊峰也是主要人物之一,他是齊字輩,比揚卿低兩輩,按輩份該叫揚卿公公(爺爺)?!熬催h公手上第三回修家譜,派字往上數(shù)五代,往下排到三十二代,叫作:福貴昌隆,家聲遠揚;修齊有本,錫慶延長;懷祖崇善,世代輝煌;威振華漢,烜耀東方。敬遠公是聲字輩。發(fā)脈發(fā)派到今日,沙灣最高的是逸字輩,最小的是本字輩。5 沙灣陳家輩份嚴整,朱家卻獨此一姓,沙灣村朱家和隔壁舒家村舒家才是原住民,兩家“明朝手上是結拜兄弟,一起承頭修青龍壩。沙灣朱家慢慢敗了,陳家興旺了。陳家最早也是朱家郎婿6。也就是說陳家與朱家也是由姻親關系發(fā)展而來,盡管兩家有怨恨,陳修岳與朱銀翠的聯(lián)姻再次證明兩家牢固的親戚關系,因此,整個沙灣人倫關系是清晰的。

佑德公是舊式文明的代表,他是這個體系的歷史參照。揚卿利用知識確立自我與世界的關系,他要憑一己之力將自己學到的新知識、新技術回饋于沙灣村。他興修水利,辦新學,教育鄉(xiāng)民,愛家鄉(xiāng),愛人民。他想讓鄉(xiāng)民們以新知識新技術與世界打交道,以不同于過去的方法獲得經(jīng)濟利益和社會地位。經(jīng)過揚卿的引導,沙灣人打開了視野,主動地、自覺地產(chǎn)生對新世界的追求。有喜就是其中的佼佼者。齊峰走的是另一條路線,他有廣闊見識和堅定信仰,看清了社會結構和所有人的處境,與當時的同道者一起要沖決這一道封閉的閘門。他選擇了一條最艱難的道路:一項不被沙灣人理解的事業(yè)。他的悲壯不同于舊時武士舍身取義、儒生殺身成仁,他帶領沙灣青年追求終極人文關懷:明理和覺醒,以一個當時看不到希望的名為“共產(chǎn)黨”的組織為依靠,帶領人們尋求徹底的解放。揚卿和齊峰并沒有形成道路之爭,他們最后匯合成一股力量。從文本中可以看出,揚卿通過技術和知識的傳授,獲得沙灣人廣泛的尊重。而齊峰的道路異常地艱難和崎嶇,被喊作赤匪首領的周介民(齊峰),神龍見首不見尾。他坦然承受沙灣人強加給他的委屈,他甚至不在乎沙灣人包括父母對他的誤解。關于委屈和誤解,雖然筆墨不多,卻顯出悲劇的力量和崇高感。以揚卿為代表的改良主義,使沙灣充滿了和諧和詩意,而以齊峰為代表的暴力革命,給沙灣帶來巨大的動蕩。人們本能地選擇和諧和詩意,但最后在當局惡政和制度壓迫下,又不得不跟隨齊峰上齊天界打天下,成為“湖南人民解放總隊湘西縱隊”的一員,就連沙灣最大的鄉(xiāng)紳佑德公,也從最初革命隊伍的幕后支持者變成明確的后勤保障成員。《家山》并非有意展開對改良主義與暴力革命的辨析,在沙灣人的生存法則中,社會發(fā)展模式自然形成這樣一個發(fā)展史和內在邏輯。

陳揚卿是在大地方讀書做事的人,背著手走路,不怎么理人。他的新式打扮刷新了沙灣人對衣著的認知:“沙灣數(shù)不出幾個五黃六月天穿鞋的男人,揚卿卻是一年四季都穿鞋的。男女老少只要看見揚卿,都忍不住會朝他腳底下打望。他是穿皮鞋的,沙灣人沒有見過?!?span style="margin: 0px; padding: 0px; outline: 0px; max-width: 100%; font-family: Calibri; vertical-align: super; text-indent: 2em; box-sizing: border-box !important; overflow-wrap: break-word !important;">7他要求沙灣人喊他陳老師,沙灣人怕丑,喊不出口。這位“坐在天井里閃閃發(fā)光”的人,卻在不久之后“打了背包,帶十日糧米,腰挎五雙草鞋,頭戴竹斗笠,手里提劍,溯萬溪江南上8準備修建紅花溪水庫。剛回村時,讀者會誤以為他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他一腔救國心,讓本縣新增上則田一萬二三千畝。歷任縣長支持水利建設,全縣開征水利附捐。地下黨員史瑞萍留在沙灣教書,兩人產(chǎn)生感情結為夫妻,育有四個兒女。

