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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素蘭:大河出深山

來源:人民日報   時間 : 2024-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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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在湘中丘陵,那兒屬雪峰山余脈,山巒重疊,圍出一小片山中盆地。青瓦白墻的屋宇依山而建,散布在盆地四周,組成一個小小的村莊。

村莊里開門見山。小時候,望著層層疊疊的山,我的心里便生出一個疑問:山的那邊是什么?

于是,趁著上山打柴的機會爬上屋門前的大山,去看山的那一邊。然而站在山頂上,不管朝哪個方向望,極目所見,依然是層層疊疊的山。

山里人見的山多了,走的山路多了,便有了關于山的智慧?!巴脚芩礼R”,意思是你雖然望見了前面的山,但若想到那山上去,把馬跑到累死也不一定能到達。

你若身在山中,朝著山走,是走不出大山的。只有沿著水走,才能走出大山去。

兩山之間必有澗,澗中一線泉水,像害羞的小蛇,在雜草灌木叢中悄悄滑行。數(shù)線這樣的澗泉從四圍大山中滑流而出,慢慢朝盆地中匯聚,盆地里就出現(xiàn)了一條清亮的小溪。

這小溪是我童年的樂園。夏日的午后,陽光照得整個村莊昏昏欲睡,蟬在樹上大聲喊熱啊熱啊,我卻一點也不覺得熱。我赤腳,拎著小桶和撮箕,跳進小溪,將撮箕伸進水草中撮魚蝦泥鰍,翻開小石頭捉螃蟹。

小溪蜿蜒流過村莊。村路像飄帶似的,沿著小溪往村口飄去。溫柔的小溪來到村口的山嘴處,突然變得大膽起來,以決絕的姿態(tài)跳下懸崖,縱身躍入山下峽谷中的大河。村路則在這里猶豫一下,轉(zhuǎn)了個彎,繞過山嘴去尋找大河,然后沿著大河飄向山外。

我不能跟小溪一起躍進大河,也不能跟著村路走去山外。我童年的世界只有頭頂那一方藍天和藍天下的村莊。但我的腳步?jīng)]有停歇。河岸邊的山坡上開鑿了層層梯田,我赤腳跳躍在梯田窄窄的田塍上。沿著那些高高低低的田塍,我終于也像小溪一樣,走進峽谷中的大河,去繼續(xù)我的漁獲。

說是大河,其實河里的水不多,也不深,一年四季,我們都可以涉水過河。但大河曾經(jīng)也是大的。從夾岸聳峙的高山、刀砍斧削般深切的河床和河床里大如茅屋的亂石,都能感受到大河當年奔騰的氣勢。但如今,它只能在亂石間穿行,沿著曾經(jīng)的巨大河床,執(zhí)拗地爬向山外。

大河往下一里多的地方,有一座古老的石拱橋,名叫高橋。爺爺說,早年間,船是可以一直開到高橋的。爺爺還說,早年間,大河里發(fā)大水,洪水一直淹到了土地廟。土地廟在村口的山嘴處,在小溪跳入大河的懸崖邊上。但就像大河不再是大河,只留下了名字,土地廟也沒有了廟,只剩下一個名字。

在爺爺?shù)臅r間里,早年間就是從前,究竟是從前的哪一年,并沒有具體的說法。

爺爺還跟我講過一個關于早年間大河的傳說:芙蓉山下有條陰河,河里曾有一股水桶粗的水直往外冒,害得這一帶總發(fā)洪水。后來,不知從哪里來了一條大蟒蛇,用身子堵住陰河,又有四條蜈蚣死死鉗住蟒蛇不讓它動,于是洪水止住了,大河里再沒發(fā)過大水。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這個傳說不過是一個形象的比喻,并沒有什么蟒蛇與蜈蚣,它們指的其實是河上修建的水利設施。

爺爺說的芙蓉山,是我們那兒最高的一座山峰。據(jù)說唐代詩人劉長卿曾在這山上遇雪,借宿山中,寫下膾炙人口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彪m然各地以芙蓉命名的山甚多,但從當年劉長卿在湖南游歷的軌跡和詩中描寫的自然風物看,八成就是我故鄉(xiāng)的這座芙蓉山。

芙蓉山下有一個水庫,是在我童年時代修建起來的,水庫的大壩就建在大河上。也因為修建這座水庫,才使大河失去了奔騰的氣勢。

隨著水庫一起修建的,還有兩條渠道。其中一條渠道通過隧道,將水庫的水送到我們村莊。這渠清水在流過我們村莊后,又通過一條架在盆地中間的高高渡槽和另一個隧洞,流向我所不知道的遠方。

