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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世兵:釣故鄉(xiāng)

來源:湖南作家網   時間 : 2023-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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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曉得國恩兄要來,沒想到來得這么突然。

立秋之后的一個周末,時間已近中午,我正與幾個朋友閑聊,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世兵,我已到保靖,咱倆去酉水河邊釣魚,如何?”他的話,透露出商量的口氣,而我容不得遲疑,爽快地說:“好!”說完便掛斷了電話,朝著約定的地點走去。

國恩兄有個習慣,但凡一部小說或劇本創(chuàng)作前后,都要去水庫或河邊甩兩竿,通常一去便是一兩個通宵,不為過釣癮,只為喘口氣或者緩個勁。這個習慣,以光影的存照曬在朋友圈內,大都烏漆麻黑,暗無天日,唯一的亮點聚焦在三五條魚獲上面。但是他的這個習慣幾近固執(zhí),就很少有人意會了,而我與他有著二十多年的交情,對于他的心思,往往猜得個八九不離十。

這天,他約我去釣魚,沒有“城市套路深,我要回農村”的講究。釣魚與創(chuàng)作不能混搭,劇本創(chuàng)作講究套路,釣魚圖個輕松愜意。

陪他釣魚散心,二十多年的往來,自認為莫說頂呱呱,也算勉強過得去的,因為我從小在酉水河邊長大,對于釣魚也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供他參考。再加上我和國恩兄在機關里待久了,骨子里都有一份對自由的渴望,野釣正暗合我倆的興趣和性情。

國恩兄從花垣來,到我的故鄉(xiāng)去,盡地主之誼非我莫屬。

我上他的車時已過中午,肚子開始叫喚:到哪去逮中飯?我暗自思忖。國恩兄笑著說:“逮碗面就行?!薄安煌?,不妥。咱倆好久沒在碗米坡吃魚了,就去胡小英魚館吃魚吧?!”他默不作聲,不作聲的意思也就是順了我的便,咱倆沿著遷清路,飛奔而去。

太陽懸在酉水河的半空中,熾熱的白光辣人眼,夾岸青山徐徐而來,眼前的光景時而青綠墨綠,時而鵝黃紫紅,秋意撲面而來。

我的思緒隨光影切換,腦海里冒出的這個決定,就在一念之間,感覺就是這么奇妙??h城的大街小巷好吃的餐館很多,特色的菜品也很多,為什么不選?!偏偏就去碗米鎮(zhèn)胡小英魚館,仔細一想,原來有一種牽掛叫故鄉(xiāng),有一種回味叫鄉(xiāng)愁,被潛意識喚醒。

“碗米坡的,碗米坡的……”赴長沙參加省作協(xié)第八次代表大會,在湖南賓館報到后,我的前腳還沒跨進餐廳,只見王躍文主席轉過身,伸出手準備與我握手,爽朗的笑聲一下子鎮(zhèn)住了餐廳,這句話他一口氣重復了三、四遍,在大廳內傳為趣談。趣談的由頭與碗米坡鎮(zhèn)有關,有一年的一天上午,我隨縣里的一位領導陪躍文主席從毛溝鎮(zhèn)上白云山,晚餐就是胡小英漁船上吃的,席間,我向躍文主席自我介紹:“我是碗米坡的,碗米坡的……”的確,那個鎮(zhèn)是我的故鄉(xiāng)不假,那個魚館就是鄉(xiāng)愁的酵母,不僅盛滿我和躍文主席交往的故事,還裝滿了我和國恩兄交集的人生況味,殘留著些許未了的情緣。

解放前,那個鎮(zhèn)叫芭茅寨,芭茅草叢生的地方,只長茅草不長水稻,土腳厚一點的地方還能長紅薯、洋芋等,勉強能果腹,若遇災荒,鄉(xiāng)親們吃了上頓沒下頓,苦日子滿肚子都是苦水。解放后,鄉(xiāng)親們盼望共產黨把這窮根拔掉,改名為拔茅鄉(xiāng)。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剛參加工作,就進駐這個鄉(xiāng)的學校開展社教,負責宣傳動員,時常翻山越嶺去學校刷標語,內容大多是“忠誠黨的教育事業(yè)”“用社會主義思想占領農村教育陣地”之類,目的是讓這些字符如音樂般地躍入師生的腦殼里去,跳進師生的心里去,至于結果如何,不得而知。現在,這些標語口號早已隨時光的流逝灰飛煙滅。以至于后來,有個當地當年的學生崽崽長大后與我相遇,談起這些往事,忐忑地問:“原來當年那個不干正事,提起個石灰水桶到處刷標語的老師是你?”話里話外弦外有音,似乎在質疑我的青春,在學生們看來,只不過是什么正事也不干的混混,我的神圣與威嚴瞬間崩潰。

別人的想法,我無法左右,我能掌控的只有自己的心,它一直在隨寨子的過去和未來跳動。昨天的拔茅寨在水下,今天的碗米坡鎮(zhèn)在岸上,一水之隔,水波蕩漾,忽明忽暗之間,時而以黑白向苦難輝煌的過去揮手,時而用光明與向陽而生的明天擁抱,變幻莫測。