工業(yè)化對沙灣的影響甚微,貞一寫信說她寒假跟同學一起去裕湘紗廠勤工儉學,不回家過年了。沙灣人對工業(yè)化的想象無非是“棉花條子不要人搓,梭子自己長腳兩頭跑”。長沙早都用電了,再窮也用洋油燈盞。沙灣人堅持點桐油燈,說是祖宗聞不得煤油味。揚卿在這樣的零工業(yè)基礎上修建水庫,其難度可想而知。小說將水庫這條工程與革命爆發(fā)隨著賦稅矛盾同時推進。揚卿的水庫修建成功與齊峰的革命成功證明了新理念戰(zhàn)勝了舊傳統(tǒng)。揚卿與史瑞萍辦新學很順利。私塾很快被新學打敗,李先生講《三字經(jīng)》《增廣賢文》,“先是有五十幾個人讀夜校,不到兩個月就只剩幾個人了”9。

有喜是揚卿的工程助手,這位有著理工頭腦的地主家的長工,對工程技術一看就懂,一點就通?!疤鞖鉄岬秘i打欄,有喜下半日就把三個天井的陽溝半塞了,天井泡涼了才把水放干”10。老屋結構有天井,這是一種降溫的好辦法。陳有喜平常就癡迷日常生活中的工事。有喜是孤兒,八歲給佑德公家放馬,悟性好。梆老倌評價他:“有喜知事,又曉得尊卑上下,見人春風兒好,沙灣人哪個不喜歡?11有喜忙說我哪里知事,都是福公公扯起耳朵教的。 有喜從小沒機會上學,全靠自學,上茅廁都帶《三俠五義》。梆老倌敲梆用詞不當,他背地里說應該怎樣改。他知道“關好門窗,警醒強梁”這樣的詞句。他入贅竹園村瓜兒家(瓜兒是福太太侄孫女),竹園條件差,種的望水田,有順口溜委婉地形容竹園村的窘迫:“沙灣死人打喪,竹園叫花子討湯”,有喜在揚卿的支持下,帶領竹園村人建水庫,徹底解決了長期缺水的問題。大兒子隨瓜兒家姓劉,二兒子跟自己姓陳。

理性是通過教化把自己原始精神異化為一種自我意識。如果說揚卿的新知識和新技術對沙灣人的改變是在傳統(tǒng)框架之下的舊瓶裝新酒:學習新知識總歸是有用的,盡管不能考科舉。它與人類自我升華的訴求是一個自覺統(tǒng)一體。因此,沙灣人對揚卿的改革是稱贊的。齊峰代表的新觀念和新制度(藍圖)與倫理實體具有對立的性質,它不具有揚卿的知識理性的直接性,沙灣人一開始對此表現(xiàn)為出排斥和對抗。齊峰的人文主義終極理想——作為理性的最高要求,需要雙重否定才能實現(xiàn),即對現(xiàn)實物質世界的否定和對現(xiàn)實精神世界的否定,在此基礎上把自己的欲望從個別性上升到普遍性。齊峰的父親修根是狂熱的土地愛好者,每攢一分錢都是為了購買土地,土地是他的信仰和精神支柱。他對物的熱愛的原始欲望不加修飾地表現(xiàn)出來,這個人物是中國農(nóng)民典型的寫照。中國鄉(xiāng)土小說的經(jīng)典大都寫了農(nóng)民與土地的深厚聯(lián)系。《白鹿原》里的白嘉軒、鹿子霖,《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梁生寶,《山鄉(xiāng)巨變》中的菊咬筋。西方文學也有狂熱地熱愛土地的典型人物,如《亂世佳人》(或譯為《飄》)中的斯佳麗的父親杰拉爾德。修根同他們一樣,把土地從生產(chǎn)資料上升為精神信仰,他勤勞本分,“屙尿都怕耽擱工的”。齊峰解構了父親建立起來的精神性圖騰,他所信仰的共產(chǎn)主義是要讓所有莊稼人都有土地。

