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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曉衡:外婆的花橋

來源:紅網(wǎng)時刻   時間 : 2024-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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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衡陽市區(qū)東約四十公里的黛青色莽莽丘陵之間,有一個古老的小鎮(zhèn)叫花橋?;颍F(xiàn)已沒有橋。過去曾經(jīng)有橋,五十多年前,這里新建了一個汽車客運站,集市、糧站、工商、稅務(wù)、郵政等都跟著遷了過來,老鎮(zhèn)漸漸荒廢,原來的花橋鎮(zhèn)也隨即退出了人們的世界。記憶中,我依稀見過的老花橋鎮(zhèn),是有一座其貌不揚也不雄偉的麻石平板橋,它長約四五米,橋身石欄上雕刻著龍形花紋,孤獨地橫跨在一條小溪流上。據(jù)老人們講,此橋建于晚清道光年間,因為它,小鎮(zhèn)便有了花橋的名稱。

我母親的娘家就在花橋鎮(zhèn)的壽字閣村。小時候,我常跟著母親到外婆家去玩,被那里的綠水青山深深吸引。那時候,我總是盼望著去外婆家,盼著坐汽車,而且我特別愛聞汽車散發(fā)的汽油味,聞著汽油味去外婆家總是令我興奮不已。

壽字閣村四面環(huán)山。村莊里最顯眼的建筑,就是外婆家那座有些年頭的高大老宅院。它分別屬于外公的五兄弟,1949年土改之后,宅院里除了自己住的幾間外,大部分都分給了沒有房子的村民。

從花橋鎮(zhèn)下車,沿一條鑲嵌在雜草和野花之間的有一塊沒一塊斷斷續(xù)續(xù)的青石板鋪成的小路前行大約四里遠,再繞過一座長滿茶樹的小山坳,前方不遠處的山腳下就是壽字閣村。外婆家的宅院,青磚黑瓦,飛檐翹角,古色古香。宅院的后面是青山,前面是一個很大的禾坪。禾坪與田壟之間蜿蜒著一條小溪,流水清澈,淙淙有聲。田野平展地鋪向?qū)γ娴纳较?。時置暮春,稻田已經(jīng)插上了禾苗,綠茵茵的一片,好看極了。

外婆和昌程舅舅早已站在院門旁的棗樹前迎接我們。一陣嘰嘰喳喳的寒暄之后,我們跟著外婆和舅舅跨進宅院的大門。繞過一個天井,眼前是正廳堂,左手邊就是外婆家的兩間住房。我的眼睛在宅院里好奇地東瞧瞧西望望。那偌大的正廳,木窗上精美的雕花,明亮的天井,似乎在訴說著曾經(jīng)的輝煌。廳堂正面的墻上有一個神龕,空的。下方,靠墻擺放著一張長而窄、兩端上翹的雕花案臺。案臺旁邊還有扇谷子的手搖風(fēng)車、灌溉用的腳踏水車、巨大又笨重的椿凳,包括墻壁上掛的牛軛、蓑衣和箬笠,每一個物件都讓我感到新奇。

我們的到來引得外婆宅院里的其他住戶都出來觀看。舅舅便給我一一介紹,外婆家左邊的那位七十多歲老婆婆是我母親的大伯母,她是我外公大哥的遺孀。大門右邊的這家是后住進來的農(nóng)戶,男的叫盛章,四十多歲,他矮墩墩的身材,臉龐糙黑,一口被旱煙熏黃的大板牙,我該稱他為表舅;他的堂客叫翠娥,矮矮胖胖的個子,大扁臉盤,圓眼睛,扎著兩條短硬的刷把辮子,我叫她表舅媽;他們家有一男兩女三個孩子,剛才進村的時候,我還看見她背上用布兜背著一個半歲左右的孩子在稻田里面?zhèn)g田。盛章家的對面,隔著小廳堂住著一位雙眼失明的六十多歲的五保戶。再往里面去,隔著一個小天井,住著一戶后搬進來的人家。

