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xué)湘軍動態(tài)您現(xiàn)在的位置是:湖南作家網(wǎng)>文學(xué)湘軍動態(tài)

陳啟文:長懷賈傅井依然(文脈長沙)

來源:長沙晚報   時間 : 2023-12-11

 

分享到:

賈誼放逐長沙,寫了一篇《吊屈原賦》:“恭承嘉惠兮,俟罪長沙。側(cè)聞屈原兮,自沉汨羅……”至此,“屈長沙”與“賈長沙”成為湖湘文化的源頭之一,長沙被譽為“屈賈之鄉(xiāng)”。   漫漫長夜,只有燭光和窗外的一輪殘月陪伴一個身影在孤獨地堅守。賈誼以犧牲自己生命的方式,在長沙太傅里夜以繼日地陷入了沉思:“民本與行仁政……”我們今天的民本思想,何不與之一脈相承?


陳啟文

多么安靜啊,這古老的青磚小巷。從這里,可以一直通向西漢的長沙。

已是冬天了,我卻沒有察覺。這個季節(jié),其實最適合站在一截漢代的廢城墻前沉默,或憑吊。是漢代的嗎?人倒是長沙人都知曉的賈誼。

長沙城里這個熱鬧而又寂靜的地方,而今還叫太傅里。眼前的太傅祠,人道是賈誼故宅。站在門口,我竟有些遲疑。我早已習(xí)慣于在過于幽深的地方打轉(zhuǎn),然而,這里卻一覽無余。

或許,對于這樣年輕的一個人,也是不必去深究的。

這個人一生都很年輕,過了兩千多年依然還那么年輕。

年輕的賈誼,僅僅在人世間活了33年的賈誼,直接省掉了中年和老年時代。他是河南洛陽人,那個地方的學(xué)人大都是荀況的弟子,“年十八,以能誦詩屬書聞于郡中?!保ā妒酚洝べZ誼傳》)不過,賈誼真正的恩師,是當(dāng)時的河南郡守吳公,那時吳公治河南郡,以政通人和被譽為天下第一。吳公發(fā)現(xiàn)了賈誼這樣前途無量的可造之材,立刻把他召到自己門下。當(dāng)吳公被征召到中央政府任最高司法長官——廷尉時,沒有忘記得意門生,很快就向漢文帝推薦了賈誼。

平步青云,二十出頭的賈誼就被漢文帝任命為博士。

博士是備皇帝咨詢的官員,皆為一時的博學(xué)鴻儒。但每當(dāng)漢文帝提出問題時,這些鴻儒博士總是欲言又止,說了,也是多半不得要領(lǐng)。初出茅廬的賈誼卻敢想敢說,對答如流,和天子交換彼此的看法,也勇于承擔(dān)起自己的一切。他的每一次發(fā)言,或讓人震撼,或讓人入迷。這獲得了很少能聽到真話的漢文帝的格外賞識,一年之中就把這位最年輕的博士破格提拔為太中大夫,這是比博士更為高級的議政官。

然而,那時賈誼可能還不知道,他說得太多了,已讓他樹敵太多,一種與自身命運有關(guān)的危機已在離他很近的地方密集地醞釀了。

當(dāng)一個人太關(guān)注國家或朝廷的命運時,常常會忘了自身的命運。賈誼得罪的不是一般的人,而是漢朝的幾位開國元勛,如周勃、灌嬰這些人都是封侯拜將的柱國重臣。而除了早先的赫赫戰(zhàn)功,后來他們又誅殺諸呂,擁立漢文帝,可謂功高蓋世。但賈誼卻向漢文帝建言,要遣送列侯離開京城到自己封地,把他們攆出權(quán)力的核心,這些功臣元老還不把這小子恨死?黃口小兒,什么東西!