齊峰是這部小說的靈魂人物,同時也是沙灣人理性升華的一個象征。齊峰年少負笈長沙求學,起初“修根本是不肯放他去的,說讀洋學堂又考不得狀元,讀它有卵用!”12修根是典型的實用主義者,揚高要他加入國民黨,他就加了。他雖然無法理解兒子的事業(yè),但知道兒子干的是掉腦袋的事,出于父親的本能,不惜背負公公與兒媳亂倫的污名,設法保護躲藏在閣樓上的兒子。紅軍過沙灣,救紅屬,抗戰(zhàn)勝利捐谷,他都積極配合。史瑞萍扮演齊峰的同學給修根家送銀元,當晚修根家遭搶。實際上是齊峰為紅軍籌措經(jīng)費,派人到自己家里“搶”了一部分銀元。小說通過這一對父子關系,從對立到融合,表明了精神成長的復雜性、艱難性。這段歷史也就具有豐富的人文主義內涵。沙灣人對紅軍的好感是通過細節(jié)建立起來的,第一個細節(jié)是,紅軍過沙灣紀律嚴明,講規(guī)矩,與之相反的是縣政府調查組的強橫和貪婪。第二個細節(jié)是抗戰(zhàn)勝利后,躲涼水界的五十多名紅屬成為受保護的抗屬。陜甘寧邊區(qū)給他們發(fā)的優(yōu)待證,而國民黨抗屬卻沒有,反映了兩個政黨深入群眾能力的差異性。沙灣人理性和覺醒是在對比中產(chǎn)生的,也才有后面抗稅暴動,齊峰一呼百應。

齊峰對他所從事的事業(yè)充滿信心,他曾委婉地勸過父親修根,要他寬手放賬、緊手置田,田置多了不是好事。卻遭到修根的喝斥。他又問妻子禾青造反都是錯的嗎,禾青說真是奇怪了,造反還有不錯的?你不要嚇我,你屋三媒六聘講了我,我嫁過來是要和你過日子的。禾青與齊峰結婚后好幾年沒有生育的跡象。家里人著急要給齊峰安排娶妾,“齊峰一聽急了,說:‘媽媽,都民國了,娶什么小?’”13齊峰的母親滿蓮只好到黑水公公那里給禾青討水喝。那幾日齊峰全縣四處奔走,救了上萬條人命!齊峰在沙灣沒有同道,跟組織聯(lián)系簡單,沒有可說心里話的人。揚卿也是開明的知識分子,但不是同路人,又比他大兩個輩份,從小就玩不到一起去。與劭夫(陳齊美)玩得好,劭夫不在家。修根和滿蓮都是勤儉持家的地主。做針線就要坐到門檻上。一家人的衣褲沒有幾件不是補過的。修根有一天問:“齊峰,你洋書讀了這么多年,如今也在洋學堂做先生了。你告訴老子,到底學了些什么?你不信佛不信道,到底信什么?14齊峰忍了半日,才說:“我信的,不在皇土之上。15修根以為他信了洋教。這一段對話點到為止,用意深刻。齊峰是孤獨的,他的事業(yè)需要超強的內心和偉大的人格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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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詩意掩蓋的清晰邏輯和因果關系

小說詩意的語言洪流緩慢地流淌,矛盾隱藏在日常瑣碎的生活中。處處都是美麗的鄉(xiāng)村畫卷、美好的人情關系。沙灣人的飲食起居,山川美景。沙灣人自己身處美景而不自知,以至于他們也是美景中美的要素。小說開頭就有一個美學基調,作家給第一個出場的人物桃香設置了一個冬日暖陽的場景,桃香坐在暖烘烘的太陽底下曬糍粑皮,炒米,納鞋底,用響竹竿趕麻雀,屋角下一排排簸箕,一群麻雀在簸箕和柚子樹之間起起落落。作家將這幅充滿暖意的情景向更遠處延伸。以桃香家的地理位置給沙灣村畫了一幅全景圖?!皬蔫肿訕湎峦^去”16(表明桃香家在半山坡上)。一幅風景畫盡收眼底:西邊的豹子嶺,東邊齊天界,中間寬闊的田野,萬溪江,遠處的山?jīng)]入云天,山上有虎、狼、熊等野物。所有沙灣村人都是這幅全景圖的具體細節(jié)。作家將每一個細節(jié)撐開,使這幅全景圖飽滿有力。沙灣不是世外桃源,人們的勞動和生活,以及所有的悲歡與生死都與外面的大世界緊密相連。現(xiàn)代報刊、電報的信息化變革,祠堂改作學校,其作為信息中心的功能被取代。揚卿與史瑞萍的情書,充分發(fā)揮《詩經(jīng)》的賦比興功能,古雅高貴,情感節(jié)制,樂而不淫,自由戀愛的靈魂與遠古的浪漫主義完美對接。但鄉(xiāng)村學校授課方式、課堂情景,尤其是音樂課又是西方模式。洋為中用,并無違和感。逸公老兒以及沙灣讀書人聊天以天下家國大事為中心。精英層與普通民眾并沒有形成壁壘,倒有一種“漁樵耕讀”的理想?yún)R合。在精英知識分子的帶領下,沙灣村這樣的富裕村整體呈現(xiàn)著“漁樵耕讀”的古典浪漫主義氛圍。沙灣毗鄰縣城,四季農(nóng)活兒夾雜著產(chǎn)業(yè)經(jīng)營的細節(jié),手工作坊、以及小買賣的工商業(yè)氣息。農(nóng)耕文明的鄉(xiāng)村精英對代表先進文化的工業(yè)文明畢竟有抗拒心理,接受起來總是慢半拍。這種慢導致沙灣人必須面對不期而至的現(xiàn)代化難題。20世紀上半葉,自上而下,由外而內的現(xiàn)代化進程打破了沙灣村平靜祥和的古典浪漫主義節(jié)奏。為了與時代同步,沙灣人最后做出令他們自己都感到驚訝的舉動。

