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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鑫森 張雄文:彈劍吟詩歲月稠——胡代松詩詞品鑒

來源: 湖南文聯(lián) | 聶鑫森 張雄文   時間 : 2023-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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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漫的中國文學長河中,軍旅詩詞無疑是最澎湃的急流之一,涌現(xiàn)過無數(shù)膾炙人口的名篇佳句,也滌蕩出無數(shù)豪放沉雄的“馬背詩人”。吟誦“慨當以慷,憂思難忘”的曹操,長嘯“待從頭,收拾舊山河”的岳飛,悲歌“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的辛棄疾等人便是古之杰出代表;近世則以抒寫“數(shù)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毛澤東為翹楚,“善七律”的葉劍英,“善五律”的董必武等也是當之無愧的大家。

《尚書》云:“詩言志,歌永言?!避娐迷娙嘶虺錾碥娐玫脑娙斯P下詩詞,多抒發(fā)忠誠、報國、勇敢、必勝的高尚情懷與豪邁氣概,是中華民族精神在軍事領域或軍人身上的詩意表現(xiàn)形式。縱覽當代詩壇軍旅出身的詩人及其近體詩詞,胡代松先生是可圈可點的詩人之一,其代表作詩詞選集《彈劍吟詩歲月稠》內(nèi)含五絕、五律、七絕、七律、排律及短令長調(diào)的詞一百余首。其內(nèi)容之豐富,體裁之廣博,寫作之勤奮,不能不令人嘆服。翻覽這些詩篇,一股軍旅的磅礴之氣與家國之情撲面而來,令人油然而壯懷激烈。

胡代松先生出生于湖南澧縣,少年時代便深深感染洞庭湖的壯闊與浩瀚,慨然有天下之志;成年后攜筆從戎三十余載,雖此前此后從教或從政,但骨子里始終透著軍人的豪氣,因而將其歸為軍旅詩人完全合適?;蛟S因源于長期的軍旅生涯,胡代松先生平素為人豪放而儒雅,有古燕趙豪俠之風,重然諾,肯提攜,卻又不失江南才子的溫婉細膩。品讀他厚重的詩詞集,陌生讀者會陡生壯逸之氣,而熟悉他的讀者又將深深體會到文如其人之說誠然不虛。

胡代松先生筆下的詩詞,絕非“小我”的自我愉悅和表達,而是對人間百態(tài)、親情恩情友情的感念,以及對國家、軍隊歷史和現(xiàn)實的理解與感悟。細品其詩作,題材主要為兩類:一是以家國為已任,以天下為縈懷的理想主義精神抒懷,二是對少年時代純真爛漫時光的記憶與懷想。

在詞作《憶江南·平生愿》中,作者的家國情懷躍然紙上:“平生愿,塞上展雄姿。攜筆從戎提勁旅,吟詩彈劍取仇魁。談笑凱歌回。”其中,“攜筆從戎提勁旅,吟詩彈劍取仇魁”二句最見其平生抱負,與唐代浪漫主義詩人李賀“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李賀終究未能成為橫槍躍馬的軍人而立功萬里之外,留下一生的遺憾,而胡代松先生則如愿“攜筆從戎”,且歷三十余載,逐漸成長為人民軍隊一名高中級干部,為國防與軍隊建設嘔心瀝血、竭忠盡智,可謂“何其有幸也”,誠如他自己筆下所言“書生何幸?guī)倾^”。

2020年開始肆虐的新冠病毒,是史無前例的病魔猖獗,令億萬國人陷入長久兇險與恐慌之中,也極大牽動作者之心。他在《水調(diào)歌頭·庚子冠毒肆》寫道:“庚子冠毒肆,武漢首封城。瞬時侵虐神州,寰宇為之驚。舉目鄉(xiāng)村城市,罕見人車蹤跡,里巷少喧聲。百姓家中宅,羈旅滯歸程。/病魔猖,傳染快,面目獰。家邦有難,自有猛士勇從征。天使御風飛赴,迷彩逆行聽令,誓把疫妖平。待到瘟神滅,把酒敬群英。”水調(diào)歌頭是較難駕馭的長調(diào),作者卻運用自如。上闕細膩描摹新冠病毒肆虐帶來的惡果,下闕由衷感喟“家邦有難”時,猛士與天使們勇于逆行,卒章以“待到瘟神滅,把酒敬群英”一句,抒發(fā)必將掃除病毒,還世界以清平之豪情與信念??v觀全詞,一氣呵成,猶如風行碧水,堪為以格律詩詞抒寫全新生活內(nèi)容的佳作。

