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湘軍動態(tài)您現(xiàn)在的位置是:湖南作家網(wǎng)>文學湘軍動態(tài)

謝宗玉:青稞謠

來源:《中國作家》雜志   時間 : 2023-03-29

 

分享到:


青稞謠

圖片

文丨謝宗玉

蔥蘢碧綠,柔弱纖嫩。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無論如何,我們都不相信,青稞這種植物,能夠在青藏高原存活下來。

青藏高原意味什么?意味萬年的寒冰、峭峻的山巖、粗糲的戈壁;意味徹骨的極寒、絕望的干旱、難耐的貧瘠;意味突如其來的大風、沒頭沒腦的雪雹、防不勝防的泥石流……意味生存環(huán)境異常艱難!

那些體型較大的禿鷲、懵莽的牦牛、善于攀爬的山羊、張牙舞爪的虬枝、奄奄一息的枯蓬,才是青藏高原的標配。你迎面撞上它們,一點都不會感到奇怪,在這樣的高寒之地,一切本該如此。

唯一違和的事物,反倒是青稞了。特別是當海拔越來越高時,它竟成了僅有的綠色。在別的植物都夠不著的高度,它卻輕輕松松地生活。如果來了風,它還要千嬌百媚的樣子;如果抽了穗,它更是要美成傷人心的妖精。

都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它什么都沒準備。面對所有該來的苦難,它笑意盈盈地就把生根、發(fā)芽、分蘗、揚花、結(jié)穗的事情一一了了。就算在鐮刀來臨的最后,它仍然保持一身清爽的素美,風輕云淡的模樣,一點都看不出一生中曾有過怎樣變幻莫測的遭遇。

很顯然,是青稞這種植物,暗暗改變了青藏高原的氣質(zhì)。如果你覺得青藏高原是苦寒之地,因為青稞,它就有了一些溫慈的因子。如果你覺得青藏高原是雄性的世界,因為青稞,它就有了女性或者說母性的氣息。如果你覺得青藏高原是生命高地,因為青稞,它便是一塊生機盎然的高地。

好神奇的對立,好合宜的矛盾呵。

青稞,一年一年的青稞,它還讓青藏高原多了些豐厚、多了些夢幻、多了些浪漫、多了些搖曳生姿的往事和激情四射的民俗。自它與藏族人們開始結(jié)緣,青稞不但是藏區(qū)的第一大糧食作物,還成了藏族文化的重要載體。

慶喜、過節(jié)、破難、祈福、施法、拜山、禮佛、敬神、祭天,都少不了它。它是禮物、是媒引、是供品、是圣器,是接連上方念族、山嶺贊族、山腳人族、地下魯族的一縷芬芳氣息。

多少年過去了,青稞,這長在天上的莊稼,成了藏族同胞的母性象征、血脈象征、精神象征、生命力的象征,甚至帶著某種神性。如今,西藏的很多廟宇、賓館、酒店及大型公共場所,在重要位置都會供奉一大束穗長籽飽的青稞。過年的時候,人們還會買上一小盆青稞苗供在佛龕前,祈愿新年諸事順意。青稞,它業(yè)已成了藏族同胞的圖騰之一。

經(jīng)受一連串生命極限下的不適反應后,我突然對這種神奇的植物有了濃厚的興趣。它的前世今生,它的生長秘密,它的發(fā)展脈絡,它與這個民族的歷史糾葛,以及圍繞它形成的一系列神秘風俗文化,我都想探個究竟。

來,青稞,江南書生要與你這位高原精靈握個手。

一 眾說紛紜的前世

假如我是一粒青稞

于所到之處,秉持與眾不同

成為族人路途的一個標簽

祖先留下的沃土,是我生長的地方

——阿頓·華多太

神話是一個民族歷史的開始。只要是與本民族生活息息相關的事物,總會演繹一些神話故事。

一到西藏,就有這么一個故事,聽得我感慨萬千。青稞最先竟是一條狗用它的尾巴帶來的。作為酬勞和感恩,或者說作為一種情感依憑,現(xiàn)在很多藏民在收割完后,都要用新割的青稞磨成面粉,拌一碗香噴噴的糌粑喂狗,讓它先“嘗新”后,勞作的人們才可以大快朵頤。

那條狗本來全身都粘滿了青稞,無奈的是,它回來時,必須要經(jīng)過九十九條急流洶涌的大河,其他種子都被大水沖走了,只有高高翹起的尾巴上留下了彌足珍貴的一粒??梢韵胂螅畛醯呐嘤?,付出了當事人多少日日夜夜的小心翼翼和膽戰(zhàn)心驚。還好,它終于一生百,百生萬,最后覆蓋了整個青藏高原。

有這種能耐和毅力,當然不是一條普通的狗。它是由一個英俊的王子變的。那時青藏高原屬于一個叫拉布的國家。這個國家什么都好,就是只有乳奶畜肉,沒有莊稼糧食。這個名叫阿初的王子決定要從蛇王洞中取一些種子回來,以改變這個國家的生存方式。

跋山涉水,經(jīng)歷了千難萬苦,阿初終于來到蛇王洞前。洞前的累累白骨,證實了蛇王的兇殘和狠毒。但聰明、勇敢的阿初不怕,他偷偷進了蛇王昏暗的山洞,好家伙,各色各樣的種子都有,黃澄澄得耀眼。阿初大喜,摸出糧袋準備開工。但蛇王陰毒的眼睛這時病態(tài)般的睜開了,只見它懶洋洋地一抬手指,王子就變成了一條黃狗。想必食肉的蛇王把植物種子放在洞里就是一個誘餌呀。阿初當機立斷,就地一滾,粘了一身種子就朝外狂奔。蛇王扭著臃腫的身子,終是追趕不及。

后面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富有犧牲精神的王子盜回來的,正是適宜高原地理環(huán)境的青稞,這真是讓人歡欣鼓舞。唯一傷心的是,阿初再不能從狗變回王子了。

經(jīng)民俗學家統(tǒng)計,類似的傳說,存在于很多地方,很多民族。中央民族大學年輕的民俗專家林繼富教授大膽地作出了這樣的假設:既然畜牧業(yè)先于農(nóng)業(yè),那么是不是馴化的獵狗在野外捕獵時,身上粘回了一些野生植物種子,這些種子撒落在部落周圍,發(fā)芽結(jié)籽,然后才被人們大面積推廣呢?

遠古的事情,沒文字,沒錄像,自然沒有活性證據(jù)鏈,而這種行為傳承關系,自然在遺址化石里也找不到證據(jù)鏈。但仔細想想,林教授的這個假設其實具有很強的科學邏輯性,完全可以作為某些農(nóng)作物起源的因由之一。

不過藏族很多佛教徒更愿意相信,青稞的種子是文成公主帶給他們的。史料記載,文成公主攜帶了大量天文歷法、五行醫(yī)藥、雕刻造紙、釀造紡織等方面的書籍和技術人員進藏,還攜有大量種子,但具體有沒有青稞,卻說不清楚。藏族百姓之所以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大約是出于對文成公主的懷念和崇敬。

文成公主在藏40年,廣布德澤,她善良仁愛的故事流傳至今。據(jù)《西藏王統(tǒng)記》中所述,今存于大昭寺釋迦牟尼12歲等身銅質(zhì)鍍金佛像就是文成公主的隨嫁品。西藏原本是苯教的天下。吐蕃之王松贊干布是因為文成公主信佛,才大力推行佛教的。但史學家更傾向于,他推行佛教是出于政治和文化的考量。

松贊干布根本不會料到,后來佛教在西藏會有這么大的影響力。據(jù)說,佛教最興旺的歷史時期,僧戶的人口占了藏區(qū)人口的一半以上。

如果我說,佛教的推行與青稞的種植有很大關聯(lián),你一定認為我是胡說八道。但歷史卻偏偏留下了一道可以佐證我這一說法的模糊軌跡。

沒深查歷史的人,當然不知道吐蕃王朝和唐朝其實是一對難舍難分的兄弟。差不多同一時代建立,又差不多同一時代瓦解。唐朝不但派了文成公主和親,60年后,又有金城公主進藏和親,但這一切都改變不了吐蕃和唐朝時戰(zhàn)時和的局面。打打談談,恩恩怨怨,兩百多年。最讓人瞠目結(jié)舌的是,公元763年,唐朝剛經(jīng)歷安史之亂,吐蕃軍乘虛而入,竟一舉攻陷大唐首都。并在長安另立兒皇,盤踞15天之久才揚長而去。

吐蕃人為什么這么狂野剽悍,能長驅(qū)直入,橫掃千軍如卷席?史學家給出的答案是,這與他們的奴隸制社會性質(zhì)有關!與他們以畜牧業(yè)為主的生活方式有關!與他們以戰(zhàn)爭掠奪為經(jīng)濟增長點的思維方式有關!是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和畜牧業(yè)的流動性,決定了吐蕃王朝需要更大地盤,更多財富,從而促成了吐蕃人的尚武精神。

