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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宗玉:禪房里的干謁詩

來源: 芙蓉雜志   時間 : 2024-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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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有九成以上游客,同我一樣,不知道千年前,岳麓山曾有一名登山客,名叫韓愈。對,就是被蘇軾譽為“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的韓愈,就是被后世尊為“百代文宗”的韓愈,就是“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韓愈。

這樣一個人物,放在別處,必會又建亭、又塑像、又刻碑。就比如郴州,韓愈曾在那里作詩《叉魚招張功曹》,如今郴州北湖邊上,亭、像、碑,三樣俱陳。清代永興知縣更是在便江邊的巖石上自造遺跡,上刻“昌黎經(jīng)此”四個大字,還將此訛傳為韓愈親書。

丹霞地貌,青山碧水,便江風景獨好。韓愈數(shù)次行舟于此,或許陶醉過,但他不可能在江邊懸崖如此題書。韓愈標榜自己出身“郡望昌黎”,或自稱“昌黎韓愈”,這是有的。但在有生之年,他不可能自稱“韓昌黎”,“韓昌黎”是后世對他的稱呼。所以“昌黎經(jīng)此”,只能是后世文人的筆跡。

說到這里,我不由得想起前些日游歷黃克誠將軍故鄉(xiāng)時的情景。那里村口馬路上筑起高大牌樓,上書“江夏世望”。讓人一肚子疑問,這個小村莊與千里之外的江夏有啥關系?上網(wǎng)一查,我才發(fā)現(xiàn)湖北江夏黃氏,是頂尖世族。其119世祖峭山公曾任江夏太守,歷官至刑部尚書,生有二十一子,遍布福建、廣東、廣西、湖南等地。這四個字的意思就是,別看我們村莊小,但出身名門望族。心態(tài)跟韓愈是一樣的。江夏是他們心中的圣地,有如昌黎之于韓愈。

可岳麓山的文化底蘊太深了,來往名人太多了,所以就算韓愈曾在這里爬過山,長沙人也不覺得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以致現(xiàn)在,翻遍岳麓山所有角落,你不會發(fā)現(xiàn)有一處遺跡與韓愈有關,深深草木和漫長光陰,把一切都湮滅了。

公元805年夏末秋初,韓愈來到岳麓山,當時天氣依然炎熱,但清風峽暑氣已消,特別是麓山寺和道林寺某些佛殿,穿堂風經(jīng)過,涼絲絲的,由肌膚沁入肺腑,讓人感覺一身舒爽。

那天上山的人很多,說是文朋詩友也好,說是官宦同僚也罷。組局的是一位姓杜的侍御。大家呼朋引伴,爭先恐后,把官場的尊卑上下,全拋到了一邊,玩得忘乎所以,痛快淋漓。

有人對著菩薩磕頭,有人賣弄學問與高僧互打禪機。韓愈則去了清風峽,扯了蒿芹。又去赤沙湖,打撈菱芡,洗凈剝好,拿回佛寺廚房,讓僧人做了一頓豐盛素食。大家大快朵頤,吃得雙頰汗流。

歇一會兒,待消了食,再去登山。站在山頂,指著玉帶般迤邐北去的湘江和河東長沙城的萬千人家,有人引吭高歌,有人合手長嘯,有人感慨唏噓,唯獨韓愈,心神不寧,悵然若失。

到黃昏,大家感謝了廟里穿袈裟的住持,又對著寶相莊嚴的菩薩默默揖了揖,算是告別。然后坐上車馬,一路談笑風生,盡興下山。唯有韓愈,獨自留在山中。

同來為何不同歸?這真是一個謎呢!更令人奇怪的是,看著大家轉過山坳,韓愈明顯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顯然這一天,他并沒有看起來那么高興,甚至有些心不在焉。



為什么會這樣?這就得說說韓愈當時的處境了。

從公元805年元月,到八月十四日,韓愈大半年都處在停職聽調狀態(tài)。之前,他任廣西陽山縣令。元月,唐德宗去世,太子李誦繼位,史稱順宗。唐順宗即位初始,朝廷大赦天下,韓愈名列其中,被解職陽山縣令,等待重新分配。

韓愈有什么罪愆需要赦免呢?

