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阿來 時間 : 2013-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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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阿來先生是一位長期堅守著文學的純正與高貴的作家,其創(chuàng)作體現(xiàn)了強烈的文學責任感。他認為,我們應當更多關注作品的精神營養(yǎng)價值而不要過度關注其經(jīng)濟價值,對一切思潮應該保持一種警惕,有警惕才會有反抗,有反抗,文學才會有進步。本文是阿來先生在湖南毛澤東文學院《文學名家講堂》的精彩演講,就文學與社會構成的關系,并結合自身經(jīng)歷和創(chuàng)作體會,闡述了他的深刻思考與獨特見解。在文學不斷被商業(yè)化、“快餐化”的今天,文化消費問題也已日益為公眾所關注。對廣大讀者來說,阿來先生的演講無疑是一種來得及時的、頗具風味的精神營養(yǎng)大餐。
講稿正文:
大家上午好。先破個題吧。
我的標題是意識形態(tài)與文學的對抗。其實,這個問題對于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寫作的人來說,是一個早已解決的問題。那個時候,我們說適應、順從,還是對抗,是很有政治色彩的,因為中國從1942年《講話》發(fā)表以來,出現(xiàn)了跟中國五千年以來不太一樣的提法,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
從詩經(jīng)開始,中國文學留下了“文以載道”的良好傳統(tǒng)。這里面包含了文學的政治功能,但是,沒人說,文學作品在實現(xiàn)文以載道這個目的時,要以犧牲文學的審美性和藝術性為代價,把文學變成工具。此外,過去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還出現(xiàn)了另外一個問題,文藝為工農(nóng)兵服務。這句話還包含另外一個意思,就是說,如果我們不是工農(nóng)兵,那么,我們就不叫深入生活。所以,我們老要去深入別人的生活。
其實,今天,我要講的不是這個問題。因為這個問題從1942年到1949年變成了全中國的問題。文學的標準跟方法,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思想解放以后,那一代的知識分子,已經(jīng)達成了共識,那樣的一條道路,是不符合文學規(guī)律的。也是跟古今中外的文學規(guī)律相背離的。文學的政治工具論已經(jīng)得到了徹底的拋棄。八十年代以來,文學已經(jīng)回歸到文學的道路上來,取得了自己應該取得的成就,與時代相適應。從個人價值的發(fā)現(xiàn),從個人與社會關系的認識,從這樣的角度重新定位,重新找到位置,從文學的本體重新出發(fā),我想包括那個時代的湖南文學界,已經(jīng)達成了共識,做出了我們的貢獻。
但是,終于有一天,這個問題又出現(xiàn)了,又成了問題。當這個問題成為問題的時候,我們這個社會還沒有充分的肯定。九十年代之后,尤其是九十年代末期,我們中國這個社會突然有一天出現(xiàn)了非常濃的商業(yè)化。中國文學剛剛起步,用了幾代人的犧牲,處理好認識到文學與政治應該是什么關系時,突然又無聲無息了。文學與政治,文學與商業(yè),又應該是什么關系?這樣一個問題,一下子又擺到了中國人面前,擺到了中國的文化工作者、藝術家、作家面前。其實,也擺到了所有消費中國文學藝術的讀者面前。而且,直到今天,這個問題并沒有得到解決?;蛘哒f,很嚴重。這個問題帶來的很多東西,在我們的文化生產(chǎn)、文化創(chuàng)造、審美品質、文化消費中,最后會造成一個什么結果呢?今天,我想從這里破題。
文學跟經(jīng)濟是一個什么關系?文學跟市場是什么關系?今天的文學創(chuàng)作,僅僅是幾個作家的事情?還是跟整個社會有關系?這些都是問題。我自己是一個作家,作為一個文學生產(chǎn)者之一,我也沒什么解決方案。從八十年代中期吧,我開始文學寫作,一直在經(jīng)歷中國社會的變化,我們在見證中國社會迅速變化當中,我們面臨一些問題,或者說,我們在面臨一些危機、挑戰(zhàn),甚至不能說是挑戰(zhàn),挑戰(zhàn)可能帶來一些好的結果。但是,我們面臨的是一個集體下滑的、繁花似錦式的這樣一個文化局面。那么,每一天,我們都會問自己,每寫一部新作品,我們都要問自己,在這么一個高度商業(yè)化的社會環(huán)境當中,我們在從事文化生產(chǎn)的時候,我們到底應該歡呼它的到來,也就是順應它?還是堅持一點文化品格?人家不需要,所以,我要生產(chǎn)適銷對路的產(chǎn)品,沒辦法,這個叫順從。但是,有些人還是要說,即便是這樣,我們文學自古到今,他應該堅守其基本的價值。這個基本的價值,要不要堅持?如果要堅持,勢必跟我們批評家們說的作家與社會之間存在一種關系,這種關系叫緊張關系。個體與社會之間,尤其是知識分子與社會之間,確實存在有點緊張、有點懷疑這樣一種意識,因為職業(yè)這樣,文化需要一點獨立性,思想價值和審美價值,不后退,從緊張就會上升為一種對抗。當你的寫作姿態(tài)表現(xiàn)為一種不妥協(xié),就會上升成一種對抗。