事實上,最讓滿朝元老忌恨賈誼的要害,也正是他的遠見卓識。賈誼認為漢朝已經(jīng)建立20多年了,政局雖大體穩(wěn)定,但卻蟄伏著深深的危機,為了鞏固中央的統(tǒng)治,就必須把這些大臣的權(quán)勢降低到危險的臨界點以下。這從他后來的一篇《治安策》(又名《陳政事疏》)可以看得很清楚。賈誼的出發(fā)點是國家意志,而非個人安危。

要命的是,賈誼不僅得罪了那些元老們,還把漢文帝的寵臣鄧通也給得罪了。

鄧通的得寵,源于一個極荒唐的夢。開文景之治一代盛世的漢文帝劉恒,在當(dāng)上皇帝之前,有一次他做夢要上天,卻怎么也上不去,這時,夢中清晰地出現(xiàn)了一個黃頭郎的身影,從后面把他往上用力推了一把,他就挺順利地上天了。后來,他當(dāng)了皇帝便一直到處尋找這個黃頭郎。一次,他在叫漸臺的地方,看見了一個正在駕船的年輕人,頭纏黃巾,細看那穿著與容貌,不正是那夢中推他上天的人嗎?一問姓名,他叫鄧通,乍一聽,和古音“登天”諧音,天子于是堅信,就是他了。自那以后,此人就隨侍天子左右,官拜上大夫。而像這樣一個人,在賈誼這種正統(tǒng)的讀書人出身的士人眼里,無疑就是那種所謂佞臣,也是一個被他冷嘲熱諷的對象。對這種人的冷嘲熱諷,當(dāng)然會招致他的加倍報復(fù),利用自己的寵幸地位,在天子跟前進讒言,上綱上線,無事生非,置之死地而后快。

然而,賈誼與鄧通的真正交惡,還是關(guān)乎國計民生甚至是國家的經(jīng)濟命脈。那時,漢文帝把蜀那的一座銅山賜給鄧通,允許他自鑄錢幣。隨著鄧氏錢遍布天下,國家的幣制陷入了混亂。從賈誼后來在長沙向漢文帝上《諫鑄錢疏》看,他可能早已向漢文帝多次進諫過,他也可能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從宏觀經(jīng)濟管理的角度來考察論證貨幣和金融問題的。而且,他已經(jīng)充分認識到貨幣是進行宏觀經(jīng)濟調(diào)控非常重要的手段。賈誼主張由中央政府來掌握貨幣,包括鑄幣權(quán),由國家來壟斷制幣材料——銅,并由國家嚴格控制貨幣的發(fā)行權(quán),通過掌握貨幣“以臨萬貨,以調(diào)盈虛,以收奇羨”。這實質(zhì)上就是要以國幣來平衡物價、均衡市場的供需。私人鑄錢遍布天下,勢必引發(fā)金融危機!

賈誼的出發(fā)點,完全是出于加強中央政府實力的需要,但這等于斷了鄧通和鑄錢幣者的財路,這才是鄧通最忌恨他的原因。就這樣,賈誼把在現(xiàn)實中扶持漢文帝即位的元老大臣們得罪了,又把在夢中推漢文帝登天的鄧通也得罪了。這種內(nèi)外夾攻之下,他被漢文帝貶出京師,來到長沙國當(dāng)長沙王太傅。

而那時,京師很多人還不知道長沙國在哪里。

“賈長沙”是繼“屈長沙”之后第二個被放逐到湘江邊上來的“罪臣”。

長沙離京師似有萬里之遙。殘垣破廟里搖曳的燭火下,或日夜兼程的驢背上,總有模糊而搖晃的身影,從北方遠道而來。穿過浩渺無邊的中原,涉過長江之后,便進入了南方的山林。路上,霧氣陣陣地漫上來,露水濡濕了單薄的青衫。有一陣,他看不見深邃的幽谷中的那條河流了,綿延不斷的山嶺,一望無際的深綠色的原始森林,又沒有人,不見太陽,只有他,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天上。他突然感到自己很弱小。

