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十二巷》是湖南青年作家黃鐫的中短篇小說集，文字帶著親切、平和的講述氣息，讀來仿佛看見這樣的畫面——她是位“說書人”，穿梭于老城的各條街巷，不斷地聽、不停地看，將聽見的聲音、看見的色彩放入貨擔之中，碰見投緣人，悠悠拿出一杯茶，把一個個故事慢慢講來。

在《老城十二巷》中，故事是一根絲線，人物是線上的繡珠，目的是織造出百姓日常圖景——沉重處濃縮著幾十年的滄桑，密不可透風，如《大戲窩》；輕盈處不過是人與人的嘰喳，人性各色直白地顯露，如《黃雀子飛飛》。所以，我們能理解，為何她筆下的人物與環(huán)境沒有明顯的景深區(qū)別，因為她同樣看重故事線上蔓延的枝杈，注重風景的鋪陳。譬如，《小西門的裁縫鋪》中，可以看到她對環(huán)境的觀察是如此細致——“青磚屋，灰瓦頂，木門窗，麻石路。路面鋪著鵝卵石，鵝卵石鋪成圖案。黑石子、白石子、黃石子，圓形、菱形、花形。晴天，陽光在石子上跳；雨天，水珠在跳。”為何如此？在作家的自述中可以找到答案。黃鐫說：“作品中的人物大多都是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中、在生存境遇的制約下向生活追求一種可能”。因而，她的作品不必像戲劇般將聚光燈置于人物身上，也無需制造強烈的情節(jié)沖突，因人物與環(huán)境同生共長，二者得以互為映襯，渾然一體。當我們進一步追問，為何黃鐫沒有同時代青年作家那般聚焦人物的肖像式特寫，而是如傳統(tǒng)的山水畫家，將人物點綴于整體畫面之中？大概是黃鐫更青睞文學的潤化效用，尤其是在許多作家鐘情書寫個體之間的對抗、揭示個人在現(xiàn)代進程中倉皇無助的當下，她更愿意通過文學提醒人們，個體與社會從來不是對立。當我們看見歷史，看見地方，看見個體與土地有了記憶的連結(jié)，過往與當下有了時間的連結(jié)，自我與他者有了情感的連結(jié)，文學才變得有溫度。

《老城十二巷》的編排體例，明顯體現(xiàn)出作家這種用意。黃鐫特意將主題上互為呼應的兩個中篇安置于集子起始部分。兩個中篇題目分別為《大戲窩》和《小扇坊》，“大”與“小”在標題上互為對立，同時也是對兩種形式之“愛”的隱喻?！洞髴蚋C》關(guān)注的“愛”是無私的愛。因著唱戲，劉大筒與七妞相識相愛，只可惜世事無常，彼此一直錯過，兩人的悲劇讓人心生憐憫。劉大筒的人生如同唱戲的調(diào)子，起起伏伏不斷變化，當變成盲人后，“聽”成了他感知生命變化的唯一方式——“有些聲音慢慢沒了，新的聲音加進來，他便曉得世道在變?！薄皩庎l(xiāng)正調(diào)、學錢調(diào)、西調(diào)、西湖調(diào)、漁鼓調(diào)、十字調(diào)、采茶調(diào)、花石調(diào)……都在他耳朵里響著，在他心里流著。響著流著，幾十年似乎只吹了一陣風，就過去了。他老了?！痹谌f千變化中，還有唯一不變的東西——七妞與劉大筒之間的愛。盡管兩人無法在現(xiàn)實層面相守，但他們在精神層面互為依靠——劉大筒的伴奏與七妞絕倫的演唱，一直銘刻在彼此心中。相比之下，《小扇坊》的“愛”講述的是一種自私的愛。紅蓮與碧枝兩個女子互為依靠，維持著扇坊的運作，扇坊的興衰恰恰是二人的生命隱喻。當紅蓮苦苦經(jīng)營扇坊不愿改變時，用犧牲讓碧枝愧疚時，她只是從名義上“愛”著碧枝，實際上是用情感捆綁著碧枝，沒有給予碧枝選擇的自由。當紅蓮束縛著碧枝的時候，既是對他者生命的消磨，也是無法打開自我生命的怯弱表現(xiàn)——扇坊走向衰敗，她不愿另想他路重振扇坊。終于，忍無可忍的碧枝從捆綁中逃離，另尋他途，但也為扇坊帶來出路?？梢?，沒有自由的“愛”滲透著個人的自私，既傷害他人也傷害自己。兩相對比，《大戲窩》在漫長的時間中展現(xiàn)“愛”的深刻與恒久——劉大筒與七妞之間的愛是給予對方生命之缺，成全對方更整全的生命，深邃如大海。而《小扇坊》體現(xiàn)的是自私之“愛”，反映人的陰暗心性，那般自我臆想式的“愛”會堵塞生命之河的流淌。兩部中篇雖在“愛”的主題上有“大小”之分，但作者并非意欲進行道德審判，只是客觀地對兩種形式的“愛”進行具象描摹，刻畫人性的復雜且多變，因文學僅需呈現(xiàn)便能讓人反觀自身，自行體味。此外，這兩部中篇小說極具長篇的潛力，文本的人性密度和情感張力提供了繼續(xù)伸展的空間。

其實，故事與作家之間存在一種相互成就的關(guān)系。小說集之所以能感染人，源自于黃鐫對故土的長久眷戀。黃鐫談到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初衷時說：“對一個領(lǐng)域或一方土地反復耕耘，作家才能對生活的土壤有一個深層次的理解?！鄙w因如此，《老城十二巷》像是她為故鄉(xiāng)——寧鄉(xiāng)獻出的情詩，每篇小說從日常土壤中自然長出，帶著歷史的深沉感，又沾染著市井的喧囂聲，其間涵蓋著個人被時間沖刷過的悲涼與歡欣，總是那般有人世味，一如她在《月光光，夜光光》里寫的——“聽這樣的人的故事，能祛除一點心里的火氣?！闭f的是書里的陶三元，這又何嘗不是黃鐫的自我映照——她是位古典式的說書人，深情凝望著故土，述說身邊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