在我看來,這跟生存的地理環(huán)境也密不可分。高高在上的王朝沒有大后方要守,低海拔軍隊想要偷襲,難度可想而知。

截至目前,還沒有史學家認為吐蕃最后的分裂,與佛教的傳播有直接的關聯(lián)。但有一個確鑿的史實是,大約在10世紀前半葉,一個名叫拉德的人,自稱是吐蕃贊普朗達瑪?shù)暮蟠?。他把自己轄區(qū)內(nèi)布讓一帶協(xié)爾等三個地方,作為“卻谿”,封賜給了翻譯佛教經(jīng)典有功的仁欽桑布譯師。

“卻”是佛教的意思,“卻谿”是寺廟莊園的意思,也就是供養(yǎng)莊園之意。從此之后,各種被稱為“谿卡”的封建莊園遍布了西藏各地,一直到新中國建立。

絕大多數(shù)史學家認為,“谿卡”的出現(xiàn),標志著西藏地區(qū)從奴隸制發(fā)展為封建農(nóng)奴制。無數(shù)的谿卡自成王國,把農(nóng)奴縛綁在土地之上,農(nóng)業(yè)的地位隨之抬升,畜牧業(yè)的重要性因之下降。再加上佛教對一個民族性格的塑造,莊園里的后人再不像他們的吐蕃先人那樣以掠劫作為生命的志趣。正因為這樣,青稞及其他農(nóng)作物才得以在青藏高原大范圍推廣。青稞也與佛教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這些莊園在后來,有一半左右是寺廟的產(chǎn)業(yè)。日喀則的聯(lián)鄉(xiāng)后來還被指定為歷代班禪貢品青稞基地,而雅魯藏布江中游的尼木被指定為歷代達賴貢品青稞基地。

當人們普遍認為青稞的種植,在青藏高原不過一千多年的歷史時,考古發(fā)掘很快就將這一結(jié)論推翻了。1994年,雅魯藏布江河谷附近的昌果溝遺址,被發(fā)現(xiàn)了有粟、小麥,還有青稞!昌果溝遺址最后被劃定在3500年前。

這意味什么?意味青藏高原的青稞史得上推到新石器時代。2014年,日喀則地區(qū)拉孜縣廓雄遺址再次出土了青稞碳化物遺跡,這又意味什么?意味在新石器時代藏族先民就可以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原種植青稞了!

真是太振奮人心了?,F(xiàn)在昌果遺址那顆古青稞碳化粒,用一個密不透風的玻璃瓶裝著,存放在西藏博物館,供人們瞻仰。我注意到了,幾乎每一個參觀者瀏覽到這里,都會下意識地停頓一下,同時眼睛里閃爍一種夢幻般的光芒,那一刻,不知有多少人會進入某種思維上的或心緒上的神游境界!藏族作家尼瑪潘多就表達過她當時的感覺:“我的眼睛完全被這黑乎乎的東西吸引住了,進而幻化成一個少婦飽滿的乳房,我仿佛看到她用滴滴奶水,滋潤冰雪高原,從此高原大地炊煙裊裊,彌漫開濃濃的煙火氣息?!?/p>

或許可以一鼓作氣,證明青稞根本就不是外來物,而是青藏高原土生土長的?這真是一個令人血脈賁張的設想。因為那樣就更能表達藏族人們對青稞那種血肉相連的感情,青稞真正成了藏族人們的標配,它就是為了受苦受難的藏族同胞而下凡到高原的,它的神性會被進一步彰顯。

但,1977年在西藏昌都發(fā)現(xiàn)的卡若遺址,是一個阻礙。為什么?因為卡若遺址被劃定為4000—5000年前。卡若遺址除了發(fā)掘出大面積建筑遺跡和大批石器陶器外,還發(fā)現(xiàn)了大量糧食朽谷和炭化谷粒。不幸的是,考古學家翻遍了這些谷粒,除了粟之外,沒有半粒青稞。那是不是說明,這個時期的西藏還沒有種青稞呢?

這個發(fā)掘,對很多有意于青稞本土化的專家是一個打擊,但打擊不了徐廷文。在卡若遺址還沒被發(fā)現(xiàn)之前,他已經(jīng)行動了。

徐廷文,大麥遺傳育種學家,中國大麥學科的主要開拓者。青稞是大麥的一種,差不多也可以等同于大麥,被稱作裸大麥。出生于1919年的徐廷文,1942年畢業(yè)于國立西康技藝??茖W校農(nóng)林科,1950年被任命為西康省康區(qū)農(nóng)事試驗場場長。從那時起,他就已經(jīng)在尋找大麥起源于中國的證據(jù)。

他這不是頭腦發(fā)熱,也不是空穴來風。因為早在1938年,瑞典植物分類學家奧貝里就在西康發(fā)現(xiàn)了野生的六棱大麥。奧貝里當即提出,這種野生六棱大麥才是栽培大麥的祖先,中國才是大麥的真正發(fā)源地,這個說法一度轟動國際學界。

20世紀50年代之后,徐廷文和其他中國學者又陸續(xù)在青藏高原的多個地方發(fā)現(xiàn)了野生二棱大麥以及它和野生六棱大麥之間的各種過渡類型大麥。“大麥起源于中國”的說法,似乎開始得到認同。

真正構成威脅的證據(jù),不是卡若遺址,而是奧哈羅遺址。1999年,在以色列東北和敘利亞交界的地方,一個叫太巴列湖的水位突然下降,露出奧哈羅史前遺址。里面發(fā)現(xiàn)了大量植物遺存。經(jīng)鑒定,其中的谷物籽粒絕大多數(shù)都是野大麥。遺址中還發(fā)現(xiàn)了石磨,石磨表面甚至還黏附一些淀粉顆粒,說明它至少有一個用途是把野生谷物磨成粉。奧哈羅遺址最后鑒定為19000年前的往事。

這說明什么?說明大多數(shù)人類還在狩獵和采擷的時期,中東那塊被稱為“新月沃地”的地方已把野大麥作為主要的糧食了。這對中國的學者又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但中國學者并沒有放棄。

新的拐點出現(xiàn)在2014年。那年9月,農(nóng)學博士、浙江大學張國平教授在美國《國家科學院學報》發(fā)表文章聲稱:他與以色列等國同行利用全基因組覆蓋尺度的分子標記,對75個中東和95個青藏高原野生大麥材料以及世界各地的栽培大麥代表性品種進行系統(tǒng)的比較分析。結(jié)果表明,中東和西藏野生大麥分別歸屬于兩個大的類群,它們大約在276萬年前開始分化。

這個研究團隊還進一步比較了東亞和地中海周邊地區(qū)栽培大麥與中東和青藏高原野生大麥的親緣關系,結(jié)果表明,青藏高原及其周邊地區(qū)廣泛種植的青稞與中東野生大麥及其他地區(qū)的栽培大麥品種遺傳關系較遠,而與西藏野生大麥具有較強的遺傳相似性,這證明中國的六棱青稞直接起源于青藏高原野生大麥。

什么都敵不過科學,什么都敵不過高端儀器,什么都敵不過傳遺分子的DNA分析啊。沒有文字、音像、活性證據(jù)鏈和谷物遺跡,又如何?種子就把它的家族史藏在生命的深處啊。

隨著更深層次的研究,張國平他們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的栽培大麥基因組同時源于中東的新月沃地和青藏高原的野生大麥,兩地野生大麥基因組對栽培大麥基因組的貢獻相當。

這又意味什么?

意味大麥曾沿著史前的青銅之路和遠古的絲綢之路,不僅從西向東傳播過,又從東向西傳播過。這樣才會讓現(xiàn)代栽培大麥的基因既有西亞野大麥的因子,又有青藏高原野大麥的因子。

說來說去,現(xiàn)在青藏高原的青稞還是被“污染”過了!

通過與環(huán)境長期艱難的磨合,現(xiàn)在,藏區(qū)青稞具有如下顯著特征:抗旱抗風、耐寒耐瘠,能適應海拔1500米到4800米的地區(qū)。氣溫0℃到30℃間都可萌發(fā)。育苗可抵抗-6℃的極寒。一般一年一熟,在海拔3200米以下,水分陽光充足,可一年兩熟。生育期比小麥、大豆都短,最短百天便可收割。

同青稞一樣,絕大多數(shù)莊稼,也是經(jīng)過不斷雜交和對地理環(huán)境的不斷適應,成就了獨一無二的自己。不管青稞是怎么來的,單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原,還能生長得如此蓬勃旺盛的莊稼,全世界,僅此一種,再無分屬。

二 在民族的血脈里生長

發(fā)芽、生長、灌漿,用一生

把七彩的陽光編織成青稞穗

她們是村里最美的姑娘

當閃亮的鐮刀劃過美麗的胴體

她們躺倒在大地上,開始又一次流浪

——陳躍軍

第一次去青藏高原,我是被徹頭徹尾地鎮(zhèn)住了。每一座山嶺都是一個密不可分的整體。那些溝壑坳野,或是零亂驚心的巨石,或是荒蕪死寂的戈壁,或是混雜不堪的泥沙,或是質(zhì)膩色黑的野土。這種翻江倒海般的地質(zhì)構造,真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后來翻閱了《海陸的起源》和《西藏地方史》,我才知道“嶺嶺都一樣、坳坳各不同”的青藏高原為什么會神奇如斯。

這一切,原來竟是古印度大陸北漂,撞擊歐亞大陸的結(jié)果!