瀆職罪。公元803年,韓愈在長安做監(jiān)察御史。因上疏《論天旱人饑狀》,揭露了關中餓殍遍地、災民流離失所的慘狀,影響了京兆尹李實的政績和既得利益,被李大人倒打一耙,誣告調查不實。

唐德宗一怒之下,將韓愈貶去陽山。與他同時被貶的,還有任郴州臨武縣令的張署。張署當時也是監(jiān)察御史,與韓愈同時負責調查關中災情。因所供證據(jù)不足,或者說,兩人在朝堂辯論,輸給了李實,結果反被治罪。

當然,唐德宗可能也有保護之意,知他倆不敵李實,特將兩人調離京兆尹的勢力范圍外。監(jiān)察御史在唐代,是正八品上,而偏遠小縣令則是從七品下。雖是貶謫,官職不降反升。當然,唐代這種現(xiàn)象頗為常見。很多官員貶著貶著,就把官職升上來了。所以被貶不怕,就怕再沒機會返京。

韓愈不清楚的是,李誦是帶病即位的。早在公元804年農歷八月,他就中風失語。德宗見太子生病,心頭一急,六十幾歲的老人,一下子就垮了,并很快駕崩。太子不得不繼位,但病情一直不見好轉,朝政也陷于半癱瘓狀態(tài),春季很多赦免之人,遲遲得不到安排。這樣一來,韓愈就滯留湖南了。他不知道接下來自己會被打發(fā)到哪里去。這種狀況,進京打探消息或疏通關系,或許更奏效。韓愈之所以沒有返京,應該是大唐律法不允許。

這一年張署是怎么度過的,不甚清楚。但韓愈的生活軌跡,從他的詩歌中可以窺探多半。他不敢走遠,一直沿著湘江,在郴州與長沙之間徘徊,一副隨時準備返京的架勢。春季里,他在郴州寫《叉魚招張功曹》,在耒陽寫《題杜工部墳》,在長沙寫《羅洋遠眺》,那時他的心情是明亮的、閑淡的、舒展的。對美好未來的期待,充滿了他的內心。

為什么這么說呢?在郴州,他半夜打著火把,跟著一群人,叉魚叉得樂翻了天;在耒陽,他尚有閑情為杜甫的死因辨?zhèn)?;在長沙,他寫的《羅洋遠眺》,字里行間的歡快氣息,更是濃得要溢出來?!袄@廓青山一座佳,登高滿袖貯煙霞。星沙景物堪凝眺,遍地桑麻遍囿花?!绷_洋山就是如今烈士公園電視塔所在的那座小山,年嘉湖那時只是瀏陽河的一個拐角。新中國成立后修鐵路,直接把拐角攔腰截斷,里面就成湖了。

可時間一久,韓愈的好心情就保持不下去了。春天被赦,秋天還不見安排工作,他難免牽腸掛肚、焦急抑郁,心潮起伏難平,思緒曲折難安。在這種情形下,被杜侍御拉來游麓山、道林二寺,還能有什么好心情?不過是強作歡顏罷了。

更何況,他是一個堅定而高調的反佛衛(wèi)儒者。出于對身份純潔度的保護,寺廟他是能夠不去,就盡量不去。年少時,韓愈跟著寡嫂清貧度日,很想靠科舉進入仕途。每日饑飲冷水,餓讀文章??上囂旆稚郧罚歼M士,落榜三次,考博學宏詞科,又落榜三次。進士第四次才通過,博學宏詞科最終沒通過。與他相比,柳宗元的科考成績就好多了,進士一次考過,博學宏詞科又一次通過。事實上,如果你愿意細讀文章,就會發(fā)現(xiàn),柳宗元散文的綜合得分,其實要稍高于韓愈。但柳宗元的名氣卻遠不如韓愈。

兩百年后,一個叫契嵩的和尚為了重振被韓愈踐踏的佛道,一語道破了韓愈反佛衛(wèi)儒的真相。他說韓愈當年之所以掀起以反佛衛(wèi)儒為核心的古文運動,不過是想找一塊進入仕途的敲門磚罷了。

他說得沒錯。韓愈年輕時帶著一班小弟搞古文運動,與其說是看不慣當時的文風,不如說是為自己的落榜找借口:不是我沒才華,而是腐朽僵化、言之無物的科場文風,根本不適合新時代的文青啊。甚至被佛道“污染”過的孔孟之學,也要肅本清源,重新詮釋。所以他要立儒學正道,塑秦漢文風,重新制定標準。只要大家循天理、講仁愛、遵儒道,按新標準寫文章,那他這個倡導者就立于不敗之地了。他的初心里,的確有搶占入仕主動性的動機。他完全沒想到,做文化運動的發(fā)起者,所帶來的福利,竟能延綿千年。風頭之所以蓋過柳宗元,這是重要原因之一。盡管柳宗元也是古文運動的參與者之一,但沒有韓愈積極、堅定、一往無前。