作家筆下的沙灣人民表面過著祥和安逸的生活,實則動蕩不安,時時刻刻激流暗涌。富足的沙灣也經(jīng)不起折騰,最后民怨沸騰,發(fā)生暴動。他們在二十年的光景里,在小小村莊經(jīng)歷了農(nóng)會、宗族、惡勢力多方力量較量,經(jīng)歷了賦稅制度花樣翻新,軍政交惡,政治亂象叢生,匪患不斷,官紳矛盾突出,男女平權沖突,殺紅屬,抗戰(zhàn)抽丁征兵,參加革命等一波接一波的歷史巨浪。沙灣人經(jīng)歷的每一樁事件,都是整個中國歷史發(fā)展脈絡的一個側影。但《家山》并不顯得是一部革命斗爭史,作家將這些“好看”的要素按壓下去,按照沙灣人日常生活自然流淌,用詩化的語言從容鋪排,所有的事件也隨時間順序自然一一呈現(xiàn)出來。表面看起來多肉少骨、結構模糊,被放大的冗長的細節(jié)顯得散淡、悠閑,甚至不惜篇幅地展開揚卿與史瑞萍的戀愛過程。但正是這種慢功夫見出作家的敘事功力,也正是這種平淡無奇顯現(xiàn)作家塑造人物的能力。

從這部作品可以看出王躍文在小說寫作方面的開拓創(chuàng)新的雄心,他大膽拋開長篇小說必須遵循的藝術手法,如情節(jié)的懸念和沖突,結構上的復雜多變,意象的設定,多重隱喻暗示等。他一反常規(guī),大道至簡,在看似混沌的情節(jié)中,從人物的言行、狀貌中展現(xiàn)清晰的底層邏輯和因果關系。他也做了一些巧妙的安排,將動蕩和不安隱藏在寧靜悠遠的審美要素中。“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道德經(jīng)》第五章),小說也一樣,無所謂結構和機巧,萬事萬物自然展開,生生不息。過于運用技巧,反而影響表達的力量,不如順其自然。小說的氛圍營造延續(xù)了他的中篇小說《漫水》的寫法,人物性情淡泊,氣氛沖和、靈魂虛靜、氣質空靈。個人的悲歡也顯得從容大氣,人的靈魂也變得深刻厚重。作家想要寫一部好看而有力量的小說,嘗試用純粹語言模式挑戰(zhàn)繁復的技巧。情節(jié)的迭宕起伏,結構的眼花繚亂在康德看來是一種低級的美,因為它帶有病理學上的刺激??档抡J為這種刺激是“外來分子”,愉悅是一種純粹的美,“因為沒有任何利害、既沒有感官的利害也沒有理性的利害來對贊許加以強迫”17?!都疑健氛亲非筮@種無病理刺激的純粹的美。