那些渾然一體的山嶺就是由地底被擠壓上來的巖漿形成的。在千萬年高溫、乍寒、雨淋、冰凍的輪番“轟炸”下,不同礦物的山巖,由于熱脹冷縮的程度不同,緩慢開裂,逐漸脫離山體,滾入深谷,這便是巨石的來由。巨石再被分化,變成礫石,形成戈壁灘。礫石再被侵蝕,產(chǎn)生沙粒和粉塵,這時如果再發(fā)生化學反應,加上微生物暗暗給力,又有一年四季的風不斷磨擦,沙塵越來越細,最后變成野土。而在古印度大陸撞擊歐亞大陸之前,它們之間還存在一個古地中海,那些夾著大量古海洋生物化石的泥沙便是從海底拱上來的。

好,千百年來,青藏高原的溝溝壑壑,那些可以被開墾的土地,都被勤勞勇敢的藏族人給整理出來了。當雄鷹的翅膀剪開冬季的寒冷,溫暖的陽光融化山嶺的冰雪,鋒利的犁鏵撩起沃土的芬芳,一年一度的春耕季節(jié)就開始了。

五月的白朗縣,萬里無云,天藍得無比深邃,陽光如明亮的綢緞,一匹匹從上空傾瀉而下,把田野渲染得特別溫馨潔凈。

白朗縣是西藏青稞種植的示范縣。在嘎東鎮(zhèn)巴雪村,采訪完西藏農(nóng)科院農(nóng)業(yè)研究所白朗實驗站站長禹代林先生后,我特意提出,要趁此大好時機,看看藏族人是怎樣播種青稞的。不知為何,一直困擾我的高原反應,那天也緩解了很多,致使我對一切都興致盎然。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我微笑著向來往的藏族人問好,向疾步的牦牛問好,向奔跑的機耕車問好,向旋轉(zhuǎn)的水磨問好,我還向蔥綠的藏柳、平整的土地、明亮的天空問好。因為這一切,真的都那么美好。

跟嶄新的原野一樣,藏族人的衣裝也是新的,牦牛們的披掛也是新的,原野中的人們,不像勞作,而像是在舉行一個散點式的慶典。我走向田壟邊圍地而坐的藏民們,吃了平生第一捧糌粑,喝了平生第一口青稞酒。那滋味,我能記一輩子。

交談中,禹代林站長自然成了我的翻譯。我這才知道,這一天還真的跟過節(jié)差不多。原來每年開耕,巴雪村都要根據(jù)藏歷擇好吉日,挑選開耕司儀。開耕第一天,藏民們會把自己和牦牛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把平時舍不得穿的好衣裳,舍不得戴的珍貴“吉達”(項鏈)和“嘎烏”(胸飾),都從箱底拿出來穿戴上。牦牛的犄角、闊耳、脊背要披上紅黃藍綠白等顏色的彩條符布。牛背的橫杠,手中的鞭梢,也要扎上編色彩鮮艷的纓子。大家聚在一起,進行開犁前的煨桑儀式,向田神和域神祈求賜予莊稼豐收,同時向犁鏵誦經(jīng)吹氣,為翻耕過程中即將蒙難的小生命進行超度。

在這個儀式中,男司儀要開第一圈犁鏵,女司儀要撒一把種子或肥料。男女司儀一般是先由喇嘛根據(jù)藏歷和屬相驗算好,再從中挑選家世好、長相好的人來擔任。未婚青年被選中的概率往往很高。第一把肥料是從寺院或神山上帶來的“圣土”,傳說它能讓土地獲得加持力。當入犁、施肥、播種儀式朝四方演示完后,一家接著一家,按驗算好的不同開犁方向,依次破土。一邊還要念誦 “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以祈求今年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

可惜的是,這種風俗背后那些令人興致盎然的生動日常及煙火味,我一個異鄉(xiāng)客無法經(jīng)歷和體驗,只能從藏族作家尼瑪潘多的長篇小說《紫青稞》中品味了:

被選中的男司儀“小駿馬”,因為剛退伍復員回來,農(nóng)活還比較生疏。他左支右絀,滿頭大汗,卻始終擺不平眼前的耕牛,惹得圍觀的村民忍不住哄笑。女司儀達吉看不過他的窘態(tài),搶著幫他給牛套上犁,卻讓“小駿馬”的父親暗暗不爽,最后甩了“小駿馬”一記耳光,還與達吉的叔叔次仁沖撞起來了。推搡中,把上前勸架的達吉的項鏈弄斷了,珊瑚珍珠撒落一地。大家慌忙幫著尋撿,但最貴重那顆始終都沒找到。而這串項鏈又是次仁亡妻的陪嫁品,次仁大病一場,差點一命嗚呼,最后是對達吉心生慕意的“小駿馬”移花接木,巧妙還上了一顆珊瑚,事情才有圓滿結(jié)局……其中種種曲折,種種微妙,種種曖昧,被尼瑪潘多寫得淋漓盡致。

我是體驗不了這種甜酸苦辣的,我只能祝福藏族朋友們在這種小憂小樂中歲月安好。

熱情地請我喝酒吃糌粑的這戶人家,顯然是一個大家庭。六頭牦??钢芾珑f依次來來往往,把土地翻得像削面。如果細看,還會發(fā)現(xiàn)這兩兩成對的牦牛居然是同一顏色,或純白,或純黑,或花色,花斑竟然一模一樣。很顯然,沒有龐大的牦牛群,是選不出這不分彼此的三對來。除了掌犁的三個青壯年勞力,田壟上還坐了四個人,在享用青稞酒拌糌粑的田間午餐。我隱約聽說,其中長得好看一點的那個女人,是三個犁手的妻子。我沒想到我能這么近距離接觸一妻多夫制。習俗是生存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不必橫向比較是非對錯。但縱向去看,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據(jù)說藏族年輕人已越來越不接受這種習俗了。這是后來我返回拉薩,向公務員玉珠多吉求證過的。這個英俊的藏族后生,打扮得很時尚,白凈的臉上也沒有那種常見的高原紅了。

我側(cè)過頭,看見相鄰的田地,一男子正矯健地站在簡陋的雙杠耙具上,吆喝牦牛疾奔而來,疾奔而去,淺淺的耙子恰到好處地劃碎泥巴,磕平土地,一遍又一遍。

站在耙上,被牦牛帶著疾走的男子見我看他,更是一臉的豪氣勃發(fā)。很顯然,能如此平穩(wěn)地立在奔耙上,他定然是一個干農(nóng)活的好手。只是我不明白,為什么這一切,顯得那么輕松自如,狀若表演?年輕時,我在故鄉(xiāng)也干過犁耙活,那可是一種沉重的記憶。

我把困惑拋給禹站長,禹站長呵呵笑了。“你沒發(fā)現(xiàn),這土地本來就已經(jīng)很平整、很酥松了?” 原來日喀則這邊的土地在播種之前,都要先犁翻三次,頭年青稞收割完,翻第一次,叫“坡積”。那時板結(jié)的土地才讓人畜吃力呢。到了藏歷年前后,又翻一次,叫“露結(jié)”?,F(xiàn)在這次,已經(jīng)是第三次了,叫“加依”。很多藏區(qū)還會在“加依”之前再翻一遍,叫“消露結(jié)”。末了,禹站長嘆一口氣,說道:“要想糧食豐產(chǎn),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p>

確實,青稞生長的過程,就是藏族人不厭其煩、吃苦受罪的過程。

土地平整后,便是點播。把一塊木板削成雙刃狀,安裝在一個五寸長的木柄上,漢語叫攪棍,藏語叫“攪播”。再用羊毛織成一個小板凳寬的氆氌袋,用帶子拴在腰上,藏語叫“攪貝”。點播青稞時,右手拿攪播,往地里戳個洞,左手從攪貝里抓一把青稞,往洞里撒上七八粒,再用腳掃一下。

這不是一個力氣活,要專注,否則種子要么撒多了,要么撒少了。再或者就是忘了填平。如果你只是嘗試一下,會覺得這種勞動跟玩耍差不多。但事實上,這種彎腰駝背、一直像雞啄米似的農(nóng)活,一天下來,會讓你腰痛似折,背酸似裂,神經(jīng)麻木。你幾乎忘了,青稞袋里還有早晨掩藏的一顆石子,這時需要揀出來,偷偷埋進地里,這樣豐收的福運才能顧及自己。你甚至都忘了,在這一片天空下,一切皆有因果,一切充滿佛性,一切關乎福報。