作者“心事浩茫連廣宇”,有著濃郁理想主義精神抒懷之作絕非僅所舉之例,《七絕·書生何幸?guī)倾^》《七律·建軍節(jié)抒懷》《七絕·瞻仰抗聯(lián)密營》《七律·賀秋收起義90周年》《鷓鴣天·蘆溝橋》《七律·庚子春記》等比比皆是。

以格律詩詞為代表的近體詩,從古至今上下千余年,寫作者如過江之鯽,但囿于亙古不變之格律與日新月異的現(xiàn)代生活不完全相融,當今寫作者盡管如唐之賈島一般“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但若一味拘泥過時的內(nèi)容與意象等,想出彩便很難,藏之名山傳諸后世則更是難以企及的奢望。胡代松先生深知這一點,因而曾在一篇詩論中旗幟鮮明提出“近體詩亦當擁抱時代,情系人民”的觀點,認為只有如此,才能讓近體詩煥發(fā)新的生命力。

他說:“今人寫近體詩,須遵循‘借古人不逾之法,用古人不易之辭,造古人未見之景,抒古人未發(fā)之情’這一不二法門,師古不泥古,尊古不復古,方能寫出現(xiàn)代人的情感,寫出當今時代的鏗鏘之聲、金玉之言,才能賦予近體詩這一傳統(tǒng)文學形式以新的生命,方能希冀得到當世讀者的擁躉,贏得后世后人的共鳴?!贝苏摽芍^深得之。因此,他對自己筆下詩詞的選材十分慎重,絕不草率,也就不奇怪了。

對少年時代童真童趣的回味與鄉(xiāng)村記憶摹寫,也是胡代松先生筆下較常見的題材之一。詩詞寫作者多半已是成人,而每個成人又都曾是孩童,因而在他們的筆下,總有著割舍不斷的“赤子之心”情懷,有著對過去美好時光的無限感懷與念想,胡代松先生也不例外。

他在《鷓鴣天·童趣》寫道:“最憶家鄉(xiāng)院落東,無猜發(fā)小自來瘋。網(wǎng)蟬捕鳥追瑩火,泅水摸魚捉甲蟲。/掐藕帶,采蓮蓬,童聲稚語繞山?jīng)_。阿娘來喚何曾見,沒入連天荷葉中?!本W(wǎng)蟬、捕鳥、追瑩火、泅水、摸魚、捉甲蟲等意象一一呈現(xiàn),勾勒出了一個天真爛漫,令人無限感慨的童年時代。最后兩句“阿娘來喚何曾見,沒入連天荷葉中”更寫出了童年時的頑皮與可愛,極富畫面感。有過類似經(jīng)歷的讀者,必定有會心一笑,甚或掩卷懷想,感嘆時光不可倒流。

在另一首長調(diào)《滿庭芳·故鄉(xiāng)行》中,胡代松先生深情回顧了家鄉(xiāng)的往事:先輩們圍湖造田,戰(zhàn)天斗地,終于土地肥沃、盛產(chǎn)稻棉的官垸,不料1998年肆虐的洪水摧毀了家園,幸得國家實施退田還湖的政策,家鄉(xiāng)才重新舊貌換新顏。作者回鄉(xiāng)感慨之余,作長調(diào)《滿庭芳》以記之:“河曰松滋,地稱官垸,洞庭淤塞平原。稻翻金浪,魚鱔滿溝田。蘆芷荷菱爭艷,溪渠畔,村舍相連。湖風暖,蛙鳴陣陣,把酒賞汀蘭。/戊寅洪獸竄,墻傾屋塌,水過桑巔。富農(nóng)策,移民建鎮(zhèn)安瀾。原野葡萄萬頃,堰塘內(nèi),蟹鬧蝦歡。抬頭望,蜂飛蝶戲,楊柳弄清煙。”這種大架構的題材與大氣魄的創(chuàng)作,如果不是有著無比熾烈的鄉(xiāng)情以及有著極深厚的詩詞功底,是根本寫不出來的。