又經(jīng)過了一條河。這條河他似曾相識,這是湘江的一條支流,汨羅江。

似曾相識,只因為有了屈原。他好像不是坐一條船來,他是踏著一首《楚辭》的上半闋而來的,那下半闋,等著時空中的另一個詩人續(xù)寫,唱和。年輕的賈生,像屈原一樣悲憤,他曾有滿腹學(xué)問,而今又有了滿腹牢騷。而他的恨,并非狹隘的個人私怨。

有一件事可以看出這個人的人格是何等高貴。就在他被貶到長沙的同一年,那個曾經(jīng)拼命排擠他的絳侯周勃也回到了自己的封地絳縣?;蚴亲魉钐?,心里有鬼,周勃患有自恐癥,總是擔(dān)心會有人謀害自己。每當(dāng)郡守、郡尉巡視到絳縣時,他就披甲帶兵全副武裝地出迎。很快,便有人向朝廷誣告周勃想謀反。這個案子被漢文帝批給廷尉,廷尉把周勃逮捕到長安,下了大獄,受盡了獄吏的百般凌辱。賈誼聽聞此事,沒有幸災(zāi)樂禍,而是連夜給漢文帝上疏為周勃的遭遇憤憤不平。漢文帝沒想到,賈誼自己深受陷害,還在為曾經(jīng)陷害過他的人鳴冤叫屈。他采納了賈誼的建議,從那以后,大臣哪怕是犯有死罪,大漢朝廷都會讓他們體面地離去。

而此時,23歲的賈誼,正望著這水花飛濺嘩嘩流逝的汨羅江,剎那間,他被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攫住了。或許,在這條河流里,他看到了屈原的倒影。這世間一個最有人格的靈魂,已經(jīng)悄然靠近了他。

但賈誼終究沒有跳下去。

他用一首長歌抒發(fā)了自己,這就是賈誼著名的《吊屈原賦》:“國其莫我知兮,獨壹郁其誰語?”

抒發(fā),其實就是一種救贖,對自己靈魂的拯救。

汨羅江沉下了屈子,但沒有沉下賈生。在生與死之間,歷史沒有走向一個極端,而是給人類以雙重指引。賈誼已經(jīng)走得離這條危險的河流很近了,但他只是掬水洗凈了臉上的風(fēng)塵,然后繼續(xù)向他的宿命之地前行。

古城長沙原是南蠻三苗之國,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置長沙郡。秦亡,漢高祖五年,設(shè)長沙國,封吳芮為長沙王,其后吳臣、吳回、吳右、吳著相繼世襲,歷五代。賈誼抵達長沙時,正是長沙靖王吳著在位。這也是最后一個長沙王,吳著沒有子嗣,他死后,將以無嗣而國除。不過,賈誼身在長沙,心憂的,還是大漢帝國的天下安危。

一支蠟燭幾乎每晚都亮著。燭光映出一位遠古的士人形象。

賈誼端坐于一張漢代的毛氈上,默默地伏在書案前。季節(jié)漫長而遙遠。窗,在凍硬的冰雪中發(fā)出碎裂的聲音。漫漫長夜,只有燭光和窗外一輪殘月陪伴一個身影在孤獨地堅守。他以犧牲自己生命的方式夜以繼日地陷入了沉思。

這個短促的生命,給我們留下了太豐厚的遺產(chǎn)。對他進行一次精神清理是必要的。

賈誼的基本治世原則,從一開始便是針對漢初的黃老無為之學(xué),他力主以儒家的“有為”來經(jīng)世、治世,這也正是湖湘文化在后來逐漸凸顯出來的核心意圖。那時,正值“文景之治”開始,西漢初年通行的黃老“無為而治”的治國方略,似乎已初見成效,秦末亂世之后,“天下已安”,但賈誼卻從這“天下已安”的平靜表象中預(yù)見到了蟄伏的危機。賈誼倡導(dǎo)的“有為”又絕非秦代的窮兵黷武和勞民傷財?shù)拇笈d土木,秦帝國從登峰造極的盛世到急速瓦解、覆滅,是他的一塊心病。出于對漢帝國的忠誠,他試圖從秦朝致命的缺點中找到可以讓大漢帝國長治久安的秘方。如果說《過秦論》是他對前朝的一次徹底清算,那么他向漢文帝提出的很多諫疏,無疑都是為漢帝國開出的藥方。