當青稞鉆出土地,一家人就會寶貝似的去探查。這時某些熊娃子臉上就會露出赧然之色。為什么?因為父母點播的青稞,均勻分布,一蔸蔸像訓練有素的小兵。而自己點播的青稞,則像一個巨大的癩痢頭,或是密密麻麻一大蓬,或是稀稀疏疏一二棵;有的聚在一起,熱鬧得像開會,有的像隔著河漢的牛郎織女。父母自然要罵,那只能斂著頭由著他們罵了。罵完后一家人再次下地,忙著查漏補缺,使株植盡量均勻。

然后就到了灌水施肥的時候。跟別的莊稼比起來,青稞特別耐旱耐瘠。但耐旱,并不意味青稞就不要喝水。耐瘠,并不意味青稞就不要營養(yǎng)。青稞要水要肥有兩個重要階段,一是分蘗抽穗期,一是揚花灌漿期。

肥料的問題好解決,無機肥,氮、磷、鉀都好。有機肥嘛,山上到處都是牛糞。可因為高山氣溫低、微生物少,牛糞難以發(fā)酵腐化,青稞的腸胃太柔嫩,消化不了它。所以有機肥在播種前作為底肥埋下去好些,追肥時節(jié)如果沒有足夠耐心,不如就用無機肥好了。但藏區(qū)人們對工廠生產(chǎn)出來的東西,有一種天然的排斥感,一些上了年紀的老百姓,寧愿莊稼的產(chǎn)量少些,自始至終都不用無機肥。

水,是個大問題。整個夏天,從皚皚雪山流下來的溪水都差不多??伤械那囡齾s是一齊口渴,分蘗抽穗和揚花灌漿期,用水量特大。每年夏天,幾乎每個村莊都會因截水灌溉的事引發(fā)矛盾糾葛,當然,更多的是互讓互愛。恩恩怨怨的人世情分,就這么演繹著。

能夠引雪水灌溉的田地,其實已經(jīng)很幸運了。山坡上的很多田地,雪水引不來,只能靠天收。什么是靠天收?就是天若下雨,今年就有收成。天若不下,那就顆粒無收。也有勤勞的藏民,從很遠的溪溝里擔水澆灌,但杯水車薪,只能是給青稞續(xù)一口活氣。

天天都是烈日藍天,舉目望去,連一朵水瓢大的云都沒有。傳統(tǒng)中,漢族人這時會去求雨,藏族人則叫“招云”。照例要由喇嘛選日擇時,一村百姓,在太陽升起來之前,攜帶柏枝杉枝,紛紛趕往自家田地,將杉柏點燃,讓濃濃桑煙彌漫四野。

招云的心要虔誠,嘴里要不停地向天神禱告。招云的步驟要記牢,最關鍵的是不能見到明火,這或許是對炎炎太陽的避諱吧?一出現(xiàn)燃火,就要立刻灑上涼水,化火為煙。當所有桑煙升空而起時,就有慈云的模樣了。如果這時,山嶺那邊真的飄過來一朵曼妙的云彩,全村人都會為之雀躍歡呼,這意味著“招云”成功,大家忙催促意念,命令自己一定要相信雨百分之百會來,青稞很快就會得救,今年又有一個豐收季節(jié)。老人們甚至會流下欣慰的眼淚。

但是,雨真的會來嗎?

雨有時來,有時不來,無論人們怎么祈求,上蒼都不會以人的意念為轉(zhuǎn)移,它只能塞給人類一個希望與失望相伴的模糊宿命。雨若不來,人們會檢討自己的信仰高度和人品純度。雨若來了,那是神靈們對土地的無量慈悲和對蟻民們的無上恩德。

“草盛豆苗稀?!边@是陶淵明筆下的南山一景。青稞地里的雜草雖然不會反客為主,但依然不容忽視。旱時雜草不及青稞頑強,但只要雨水充足,它們就會狂瘋生長。所以兩次灌水后,農(nóng)人又要下地拔草了。拔完草,抬眼看見圍在四周的石墻又被牛羊拱塌了,便再去搬來石塊,重新壘好。然后就這么坐在圍墻上,靜靜看著青稞一邊抽穗一邊開花,從青澀的模樣,一點點變得嫵媚起來。

愜意了,還會繞著田邊披掛風馬旗的白石垛,高聲喊上幾聲,告訴山神或田神,自己從未懈怠對土地的伺候,神看在眼里,就該記在心上,應許他一個豐收季節(jié)。這么想著高興,藏歌就從喉嚨里滾滾而出,這時四野的生靈,都氤氳在這種充滿磁性和慈性的歌聲之中。

但是,吸漿蟲、蚜蟲、麥紅蜘蛛已尾隨而來,還有條銹病、根腐病、紋枯病、白粉病、黑穗病虎視眈眈,嚴重威脅青稞的生命和孕育,千萬大意不得呀。要時刻關注,殺蟲抗病,防患于未然,才能保證青稞的健康成長。要不然,青稞哪能活成異鄉(xiāng)客眼中風輕云淡、逍遙自在的模樣呀?

總算好了,經(jīng)過雪水的滋潤、天雨的澆淋、陽光的打磨、季風的輕拂,躲過洪泥的沖洗、蟲病的攻蝕、冰雹的襲擊、颶飆的撕掃,待藏歷的“噶瑪仁客”日來臨,便到了收割的時期。

“噶瑪仁客”是標準的青稞成熟日。當然,有經(jīng)驗的老農(nóng)不會那么按章辦事。因為雨水充沛的地方,青稞會熟得早些,而干旱時間過長的地方,青稞會長得慢些。閉上眼睛,翕動鼻翼,深深一吸,從空氣中的澀味和香氣,就可定出一個開鐮的日子。

讓人驚奇的是,越是青稞的主產(chǎn)地,越是女人當家主事。從祖母、母親、姑姑、嬸嬸到大姐,一個個陰氣熾盛,且都是侍弄青稞的好手。青稞就像她們的閨女,從出生到出嫁的全過程,她們心里都敞亮得很。

而現(xiàn)在,就是青稞集體出嫁的日子,把彎月似的鐮刀拿出來吧,把收藏妥當?shù)哪サ妒材贸鰜戆?,嚯嚯嚯嚯,鐮刀在打磨聲中,慢慢變得比雪山上的清水還要冰亮。

去吧去吧,走向那一大片一大片透著佛性的金光,走向那一公頃一公頃滿懷恩慈的豐收,開鐮曲唱起來,鐮刀出手,血在奔涌。司儀啊,我們彎腰割青稞的時候,你就幫我們把新磨的糌粑撒上天空吧,大聲向佛、法、僧三寶表達謝意,禱告人世歲月靜好,眾生平安。

在藏期間,我采訪的所有對象,講起收割季節(jié),都充滿了激動和向往的神色。那些場景,已在他們頭腦里根深蒂固了:高高的艷陽藍藍的天,葉稍上珍珠般的露水和鬢發(fā)間閃亮的汗顆彼此輝映,鐮刀聲、狗吠牛哞聲、娃喚娘應聲、運秸稈的車轱轆聲,青壯年男女嘹亮的斗歌聲,混雜成一片,還有就是沖天的香氣、耀眼的金黃,以及咂呼而來、咂呼而去的雀群……

望果節(jié)自會如期舉行,僧人們念著經(jīng)文、吹著佛號走在前面,大人們抬著佛像圍繞一壟壟田地轉(zhuǎn)著圈,孩子們舉著青稞穗叫喊著跟在后邊。這些穗秸有些是他們自己在田野拾的,有些是父母塞給他們的,當然是穗最長粒最壯的青稞。還有的農(nóng)人,干脆挑選一些飽滿的連稈青稞,扎成一小捆,掛在神舍的柱子上,表達對神佛的感恩之心和祈禱之意。

是的,脫粒和揚場也是一件熱鬧事。等青稞干透,從高高的架子上把它們小心取下來,一家人聚在禾坪里,我使連枷,起起落落,噼里啪啦,金黃的青稞粒籽在寸寸短碎的秸稈中跳躍;你用農(nóng)叉,飄飄揚揚,細風吹走浮塵,吹走碎芒,吹走秕粒,留下一腔滿足的喜悅歸倉。

……

可惜的是,給我講述這些的人,都已遠離了自己的故鄉(xiāng),所以此時此刻,他們是一臉地域性鄉(xiāng)愁。而此時此刻,他們也回不到童年了,因此又有一臉時間性鄉(xiāng)愁。兩類鄉(xiāng)愁一齊涌上,剛才眉飛色舞的神情一下子就黯淡下去了。我想,心應該也在淺淺地泛著疼吧?

