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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故事中的“三重辯證關系”

——第十三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長篇小說述評

來源:文藝報 | 李 靜   時間 : 2024-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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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覽參評第十三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的百余部長篇小說,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形成的幾種主流敘事模式:或以個人奮斗、家族傳承、地域發(fā)展為縮影,以線性之軸推演“成長史”,展示歷史的滄桑變幻;或深描特定時空的民族文化,細剖多種文化的交織互動,在特殊性與普遍性的交互中展開自己的故事;或立足于當代視野,勾勒嶄新時代境遇下文化轉型與交融的進程。當然,也存在跳脫民族題材的多元故事。綜而觀之,可謂豐富、開闊且充滿當代氣息。以最終獲獎的長篇小說《阿娜河畔》《煙雨漫漓江》《大醫(yī)》《在高原》等為例,可以更具體、更典型地觀察近年來少數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的新趨勢與新成果。需要特別說明的是,另一部獲獎作品《花兒永遠這樣紅》以維吾爾文寫成,受限于語言能力,本文暫時無法涉及。但毋庸置疑,這五部獲獎作品提示我們應當以高度開放的視野,去努力擁抱當代中國文學共生共和的遼闊版圖。

上述四部獲獎作品當然各具風格,但若合而觀之,也存在共通的創(chuàng)作特色與美學追求,顯示出講述當代中國故事的趨勢與特點。具體來說,可以在“大與小”“虛與實”“古與今”這三重辯證關系中加以考量。對這三重關系的處理,無疑考驗著作家的認知能力與寫作功力。

第一,大與小的辯證。以文學書寫抵達宏大敘事,實現(xiàn)個人與集體、審美與歷史的辯證。這四部獲獎作品的共同點是既具備跨越數十年甚至百年的歷史縱深,又豐盈著靈動鮮活的個體生命經驗,從而避免了口號化、公式化的創(chuàng)作陷阱。作為兵團二代,維吾爾族作家阿舍創(chuàng)作《阿娜河畔》的動力源于故鄉(xiāng)的消逝(兵團農場合并)。阿娜河是塔里木河的古稱,阿娜在維吾爾語中是母親的意思。小說正是以生命源頭的記憶打底,創(chuàng)造出“茂盛農場”這一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縮影與典型,書寫出建設者們自20世紀50年代至新世紀的生活歷程,以家庭敘事與大歷史實現(xiàn)共振。藏族作家尼瑪潘多的《在高原》也持有相近構思,以一家四代人的經歷,映照西藏近百年的社會發(fā)展歷程,在家族敘事中揉進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動態(tài)歷史。與阿娜河溫情注視著的兵團故事類似,瑤族作家光盤的《煙雨漫漓江》是一曲動人的漓江兒女生活史、情感史,他們的命運在城鄉(xiāng)結構、生態(tài)保護的大背景下徐徐展開。這類作品著重描繪親情、友情、愛情,以此“疊印”大歷史之于個體的影響,既具備足夠的心理與情感深度,又能將之放入大歷史中加以形塑與拓延。

滿族作家馬伯庸的《大醫(yī)》則相對跳脫出作家的實際生活經驗。他的創(chuàng)作可以追溯至2017年參觀上海華山醫(yī)院校史館的經歷,最終由《日出篇》與《破曉篇》上下兩部構成。這一共計80萬字的鴻篇巨制寫出20世紀前半葉醫(yī)療史的宏闊圖景,“大醫(yī)”之名,取自孫思邈的《備急千金要方》,其所代表的愛國情操、人道情懷與理想主義信仰,具體落實在三位主人公(方三響、孫希、姚英子)身上,更散落在星云璀璨的人物群像之上。三位主人公各具典型性,分別代表窮小子、海外精英與富家千金三種人物類型,他們正是在接連不斷的歷史大事件中互相扶持、救死扶傷,最終成長為一代大醫(yī)。

可以說,這些作品中的人物形象無不可親、可感,作家為他們付出了全部的愛意與熱忱。歷史與現(xiàn)實中那些活生生的人,那些在大歷史中容易被遮蔽和遺忘的普通人,正是作家們的心之所系。馬伯庸自述信仰人民史觀,正是人民群眾創(chuàng)造了歷史。而尼瑪潘多自《紫青稞》以來的創(chuàng)作,也被評論家指認出鮮明的女性特色,女性在她的作品中是充滿能動性、有著自身成長線索的歷史主體。這些都體現(xiàn)出文學創(chuàng)作在個體視角與宏大歷史之間勾連轉圜的獨特價值。

第二,虛與實的辯證。發(fā)揚文史互動的文化傳統(tǒng),以歷史經驗激活文學的創(chuàng)造能量。這四部小說的寫作均有不小的難度,作家們都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根據阿舍的創(chuàng)作談,她自2016年起就開始專門搜集與兵團有關的資料,包括兵團教育、兵團水利、解放新疆史料、早期婦女進疆史料、知青進疆史料等,還包括各團場史志叢書、個人口述史以及專題論文,等等。同時,她還有意識地采訪家鄉(xiāng)親友。這一認知擴充的過程,使得她對兵團的追憶“不再是自我的、碎片化的、懷舊式的、圖解式的、浮光掠影式”的(阿舍語),而是在浩大的生命旅途與時代印痕中鋪展為更廣闊的畫卷。馬伯庸則大量涉獵上海華山醫(yī)院院史、上海《申報》、清末民初中國紅十字總會歷史資料和近代醫(yī)療史等專業(yè)文獻,甚至每天翻閱《申報》以便全身心地浸潤于彼時的海派文化。光盤懷抱為漓江立傳的宏愿,設計了深入漓江流域的采風計劃,花費三四個月的時間定點采風,與當地村民、貓兒山自然保護區(qū)護林員深度交流,了解他們的工作、生活狀態(tài)和精神風貌。