因為對童年時的鄉(xiāng)村生活充滿感情,作者成年后甚至“夢為田園叟”。他在一首五律中寫道:“卸甲歸田叟,逍遙自在游。晨曦聽鳥叫,暮落望山幽。二兩村家釀,三斤野鱔鰍。換杯推盞盡,醉指水中鷗?!背筷叵φ?,鳥鳴山幽,烹三斤野生魚蝦,喝二兩鄉(xiāng)間米酒,這是作者夢想中退休歸隱后的田園生活,與唐代詩人王維筆下的境界“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一脈相承,其實質(zhì)是對童年生活的懷念與對家鄉(xiāng)的無限眷念。此類詩詞還有《七律·丁酉仲秋回鄉(xiāng)偶感》《五律·鄉(xiāng)村》《清平樂·村居》等。

此外,胡代松先生筆下對親情友情或個人經(jīng)歷也多有涉及,或慰藉心靈,或感慨系之。比如抒寫同窗情誼的《七律·同窗聚會感懷》:“三載求學相伴路,一生魂夢掛牽源”,感念當年從事教育經(jīng)歷的《蘇幕遮·教師節(jié)感懷》:“三尺講臺寒暑度,鬢染微霜,常負春光約”,都是以詩言志的佳構。

胡代松先生除了遵循自己提倡的詩詞創(chuàng)作原則“能聽到時代的呼吸,能表達個人的實感,能描摩高蹈的格局,能抒發(fā)真實的情懷,能意境悠遠,能回味無窮,即可稱之為好詩也”外,在創(chuàng)作風格上還追求豪放,他毫不諱言地說:“豪放蘇辛作我?guī)煛?。蘇、辛者,即北宋的蘇東坡、南宋的辛棄疾。

胡代松先生作品的這種豪邁風格,與其長期的軍旅生涯有關,年深日久,鑄就鋼筋鐵骨、雄魂壯魄,于是熾熱的家國情懷、迎難而上的擔當精神、慷慨堅毅的人性潛質(zhì),一一滲入他的詩詞中。他的《從軍記懷》二首所道:“書生何幸?guī)倾^,彈劍吟詩歲月稠。雖未輪臺千里戍,籌謀帷幄亦風流?!保ㄖ唬棒W染微霜人未老,踏歌起舞正當時。亦詩亦劍平生愿,豪放蘇辛作我?guī)煛!北闶呛芎玫睦C。

與《從軍記懷》二首異曲同工的,是《水調(diào)歌頭·戎馬倥傯久》一詞:“戎馬倥傯久,不識錦衣裘。山河書劍依舊,華發(fā)已盈頭。作別吳鉤歸去,熱血初心常在,談笑看沉浮。思予云中雁,情寄水邊鷗。/卅余載,橫長槊,固金甌。得償所愿,攜筆彈劍帳中籌。雖未輪臺征戍,一樣疆場御寇,斯世復何求?揮手辭袍澤,前路繼風流。”

評家論析宋詞,有“婉約派”與“豪放派”之說。開創(chuàng)“豪放派”詞風的首推蘇東坡,胡寅在《酒邊詞》的序文中說:“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宛轉(zhuǎn)之度,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于塵垢之外……”王灼在《碧雞漫志》中則稱贊蘇東坡詞:“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之自振?!崩^之而起的是辛棄疾等人,發(fā)揚光大了“豪放”的詞風。辛詞的特征之一是弘揚強烈的愛國情懷,多“撫時感事”之作,抒懷寄意壯闊沉雄,其二是用詞這種文體反映廣闊的社會生活,特別是寫鄉(xiāng)村生活,造境造語健朗、清新、生動。

假若以“豪放”之說來觀照胡代松先生之詩,同樣可看出他“撫時感事”的純正途徑和書寫日常生活的健朗風致。如悼念“水稻之父”袁隆平的《悼袁老》:“草帽芒鞋素汗巾,分明鄉(xiāng)野老農(nóng)人。但求百姓三餐飽,覓得嘉禾一夢真。步履匆忙輕富貴,心胸坦蕩樂清貧。英魂歸去山河慟,忍顧星城熱淚頻?!滨r活寫出了袁老的外形內(nèi)質(zhì),有鋪陳,有哲思,情深意切,是詩詞中以刻劃人物為主的“小說格”筆法。胡代松先生寫鄉(xiāng)村生活,除詩境的營造外,尤重生活細節(jié)的精選,且多用“白描法”,如《夢為田園叟》一詩中:“晨曦聽鳥叫,暮落望山幽”“換杯推盞盡,醉指水中鷗”等生活細節(jié)描寫,曉暢動人。