三 是肉身也是靈魂

痛飲這杯 我們的前世

在佛的掌心里蒸發(fā) 若隱若現(xiàn)

十萬青稞點頭 你笑而不語

十萬青稞跪下 你閉上慧眼

——思心雨

青稞進倉了。青稞把牛毛編織的袋子塞得滿滿,青稞把柳條編織的圓形糧囤塞得滿滿。青稞是藏家的“定海神針”,望著青稞堆,前面吃過所有的苦,受過所有的難,都可忘卻;后面所有的日子,所有的念想,都可期待。人家屋頂上的炊煙濃了,人家屋子里的歡笑多了,人家睡鄉(xiāng)中的酣夢香了。

青稞,它幾乎代表藏族百姓的所有。它既是世俗的,也是靈魂的。既是肉身的,也是精神的。它就是個魔法師,家里什么短缺,只要用背斗背上一斗青稞去集市,就什么都有了。

走親戚,倘若沒有更好的禮物,那么送青稞便是最溫馨的選擇。生青稞送給城里人釀酒,男人見了眼睛會冒亮光,仿佛酒勁已貫上腦門。熟青稞送給孩子們作零食,藏族人叫“零嘴”,孩子們會激動如雀。懷里揣幾把爆開花的青稞,想吃幾顆就吃幾顆,嚼得一路飄香,特別是炒后還過了油的,顆顆閃亮,再拌上些蓖麻、碎奶渣,那可真是要了人命,旁邊的小伙伴會一直咽唾液,肚子咕咕叫得像藏了青蛙,而且還不止一只。這時好朋友就給一小把,不是好朋友就靠邊站,哼哼,誰讓你們平時對我不理不睬的?西藏文聯(lián)的編輯拉央羅布回憶起小時候的事情,嘴角有一絲甜蜜的微笑蕩漾。他說青稞帶給他童年的歡樂,如滿天繁星,根本就數(shù)不完。

倉里的青稞有兩種主要用途。一是磨糌粑,二是釀青稞酒。很多地方會選在藏歷頭年的七月和來年的二月各磨一次糌粑。據(jù)說這兩個月磨的糌粑,味道更香甜。與內(nèi)地炒面不同的是,炒面是先磨后炒,糌粑則是先炒后磨。

藏區(qū)農(nóng)家有很多灶,炒青稞一般放在長形多口灶上。要兩口鍋,一口炒鍋,一口篩鍋。先把洗凈的細沙放在炒鍋里燒燙,然后把過水的青稞撒在沙上,用一柄T形木夾卡住鍋沿,雙手緊握,不?;蝿?,等油亮的青稞噼里啪啦爆個不停時,便把它倒入篩鍋,篩掉細沙,剩下就是一鍋白花花的“胖笑娃”了。我在中央電視臺國際頻道,僥幸見過炒青稞的全過程。那既是一項力氣活,又是一項技術活。電視臺的小美女握著木夾,沒炒兩下,就落得個鍋摔沙翻的窘局。而那個有經(jīng)驗的老藏民,卻能把炒青稞玩成一項爐火純青的藝術,他晃動的哪是一鍋沙子呀,分明是一鍋波濤蕩蕩漾漾!一鍋火焰明明滅滅!一鍋旋風起起伏伏!一鍋幸福騰騰躍躍!特寫鏡頭下,那張飽經(jīng)風霜的紅臉膛,既有純樸的羞澀,又有不羈的自豪。那會兒,我都看呆了。

現(xiàn)在雖然有電磨坊,但很多村莊仍保留著傳統(tǒng)的水磨坊,引山上雪水,沖擊木葉,帶動石磨旋轉(zhuǎn)。炒熟的青稞沉沉地掛在磨上方的帆布漏斗里,一線金黃直瀉磨心,咕嚕咕嚕,然后變成雪白的粉末從磨沿紛紛而下。我在白朗縣的鄉(xiāng)村,親眼見過這種磨坊。我站在古樸的門沿,把頭伸進那個封閉的“白色世界”,吸一口氣,彌天香味,充滿了我的肺腑,也洞穿了我與童年阻隔已久的通道。我仿佛回到故鄉(xiāng)那個由外公主持的水磨油榨坊。那個油榨坊連同老外公雖然已消失了幾十年,但抹去世塵,那些事物在我的記憶中仍鮮活如初。

糌粑作為藏族人的主食,一般會配上青稞酒或酥油茶。倒在碗里,直接用手指攪拌均勻,捏成小團便可入嘴。這叫拌食。一般藏族人都這么吃。

除了拌食,還有湯食、舔食什么的。在農(nóng)耕地區(qū),為了節(jié)省時間,會將糌粑沖成稀湯后同餅子一起食用。這就是湯食。我在白朗縣鄉(xiāng)村的耕地旁喝的那碗青稞酒,就沖了糌粑。只是我沒好意思用手指攪勻,結(jié)果喝完濁酒,碗底的糌粑還是干的。我強行把它們吃下去,它們卻粘在我上腭,遲遲不下咽喉,弄得好一段時間,我都在用舌頭不停地抵刮上腭。呵呵,還是沒經(jīng)驗哪!

游牧地區(qū)則一般用舔食法,這是一種節(jié)奏舒緩的吃法。先用四指把糌粑壓在碗內(nèi)一側(cè),再放上酥油,倒入奶茶,然后慢條斯理地喝,細細膩膩地舔,這樣就不會有粘腭之困。

糌粑既然是藏族人的主食,自然會參與到藏民的各種日常慶典和祭祀活動中去,并順理成章地成為藏文化的一個符號和藏民族的一種精神象征。

每年藏歷十一月左右,很多藏區(qū)都要舉行糌粑節(jié)。這時的糌粑除了作為待客主食,還用來祭祖,還要在顯眼的墻壁上用糌粑繪出種種吉祥圖案。

到了藏歷年底二十九日,很多藏區(qū)有吃“古突”的風俗?!肮磐弧笔怯扇馄⑺夭撕汪佤位旌隙傻母泶駵?。某些疙瘩中還會包有石子、辣椒、羊毛、木炭、硬幣等物。不同的東西有不同的說法。屆時誰吃到了什么,來年就會遇上什么樣的運氣。因為是過年,東西大多數(shù)象征著美好,也有象征不好脾性的,但都無傷大雅,只會逗人一樂,以助節(jié)日氣氛。

當青稞磨成粉時,人們往往會先分出一些,特別珍藏,以作供品之用。藏歷新年到了,藏民會拿這些糌粑做成“切瑪”。切瑪是一種食祭品,既祭神祇,又待來客。用一只雕紋精美的長盒裝著,切瑪上飾以各種酥油花圖案。也有很多藏區(qū),將切瑪用于婚禮。新郎新娘雙雙捧上一只盛滿切瑪?shù)膱A缽,由剛結(jié)束誦禱法事的僧人們先嘗,然后從家里的長輩到小輩,逐一品嘗。一邊吃,一邊夸贊切瑪?shù)奈兜溃⒄f些類似白頭偕老的吉祥話。

有些藏區(qū)在新娘子嫁過來下馬或下車的第一腳,還要準確地踩在一個用糌粑或青稞畫出來的“卍”形圖案上,在眾僧誦經(jīng)祈福的佛堂,新郎也要跪在畫有法輪圖案的白氈上,新娘要跪在畫有“卍”形圖案的白氈上?!皡d”形圖案在這里意味著“男女同生”“陰陽交合”,象征新家庭“永固長青”的吉祥道路。在佛教中,“卍”則象征佛的無量智慧和無限慈悲。如果不仔細分辨,你會把它與納粹黨的“卐”形圖標混為一談。其實此類大同小異的圖標,此前都有意義寬泛的美好象征,只是被納粹黨給玩壞了。當然,最初這個圖標,在納粹黨那里,也應該代表美好吧。只因他們殘暴的行事風格,讓后來的人們看到“卐”字,才有一種不寒而栗的陰森感覺。

除了切瑪,更多珍藏的糌粑用于“垛瑪”。垛瑪在藏語中是指一種驅(qū)邪禳災的巫術道具。用糌粑做的垛瑪,其實就是奉獻神鬼的食物,也叫“食子”。垛瑪在藏區(qū)由來已久,據(jù)考證,它起源于古老的苯教時代。除了作為供神佛、施鬼魅的食物外,也用作驅(qū)邪魔的媒介,甚至可以當作象征性武器,擲向虛擬的妖魔。

糌粑也是日常供“桑”和“餗”的主要成分之一。煨桑敬神,各種神。煨餗施鬼,各類鬼。這些,相當于內(nèi)地的焚香。

向天空揚撒糌粑,有時是藏區(qū)很多大型慶祭活動的禮儀。每年藏歷六月,在哲蚌寺雪頓節(jié)上,糌粑會被萬眾信徒盡情地拋向天空,紛飛如雪。藏歷八月,在扎什侖布寺夏季法會的羌姆舞會上,十幾名盛裝僧人又要在法臺上揚撒糌粑,臺下信眾會順著高呼:“善神勝利了!”藏歷新年初三,日喀則人會登高拜祭山神,站在高高的山巔,朝著天空揚撒糌粑,風會把香味帶向遠方,也把祝福帶向遠方。

在拉薩,我們看大型實景音樂劇《文成公主》的時候,也有一個美麗的女孩端著一盆糌粑從我們面前一一走過,示意我們每個人抓一小撮,撒向天空。我雖然這么做了,但我至今都不知道,這是不是對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愛情的禮贊?由此倒也可以看出,糌粑的供奉范圍之廣泛和供奉內(nèi)容之豐富。