花橋?qū)儆诒容^閉塞的山區(qū),民風(fēng)十分純樸,村民們都非常地好客。村里人聽說我們來了,紛紛過來與我們打招呼。一時間,我母親應(yīng)接不暇。聽著他們用尖細又柔軟的鄉(xiāng)音俚語交談,我感到新鮮又親切。

那個年代鄉(xiāng)村還沒有電燈。晚上點著煤油燈或從山上采來的松樹皮照明。躺在外婆家閣樓的木床上,開始我怎么也睡不著,滿耳滿腦子都是新奇的事。眼睛久久盯著窗外的夜空,繁星點點。鄉(xiāng)村的夜特別的寂靜,水田里不時響起陣陣蛙鳴。星星好像是催眠的神燈,望著望著,我就進入沉沉的夢鄉(xiāng)。

第二天早上,陽光透過閣樓的窗扉照在我的臉上。耳畔響起山林里傳來的布谷鳥的啼叫。我一骨碌爬起來,跟著舅舅和盛章家的大兒子“一俫”去看他們放牛。一群大大小小十幾頭水牛和黃牛,撒歡似的往山坡上快步奔走。它們時兒嚼著鮮嫩的青草,時兒昂頭鳴哞。樹林里的鳥兒也不甘寂寞,用婉轉(zhuǎn)的叫聲與牛唱合。山坡上遍布著羊角棘、燈籠花等各種野草。草葉尖尖上掛著亮晶晶的露珠,只一會兒,我的鞋子和褲腳已被露水洇濕??吹轿夷切⌒囊硪淼幕?,“一俫”汲拉著兩行清鼻涕哂笑著。

我站在小村后面的山頂上四顧張望。山谷中,青石板小路被茂密的樹林簇擁著,彎彎曲曲向前延伸。我隱約看見路上還立著一個石砌的亭子,便飛快地跑下山坡。那是過去年代村里人修造的一個風(fēng)雨涼亭,供路人避風(fēng)躲雨歇腳之用。

鄉(xiāng)間的空氣異常清新甜潤,帶著草木和田野的芳香。晨曦之下,縷縷炊煙正從村里的屋頂裊裊升上空中,農(nóng)人們又開始了一天的勞作。

早飯后,趁大人們忙著他們的事情無暇管我之際,我一個人從宅院的側(cè)門悄悄溜了出去。

宅院的后面又是一番別樣的景致。從側(cè)門外的石階下去,左邊是土磚的院墻,右邊是一排茅草搭成的小屋,中間一條一米多寬坑坑洼洼的碎石塊鋪成的小巷。茅屋一共四間,有茅廁,有放柴禾的,有農(nóng)具間,有豬舍。豬欄里頭圈養(yǎng)了一只與家中門板差不多大小的肥豬,它在柵欄內(nèi)哼哼歪歪叫個不停。穿過小巷右轉(zhuǎn),有一個用竹籬笆和郁郁青青的灌木叢圍起來的菜園子。園子約莫三十平米見方,里面清爽整潔,收拾得有條不紊。幾塊不大的菜地種滿了豌豆、絲瓜、南瓜、冬瓜、莧菜、豆角、冬莧、蕹菜等蔬菜。一只黃鸝鳥站在菜園的瓜藤支架上,翹動著尾巴東張西望,發(fā)出悅耳的叫聲。此時正是花開季節(jié),園子里金燦燦黃艷艷的瓜菜花兒,你追我趕開得十分熱鬧。

繞過菜園往前走,與田壟相接處有一口長方形的水井。我好奇地登上井邊平整光滑的石階,但見井水清澈見底,印襯著藍天白云。滿溢的泉水正從井角的小口子汨汨地流出去。那口井被分成三段,右邊我站立的一段略高,是村民們飲用的井;中間一段稍低,供村民洗菜之用;左邊的一段更低,用來浣洗衣服。泉水最終匯入村邊的溪流里。