昨天的拔茅寨很小,小到兩個肩膀扛著一根扁擔,就挑起了一個寨子。一根扁擔就是杉木溪與酉水河交匯處那一座圓形石拱橋,石頭上爬滿了綠色藤蔓,懸在空中,隨風飄蕩,橋上搭有簡易的吊腳樓,樓頂蓋著黛瓦。扁擔的上肩膀為上碼頭,臨河一面為懸崖,懸崖之中掛著胡小英魚館,懸崖之上為一排排吊腳樓,正中是鄉(xiāng)政府所在地,幾棟干打壘的房子,白墻黑瓦。扁擔的下肩膀為下碼頭,臨河一面為亂石斜坡,坡上照例豎著一排排吊腳樓,樓前楊柳拂面,下碼頭上一棟五層磚房臨風而立,是唯一的教學樓,還有二棟兩層木樓為師生宿舍,圍繞一個操場,定下了拔茅中心完小主基調。小街隨著細小的扁擔兩頭延伸,街面為青石,光滑锃亮,幾乎可以倒映人影。臨街兩面是大小不一、高高低低的商鋪,場上人在各自的大門口忙忙碌碌,叫賣聲此起彼伏,各自交易所需,遇上趕場天,小街就像插筍子似的,人擠人,水泄不通。

遠遠地望去,寨子就是一幅天然的山水畫,美得就像兒時的一場夢,夢里祖輩來過,畫家畫過,導演拍過,留下了電影《沅水謠》永恒的詠嘆調。為此,我時常給外地朋友吹牛,如果這個寨子現在還在,價值不止50個億,碗米坡的旅游早就紅火起來了,下游的王村只有羨慕的份?,F在看來,實為妄言。

寨子里,最吸引我的地方,還是上碼頭掛在懸崖上的胡小英魚館。那時,掌勺人還是她的父母,她還小,偶爾打打下手。菜式簡單,活水煮河魚,卻吊足了各色人群的胃口。做法也很簡單,就是把酉水河里剛捕上來的飛鮀、鯰夫子、食郎、馬口、巖里、青魚等,剖腹洗凈,大魚切塊,加上豆腐,放入柴火灶上的油鍋內,倒入清冽的河水,加入姜絲和花椒,一并煮上半個時辰,再撒上食鹽和香蔥,一道湯色乳白、鮮嫩撲鼻、香氣騰騰的河水煮河魚便撲面而來??腿丝筛魅∷?,任意選擇食材和分量,隨時烹飪,現炒現吃,價格公道,老少無欺。

那時,我來拔茅出差,常約二三個朋友去打牙祭,大約五塊錢就可以消滅肚子里的饞蟲。后來,下游兩公里處建起了一座水電站,拔茅寨向上搬遷,老寨子淹沒于水下。老話說,樹大要分丫,人多要分家,魚館慢慢長大,胡小英已挑起魚館的大梁,吊腳樓魚館化身為漁船,新大橋頭梯瑪公園兩邊各泊一艘,一艘上下兩層,下層為包廂,上層敞開,雄壯氣派;另艘只有一層,臨河一面開放式的,臨岸一面為包廂,以秦簡署包廂名,古色古香,往來食客絡繹不絕,成為碗米坡的一道風景:船在河中,人在船中,船在景中,景在畫中,味在心中。后來,我調任縣文聯任職,經常邀請各地藝術家來此采風,對象中就有國恩兄,常在船上就餐扯談,河水煮河魚就是保靖留給他的念想。再后來,酉水河禁捕,胡小英魚館一分為二,一個遷入鎮(zhèn)中新街營業(yè),一個遷往縣城原怡園酒家重新開業(yè),地址都在酉水河水邊,方便老顧客尋蹤,現在似乎少了些往日的煙火氣。

如今,寨子轉過身,浮出水面,換了一身行頭,珠光寶氣,時常被當地人喚作酉水明珠,向外來的達官貴人、行商坐賈推介。政府由鄉(xiāng)改為鎮(zhèn),因為不遠處的那一座雄偉的水電站崛起,電站名叫碗米坡水站。電站始于2000年8月開工建設,總投資20個億,總裝機容量24萬千瓦,歷時三年建成,年均犮電量近8億千瓦時。開工那天,場面熱烈而又宏大,現場人山人海,鑼鼓齊鳴,彩旗獵獵,人們翹首以盼,歡欣鼓舞,載歌載舞,真是千年一遇、萬年難逢的盛況,在保靖乃至湘西歷史的天空劃過一道彩虹。

站名的由來緣起一個故事。據縣志記載,電站壩址右側絕壁萬仞,坡陡林密,清末民初,當地有個反清義士廖成才,為避官府追捕,向本地老百姓討得一碗米,逃入深山密林,一碗米吃完后,廖成才饑餓難耐,不得不下山尋找食物,不幸被官府捉住,押解至縣城槍決,老百姓為紀念廖成才,把此山命名為碗米坡。那個電站因此冠名碗米坡水電站,那小鎮(zhèn)轉過身變成碗米坡鎮(zhèn)。電站建成以后,保靖被大小官員誤傳為“中飯縣”,究其緣由,一則路程近不宜久留,二則碗米坡電站奪人眼球,三則胡小英魚館吊人胃口。