記者出身的尼瑪潘多有著對于新聞事實的敏感,但如她所說,文學相比而言有著更為細致的生活底色。作家們最核心的能量爆發(fā)于虛構與再造之中,他們以高度自覺的藝術選擇(包括結構、節(jié)奏、語言、人物等)去點滴建造出那個可信、可感、可讀的文學世界。阿舍特意選擇樸素的現(xiàn)實主義策略去匹配硬朗堅毅的兵團歷史,以“萬川歸海式”的敘述結構(謝尚發(fā)語)去傳遞兵團人的精氣神。小說沉穩(wěn)明凈的敘述語態(tài),仿佛在應和著阿娜河的波流。在小說人物成信秀的眼中,“阿娜河靜靜流淌,夕陽金紅色的光芒越過河對岸淺金色的蘆葦叢,斜灑在河面上,照得寬闊的河面一片金光閃爍……蒼茫、寧靜,一種于地老天荒之后仍立于不敗之地的樸素,沒有悲傷,更沒有浮華,只有令人心緒澎湃的輝煌”。樸素,輝煌,一如文字的腔調?!洞筢t(yī)》延續(xù)了馬伯庸“大事不虛,小事不拘”的創(chuàng)作原則,以“三明治寫作法”確保了歷史觀念與生活細節(jié)的真實性,而在歷史的空白處則大加發(fā)揮,敷衍成篇?!洞筢t(yī)》虛構的三位主人公,牽引出三線并進的高密度敘事結構,充滿戲劇性與畫面感,并以限時的時間結構與迥異的空間經驗催生出故事的緊迫感?!对诟咴肥褂昧穗p線敘事來擴充歷史容量,在呈現(xiàn)西藏當代日常生活方面,則選取了樸拙卻又充滿意蘊的語言,還經常調用民間俗語來烘托故事的煙火氣?!稛熡曷旖酚伞按壕G柳”“水流夏”“風動秋”“冬日暖”四個篇章推演而成,與其生態(tài)小說的定位相得益彰。在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敘事節(jié)奏中,小說從容地生成了四季流轉、生生不息的漓江故事。

第三,古與今的辯證。以當代關懷激活歷史脈絡,承擔著當代人的問題意識與美學追求?!栋⒛群优稀凡恢皇谦I給父輩與新疆生產建設兵團70年歷史的致敬之作,同時也是帶有當下問題意識的文學啟示錄——“人必將置身于自己的時代,必將被風浪所裹挾,然而作為個體的你將怎么辦?你將使自己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即便所有的努力只是一場徒勞,你又該怎么辦?所以,我所渴望的是——通過書寫一個兩代建設者的故事來呈現(xiàn)并保護住那些明凈頑強的心靈。”(阿舍語)反思當下的精致的利己主義與極端的個人主義,是阿舍壓在紙背的關切?!洞筢t(yī)》以醫(yī)療史為入口,喚起經歷了新冠疫情之后的無數讀者的共鳴,馬伯庸非常善于提煉古與今之間的精神共性,將歷史引渡進當代大眾生活之中?!对诟咴吠黄屏讼蠕h化、景觀化、神秘化的西藏書寫,致力于寫出“原生態(tài)”的、當下的西藏。尼瑪潘多對此是高度自覺的:“在眾多表現(xiàn)西藏題材的文學作品中,西藏或是神話和玄奧的產生地,或是探險和獵奇的代名詞,唯獨缺少對西藏現(xiàn)實及普通人的關注,所以我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努力,剝去西藏的神秘與玄奧外衣,以普通百姓的真實生活,展現(xiàn)跨越民族界限的、人類共通的真實情感?!薄稛熡曷旖穼τ诔青l(xiāng)結構與新鄉(xiāng)土生活的思考,對于人與自然關系的追問,對于自然生態(tài)的神圣性的開掘,也都是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到特定階段之后的“時代之問”。

上述作品從遼闊的戈壁寫到風雪交雜的高原,再到煙雨彌漫的漓江,甚至抵達《大醫(yī)》所構建的全球視野,一座座“文學地標”拔地而起,一處處“文學地理”變化萬端。其中所涉及的大與小、虛與實、古與今的三重辯證關系,既彰顯出創(chuàng)作的難度,又體現(xiàn)出最新的創(chuàng)作水平。未來的少數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也將在文學觀、歷史觀、審美創(chuàng)造力等多重維度繼續(xù)突圍,在與時代相伴而行的過程中推陳出新,為多元一體的文學圖景持續(xù)繪就新的篇章。

(作者系中國藝術研究院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所副研究員,第十三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評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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