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東明長篇小說《坪上村傳》作品研討會發(fā)言之十

彭東明的《坪上村傳》是一本很特別的書，它穿著小說的外衣，包裹著散文的身體，釋放的是對家鄉(xiāng)十分虔誠的靈魂。

坪上村是彭東明的家鄉(xiāng)，這是湖南洞庭湖畔的一個小山村，彭東明在這里度過了整個童年和少年時光。他在后記里非常明確地交代了他寫這部小說的緣由，他說他離開家鄉(xiāng)幾十年，離開得越久，便越是思念自己的家鄉(xiāng)。他家的祖屋始建于清朝乾隆年間，現(xiàn)在也沒有一戶人家住在里頭，只剩下一片殘垣斷壁，后來在他的奔走下四處籌集資金，將這棟老屋修繕好了。當他重回老祖屋時，記憶中的人和事便在他的腦海里蜂擁踏來，于是他寫了《坪上村傳》，“是為了莫讓故鄉(xiāng)的風情在歲月的長河里流失了”。按說，這樣的寫作目標更適宜采用散文的文體來實現(xiàn)，事實上，彭東明也曾寫過一本書《天邊的火燒云》，講述他在村子里的童年記憶，這本書便是采用的散文文體，書出來后大受歡迎。寫完這本書，他仍覺得意猶未盡。為什么會意猶未盡，我想一定是因為家鄉(xiāng)的歷史太悠久，也因為家鄉(xiāng)的記憶太綿長?？墒牵瑸槭裁磁頄|明不沿著《天邊的火燒云》的路子延續(xù)寫下去呢？大概是他覺得這樣寫的話，有些“意”無法充分表達出來，他要尋找到一種更恰當?shù)谋磉_方式。

《坪上村傳》在文體上的確給人們耳目一新的感覺。小說的結構很巧妙，彭東明以那座老祖屋為中心，想象在老屋修繕完工之后，他要在老屋里開設一個陳列室，將過去年月里用過的農(nóng)具和生活用品收集攏來，擺在陳列室里。小說便是從祖屋里的老物件牽引出一個又一個的人物和一樁又一樁的故事。這就讓作者的文學想象能夠緊密地與家鄉(xiāng)的真實感銜接在一起了，或者說，他是為家鄉(xiāng)的真切感受提供了一條無限生長的途徑。這些物件都是最有鄉(xiāng)土味道的物件，也是帶有濃郁往年歲月氣息的物件，如香包、馱帶、生布袋、繡繃、長命鎖、鑿木扁擔、油紙傘、篾竹挑子，等等。這些物件在彭東明眼里就不是一般的物件了，他會從這些物件身上看到一個又一個熟悉的身影，感受到一種親情和鄉(xiāng)情的溫暖。于是他便通過這些物件串起了一個又一個家鄉(xiāng)的人物。比如，通過馱帶、生布袋、坪上情席、繡繃、長命鎖、牛命等物件，演繹出了長貴同他的五個女兒及一個兒子這一大家子悲喜交加的故事。長貴一家的故事顯然在小說中占了很大的篇幅，除此之外，他還重點講述了窯匠鄭石貴、演皮影子的賀戲子及其兒子豆子、雜匠李才及其兒子李發(fā)等人的故事。親人的故事更是不能放過，真銅電筒、湯罐、搖窩、牛嘴籠、油紙傘、大布長巾等物件帶出了作者的祖父、祖母、父親、母親以及細叔等長輩們的音容笑貌，彭東明寫到長輩們時，筆端流出的文字更加充盈著情感。彭東明在講述故事時會很在意去呈現(xiàn)人物的神采，也很注意故事的起承轉合。盡管人物的故事是由真實的物件引出來的，但顯然彭東明在講述故事時充分發(fā)揮了小說想象和虛構的優(yōu)勢，這應該就是他不愿意采用散文文體來書寫鄉(xiāng)村記憶的原因了。當他將記憶中真實的人物和事件通過想象和虛構使其變得更有完整的情節(jié)性時，他對于家鄉(xiāng)的情感和認知也就能夠更加充分地表達出來。坦率地說，這些人物的故事并不構成完整的情節(jié)鏈條，你完全可以將其看成是各自相對獨立的故事。從小說的角度說，作者完全可以將其打亂，重新組織起一個完整的情節(jié)框架。但這樣一來，彭東明內(nèi)心的真實感肯定也會丟失很多。彭東明不愿意采取這種方式，雖然他是一個很優(yōu)秀的小說家，他編故事編得很好，但他不愿意完全為了故事而犧牲對家鄉(xiāng)的這種真實感，所以他就在文體上做文章，這其實是給自己的寫作帶來了難度，他要找到虛構與非虛構、散文思維與小說思維完美銜接和融洽的點。我在閱讀時就能感覺到，彭東明這次寫作的難度的確非常大，他努力在尋找兩者能夠融洽的最佳點，雖然不能說彭東明已找到了最佳點，但他在小說文體上的另辟蹊徑還是很有啟發(fā)價值的。