站在井邊,伴著籬笆菜園,默默聆聽此起彼伏的鳥語蛙鳴,眺望田野盡頭青色沉郁的山脈;頭頂上,湛藍的天空飄游著悠悠閑淡的白云……現(xiàn)在回憶起來,這種景致不正是人們苦苦尋覓而不得的田園牧歌式的意境嗎?只是當(dāng)年我還不甚懂得,陶淵明之所以寫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恬淡胸襟與真正內(nèi)涵。

隱隱聽見母親的呼喚。我依依不舍地回到外婆的宅院,原來是“一俫”的母親請我們到他們家去吃飯。因為害羞,我不愿意去,便爬到昨晚睡覺的閣樓上躲藏起來。不一會,“一俫”的母親一面叫我一面上得樓來。我母親在樓下一個勁地對翠娥說:“翠娥嫂子,算了啰,他是個細伢子,認(rèn)生,隨他去吧!”翠娥舅媽已經(jīng)上到了樓梯口,她順著木樓板就看見了藏在柚木籠箱背面的我,準(zhǔn)確地說她是看見了露在籠箱架子下面我的一雙腳。這時樓下的母親就對我說:“俫仉,快下來,莫辜負了你表舅媽一團心意!”

聽母親如此說,我便從籠箱后面站起來,不好意思地跟著表舅媽下了樓,與母親一起來到“一俫”的家里。咋一進屋,感覺他們的家黑咕隆咚的,光線很暗。前面一間是住房,里面一間被隔成兩半,一半是灶屋一半是豬圈。房子里充滿了一種奇怪的氣味。表舅媽讓我們在一張有些破舊的桌子旁坐下,沒過多久她就把幾碗面條端了上來。我和母親的面碗里都有一個荷包蛋,而他們自己家人的碗里只有面條。我看見那面碗內(nèi)側(cè)粘著幾許柴火落下的煙灰,就用筷子去撥弄,母親在我的手背上悄悄拍了一下。母親急著將我們碗里的荷包蛋夾到表舅和表舅媽的碗里,他們又飛快地將雞蛋夾回到我們的碗里來,如此這般地讓來讓去了好一陣子,他們夫婦有些生氣了,最后還是依了他們。大家默默地吃著面條。那個半歲的孩子在床上哇哇哭了起來,表舅媽連忙走過去給孩子喂奶。

幾天的時間,我與村里的孩子們已經(jīng)混得很熟絡(luò),整天跟著他們到山上曠野或小溪邊瘋玩,回城的時候我真有些舍不得離開。外婆的花橋之于我,簡直是快樂的伊甸園。

我們回城的時候,鄉(xiāng)親們又是送雞蛋,又是送花生,要么就是曬干的竹筍和自制的臘肉。翠娥表舅媽對我母親說實在沒有什么可送給我們,她卻硬將一大捆自己做的紅薯片塞進我母親的背包里。母親說什么也不愿接受表舅媽的禮物。拉扯之間,表舅媽板起臉來,露出生氣的樣子,我母親只好作罷。倒是我們,并沒有帶給鄉(xiāng)親們一丁點兒的禮物,唯有數(shù)不盡的內(nèi)疚和道不完的“謝謝!”

沿著村前的青石板小路往鎮(zhèn)上走。鄉(xiāng)親們一直送我們到村口小橋邊那棵老槐樹下。我們不停地向鄉(xiāng)親們揮手道別。翠娥表舅媽背上背著孩子,她哂開嘴露出豁缺的牙齒,微笑地揚起一只因為勞作而布滿皺紋和裂口的粗糙的手掌。她往前又跟出了十幾米遠。我看見她那粘著黃垢的眼睛里分明閃動著晶瑩的淚花……

光陰荏苒,五十多年過去了,歲月像一雙無形的手,讓許多東西改變了模樣。外婆那飛檐翹角的老宅院,現(xiàn)已成了一片野草叢生的瓦礫。一個嶄新而美麗的鄉(xiāng)村在翠娥們的眼前漸漸地呈現(xiàn)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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