他開具的每一個藥方可以說都來自于他對西漢初年三大社會矛盾癥結(jié)的診斷,一是諸侯權(quán)力過大埋伏的危機,二是“富民”與“居官”者互相勾結(jié)兼并土地的危機,三是漢與匈奴的民族矛盾之中潛藏的危機。而要化解這些危機,賈誼在其《新書》中提出一系列“有為”的治國方略,首先要“強君權(quán)”,然后,賈誼又提出了“民本與行仁政”,必須以民為本,以民為命,以民為功,以民為力,而君主和官吏重民的一個重要原則是仁愛民眾。而落實下來,就是在經(jīng)濟上要利民、富民,在政治運作過程中要慎刑罰,勿擾民傷民。我們今天的民本思想,與之一脈相承。

此外,他還提出了他獨特的禮法觀,在重禮的同時十分重視法的作用,法和禮一樣,都是人主治國不可或缺的。禮的作用偏重于教化,它發(fā)生于罪惡產(chǎn)生以前,通過“勸善”以防患于未然;法的作用在于罪惡發(fā)生之后的“懲惡”,法能收到較禮更快的效果,二者優(yōu)勢互補,相須為用。賈誼對“懲惡”抱有高度警覺,他認為暴政與仁政的根本區(qū)別是前者“繁刑嚴誅”,而后者“約法省刑”,他一再奉勸統(tǒng)治者對刑罰務(wù)必要慎之又慎,甚至主張統(tǒng)治者寧失之有罪,也不可濫殺無辜。他的這一法學(xué)精神,哪怕到了今天也沒有過時,依然具有前瞻性。

這些文字,有的是在長沙寫的,有的是在來長沙之前或離開長沙之后寫的,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長沙給他提供了一個可以深思熟慮的重要人生段落。很難想象,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對于現(xiàn)實有如此理性而深邃的運思,對于未來有如此的遠見卓識。在中國歷史上,是他,第一個把抽象的儒家學(xué)說直接變成了可以操作的現(xiàn)實法則,從那以后,中國兩千多年來就在享用它,一直到今天。我深信他是一個天才,但哪怕是天才,也要投入自己的全身心,而且還必須具有真正的信仰和信念,才能達到這樣的境界。

在賈誼為我們留下的這些遺產(chǎn)中,最讓我驚喜異常的還是他的《論積貯疏》。這可能是中國歷史上第一篇以糧食為主題的綱領(lǐng)性文件。

無論在以農(nóng)立國的傳統(tǒng)社會,還是今天建立在資本之上的現(xiàn)代社會,糧食,唯有糧食,永遠都是國之命脈。賈誼從糧食的儲備“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論及糧食與政治和民生的關(guān)系,他的眼光是動態(tài)的,充滿變數(shù)同時也充滿了預(yù)見的,他從宏觀的、立足于國家安全的角度來看待糧食問題,他主張實行重農(nóng)抑商的政策,發(fā)展糧食生產(chǎn),加強糧食貯備,預(yù)防饑荒,以達到安百姓治天下,即鞏固漢王朝統(tǒng)治的目的?!皾h之為漢幾四十年矣,公私之積猶可哀痛。失時不雨,民且狼顧;歲惡不入,請賣爵、子。既聞耳矣,安有為天下阽危者若是而上不驚者!”這種強烈的危機感,不僅是針對漢文帝,而是在給世世代代的統(tǒng)治者敲警鐘。對于這樣的文字,要睜大了眼睛讀,才能感覺到他遼闊的眼界。

夫積貯者,天下之大命也!