在填詞上,無論短令長調(diào),胡代松先生皆能舉重若輕,且能承襲先賢“豪放”詞風之特色。其《鷓鴣天·已亥端午》一詩:“鑼鼓喧天角黍香,又逢端午祭忠良。行吟非為風和月,辭賦潛藏劍與槍。/艾蒲盛,芷蘭藏,汨江一躍斷人腸。洞庭濤涌英雄魄,家國情懷萬載揚?!睆念}旨、意境、造詞遣句來衡量,乃是“豪放”詞風之正道。而《水調(diào)歌頭·落葉隨流水》,吟詠的是“落葉”,卻是稱頌品性高潔、歷盡炎涼、不計寵辱、物我兩忘的君子達人?!奥淙~隨流水,率性下山巒。年年秋日光景,何作偶然觀?所有紅塵遇見,不過前生虧欠,今世作償還。離枝飄零散,終是了前緣!/臨深淵,涉天險,過驚灘。委身低處,無計微小入河川。嘗盡人間涼薄,飽覽天光云影,悲喜歷周全。尋覓歸棲地,彼岸共余歡。”在古今諸多寫“落葉”的詩詞中,此篇應是上乘之作,豪放沉雄中又有柔情百轉(zhuǎn),真好。

胡云翼在他選注的《宋詞選》的“前言”中,說辛棄疾除了“大量使用散文化的句子入詞”外,“用俚語白描,也是他所擅長”,比如他的《清平樂·村居》、《鷓鴣天·陌上柔桑破嫩芽》諸篇便是典型的例子。胡代松先生也喜歡用這種“白描法”,擷口語、俗語入詞,別有意味。前文所舉的《鷓鴣天·童趣》便是典型之一。

還有他步辛棄疾《清平樂·村居》原韻的同詞牌同題目的詞,也寫得讓人刮目相看?!吧礁呶菪?,園內(nèi)生衰草。晨起理荒身體好,相視自家翁媼。/搖舟布網(wǎng)溪東,魚蝦裝滿竹籠。坐睡行看由我,余生不再飄蓬?!贝嗽~寫游子歸家,侍奉高堂,鋤園捕魚,過一種自由自在的生活,“余生不再飄蓬”,何其快意!

白描體的詩詞,講究不著意去抒情和議論,寫人述事設語明快洗練、真實生動,但柔情軟意蘊藏其間,不露形跡。胡代松先生之詞,已入此中堂奧,值得點贊。

胡代松先生正當壯歲,又閱歷豐富,腹笥豐盈,于詩詞創(chuàng)作上以“豪放蘇辛作我?guī)煛?,并戛戛獨造,時發(fā)新聲。相信他在未來的歲月里,會更上一層樓,取得更好的成績!(原載《文藝論壇》2023年第五期)

作者簡介:

聶鑫森,1948年生。曾任湖南省作協(xié)副主席、名譽主席,為中國作協(xié)會員、湖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出版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詩集、散文隨筆集、文化專著七十余部。二十余個中、短篇小說被譯成英、法、日、俄、越南、智利等國文字薦介到海外,出版過英文小說集《鏢頭楊三》。曾獲“莊重文文學獎”、“毛澤東文學獎”、“金盾文學獎”、“百花獎”、“小小說金麻雀獎”、“吳承恩文藝獎”等獎項,被譽為中國當代短篇小說圣手。

張雄文,中國作協(xié)會員、湖南省作協(xié)全委、株洲市作協(xié)主席。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人民文學》《中國作家》《詩刊》等重要報刊發(fā)表兩百余萬字,出版《名將粟裕珍聞錄》《潮卷南?!贰堆┓迳降睦杳鳌贰堆嘧募t土地》《白帝,赤帝》等15部書四百余萬字。曾獲全國冰心散文獎、山西省五個一工程獎、四川散文獎、廣東省委組織部精品黨課圖書獎等多種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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