處處揚撒,處處燒煨,處處涂畫,不是糌粑低賤,而是糌粑珍重;不是藏民愛浪費,而是藏民懂敬畏、懂感恩、懂悲慈。在藏族古老的三分世界觀里,天上歸贊族之神,山上歸念族之神,地下歸魯族之神。而人和大地上的其他生靈則是后來者,整個自然界根本就沒有了我們的位置,我們只能依附各界神靈。我們是寄居的過客,是時空中的蜉蝣。所以要匍匐大地,敬祭各類神靈魅鬼。

有一個流傳很久的故事:鄉(xiāng)下老嫗千里迢迢來到大昭寺,只為在佛前供奉一盞酥油燈。這盞簡陋的燈是用一小塊糌粑捏窩而成,里面的酥油也只是淺淺一汪,想必撐不過一個晚上,它就會熄滅。但老婦人已心滿意足,因為她已傾盡所有。佛祖感念其行,邃將這盞燈燃成了永恒之光,燈光中還隱約閃爍著“覺仁波切”的無限笑意。

很顯然,在藏族人心中,供奉是不計數(shù)量多寡的,盡心盡意便好。一年內(nèi),該祭拜的神靈都已祭拜到了,所有的供奉都是按照最虔誠的步驟去做的,那么來年所遭遇的一切,都是神諭:春雪飄過山嶺,那是神靈的大慈無言;春雨滋潤大地,那是佛祖的大悲無量。青藏高原上生機盎然的種種,都是上天慷慨的賜予。我們只要在自己的命格中安心勞作就可以了,任何悲欣交集的體驗,都是神佛安排的意蘊深長的妙觸……

再來說青稞酒。

青稞水酒的釀法同內(nèi)地人釀米酒大同小異。把青稞煮熟,攤開在白氈上,拌好酒曲,再放進缸里,加清水,讓它發(fā)酵。在11世紀開始流傳的藏族英雄史詩《格薩爾王》中,就有青稞酒的釀造技藝,并把要釀一年的酒稱為甘露黃,釀一月的酒稱為甘露涼,釀一日的酒稱為甘露旋。能將青稞只釀一日就能出酒,能將青稞釀上一年而不發(fā)酸,可見當時的釀酒技藝已非常發(fā)達。

同米酒不同的是,青稞的效力似乎更強,一缸青稞能出四五道酒水。將第一道酒水潷出來,再往青稞糟里添水,加少量酒曲。隔些日子,又可以潷出第二道酒水來。如此反復,竟可達四五道之多。而我知道,故鄉(xiāng)的米糟再次加水,就變得又酸又淡,酒味稀薄了。

也有蒸餾成酒的。待青稞煮熟,拌上酒曲稍稍發(fā)酵,再置入鍋內(nèi)加水蒸煮。鍋內(nèi)放一小盆,鍋上再倒扣一平底高盆??叟枭喜粩喾疟鶋K,鍋內(nèi)水蒸氣遇到冰冷的扣盆,立刻液化成水,滴滴落進鍋內(nèi)小盆,便是青稞酒了。頭一盆叫頭曲,酒勁尤為濃烈。隨后再次蒸取,如此反復,便成了二曲、三曲、四曲……這其實是傳統(tǒng)藏白酒的釀法,只是工藝較為原始。所以濃度稍不如后來大工廠里出品的青稞白酒。喝起來,類似于日本的清酒。

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藏族人們就沒有一天缺過青稞酒。糌粑和青稞酒這一食一飲贈予了藏族人健壯的體魄和豁達的性情。青稞酒簡直成了藏族百姓無須供奉的第三類神靈。

藏族作家平措扎西直言不諱地說,青稞酒就是他的最初記憶。小時候母親要去開會,見背上的平措扎西哭鬧得厲害,就塞給他一個裝著甜淡青稞酒的奶瓶,平措扎西吮吸一會兒,就進入了甜美夢鄉(xiāng)。平措扎西還記得他第一次大醉時的情景,那是威猛的頭道青稞酒,他懵懵懂懂地喝完一大瓢,就覺得天旋旋,地搖搖,萬物皆在變。他自己則像個踉踉蹌蹌、手舞足蹈的小酒瘋……正是童年種種不可磨滅的記憶,讓平措扎西后來寫出了令人驚喜的民俗隨筆集《世俗西藏》。在寫作過程中,估計他也是美酒不離左右。

在藏區(qū),年節(jié)、聚會、郊游、婚嫁、喜慶等場合,人們都會把酒言歡,憑酒祝福,借酒抒情,飲酒歌舞。勸酒禮、進酒詞、贊酒歌,一套一套的,歌中一波一波的熱情搞得遠方的來客應接不暇,非得酩酊大醉,才會罷休。當然,也有借酒澆愁的,比如某家親人剛逝,鄰里鄉(xiāng)親就會一人提著一壺酒來安慰,這種悲酒藏民稱為“都羌”,勸人節(jié)哀順變。

酒可以智勇,也可以瘋魔,算是毀譽參半。但在藏區(qū)還是會用酒來敬神敬鬼敬佛。日喀則的藏民在祭祀自己出生地的地神時,也要帶上一瓶青稞酒。

眾所周知,藏族人飲酒有沾酒敬彈的習俗。彈酒一般為三次,用無名指沾酒,將大拇指的指尖抵及無名指的第一個關節(jié)處,然后翻手朝天,用大拇指的指尖向上彈送酒滴。為什么要用無名指呢?一般的解釋是,因為無名指在日常中用得最少,所以最干凈。藏醫(yī)名著《四部醫(yī)典》則認為,當胚胎成形后,胎兒會將無名指尖塞在自己的鼻子里。這就是說,胎兒全身上下都被羊水浸泡過,唯獨無名指尖最干凈,這也是用無名指沾酒的原因。

種種附會,不過是謙卑的藏民們要向自然、神靈、佛祖表達一種同音共律的心念,希望以上大能們感念其精益求精的儀式,能及時給予他們所求以靈驗和回賜。

除了浩繁的民俗,在漫長的勞動生活中,藏區(qū)人們還演繹了蔚為大觀的青稞文學藝術品,涌現(xiàn)出了一批又一批以青稞為創(chuàng)作主題的畫家、詩人、作家、工藝師、雕塑家,我耳熟能詳?shù)牟刈遄骷揖陀性鬟_娃、阿來、次仁羅布、羅布次仁等等。

在歷代班禪貢品青稞基地聯(lián)鄉(xiāng),還正在打造首家世界青稞自然博物館。屆時,青稞的前世今生及它所蘊含的所有文化內(nèi)涵,都將得以集中展現(xiàn)。歲月無邊,青稞長存。

四 千萬次的輪回

深褐色的土地一開口

一粒青稞就找到了自己的家

把手掌松開

讓慢慢醒來的高原開始行走

——周占林

慧根深種的藏民可以酣睡在重重疊疊的民俗中不醒來,而我不行。作為一個異鄉(xiāng)客,我得繼續(xù)趕路,將青稞的命運圖表畫完整。

自元代以來,經(jīng)明、清、民國,到解放初,西藏人口一直徘徊在100萬左右??傻?016年,全國藏族人口已高達700萬。短短幾十年,足足增加了7倍!而這個時期中國的總?cè)丝诓欧艘环?。有人開玩笑說,這是青稞的勝利。

有多少糧食養(yǎng)多少人口,這沒錯。但把這個完全歸功于青稞,就有些一廂情愿。因為藏民的食物不僅僅只有青稞。而生命的養(yǎng)育也不僅僅只靠食物。

其實這組撼人心魂的數(shù)字,讓我首先想到的還不是食物,而是替藏族同胞感到由衷的欣慰。在中國傳統(tǒng)的觀念中,一直都以開枝散葉、兒孫滿堂為最高幸福準則。這么去看,在過去一千多年的歷史長河中,最近幾十年,藏族人才是最幸福的。

歷史可以作證,全國人民都希望藏族同胞有一個美好未來,并為此付出了諸多艱辛。當時跋山涉水的十八軍接到的命令是: “進軍西藏,不吃地方。”廣大饑腸鑣鑣的解放軍指戰(zhàn)員只能“向荒野進軍、向土地要糧,向沙灘要菜”。

西藏大學校長紀建洲現(xiàn)在說起那一代人的軍墾往事,依然一臉的敬意和感慨。進藏伊始,十八軍是如何委曲求全,用高價從西藏上層手中購得亂石橫陳、荊棘叢生的荒地;戰(zhàn)士們又是如何勒緊褲帶,冒著紛飛的大雪,在看起來毫無希望的拉薩河畔展開充滿希望的墾荒大戰(zhàn)……紀建洲校長如數(shù)家珍。第二年夏天,拉薩河水突然暴漲,眼看新墾的土地就要被淹沒,譚冠三這個老井岡,竟不顧年高多病,縱身跳進急流堵缺。這年秋天,農(nóng)場大獲豐收。一個重達30斤的蘿卜,竟引得布達拉宮一個年逾古稀的老喇嘛都按捺不住,讓一個小喇嘛攙扶下山,來看稀奇。