或許,只有最有使命感的人,才能感覺到這樣的“大命”。

他伏案疾書,直寫得文字里滲出血跡。

燭淚,滴落,然后,凝結(jié)。他已沉沉睡去。

一支蠟燭,仿佛在自己的光焰里睡著了。

長沙,無疑是賈誼生命中最重要的城市。

偶爾,也會把目光投向鉛一般沉重的天空,眼睛里也會帶著幾分渺茫。

偶爾,一陣風(fēng)在窗前出現(xiàn),卻猜不出風(fēng)中藏著的是福是禍。

他無疑是經(jīng)典意義上的儒家,但他對道家的學(xué)說也深有體悟。他很早就寫過《道德論》《道術(shù)》之類參悟生命的著述。透過其間的想象和隱喻,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一直把目光投向現(xiàn)實世界的人有時候也會退縮回自己的心靈和生命自身,作為人間的個體生命,他也有很強的宿命意識。

大約是他在長沙第三年的某個黃昏,有一只鵩鳥飛進了他的書房。鵩鳥其實就是貓頭鷹,這在南方的山林里很常見??赡菚r的人們認為,貓頭鷹是一種可以預(yù)知死亡氣息的不祥之鳥。賈誼謫居長沙,原本心情就十分憂郁,如今貓頭鷹進宅,這給他帶來了極度的傷感。他寫了一篇《鵩鳥賦》,對世界萬物的變化和人間世事的滄桑發(fā)出了宿命的感嘆,他也想借此來寬慰自己。沒有誰來安慰他,只有他自己。

“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淵之靜,泛乎若不系之舟……”在這塵世誰能把握他的命運?

無疑,還是天子,皇帝腦子里的一個念頭。

王勃在《滕王閣序》云:“屈賈誼于長沙,非無圣主?!睗h文帝七年(前173年),漢文帝不知怎么突然冒出了個念頭,忽然想念起邈遠長沙的這個逐臣來了,于是,他把賈誼從長沙召回長安。

賈誼一路風(fēng)塵仆仆趕到長安,漢文帝在未央宮的宣室里接見了他。這里是祭神之所,賈誼進來時,祭祀剛畢,連祭神的肉也還在供桌上擺著。明白了吧,漢文帝為什么會突然想起他呢?漢文帝對很多與鬼神有關(guān)的事有不少疑問,他想問問賈誼。搖曳的燭光之下,如有鬼影幢幢。賈誼又真的搞清楚了鬼神嗎?他到底是怎么回答的史書上鮮有記載,后世只知道,他的“鬼話”讓漢文帝越聽越入迷,身子不停地下意識地向前挪動,靠得離賈誼越來越近,這君臣倆一直談到子夜,后來,漢文帝還余興未盡地感嘆:“我好久沒有見到賈生了,自以為學(xué)問趕上了他,現(xiàn)在聽了他的一番話,還是遠不及他??!”

這是歷史上很滑稽的一幕,為這事,李商隱還寫了一首驚世之作:“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diào)更無倫??蓱z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p>

有些蹊蹺的是,賈誼這次回京師,還是沒有得到漢文帝的重用,可能還是因為鄧通這個寵臣在作祟。但賈誼的處境略有改善,漢文帝派他到梁王劉揖那里去當(dāng)太傅。劉揖,又名劉勝,是漢文帝最喜愛的小兒子。做劉勝的太傅,自然要比做長沙王的太傅離皇權(quán)近了一大步。

大約就在賈誼這次從長沙回京后,他給漢文帝上了那篇著名的《治安策》。而此時,他曾經(jīng)預(yù)見的危機正在被事實驗證,先是濟北王、淮南王相繼叛亂,接著又聽說諸侯中最具實力的吳王劉濞也正蠢蠢欲動。賈誼這篇《治安策》上得正及時,他一開頭就疾呼,我看天下的形勢,可為痛哭的有一個問題,可為流涕的有兩個問題,可為長嘆息的有六個問題……