村道狹窄蜿蜒,高低不平,渠道卻是寬闊平坦的,那是我童年時代見過的最寬最平的路。渠道修成后,村小也搬到了渠道邊。

渠道不像溪流和大河那般彎彎曲曲,渠道里的水也不像溪流和大河里的水可以隨心所欲。溪流像調(diào)皮的孩子,整天叮叮咚咚唱歌,有時貪玩,改了道,彎進圳溝,忘記了再回小溪,就聚成山塘。大河里的水常在窄處湍急,而在一些大石頭下又沉靜為深潭。渠道卻規(guī)定了水的來路和去處,讓水流得規(guī)規(guī)矩矩、明明白白。途經(jīng)村莊的渠道雖然不長,卻有明渠、隧道和渡槽。明渠有一個梯形的底座,渠道送水的時候,渠水在梯形的渠道里平緩無聲地流動,沒有波瀾,也看不見底。隧道和渡槽的內(nèi)壁都是陡直的,里面沒有可供抓握的水草或者雜樹。所以渠道送水的時候,小孩子都得遠離水渠,以免發(fā)生危險。

后來,為了防止孩子們下到渠道玩水,村小在渠道邊裝了不銹鋼柵欄。在渠道過水的時節(jié),父母每天都要叮囑孩子們不要去渠道里玩水,走在渠道上要靠渠道外面走;不管渠道里漂著什么寶貝,都不要去撿;不管什么值錢的東西不小心掉進渠道里,也不要去撈。因為被這樣反復叮嚀,流經(jīng)村莊的這渠清水,我們簡直對它又愛又怕。

對于農(nóng)人們來說,這渠道真是太重要了。記得渠道第一次送水時,正是一個干旱的夏天。滿渠清澈的河水流過村莊,不僅帶來縷縷涼風,也通過渠底的孔洞,流進兩旁的田野,讓久旱的禾苗得到灌溉,讓農(nóng)人們的臉上蕩漾開水波紋似的微笑。

少年時代,我沿著大河走出山村,到鎮(zhèn)上讀高中時,才發(fā)現(xiàn)家鄉(xiāng)的大河在鎮(zhèn)上有一個名字,叫流沙河。大河到了流沙河段,已經(jīng)沒有了夾岸聳峙的高山和河床里嶙峋的亂石。河道變得寬闊,流水變得平緩,河床鋪滿金黃的流沙,流沙河也因此得名。那時候沿河正在搞建設、蓋房子,于是,流沙河里的沙子被廣泛用到建筑工地上去,而那原本開闊平緩的河床,被掏得盡是窟窿。大河因此遍體鱗傷。

后來,我沿著大河再往外走,到省城讀大學,才知道大河的書名叫楚江。楚江從我的故鄉(xiāng)發(fā)源,全長48千米,沿途又匯入20多條支流,然后入溈水、進湘江,直通大海。

楚江是個大名字。因為古人把長江也叫楚江。是不是因為和偉大的長江同名,所以鄉(xiāng)親們才把家鄉(xiāng)的這條河叫作大河呢?

讀大學后,我弄明白了,爺爺所講的傳說中,被四條蜈蚣鉗制、堵住陰河的巨蟒,其實就是大河上那座水庫的大壩。正因為在大河上修建了大壩,調(diào)節(jié)了山洪,才保了我們一方平安。

我還知道,那通過水渠引出來的水,后來走得很遠。在缺水的年份,它甚至被調(diào)往鄰縣,為那兒的禾苗解渴。

我故鄉(xiāng)的這條大河,雖然在我的童年時代就被截斷了,但不管是水庫里的水還是渠道里的水,它依然以水的形態(tài),滋養(yǎng)著大地上的萬物。

如今,楚江之源的水庫被命名為青山湖,是下游多個鄉(xiāng)鎮(zhèn)的飲用水源。經(jīng)過近十年的治理,楚江已經(jīng)是水清岸綠,時有白鷺、野鴨在水中嬉戲。

“只有河能走出重重疊疊的山。河呼嘯著沖撞而去,山門轟然打開,前面是一馬平川。”這是我年輕時一篇小說的題記。而關于河的這種印象,是童年時代故鄉(xiāng)的大河帶給我的。

當日子流水似的遠去,我在回憶故鄉(xiāng)和故鄉(xiāng)的大河時,也開始重新理解了河的意義。河水走出大山,其實最終又會回到大山。因為河水在流動的過程中,會被蒸發(fā)成水汽,飄入天空,聚成云彩。總有一片云會飄回故鄉(xiāng),變成雨,又落入故鄉(xiāng)的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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