近鄉(xiāng)情更怯。二十多分鐘后,我倆抵達碗米坡鎮(zhèn)河魚館,點了一斤半角角魚,80元一斤,不算貴,外加兩個小菜。趁著大廚享制美味的間隙,我給曾在這里當過書記的吉坤兄打了一個電話,請他來敘舊,吉坤兄說:“我剛從碗米坡鎮(zhèn)下城辦事,對不起,你吃完飯把賬掛在那里,我回來結賬!”“沒事,沒事,我自己結賬……”說完我走出魚館,漫無目的打量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小鎮(zhèn)。街不像街,沒有石板路,中間只有一條水泥大道,既當街又作路,兩旁依山而建的吊腳樓層層疊疊,大約一百來戶人家,油亮的壁板,黛色的瓦,十分醒目。臨路一面兩旁各色招牌的店鋪一家挨著一家,里面堆滿了琳瑯滿目的商品,顯示這個小鎮(zhèn)的鮮活氣息。新開的三姐妹餐館更是出奇地大膽,一步從餐飲界跨到新媒體,把短視頻玩得花樣百出,流量蹭蹭地往上躥,電波的一頭連接新時代新碗米鎮(zhèn)的新畫卷和關于青春關乎奮斗的新傳奇,另一頭連接跨越山海尋味而來的美食客,交織成網紅打卡地——碗米坡鎮(zhèn)的亮點熱點焦點,吸引獵奇的目光,一睹芳容。

“世兵,快來,搞事!”國恩兄遠遠地向我招手。飯菜已上桌,我倆邊吃邊談,話題圍繞我倆與魚館的故事展開……“可以,可以,味道沒變?!彼荒槤M足的表情。吃罷,我去方便,回來后上柜臺買單,老板娘說“結了,結了。”弄得我一頭霧水,略顯尷尬。”他瞇著眼,一臉的竊笑,我也不再糾纏。吃飽喝足之后,我倆重抖精神再出發(fā)。

“去哪兒?”我怯怯地問。茶市村去過,和平村去過,格則湖水庫去過,莫非是去沙灣村?有一年夏天,我倆到過這里釣過,結果釣了個寂寞,留下了遺憾?!叭啙O村!”他的話打斷了我的疑慮。

大約十分鐘后,我倆來到了亞漁村,正是太陽最毒的時候。把車停在大橋下,沿著橋下的河坎察看地形,選取釣址,只見三五個遠道而來的釣友早早擺下了釣魚陣,目光緊盯著水面浮漂。國恩兄向釣友走去,打聽魚情和漁獲,一個來自吉首的釣友收獲滿滿,一個上午用鮮嫩的玉米粒作餌,釣得二十多條翹嘴魚,每條二兩以上,一共七、八斤重,正準備打道回府。左看右看,聊來聊去,最終選擇小河與大河交匯處,面朝龍山縣大喇司的一壁陡崖,作釣點,開釣。

河風呼啦啦地吹,陽光火辣辣地射,河面波光粼粼。支架,搓餌,拋竿,打坐,一氣呵成,國恩兄的釣技已臻入化境,遠遠超過我的釣技。拋竿之后,耐心等待,等待時間傳訊,等待魚兒咬鉤,體驗從魚到漁的快樂。長時間的期待,大魚不開口,不上鉤,倒是一些白鰾子、麻桿子肆意鬧窩,偶爾咬幾口,釣起既沒重量又沒分量,過不了釣魚的癮。國恩兄的萬份熱情、千份企盼,一點一點地被消耗掉,更令人煩的是他那禿頭終于頂不過太陽的毒,痛得頭昏眼花,迫使他向酉水河的魚繳械投降。時間距離太陽落山,還有個把小時,我偏不相信酉水河的魚,能熬贏我這個酉水河邊釣魚的“老司機”,接過魚竿,大秀“宋氏釣法”,斗智斗勇數十個回合,最終的結局與國恩兄一樣,魚獲寥寥。

不過還好,還有酉水河醉人的山光、迷人的水色、清涼的河風相伴,不至于一敗涂地,一無所獲,足以讓我對這無邊的曠野,無聲的河流,以及多情的故土,滿懷敬意。

秋風乍起,瀟灑走一回,走進故鄉(xiāng)的深處垂釣,歲月如鉤,還有誰的人生能不被故鄉(xiāng)釣起?!還有多少人生能不被故鄉(xiāng)鉤起?!

酉水無言,故園依稀,故人已遠行。


作者簡介:

宋世兵,保靖縣復興鎮(zhèn)四級調研員,縣文聯原主席,縣作協(xié)主席。湖南省作協(xié)毛澤東文學院第十一期中青年作家班畢業(yè),省作協(xié)八大代表,省散文學會一、二大代表?!短扉_文運》雜志主編,著散文集《白河左岸》,主編散文集《首八峒:一眼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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