當然最重要的,是韓愈寫了一篇反佛檄文《諫迎佛骨表》,從晚唐開始,就有文人陸續(xù)為他搖旗吶喊。到北宋前期,他更是受到歐陽修等一班儒士的熱烈追捧。這篇文章主題反佛尊儒,行文自由灑脫,筆鋒犀利激蕩,言辭尖銳辛辣,簡直是為古文運動量身打造的范文。加上《原道》《原毀》《與孟尚書書》等系列文章如暴雨驟風,聲勢壯闊,讓韓愈的名望青云直上,大有比肩孔孟,成為季圣的趨勢。

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契嵩和尚才絕地反擊。有意思的是,文壇領袖歐陽修與佛門高僧契嵩,兩人針鋒相對了一輩子,卻是同年生,同年死。最終,契嵩以《非韓上》和《輔教篇》取得了絕對性勝利,兩篇文章既點破了韓愈反佛衛(wèi)儒的動機,又抓住了《諫迎佛骨表》里的邏輯漏洞,同時還將佛儒兩道的本質說得通達透徹,化敵我矛盾為互補互融關系,當時的宋仁宗及一干文人都被折服了。從此韓愈的身份只被定位在文學成就上,不再往“儒家圣賢”方面塑造了,宋代的古文運動也由此進入平緩期。

靠著這身標志,被朝堂大佬看中,韓愈得償所愿,步入載沉載浮的仕途。他必須保護好這身標志,才有可能在未來走得更順暢。若干年后,他寫《與孟尚書書》,通篇幾乎都在解釋,他對儒教的堅貞可昭日月,與潮州大顛和尚交往,絕不是叛儒投佛。在書信末尾,他還剖心明志:“使其道由愈而粗傳,雖滅死萬萬無恨!”假如我韓愈能憑自己之力讓儒道稍稍得以傳播,那么就算死一億次,我也不后悔。



而現(xiàn)在,正是停職待宣的敏感時期,杜侍御卻邀他一起去拜佛求菩薩,他內心能不糾結嗎?侍御的全稱叫殿中侍御史,從七品上,只比陽山縣令高一點點,卻負責監(jiān)督百官。韓愈目前近乎白身,又怎能拒絕杜侍御的好意邀請?這一天,他注定過得很煎熬,一邊患得患失,一邊強作歡顏。

或許正因為內心那份小糾葛,反佛斗士找了個理由,主動留宿寺院客房。他得好好想想,該如何處理這件事。既然大伙兒玩得很盡興,自己又詩名在外,豈能不寫詩唱和?要不然怎么對得起主事人和同游者的拳拳盛意?

可是,若單寫游賞麓山道林二寺的美好心情,此后詩歌傳到長安,大家還以為他韓愈思想變節(jié)、信念動搖了呢?如今自己前途不明,會不會升遷,去何處任職,還得仰仗朝堂那幫衛(wèi)儒大佬。他可不想讓朝堂大佬把他看作是腳踏儒佛兩教的投機者。

那夜無月,江中漁火點點,恍若星辰墜落人間;夜風很大,刮得滿山樹搖。松濤陣陣,疑似身處江湖之中。韓愈夜半被夢魘驚醒,輾轉無眠,只聽得嶺外一聲聲猿啼,格外凄絕。直到天漸漸亮了,燈漸漸暗了,他才提筆作詩。詩很長,寫盡了白日的歡娛與夜里的清思。

