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從洞庭湖面升起要五分鐘。一抹輕紅由遠及近，緩緩從湖上席卷了過來，直至整座湖都被霞光染成了丹彩。那時候，洞庭湖上的天鵝、白鷺、野鴨、大雁、白鶴的剪影就成了童話世界的一部分。

東洞庭湖和采桑湖分列在一條湖堤兩邊，這條筆直的長堤直通六門閘漁場，春天剛青草初萌，如系在湖腰上的一條淺綠緞帶，馬上就要隨湖波蕩漾起來了。晴朗的天氣，采桑湖有如一整塊蔚藍色的玻璃，湖水清碧，在陽光下亮閃閃、晶晶亮，湖面落滿一群群候鳥，在游弋、嬉戲，樂不知返；而湖堤另一邊是東洞庭湖，秋冬嚴重干旱瘦水，大湖退水后被大大小小的綠洲分割成了許多塊鏡面，鋪了一層層細碎的粼光。一群群冬候鳥就在空闊的湖鏡上空盤旋、低飛，這里是它們的樂園。到了洞庭湖一年中最美的觀鳥季節(jié)。

我想象有一個大雪飄飛的日子，雪花舞了整夜，整座湖都落成了銀白，連湖堤上也積滿厚厚一層白雪。世界滿是寒冷和安靜，沒有人再到湖邊看鳥了，麋鹿不知所終，連江豚也潛伏在了流動的水灣。只有候鳥還待在湖里，野鴨、小天鵝、白鶴、白琵鷺，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天外來客，身上羽毛上都落滿了雪花，它們一動一動，有的待在蘆葦叢里，有的臥在淺灘上，有的站立在湖洲中，有的漂在湖面，守候著這座美麗的大湖。這座湖上最多的還是野鴨。綠頭潛鴨、羅紋鴨、赤麻鴨......甚至非常罕見的中華秋沙鴨也會飛來，它們是“鳥類中的熊貓”“水中活化石”，全球僅有三千多只了。最惹眼的當然是羅紋鴨，公鴨的頭頂暗栗色，脖頸為銅綠，晃動時，閃爍幽暗的金光，母鴨顏色黑褐，長著淡棕色的細斑，讓我想起了一個詞，叫“低調的繁華”?，F(xiàn)在連它們身上也落滿雪白，混同一只只高傲的小天鵝了。

洞庭湖不像北方結冰的湖，很少有封凍的日子，但雪下得這么大，湖堤上有人煙的地方就是國家自然保護區(qū)采桑湖管理站了。管理站的老兵余志兵每天都會扛著他的高倍望遠鏡到湖岸來，他吱吱呀呀地在湖堤上踩出一條雪道。從2005年退役后，他在春風湖、七星湖、采桑湖、丁字堤做巡護、搞監(jiān)測，在這片美麗而荒涼的大地上迎來了一批又一批的湖上天使。今年，從西伯利亞遷徙線上飛來的冬候鳥更多了，連嚴重的干旱瘦水也沒能影響到它們的遷徙。余志兵在記錄本上詳細地記下了大雪天的監(jiān)測情況：小天鵝1300只，白鶴25只，其余的羅紋鴨、大雁，白琵鷺……

洞庭湖10年禁漁，取締挖沙船，砍掉黑美楊，漁民退田還湖，環(huán)境保護措施強力推進后，洞庭湖的候鳥種群、數(shù)量每年都在遞增，管理站的工作任務也越來越重了。湖堤上兩間平房，明黃屋頂，屋內簡單，但卻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在洞庭湖觀鳥節(jié)那天，我有幸見到余志兵，一個黝黑、沉穩(wěn)的中年人，不愛說話，扛著一個高倍望遠鏡來，在給一群觀鳥的孩子們對焦距。在鏡頭里，我發(fā)現(xiàn)了成群的羅紋鴨，還有數(shù)十只小天鵝，那些不曾辨認出的大白鳥是白鶴或是白琵鷺，我不得而知。

三年來，因為疫情，洞庭湖的觀鳥節(jié)取消了，直到今年春天才開始恢復。東洞庭湖正在舉辦第12屆國際觀鳥節(jié)，有來自國內外的30支隊伍參加觀鳥大賽，500多名愛鳥人士已經(jīng)齊聚湖岸，組成觀鳥隊伍，正在比試野鳥觀鳥技術。與其他賽事不同，觀鳥大賽既沒有獎金，也不報銷路費，全憑觀鳥者一份熱愛和保護之心。在規(guī)定時間、規(guī)定湖域認出的鳥類種類數(shù)量為參賽標準，這次的君山湖、丁字堤、采桑湖是參賽湖段。我來到采桑湖時，恰好遇到了兩支參賽隊伍，一支是來自南洞庭湖的由李劍志帶隊的觀鳥組，他獲過歷屆比賽的冠軍，編寫過《湖南鳥類圖譜》，是個相當了不起的人。還有一支是來自鄱陽湖的隊伍，穿著迷彩服，帶著遠焦距的攝影裝備，滿臉興奮。

在采桑湖邊我認出余志兵，我曾在一則新聞報道中看到過他：他在丁字堤管理站任站長時，曾救治過東洞庭湖最著名的一只野生麋鹿——點點。視頻中他與麋鹿點點見面的親熱讓人羨慕，他當過兵，性格硬朗，沉默寡言，這個男人的全部溫柔都用在了東洞庭湖的野生動物上。在洞庭湖上不僅有他，還有更多的全力守護洞庭湖的勇士們。

前來觀鳥的人絡繹不絕，孩子、老人、游客，管理站的工作人員耐心講解：“觀鳥不會打擾候鳥”，要遵守“只可遠觀，不可近看”的要求，拍攝也很講究，一般只能采用自然光，不允許使用閃光燈，發(fā)現(xiàn)特別鳥種的棲息地或育雛時，尤其得謹記“不干擾”的原則。這份叮囑里包含的原來就是一份熱愛。

天色昏暗，大雨落了下來，觀鳥的人群慢慢離場，但湖里的鳥并沒有減少，湖面漂著黑壓壓的一大片，遠看根本辨別不出哪種鳥兒，只有在望遠鏡里才能看到它們的廬山真面目。面前的鳥兒世界徹底震撼了人們的審美神經(jīng)。我想象著十萬鳥兒大軍穿過千山暮雪來到洞庭湖的盛景。萬鳥翔集，鳥類重重。而我也能生出一片蓬勃而潔白的翅膀，跟隨了它們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