西漢開國以來,還從沒有人像賈誼這樣直接挑明,對帝國安全構(gòu)成首要威脅的便是這些諸侯王的存在,他列舉了歷史上分封諸侯的種種危害,開國之初,高祖劉邦分封異姓王,結(jié)果是“十年之間,反者九起”,后來,終于把異姓王叛亂平定了,但卻沒有從中吸取教訓(xùn),又分封了一批同姓王。他說,有人把異姓王叛亂歸結(jié)為同朝廷血緣關(guān)系疏遠是不對的,濟北王劉興居是漢文帝的侄子,淮南王劉長是漢文帝的親弟弟,不也相繼發(fā)動了叛亂嗎?同姓王雖親,其實也都有稱帝的野心。諸侯王叛亂,并不取決于是疏是親,而取決于“形勢”,大都是強者先反。異姓王中也有不反的,這就是長沙王吳芮,長沙國只有二萬五千戶,實力最弱,同朝廷的關(guān)系最疏遠,反而最忠于帝國。這并不是吳芮的性情與別人不同,而是“形勢”使然。這樣從“形勢”來解釋諸侯王反叛與否,是賈誼的獨到見解。

“《治安策》一文是西漢一代最好的政論,賈誼于南放歸來著此,除論太子一節(jié)近于迂腐以外,全文切中當(dāng)時事理,有一種頗好的氣氛,值得一看?!保珴蓶|語)但漢文帝當(dāng)時卻沒有采納賈誼的建議,反而是賈誼又一次倒霉了。

漢文帝十一年(前169年),梁王劉揖騎馬入朝途中,從馬背上摔死了。盡管這是很偶然的事件,但賈誼感到自己身為太傅,沒有盡到呵護的職責(zé)。他因此而深深自責(zé),日夜哭泣,心情也更加憂郁。劉揖死時還沒有兒子,他這一死,按例就要撤銷他的封國。賈誼覺得,如果這樣做,將對整個局勢不利,他建議讓淮陽王劉武為梁王劉揖繼承人,或者代王劉參遷到梁國來,以擴大梁國和淮陽國的封地,使前者的封地北接黃河,后者南到長江,從而連成一片。這樣一來,如果一旦國家有事,梁王足以抵御齊趙,淮陽王足以控制吳楚,朝廷就可以安然消除山東地區(qū)(華山以東)的憂患了。賈誼的這個建議被漢文帝采納了,從后來吳楚七國之亂中梁王劉武發(fā)揮出來的堅決抵御的作用看,賈誼給漢文帝出的這個主意,實在是深謀遠慮。

只不過,賈誼那時已經(jīng)看不到了,他已經(jīng)作古。

漢文帝十二年(前168年),33歲的賈誼在憂憤中離世。

33年,用盡他的一生,卻比兩千多年似要漫長。

“一時謀議略施行,誰道君王薄賈生?爵位自高言盡廢,古來何啻萬公卿?!边@是王安石對賈誼的由衷慨嘆。賈誼一生雖然短暫,但他魅力越往后就越能浮現(xiàn)出來。他的存在,成為了中華民族歷史上又一個生命象征,可以說,他是一個德才兼?zhèn)鋮s最終也未得到重用的失敗政治家的典型,卻又從失敗中的進取表現(xiàn)了中國文人士大夫的一個方向,影響深遠。

而在現(xiàn)實中,盡管他的許多主張不被當(dāng)朝所重用,但在其后,卻令人驚愕地一次次被驗證,如漢景帝三年發(fā)生吳楚七國之亂,驗證了賈誼對諸侯王的預(yù)見是多么準確,而晁錯提出“削藩”政策,事實上是賈誼早就提出過的,只不過是整整提前了一個時代。到了漢武帝時,頒行主父偃提出的“推恩令”,允許諸侯王將其封地再分為若干小塊,分給自己的子弟,這正是賈誼提出的“眾建諸侯而少其力”的措施,以此來達到分散和削弱了諸侯王的力量。只不過,對于天不假年的賈誼,這一系列政策的實施來得太晚了一點,他命定無法在活著時親眼看見自己思想的成果,只能在死后的第二代第三代享受無比的哀榮。而他關(guān)于禁止私人鑄錢、由中央統(tǒng)一鑄錢的主張,漢武帝時也實行了,他對匈奴問題的憂慮,最終也以漢武帝對匈奴的戰(zhàn)爭完勝而告一段落。