這種靜水流深的結構對人物塑造同樣也是一種挑戰(zhàn),人物都不具備傳奇經(jīng)歷,即使像揚卿、齊峰、劭夫這樣本質上具有傳奇經(jīng)歷的人物,作家也有意讓他們“低調”,并不刻意突出他們戲劇化的人生。沙灣人都在日?,嵤轮胁宦逗圹E地生活著,他們個人沒有機會經(jīng)受重大而艱難的事件考驗,大事來臨都是集體面對,集體解決。如何塑造這些數(shù)量眾多的平凡而普通的人物,這是對作家寫作能力的考驗。沙灣龍頭杠一樣的權威人物是佑德公(陳修福),一輩子沒有經(jīng)歷過生死大事,但這位沙灣村舉足輕重的人物,形象豐富飽滿,甚至顛覆了過去文藝作品中鄉(xiāng)紳地主的刻板印象。他的外形仍然是那個時代的標準打扮,穿著黑緞面起團花的長棉絮袍,頭上戴的皮帽子,手里銅煙桿光亮光亮?!坝拥鹿业拇篑孔游萃惣异籼酶糁黄闪?,松林間春夏都會落滿白鷺?!?span style="margin: 0px; padding: 0px; outline: 0px; max-width: 100%; font-family: Calibri; vertical-align: super; text-indent: 2em; box-sizing: border-box !important; overflow-wrap: break-word !important;">18一派大戶人家的場面。有軍官兒子劭夫(陳齊美),女兒淑貞、賢貞、貞一。佑德公家有三百畝良田,還與歷屆縣長私交甚深。他沒有像大多數(shù)文藝作品中的地主那樣作惡多端,而是一生行善積德。當然,佑德公仍然是一位守舊的鄉(xiāng)紳,在做道德框架之內他認為好的事情,憑著尊重生命、家國興旺的本能幫助鄉(xiāng)鄰、救紅屬,捐谷勞軍,支持暴動。他的知識結構沒有達到追求平等自由的境界,因此,他為了延續(xù)后代給劭夫納云枝為妾,以最大的善意把涼水界800畝山林和80畝良田贈給了親家作為彩禮(親家堅辭不受)。他給家里的長工有喜安排入贅竹園劉家。他支持新思想新事物,使得沙灣村成為當?shù)叵冗M文化的代表。另一個人物陳遠逸(逸公)出場不多,他是癸卯科舉人、前清知縣。三個兒子都在東洋讀過書。大兒子揚甫在上海做醫(yī)生,老二揚屹在國民政府當差,滿兒揚卿日本留學后回家侍候爺娘。把一半房子贈送給叔伯兄弟陳遠達一家。送的過程吃虧不討好,達公一家人多地少,租種佑德公家的土地,達公老兒養(yǎng)了六個兒子,老六揚高是小說的主要人物之一。他經(jīng)歷了沙灣所有大事件,他憑本能做事,在德性和理性上的修為尚淺,不自覺地扮演了阻止文明前進的角色。對于這兩家的評判,作者有勇氣呈現(xiàn)了一個富人道德高尚。窮人窮兇貪惡的二元結構。反映在中間人物的塑造上,陳齊樹、朱達望、四跛子等,他們身上有著明顯的優(yōu)點和缺點。陳齊樹是沙灣村的知根老爺,家藏遠近幾個村的魚鱗冊,官廳收地丁銀都得經(jīng)他家的手。他家不像佑德公和逸公老兒祖上有過功名,但每代都有幾個識文斷字的人,也被官廳和鄉(xiāng)鄰們看作紳士人家。這樣一位盡職盡責的知根老爺落得被惡人打死的結局,可見當時的土地賦稅矛盾的尖銳程度。朱達望祖上是沙灣原住民。很早以前,沙灣是朱家的村子。姓陳后生娶了朱家女兒,這后生就是沙灣陳家的祖公老兒明勛公。陳家人越來越多,朱家人越來越少。陳齊岳(梆老倌)負責沙灣敲梆打更的工作,兒子有續(xù)、有統(tǒng)成為齊峰組建革命隊伍的好幫手。

《家山》在人物塑造上開啟集體平民英雄的模式。像修岳、有續(xù)、有統(tǒng)一干沙灣青年為齊峰的隊伍做出的默默無聞的貢獻,在五十四萬字的《家山》里,他們屬于極不起眼的一群人。五疤子(有仙)是小說中為數(shù)不多的具有成長性的人物,用剃頭匠馬師傅的話說,“聽他講話梆硬的,雞都啄不爛,長大了只怕不是個善伢兒”19。五疤子早出晚歸,到江東場坪上趕場偷東西,被人綁起來吊在槐樹上打。沙灣人看不過,給他壯氣。五疤子回沙灣后并不悔改,說我自己做事自己當,關哪個卵事。齊樹給他整家法,裝在家法籠子里,讓人輪著上去打屁股。沙灣抽丁時,五疤子替人頂名額,竟然發(fā)展成一門生意。經(jīng)劭夫的教化,成為抗日英雄。五疤子被整家法,是《家山》中為數(shù)不多的宗族利用私刑教化族人的案例。傳統(tǒng)家法族規(guī)對維護治安、國家穩(wěn)定發(fā)揮著特殊作用,統(tǒng)治者使之“成為封建法律體系的一個組成部分20。沙灣人心理上普遍認可對五疤子的教化。農(nóng)村天高皇帝遠,也正是這套家法規(guī)約著他們的行為,使他們成長為符合道德標準的人。宗族社會在關鍵時候有凝聚力,抗戰(zhàn)勝利,沙灣村五百人擔谷勞軍。第二年遭遇洪災,田地顆粒無收,到鄰村借錢借糧挺過饑荒。沙灣村在這兩場事件中集體表現(xiàn)出團結向上的精神。修碧是機槍手,屢立戰(zhàn)功。抗戰(zhàn)勝利后乞討回鄉(xiāng),小說關于修碧刻畫不多,但包含了多重含義。朱克文是沙灣朱家的長子,他的優(yōu)秀品質不輸任何陳家子弟,他作為縣警察局長卻暗中救了齊峰。修根誤以為是克文害死了齊峰,見到克文就要拼命,克文忍辱負重。沙灣青年讀書人在國難當頭時挺身而出,踴躍參軍。在大事件面前沙灣人為家國著想的集體無意識,在這個騎馬坐轎都有規(guī)矩的小村莊,顯出較高的整體道德水準。這一寫照正是當時中國人民的整體狀態(tài),小說在民族精神塑造方面因此具有典型意義。