與此同時,新政府還派出農(nóng)業(yè)科學組隨軍進藏,一起創(chuàng)辦農(nóng)場,推廣新技術。西藏農(nóng)科院就是由眾多軍墾農(nóng)場中的一座——七一農(nóng)場演變出來的。

1959年3月,西藏地方政府多數(shù)噶倫和上層反動集團發(fā)動了武裝叛亂。解放軍依靠廣大人民群眾,以秋風掃落葉之勢平息了叛亂,并迅速開展土地改革。到1960年, 80萬翻身農(nóng)奴掙脫了農(nóng)奴制的枷鎖,分得了土地,世世代代的夢想得以實現(xiàn),這極大地激發(fā)了西藏群眾的耕種熱情,山野溝谷出現(xiàn)了繼部隊進藏后第二波墾荒熱潮。

現(xiàn)在西藏可耕種的土地達到500多萬畝。與解放初期相比,幾乎擴大了一倍以上。這些耕地當然不可能全種青稞,但總耕地面積的擴大,青稞的種植面積自然會水漲船高。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全國青稞的耕作面積已達400多萬畝,其中西藏達200余萬畝,青海達70余萬畝,另外在四川的阿壩、甘孜,云南的迪慶,甘肅的甘南等地也有大面積的種植。西藏青稞的年產(chǎn)量是60余萬噸。全國青稞的年產(chǎn)量則是110萬噸。

青稞迎來了有史以來的黃金期。

攜帶科學組進藏的十八軍,幾十年來不僅僅拓墾了30余萬畝荒地,八一、易貢、雪巴、米林、山南等這些軍墾農(nóng)場還從內(nèi)地成功引進了蔬菜、水果、牧草等100多個西藏自古以來從未有過的新品種,并對牲畜、蔬菜、瓜果進行一系列的雜交改良,大大豐富了西藏人民的飲食生活。

最重要的是,他們還在西藏構建了一個公有制產(chǎn)業(yè)體系,對改變西藏落后的面貌,起到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隨著西藏和平解放,內(nèi)地的各類人才也一波一波,投身到邊疆現(xiàn)代化事業(yè)的建設中來。半個世紀過去了,國家也已形成了完備的對口扶持政策?,F(xiàn)在,你若來到拉薩、日喀則等城市,美麗的高樓大廈所散發(fā)出青春活力和現(xiàn)代氣息,讓你恍若是行走在內(nèi)地都市。把某句詩改一下便成了:“不望高原山頂雪,錯把拉薩當江南。”

而青稞的選種和培育,在七一農(nóng)場時期就已經(jīng)開始了。解放初期,西藏的青稞平均畝產(chǎn)只有100斤。根本無法跟小麥和其他蔬菜相比。加上開始進藏部隊吃不慣青稞,所以一開始他們也沒打算種青稞。但青稞是藏族同胞的命數(shù)和精神象征呀,要想在西藏扎下根,就得接受青稞,熟悉青稞,喜愛青稞。軍區(qū)領導看得清這一切,所以第二年農(nóng)場就開辟了青稞種植區(qū),并且還從蘇北帶來了內(nèi)地的大麥種子進行培育。

西藏農(nóng)科院農(nóng)業(yè)研究所白朗實驗站站長禹代林的父親就是雪巴農(nóng)場的轉(zhuǎn)業(yè)軍人,從小看多了父輩們對青稞的精心培育,禹代林對這種自花授粉的植物發(fā)生了濃厚興趣,高中畢業(yè)后毅然報考了西北農(nóng)學院農(nóng)學系,也就是現(xiàn)在的西北農(nóng)林科技大學,從此幾十年就一直從事著青稞的良種選育推廣工作。

目前,有一個新品種,叫“藏青2000”,正在以洪流席卷大地的速度覆蓋青藏高原:2013年種植面積為10.6萬畝, 2016年就突破100萬畝,占了西藏青稞主產(chǎn)區(qū)種植面積的50%以上。并且還在四川甘孜、阿壩,甘肅甘南等地蔓延。這種覆蓋速度和覆蓋廣度,在青稞的歷史上,從未有過。

不明就里的人看數(shù)據(jù),也許會感到疑惑,不就是50%嗎?但這個50%卻涵蓋了這個品種所適應的全部土地!也就是說,在西藏海拔3800米到4400米的地方,幾乎都是“藏青2000”的天下。而這個品種,就是禹代林他們團隊花了19年時間精心選育出來的。

值得大書一筆的是,這個青稞選育團隊的帶頭人——尼瑪扎西?,F(xiàn)年51歲的尼瑪扎西是西藏農(nóng)科院院長,也是西藏青稞領域的首席專家,被藏區(qū)人們稱為“青稞博士”。從名字就可得知,尼瑪扎西是土生土長的藏族人。他家鄉(xiāng)扎囊縣扎玉村,自古田少地貧,常年干旱。他小時候,也就是20世紀70年代,那兒青稞畝產(chǎn)也只有150多斤。每年饑荒來臨,他爸他叔就翻山越嶺,跑到相鄰的瓊結(jié)縣,用自制的土陶去換回糧食。正是自小食不果腹的艱難境遇,讓尼瑪扎西很早就萌生了一個愿望:一定要讓父老鄉(xiāng)親吃飽飯。他開始焚膏繼晷,發(fā)奮讀書,多年后終于考進了西北農(nóng)學院。

是的,那正是禹代林所在的大學,他成了禹代林的同學。土生土長的農(nóng)二代和隔著千山萬水輾轉(zhuǎn)進藏的軍二代,從此結(jié)成了一個幾十年都不曾分開的科研同盟。這應該是青稞發(fā)展史的某種喻示,也是西藏發(fā)展史的某種喻示。

幾十年來,這個團隊根據(jù)藏區(qū)不同的氣候土壤條件,精心選育了幾十種與之相適應的青稞良種。而“藏青690”,正適合每年雨水姍姍來遲的扎囊縣扎玉村??梢韵胂螅斍锾靵砼R,站在自家田垅,捧著那籽飽粒壯的青稞穗時,尼瑪扎西的父老鄉(xiāng)親有一種怎樣激動而自豪的心情。

“藏青2000”目前畝產(chǎn)700斤左右,與解放初期的畝產(chǎn)100斤,足足提高了7倍!但這還不是西藏畝產(chǎn)最高的青稞品種。

“冬青18”才是!它畝產(chǎn)已高達800多斤。而且耕作這個品種的田地,在七月收割完后,還可以搶種一季芫根、箭舌豌豆或早熟油菜什么的?!岸?8”,也是尼瑪扎西他們團隊的杰作。

現(xiàn)在,估計大家也有像我一樣的困惑了:既然“冬青18”這么好,那為什么不遍地開花,還要“藏青2000”干什么?

這是因為,“冬青18”是冬播品種,“藏青2000”是春播品種。它們適應的海拔高度根本就不相同?!岸?8”只能在海拔3800米以下栽培。超過這個高度,冬天太冷,種子播下去也發(fā)不了芽。就算發(fā)了芽,也扛不住接下來的倒春寒。正因為這樣,統(tǒng)領了西藏50%以上耕種面積的“藏青2000”算得上是絕代風華。

與絕代風華的“藏青2000”相比,崗巴青稞則是“一枝獨秀”。這個神奇的品種,能夠并且只能生長在崗巴縣孔馬鄉(xiāng)海拔高達4750米的雪山之間。它籽飽粒滿,口感良佳,因胚芽和表皮面積大,還含豐富的β-葡聚糖,簡直就是大自然的恩賜??茖W家以為發(fā)現(xiàn)了至寶,想在其他海拔相同、氣候相似的地方進行推廣,卻始終無法移栽成功,離開神秘的原產(chǎn)地,崗巴青稞就會迅速變異衰敗成一堆秕草。

崗巴青稞算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精靈,“藏青2000”才是能走進千家萬戶的天使。而“冬青18”呢,則是青稞家族的前沿戰(zhàn)士,它一直在守衛(wèi)著青稞的榮耀!