陪杜侍御游湘西兩寺獨宿有題一首,因獻楊常

長沙千里平,勝地猶在險。況當江闊處,斗起勢匪漸。深林高玲瓏,青山上琬琰。路窮臺殿辟,佛事煥且儼。剖竹走泉源,開廊架崖廣。是時秋之殘,暑氣尚未斂。群行忘后先,朋息棄拘檢??吞孟部諞?,華榻有清簟。澗蔬煮蒿芹,水果剝菱芡。伊余夙所慕,陪賞亦云忝。幸逢車馬歸,獨宿門不掩。山樓黑無月,漁火燦星點。夜風一何喧,杉檜屢磨飐。猶疑在波濤,怵惕夢成魘。靜思屈原沉,遠憶賈誼貶。椒蘭爭妒忌,絳灌共讒諂。誰令悲生腸,坐使淚盈臉。翻飛乏羽翼,指摘困瑕玷。珥貂藩維重,政化類分陜。禮賢道何優(yōu),奉己事苦儉。大廈棟方隆,巨川楫行剡。經(jīng)營誠少暇,游宴固已歉。旅程愧淹留,徂歲嗟荏苒。平生每多感,柔翰遇頻染。展轉嶺猿鳴,曙燈青睒睒。

詩長,標題也長,乍眼一看,“湘西”一詞,讓人心生歧義,以為是指湖南西部,實際上是指湘江西岸,而且特指與長沙隔水相對的岳麓山一帶。查看古書就知道,這種叫法由來已久。

長沙有位文史專家,大概是想避免后人誤解,好心將此詩的標題改為《陪杜侍御游岳麓道林兩寺》。殊不知這一刪改,完全違背了韓愈的本意。

別的詩人游岳麓山寺廟,的確會直稱寺名。韓愈之所以要含糊其詞,是他對“道林”二字不感冒。韓愈把“道”看得很重。他認為天下正道只屬儒學,廣施仁義,嚴守道德,博愛百姓,才是正道。其他都屬邪門歪道。而岳麓山下的寺廟,竟敢以“道林”自稱,韓愈是不認同的,所以他在詩中避開了這個字眼。

全詩共五十句二百五十五字,應該是歷代文人寫岳麓山最長的詩歌之一。雖以寺廟為題,可涉及佛事的,只有輕描淡寫的兩句:“路窮臺殿辟,佛事煥且儼?!币馑际钦f,走到?jīng)]路時,發(fā)現(xiàn)林中寺殿聳立,香火很旺。目及處,顏色鮮艷,寶相莊嚴。與杜甫那首《岳麓山道林二寺行》對佛寺熱情洋溢的態(tài)度,完全沒有可比性。

詩歌的前半部是寫山中游玩之盛況。后半部卻寫半夜驚醒,憂國憂民之情如湘江之水,奔涌心頭。他先是把屈賈之悲和當前國事感慨了一番。接著表達了自己忠君報國、克己奉道、經(jīng)世濟民的志向和熱情,最后感嘆時光荏苒,人生苦短,自己淹留在這沒有方向的旅途中,任憑生命如急流飛瀑,墜入暮年……

噫,身處佛寺,卻心懷四海九州。細細品來,韓愈這家伙竟在講究寂滅心的寺廟里,寫了一首對仕途充滿無限渴望的干謁詩,真讓人啼笑皆非呀。

那么,他干謁的對象是誰呢?

正是標題提到的楊常侍。常侍是指散騎常侍,屬正三品高官。楊常侍是誰,我無法考證,但他一定屬于衛(wèi)儒派,韓愈借此詩完美地解決了內心的糾葛。詩歌前半部,他寫興高采烈游佛寺,是為了哄杜侍御他們高興。后半部他寫只爭朝夕報君國,是為了讓朝堂楊常侍他們不生疑心。這種爐火純青的平衡術,真讓人嘖嘖稱奇。

韓愈性格耿直,且急躁沖動,常常因文害事,情商老不在線。但從這首詩來看,只要不出離憤怒,不走極端,他做事還是挺有章法的,也挺有能力和手段的。要不然后來他也不可能做到吏部侍郎,死后還被追賜為吏部尚書。



可是,等待的滋味,對心性跳脫的韓愈來說,實在是太難受了。岳麓山的詩歌,他寫得天衣無縫、滴水不漏。可場景一換,從岳麓山到了南岳,他卻大放悲聲,心態(tài)趨于崩潰。

他去南岳問卜前程。很幸運,抽得了一支上上簽。其時南岳淫雨霏霏,或許是天氣原因,上上簽也未能讓他心情好轉,他作詩感嘆:“竄逐蠻荒幸不死,衣食才足甘長終。侯王將相望久絕,神縱欲福難為功?!币馑际钦f,我韓愈放逐蠻荒,幸得不死,只要衣食足夠,就算留在這里終老一生,也心甘情愿。王侯將相的美夢,做得久了,也該清醒了。抽個好簽有什么用?縱使神仙想降福于我,恐怕也難變現(xiàn)。