03

圍繞賦稅核心問題的人物群像

小說在官吏的刻畫上用筆吝嗇,沙灣所在的縣走馬燈似的換縣長,這其中李明達是被著力書寫的一位。小說反映的年代正是南京國民政府從建立到滅亡的時段,這二十多年始終沒有形成高度集權的中央政府?!爸行挠^念漂移,地方主義抬頭,形成了若干相對獨立的板塊和結構性裂縫?!?span style="margin: 0px; padding: 0px; outline: 0px; max-width: 100%; font-family: Calibri; vertical-align: super; text-indent: 2em; box-sizing: border-box !important; overflow-wrap: break-word !important;">21地方保持較強的獨立性,與中央的關系貌合神離??h政權從一開始就摻雜著各種復雜的關系??h長頻繁更換。李明達被聯(lián)名舉報,去職前與揚卿辭行?!皳P卿望著李明達,說:‘我也隱隱聽到些風聲,你得罪了一些豪強大戶。你那個布告不給那些自以為有面子的人以面子,我讀的時候很解氣?!?span style="margin: 0px; padding: 0px; outline: 0px; max-width: 100%; box-sizing: border-box !important; overflow-wrap: break-word !important;">”22李明達也借此機會一吐心中塊壘。李明達的新政就是改革賦稅制度。自民國以來沙灣村深陷以土地為核心賦稅糾纏之中。李縣長謹遵總理遺訓,民國以來,黨國遵守總理遺教,曉法喻理,倡導革命精神,而致民心向上,樂輸國稅蔚然成風。他是個建黨治縣都很勤勉的人。他立志發(fā)展國民黨員,要“消除國民黨員空白村”,他借佑德公在民眾中的影響力,將新政意圖轉換成民意:《激流報》頭版粗字標題:《佑德公倡議賦從租出,全縣民眾齊聲贊同》。揚高看后很氣憤,他把報紙給了修根,說聽了半日的會,原來是佑德公的名堂。事實證明是這一個矛盾重重的政策。揚高站在佃戶的立場上反對田賦都由佃戶出,地主與佃農(nóng)的矛盾對立起來。

陳揚高是《家山》中復雜多面的人物,這個人物塑造難度較大。他一方面自私、狡猾、傲慢,二十幾歲是就是沙灣農(nóng)會執(zhí)行委員,腔調很高。充分利用手中權力打擊異己,反對克文在村校任教,只因克文不是陳姓家族的人。抗戰(zhàn)抽丁抓鬮抓到陳姓子弟,他就扯心扯肺地痛。他的利益關聯(lián)由內而外,在沙灣村與外界發(fā)生利益沖突時,他眼里只有沙灣村,宗族利益又成為次要矛盾。他自己是佃農(nóng),他代表佃家立場。揚高說:“我佃家一年到頭又是人力,又是牛力,又是肥力,起早貪黑,還要分擔附加?田業(yè)人家坐在家里也只分擔一半附加?”向遠豐反駁他說:“你的工作是協(xié)助樂輸。田業(yè)人家出了田地,收益是正當?shù)??!庇腥嗽u價揚高的兒子修岳脫種了,與父親品性相反,為人正直善良。揚高同時又有善良仗義的一面,他在保護紅屬方面也出了力,佑德公說:“保住這十一戶人家,高坨是盡了大力的。鄉(xiāng)公所和縣政府要他查紅屬,他瞞得天緊。”23他雖然不理解齊峰的行為卻沒有揭發(fā)他。但也不認同他,“揚高也來了,進屋就高聲大氣,說:‘我早心上有數(shù),齊峰是共產(chǎn)黨。今日才曉得,他就是周介民!他做什么不行,硬要做共產(chǎn)黨!害了一屋人!’24他的一番言論被揚卿喝住。揚高身上的品質反映了真實的人性,人自在利益攸關時的本能選擇,他的未經(jīng)提煉的理性無論在傳統(tǒng)文化里還是新知識里都與他的位置不相稱。