為什么這么說?因為隨著海拔的降低,青稞不再是高原唯一的糧食作物,玉米、油菜、瓜果、大豆以及葉莖類蔬菜,都會與青稞搶占地盤。尤其是小麥系列,在海拔3000米以下,它是青稞家族窮兇極惡的敵手。小麥畝產(chǎn)平均在1100斤以上。這個產(chǎn)量是青稞給不了。

好在青稞自古就是藏民們的珍愛,他們已經(jīng)習慣與這個老伙計相伴,習慣了糌粑和青稞酒,有些年紀大的藏民寧可產(chǎn)量低些,也要種青稞。年輕人若是反駁,他們會找出一堆非理性的理由來。

但是,大時代的潮流滾滾向前,同內(nèi)地一樣,青藏高原也在經(jīng)受現(xiàn)代文明的熏陶和全球化的洗禮。為了去看看外面的繽紛世界,很多藏族青年離開了土地,告別祖輩的生活方式,背起行囊,去了遠方。與此同時,四通八達的交通,也拉近了高原與世界的距離。越來越多的人來高原朝圣尋夢,越來越多的物品來高原流通競爭;五花八門的觀念在高原碰撞、演變,甜酸麻辣的味道被高原品嘗、容納。

隨著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漸行漸遠,糌粑、青稞酒、肉干、酥油茶等不可能再一統(tǒng)高原天下。我們在拉薩的那些天,吃的喝的,跟內(nèi)地已沒有多大區(qū)別。糌粑是什么樣子,我是在西藏文聯(lián)專門安排的一次藏餐上才真正見識到。因為看相不好,有點灰黑,我當時并沒有吃。一直到白朗縣,在田間采訪,我想增加一點感性認識,才吃了一把糌粑。

有心人想把青稞和藏文化綁在一起,類似“是藏族人就吃糌粑”這類口號一度曾非常流行,許多年輕人跟著喊得震天響,但廚房的高壓鍋中蒸著的卻還是香米白面。事實上,藏文化也已不再是“銅墻鐵壁”,它同其他民族的文化一樣,隨著全球化的大潮,在交流、交匯、交融中發(fā)展。

正因很多場景已成為不可逆轉(zhuǎn)的往事,西藏文聯(lián)才打算編一套書,記錄藏區(qū)正在消逝的傳統(tǒng)的農(nóng)耕文明。日常往事一本,世俗禮儀一本,勞作方式一本,傳統(tǒng)農(nóng)具家什一本,都附照片。編輯拉央羅布告訴我們,他們這代人對祖輩的生存方式還有深刻記憶,但他們的下一代就茫然無知了。拉央羅布略帶天真地說道:“現(xiàn)代文明看起來都對,可是不是真對就不知道了,這種生活如果有一天我們的后人過不下去了,那他們還可以按照我們的記錄,返回到祖先們種青稞、吃糌粑的那個時代去?!?/p>

顯然,在商品經(jīng)濟時代,想用傳統(tǒng)、用民俗、用文化留住一項事物,真的很難,即便留住了,也如僵尸魅影般,根本沒有活力可言。一切都得遵循商品經(jīng)濟規(guī)律,能夠帶來看得見、摸得著實惠的事物,老百姓自然趨之若鶩,反之,就會棄之不顧。

白朗縣洛江鎮(zhèn)扎林村采訪村支書普瓊家的致富路,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我們恍惚坐在普瓊家城堡一樣的別墅里,長廊內(nèi)各色花盆里茂盛蔥蘢的植物給人一種夢幻般不真實的感覺。普瓊書記告訴我們,他家平均年收入可達五六十萬元,好的年景高達一百萬元。他家有90多畝土地,既種青稞,也種大棚,因為藏區(qū)田地肥力太弱,需要輪休,青稞和大棚的年收入加起來只有十來萬元,他家的主要收入還是靠經(jīng)營沙石廠、跑運輸、出租挖土機等等賺來的。

正是認清了發(fā)展形勢,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西藏自治區(qū)政府就提出走農(nóng)牧業(yè)產(chǎn)業(yè)化的路子。一方面降低青稞種植成本,提高青稞產(chǎn)能效益;另一方面,圍繞青稞的轉(zhuǎn)化增值,大力扶持龍頭加工企業(yè)。

青稞博士尼瑪扎西對這個問題也看得很清,早早就在為青稞的未來謀求出路。尼瑪扎西心想:既然大量外來商品可以涌入高原,高原產(chǎn)品也可憑借它們獨特的魅力去打入國內(nèi)市場,走向五湖四海嘛。早在1992年,從加拿大薩斯科春恩大學農(nóng)學院深造回國時,尼瑪扎西就提出青稞加工要猛打“β-葡聚糖含量最高”這張王牌。β-葡聚糖已被科學證明,具有清腸、降低膽固醇、調(diào)節(jié)血糖、提高免疫力等一系列作用,除此之外,青稞還具有如下特色:高蛋白、高纖維、高維生素,低脂肪、低糖,且富含硒等多種微量元素,等等。青稞儼然成了醫(yī)治現(xiàn)代都市人種種流行疾病的良藥,而且并不苦口。

“青稞是藏民族對世界的獨特貢獻,把青稞推向全世界是我的目標?!闭f這話時,尼瑪扎西眼鏡下的眸子炯炯有神,秀挺鼻梁下的一字胡也顯得意氣風發(fā)。陽光中有涼風掠過,農(nóng)科院試驗田內(nèi)的一畦碧綠青稞,欣欣然做歡躍狀。

酒香不怕巷子深,那是個誤區(qū),在商品過剩的時代,越好的東西越要加大宣傳?;蛟S正是由于得到了恰如其分的宣傳,近年來,青稞的各種加工品逐漸在國內(nèi)外市場占有了一席之地,而且大有流行之勢。“就算現(xiàn)在我們不怎么吃青稞了,我們也一定要讓世界人民吃,青稞是不會消亡的?!蔽音斞肝膶W院的同學尼瑪潘多的這番話同尼瑪扎西院長的思路如出一轍。讓尼瑪潘多驚訝的是,隨著世界范圍內(nèi)“青稞熱”的出現(xiàn),拉薩等城市藏民的早餐從糌粑過渡到米飯、面包后,又悄然地回到了糌粑,一切就像夢幻一般在輪回。

除糌粑、青稞酥、青稞醋、青稞麥片、青稞餅干、青稞方便面等等加工品之外,人們還發(fā)現(xiàn),青稞是最適合釀酒的四大谷物之一。除了藏家人自釀的青稞米酒外,各類大規(guī)模釀造的啤酒、白酒、紅曲酒等等,基本都可以用青稞做原料。21世紀以來,以青稞為原料的酒廠也正在中國多地興建。

最重要的是,高原肉類作為健康食品也正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流行。我們知道,青稞不但出產(chǎn)糧食,秸桿也可作為飼料,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原,遇上干旱季節(jié),草料的價格甚至比糧食還貴。在有些高海拔的地方,人們種青稞僅僅只是為了收獲草料。在酷寒、貧瘠、干旱的高原上,別的植物活下來都很艱難,瘦憐憐地匍匐在地,牛羊啃半天,也啃不下幾片葉子。青稞卻長得恣肆妖嬈,鐮刀一割,大捆大捆,全是肉食,全是財富。

在文化青稞向經(jīng)濟青稞轉(zhuǎn)型后,這個高原驕子又迎來了涅槃式的新生。而只要青稞不死,文化自然會好好依附在它的萬千苗葉之上。

2004年,一個叫鄺老五的行為藝術家,從成都天府廣場出發(fā),帶著一百粒珍貴的青稞種子,開始了他以“騎行與異想”為主題的行為藝術創(chuàng)作。他事先從全國各地挑選了一百人作為目標,然后單騎闖川藏,每到一個可以找到郵局的地方,他就寄出去一顆青稞。并附信一封,告訴收信人他的用意,以及播栽青稞的方法。12年來,他一直關注這些人的動態(tài),盡可能收齊他們的信息資料。2016年,在一個叫“巖巢”的工作室,他對這個行為藝術進行了總結(jié)展覽,場面異常震撼。他相信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在輪回之境中,這不同地方、不同行業(yè)的百位世人相當于人類世界隱喻之顯現(xiàn)。他們在十二因緣中產(chǎn)生了各種“行”,不同的行又產(chǎn)生不同的業(yè)力。而正是由于業(yè)力的存在,才會對無始無終的輪回提供源源不斷的動力,從而使五彩紛呈的世界永葆青春。

讀完這個消息,我不由笑了,眼睛里卻有熱淚流淌。鄺老五所展示的,不正是青稞和藏民族的命運圖譜嗎?高原特有的青稞,現(xiàn)在已飛向千山萬水,走進千家萬戶。而整個西藏民族也開始有意識地與世界發(fā)生關聯(lián),有意識地融入更廣闊的天地中去?,F(xiàn)在,中國幾乎沒有哪個城市,沒有藏族人居住。

是的,因為來自高原的“業(yè)力”,世界正在悄然發(fā)生改變。

是該告別了,車過米拉山口,我回頭看,一大片風馬旗正在風中獵獵作響,有嘹亮悠長的歌謠自對面山坡傳來:白幡自在蓮,藍幡風雨和,青幡后裔長;黃幡插在草坪上,如鹿角光耀眼;紅幡插在屋頂上,如紅火永興旺…

選自《中國作家》雜志紀實版2017年第10期

圖片

謝宗玉,現(xiàn)任湖南省作協(xié)副主席,毛澤東文學院管理處主任。文創(chuàng)一級。著有文學作品《獨自遠行》《涂滿陽光的村事》《時光的盛宴》《草木童心》《末日解剖》等。曾多次進入中國散文排行榜。獲過湖南省文學藝術獎、毛澤東文學獎,湖南青年文學獎、張?zhí)煲韮和膶W獎,湘江散文獎等十幾種。

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 | 版權所有 : 湘ICP備05001310號
Copyright ? 2005 - 2012 Frguo.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