彭東明看重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感，這決定了他將以什么樣的方式來書寫家鄉(xiāng)的記憶。我在閱讀時最突出的感受也是這一點。我覺得，彭東明有著一顆對家鄉(xiāng)非常虔誠的靈魂，他珍愛家鄉(xiāng)土地上所生長的一切，他親近廝守在這片土地上的父老鄉(xiāng)親。他的童年是在家鄉(xiāng)度過的，他的童年時代是一個艱苦的年代，因此在他的記憶里，是“饑餓、寒冷、勞累”，但他無怨無悔，因為這是在家鄉(xiāng)這片土地上的經(jīng)歷。他對家鄉(xiāng)的敘述，是綿綿深情，盡管他的文字并不華麗、炫耀，他也不學浪漫主義直抒胸懷。他寧愿做一個最好的鄉(xiāng)鄰，邀大家來祖屋里坐坐，圍著火爐敘敘舊。完全可以將《坪上村傳》視為彭東明與家鄉(xiāng)父老兄弟們敘舊的文字。這種敘舊的文字除了浸透了綿綿深情外，還體現(xiàn)出作者的理解之心和寬容之情。正是懷著理解之心，他從家鄉(xiāng)看到了鄉(xiāng)村精神的閃光之處。在彭東明的筆下，坪上村人都是披著鄉(xiāng)村精神霞光的，他們勤勞，執(zhí)著，有韌勁，熱心腸。同時，彭東明又始終是以一種寬容之情去面對鄉(xiāng)鄰們的舉止言行的。在生活中，人們難免偏激、困頓、失策，當彭東明寫到這些時，絲毫沒有表現(xiàn)出不解、疑惑或責怪的意思，他帶著寬容之情去體味他們內(nèi)心的糾結和矛盾。比如寫長貴在計劃生育年代下認定了就是要生一個男孩，這是農(nóng)村普遍存在的“重男輕女”觀念，但在長貴身上表現(xiàn)得如此強烈。彭東明坦率地寫出了長貴的種種偏執(zhí)之舉，但他并沒有將此簡單地歸結為封建思想作祟，而是在體諒長貴具體處境的背景下突出了長貴的一根筋性格。其實寬容可以說也是坪上村慣有的風氣，當年，就是因為大家的寬容，長貴才終于有了自己寶貴的兒子！

豆子是彭東明精心設計的一個人物，也許這個人物有真實的原型，但有沒有原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彭東明是要通過豆子表達他對鄉(xiāng)村精神的自信和期待。豆子是從坪上村走出去的大學生，最終他選擇了回到坪上村，并且還接過了父親的皮影子藝術，要將它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好好發(fā)揚光大。這大概才是彭東明“意猶未盡”里最重要的“意”，他回到坪上村，他修繕老祖屋，決不僅僅是為了敘敘舊，說到底，敘舊是為了迎新，他帶著我們從老祖屋走進去，出來時便是聽年輕的豆子用坪上的土話唱新曲。彭東明的深意全在新曲里。

賀紹俊，沈陽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