漢武帝無疑是偉大的君主,而輔佐他的,為他出謀劃策提供政策支持的丞相,卻是死去多年的賈誼。這并非我的突發(fā)奇想,這是事實,漢武帝能夠成為這樣一個偉大君主,只是以自己的氣魄,完成了對賈誼理論的輝煌實踐。這或許也是劉徹對他特別感念特別緬懷的原因,為了紀念和回報他,劉徹把賈誼的兩個孫子都提拔為郡守。

對于賈誼,盡管作為文學(xué)家的意義是次要的,但他為中華民族留下的文學(xué)遺產(chǎn)也讓人望塵莫及。他是繼屈原之后又一個偉大的辭賦家,他的《吊屈原賦》《鵩鳥賦》,在廣義上完全可以稱作散文的諸多政論,用劉勰的話說,“理既切至,辭亦通暢”。這不是一般的杰作可比,而是一個民族的范文。

通過長沙的一條巷子,我走到了這里。我凝視著他,是因為他的存在。

太傅祠雖小,卻是“長沙最古的古跡”。晉代,長沙郡公陶侃曾在此居住過一段時間,這里一度又被辟為陶侃廟。后來,這里還曾為兵營。直到明成化年間,長沙太守錢澎才把這一座古宅贖回來,重新修葺后,仍復(fù)祀賈誼。明朝萬歷年間,長沙兵備道李天植又于祠內(nèi)增祀屈原,太傅祠一變而為屈賈祠,而在湖湘文化中,屈賈也一直被視為同一個精神源頭。清朝時,這祠廟又經(jīng)多次重建,重修,到光緒元年,將屈原的神主牌撤出,擇地另建屈祠,這里又成為了太傅祠。這一次重建規(guī)模十分浩大,在太傅祠后增建清湘別墅、懷忠書屋、古雅樓、大觀樓等,又疊石造山,鑿井為池,營造出了一片具有湖湘色彩的園林建筑群。

屢廢屢興,只說明,歷史從未忘掉這樣一個人,長沙從未忘掉這樣一個人。

只可惜,1938年,這祠被一場大火燒毀。

我眼前的這座太傅祠,可還是他住過的那所老房子?好多街道都改了名字,這里還沒改,還叫太平街太傅里。好多街道都拓寬了,這里還是那樣狹窄。祠內(nèi),一道朝東的磚墻上有個神龕,這龕內(nèi)原本供奉了一尊賈誼坐像,木雕,描金,但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一個夜晚,這尊木頭雕像在風(fēng)雨中突然消失,從此下落不明。

但有些東西卻一直沒有消失。在賈誼祠前,太傅里小街的一側(cè),有兩眼水井,其口斂腹闊,狀如壺,據(jù)說,這井是賈誼當(dāng)年所掘,當(dāng)年這井離湘江很近,四周長滿了蘆花。但早已沒了漢代的蘆花綻放。這也成了歲月中的一個坐標(biāo),兩千多年來,賈誼故居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毀壞重建,但有一點始終沒變,那就是故居的地址,所有重建都以賈誼當(dāng)年親手開鑿的水井為坐標(biāo)。這口井是我國保存時間和使用時間最長的古井,杜甫流寓長沙,曾有詩曰:“不見定王城舊處,長懷賈傅井依然?!边@口井因此得名“長懷井”。韓愈游長沙時,題有詩云:“賈誼宅中今始見,葛洪山下昔曾窺。寒泉百尺空看影,正是行人渴死時?!?/p>

據(jù)說,長懷井與湘江相通,湘江水漲,井水漲,湘江水落,井水落。湘江之水不絕,井水也世代不絕,但早已沒了漢代的蘆花綻放。遙想當(dāng)年鑿井的賈生,當(dāng)他的心血注成一口泉井,也就成湘江的遺澤,“賈長沙”的思想,似湘江水長流……

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 | 版權(quán)所有 : 湘ICP備05001310號
Copyright ? 2005 - 2012 Frguo.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