韓愈的預感很準確。就在他南岳求簽時,朝廷格局又有了新變化。這年農歷八月,久病不愈的順宗禪位,成了“太上皇”。憲宗繼位,再次大赦天下,韓張兩人同時被量移到湖北江陵,任法曹參軍。

旨意于八月十四日抵達郴州,中秋夜兩人舉杯對飲,互訴曲腸。之后,醉而歌,歌而號,號而泣,悲聲暗明月。江陵雖離長安稍近,但職位并沒上升。兩次皇恩,竟“浩蕩”如此?眼看他人免死的免死,除罪的除罪。流放的被遣返,遠遷的被召回,全國罪人喜大普奔,只有他倆在郴州孤館笑淚無常,“君歌聲酸辭且苦,不能聽終淚如雨”。

這年孟冬,韓愈再作《岳陽樓別竇司直》,情緒依然激動,詩中的憤怒幽怨,噼里啪啦,像竹筒倒豆,急雨連珠。都過去了兩個月,韓愈仍逗留湖南,遲遲不肯渡江北去。

“念昔始讀書,志欲干霸王”,而今世事看透,再不會強求那鏡月水花般的功名了。韓愈甚至打算點卯江陵,再掛冠而去,“誓耕十畝田,不取萬乘相”,他要帶著心靈手巧的妻子和業(yè)已長大的兒子去養(yǎng)蠶織布,躬耕南山。

其實人生漫長,不只有江陵。江陵任上,后來韓愈只待了一年,很快就奉召返回長安,官授權知國子博士,響當當?shù)恼迤反髥T??梢娙松粫r得失,算不了什么。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并且還很容易被有心人抓住把柄。

還莫說,十年后,朝廷要提拔韓愈為中書舍人,有人提出反對,說他任江陵法曹參軍時,曾在一篇送行文章里,稱呼過裴鍔的字。裴鍔雖是節(jié)度使裴均的兒子,但品性鄙陋,為人粗俗,韓愈不應該如此稱呼他。朝廷只好將韓愈改任為太子右庶子。

這種話術,讓現(xiàn)代人覺得莫名其妙,搞不清唐代的名和字,究竟藏有什么玄乎?人品不好的人,難道連字都不配稱呼了嗎?也不知那個官二代,究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讓人如此厭棄?可惜再無史料可查。

當然,話又說回來,詩言志,歌傳情,詩人沒有一點牢騷,那還叫詩人嗎?反正連十年前這種小事,都能被人拿來當作反攻的武器。韓愈其他大開大合、不拘小節(jié)的文章,若是細究,肯定也是“漏洞百出”。既然這樣,還不如由著性子來。至少可以用熱血文字,澆澆心中堅冰似的塊壘,出一口悶氣,得一時之爽。

何況,散落江湖,若不發(fā)聲,日理萬機的皇帝又哪會知道你有一肚子哀怨和愁苦?甚至連你這個人,他都忘得差不多了。這時若讀了你一首抒情言志的好詩,說不定一發(fā)慈悲,就把你召回去了呢。

韓愈這首只稍稍提及佛寺的長詩,在他去世三百余年后,被補錄進了六絕堂。道林寺將他的這首詩,與宋之問、杜甫的詩篇和沈傳師、裴休、歐陽詢的書法,一起給珍藏了,并勒石以銘。到南宋末年,和尚志茂重修六絕堂,更名為衍六堂。韓愈若泉下有知,對于道林寺和尚這種兼收并蓄的行為,不知會作何感想。

不過沒多久,道林寺就毀于元蒙兵燹。一同消失的,還有衍六堂。后來道林寺再次興建,但岳麓山卻再沒韓愈半點蹤跡了。迄今為止,岳麓書院已綿延千年,里面會聚了諸多名人。韓愈被尊為百代文宗,又是鐵桿儒學衛(wèi)士,庭院竟沒有三尺之地,容他一尊小小雕像,還真有些遺憾呢。


作者簡介:

謝宗玉,文創(chuàng)一級,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毛澤東文學院管理處主任,湖南影評協(xié)會副主席,湖南省“五個一批”人才。多篇文章入選中學語文課本及中國散文排行榜。著有《草木童心》《末日解剖》《時光的盛宴》等16部文學專著,獲各類文學獎10余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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