向遠豐作為縣里的樂輸委員,同知根老爺齊樹一樣對復雜的賦稅有自己的理解。沙灣各種身份的人,地主、自耕農(nóng)、佃農(nóng)、長工、短工,他們的賦稅捐徭各有不同。向遠豐要沙灣成為賦從租出的模范村,交滿十成。齊樹堅決認為只能交七八成。認為盤古開天地就這樣,總有天災人禍,總有三病兩痛,完不成賦稅的人家總是有的。沙灣遭災,到?jīng)鏊?、竹園、舒家坪借谷,遭洪災的地方免租不成,各種地方附加比田賦反而多四倍多,還額外多出橋梁捐、義渡捐、茶亭捐。知根老爺齊樹被人謀害,連世代良民佑德公都要做抗欠大戶,普通老百姓更負擔不起。揚高和全保十三個甲長在糧庫被關黑屋。修岳帶人燒糧庫,鄉(xiāng)公所的人朝老百姓開槍,有龍出于自衛(wèi)打死了人。揚卿責備揚高說:“你當保長的不曉得息事,不曉得講理,你要害死沙灣人!”揚高眼睛血紅說:“你是讀書讀蠢了!如今哪是講理的時候?你去講你的理,我去打我的鑼!”25揚高說出了事物的本質。這也是齊峰潛入沙灣組織武裝暴動成功的基礎。

04

桃香的焦慮及沙灣的女性生存圖式

魯迅在《娜拉走后怎樣》中說娜拉走后“或者也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26。他感嘆如果經(jīng)濟制度改革了,上面的話題就不必討論,“可惜中國太難改變了,即使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幾乎也要血27。他寫《傷逝》,子君回鄉(xiāng)以后也只有死路一條。近幾年又有長篇小說著力塑造民國時期平凡而又偉大的女性。胡學文的《有生》中的那位一百多歲“半死之人”祖奶;陳繼明的《平安批》里集智慧與威嚴于一身的九十多歲的阿嬤(老祖)。她們都是民國女性的極端個例,她們的特殊性取決于自身天才與后天的鍛煉,與知識無關,她們都沒有機會進學校。

《家山》中的女性塑造是有層次的,追求人類整體的自由是第一個層次,史瑞萍是一個代表性符號,他是知識理性與制度理性的中介。第二個層次是推己及人追求個人自由,貞一是這方面的代表。她有信念支持,達到理性自覺的層面。第三個層次是反抗強加給自己身上的不合理的東西,銀翠和月桂做了艱難的斗爭。第四層是傳統(tǒng)不合理規(guī)定的踐行者和守衛(wèi)者,她們是桃香、福太婆、云枝和容秀。瓜兒、禾青等眾多沙灣女性是隨大流的,不具有革新或守舊的意識。大多數(shù)人沒有能力覺察到社會結構的深層原因,甚至看不到資源分配不公的表象。她們的信條是“認命”或“從來如此”。《家山》寫出了當時女性真實的狀態(tài)。貞一鼓動放足,結果還落得一身不是,史瑞萍出面以舊習俗挽救了銀翠的生命和婚姻。

桃香嫁到沙灣村后,大家對她的印象是打虎匠的女兒膽子大,講話抓理,高矮都不怕,她擁有“出口成章,四六八句,沙灣沒有哪個講得過”的辯才。她打贏了官司,享有進祠堂坐上席的權力。被尊稱為“鄉(xiāng)約老爺”。她的局限性也很明顯,對童養(yǎng)媳來芳的壓迫,強迫女兒月桂裹足。桃香踐行“女兒,還是包個小腳好看些”。這個想法與人物的身份相稱,她的美學行為受周圍人的支配,她沒有獨立自我意識,無法識別社會和經(jīng)濟利益強加給她的審美陷阱?!鞍銈€尖尖腳,看你往哪里跑!”嚇唬孩子的一句話反倒說出了包小腳的真相:限制行動自由,她認為這是一種保護。她同時又要求兒子“落得地,就開始學打”。男人就應該賦予他力量和自由。桃香同時也是思維嚴謹?shù)娜?,她去縣里打官司,髻子梳得緊實,頭發(fā)油亮亮。她自己的一雙大腳隨時遭到嘲笑,轎夫抬她說“吃半升米抬人,吃一升米抬腳”。揚卿希望齊明繼續(xù)上學,桃香與四跛子對知識的定義也僅停留在識字的層面,不再供十六歲齊明讀書,逼他跟大他四歲的來芳圓房。

貞一和月桂是兩種不同的反抗方式。貞一是佑德公的女兒,有機會看到看了《湘報》《大公報》《湖南公報》上的新事物,她開始懷疑人生,說,“哥,我就是那只蟢子,只能守在自己的網(wǎng)子里,到老到死?!彼鼥V朧地感受到外面的變化,在長沙周南女校接受新知識后,關心國家大事,關心身邊的女性,給縣長寫關于婦女放足的呈情。貞一力推廢除裹腳習俗。給縣長的呈文得到回應后,在鄉(xiāng)里推行禁止裹足。矛盾的集中爆發(fā)點在月桂放腳事件上,桃香頑固的守舊觀念導致女兒月桂的腳半殘。縣長親自給婦女放足,以示禁止裹足的決心,月桂也是被縣長親自放足的重要典型。女兒家的腳被陌生男人摸過被視為玩褻,貞一被桃香指責。沙灣女性反傳統(tǒng)反體制的唯一出路是尼姑庵。月桂反抗裹足的最后打算也是“落庵堂”,對于鄉(xiāng)下女子,這是很真實的情景和出路。月桂最后出家當尼姑,她的反抗充滿了悲情的力量。

關于婦女解放,農(nóng)會在當時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一則為著平等自由,二則為著農(nóng)民教育。人分男女,財有貧富,都應平等。民國時期也做過不涉及土地制度的改良農(nóng)業(yè)的嘗試。佑德公說:“沙灣農(nóng)會只辦了兩件事,就是準許婦女進祠堂燒香拜祖宗,還說不準女子包尖尖腳。”28劭夫提醒爹,禁止女子纏足,清朝皇帝就有諭旨,只是老百姓自己不聽。民國時期已經(jīng)有自由戀愛的風氣。揚卿與史瑞萍的自由戀愛用大篇幅渲染,而銀翠與修岳的戀愛,卻是有傷風化的大事。銀翠娘要她在一根繩子和一把刀中做出“選擇”,銀翠第一次享有選擇的權利,這是莫大的諷刺。銀翠的哥哥朱克文從中周旋,補齊程序,請史瑞萍做媒人。

沒有社會制度和男性的支持,女性無法取得獨立。貞一的母親福太婆是思想守舊的代表人物,極力阻止貞一上學。銀翠娘、容秀、云枝則是不自覺的舊思想的捍衛(wèi)者。家譜、祠堂不僅壓迫著女性,同時也是套在男性身上的枷鎖。劭夫是一位有理想、道德品質優(yōu)秀的青年,他是打入國民黨內部當上師長的共產(chǎn)黨員,與齊峰里應外合發(fā)起暴動。但他的思想解放沒有齊峰徹底,妻子容秀沒有生育,家里給他安排娶妾傳宗接代,他欣然接受,得知小妾為他生子,“喜極而泣。劭夫今日有后,雖百死亦不足懼耳”29。佑德公認為中山先生遺訓跟《禮記》是相通的。他們懂《禮記》的核心思想,同樣也懂《禮記》中孝的意義,劭夫的一妻一妾都以延續(xù)后代為人生目的?!爸灰f到生兒育女的事,容秀背上就出汗?!痹浦t是因為對劭夫的愛慕,死心踏地地當妾。容秀、云枝身上擁有傳統(tǒng)婦女的美德。沙灣祠堂供奉的祖宗牌位,以及每隔一些年份都要修訂的家譜,既是沙灣人的精神象征,同時也是精神枷鎖。小說寫到祠堂神龕上供著兩尊祖宗雕像,一位是文官光神,牌位上書“始祖明勛公神位”;一位是武官光神,牌位上書“顯祖敬遠公神位”,這是沙灣陳家男性與女性的共同壓力與動力的根源。

注釋:

1 [英]科大衛(wèi)、劉志偉:《宗族與地方社會的國家認同——明清華南地區(qū)宗族發(fā)展的意識形態(tài)基礎》,《歷史研究》2000年第3期。

2 趙世瑜:《祖先記憶、家園象征與族群歷史——山西洪洞大槐樹傳說解析》,《歷史研究》2006年第1期。

3 家譜是記錄本家的譜系,族譜記錄包括同姓同宗的譜系。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8 19 22 23 24 25 26 29 王躍文:《家山》,人民文學出版社、湖南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第60、60、42—43、12、113、285、154、41、28、266、205、205、1、9、202、191、428、599、655、73、568頁。

17 [德]康德:《康德三大批判合集》(下),鄧曉芒譯,楊祖陶校,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55頁。

20 劉廣安:《論明清的家法族規(guī)》,《中國法學》1988年第1期。

21 項浩男:《南京國民政府時期的縣長與縣域社會——以徐建佛為中心》,《區(qū)域史研究》2020年第2期。

27 28 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66、171頁。

 [作者單位:湖南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原刊于《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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