半個月之前,這邊和我交流演講題目時,我把這個“對抗”寫在手機里時,我還在想,“對抗”這個詞是不是嚴重了一點?但是,想來想去,我讓這條短信在我手機里又呆了兩天,我實在沒有想出一個比“對抗”更準確更恰當?shù)脑~。我也想把這個詞表達得更溫和一些,我自己不是一個很激烈的人,我是一個比較溫和的人。“破題”這個詞也是從八股里借來的,所以,演講就像做八股文。這是第一層意思。
我們做任何事情,都不是在理論層面進行分析。我只是一個寫作者,而且,很長時間以來,是個業(yè)余寫作者,在這種業(yè)余寫作當中,自己有很多感受。八十年代初,周圍有很多年輕人在寫作,我也開始寫作,然后,慢慢發(fā)表作品。
前年吧,我在廣州有一個小小的演說,那時,我剛剛得了一個小獎,也就是剛才躍文講到的華語文學獎,我說我的寫作就是一個自我教育、自我探索、自我修正的一個過程。我們在七十年代受到的文學理論教育,還是以前的那一套。當我開始寫作時,又不是按照這個在寫作。我在一邊寫作,一邊把過去教育中所接受的毒素消解掉,是自我修復,更多不是在創(chuàng)作,是自己對自己進行一種正確的文學教育。現(xiàn)在,我不好意思回頭看自己寫的東西,譬如八三、八四年寫的東西,不是說語言不對,結構不好,是背后的指導思想、或者說文學觀念是錯誤的。他看起來似乎閃爍著我們年輕時候的激情,或者某些方面的才華,是不可以那樣的。
當我修正到一定程度時,因為當時我還在一個小地方,兩三萬人的小城市,阿壩自治州首府,先教書,后來在文化局當一個干部,同時在寫作。寫了十年之后,我確定有問題。我記得自己的兩本處女作是同一年出版的,這個年份很有意思——1989年。一本詩集,一本短篇小說集,應該很高興。那個時候,一邊寫作,一邊讀了很多書。出版了自己的書之后,我感到很惶恐,倒是朋友們替我高興,叫我請客。
我的第一本小說,是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那個時候,作家出版社出版一本書,好像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尤其是在我們那樣的小地方。但是,那一天晚上,我突然萌生一個念頭。我跟我老婆說,我可能不寫東西了。她說,你不寫東西干什么?我說我想調回到原來那個中學去,我突然感覺到文化局和寫作特別沒有意思。文化局就是組織一下唱歌、跳舞,今天,政府要歡慶什么東西,我們要組織一臺晚會,諸如此類。
我對寫作突然產(chǎn)生一種巨大的虛無感。有兩件事情,一件事情是八九年發(fā)生的政治風波,今天,我們不管對這件事怎么認定怎么評價,當時,我們都是20多歲30來歲的年輕人,很激動,而且,都用不同的方式,不管在大地方還是小地方,參與關注這樣一件事情。親身經(jīng)歷了中國社會的巨大震蕩和觀念沖擊,將來歷史怎么評價這件事情,我不知道。但是,對一個年輕人、一個對社會正義、公平、民主還有所期待的年輕人,它的影響是非常巨大的,非常難以忘懷的。和這樣的巨大事件相比,寫幾首詩,寫幾個短篇小說,有意義嗎?
從事文學工作的人,你會不斷懷疑它的意義。我是從懷疑到確認它的價值,然后重新懷疑再重新確認它的價值,在這樣不斷地搖擺當中走到現(xiàn)在。我在少年時代,并沒有認為作家就是崇高無比的,我沒有這樣想過,盡管今天我認為文學應該是一個非常崇高的事業(yè)。好的文學,對這個社會有建設性意義,是一個非常崇高的、偉大的事業(yè)。但是,這個觀念的形成,是在不斷地懷疑和確認中形成的。
第二個是把文學中的毒素消除掉。這個消除掉靠什么呢?靠閱讀。我們那個時候,當?shù)氐臅昀?,除了馬恩列斯之外,還有《艷陽天》、《金光大道》等,也賣中國古典文學作品,剛剛開始賣一些西方的古典文學作品、西方的當代文學作品。這個時候,我有大量的閱讀,閱讀量非常大。我記得那個時候平均兩天讀一本長篇小說,工作之余,不是每天寫作,而是在大量閱讀。
這個時候,你突然發(fā)現(xiàn),為什么我們中國人的文學觀念,包括今天我們中國當代人的文學觀念,既跟外國的文學觀念是那么不同,也跟我們五四時代,或跟五四時代以前的文學傳統(tǒng),也是那么不同。而且,在現(xiàn)有觀念下寫出來的作品是這么一些作品,沒有太多價值,反而是李白、蘇東坡他們寫的東西,那樣激動人心,那樣優(yōu)雅,那樣崇高,那樣雋永,那樣具有永恒的人性的光輝。西方作家也一樣,看到托爾斯泰,看到海明威,看到巴爾扎克……等等,他們那么有影響力。反觀我們的文學作品,就像一個公社書記講話一樣,這么面目可憎!
我自己早期的文學作品當中,不是說完全是那種東西,但是,有些地方有那種殘留的影子。只有你自己把這兩種東西進行比較的時候,如果你不是因為寫了一本書就沾沾自喜,寫了一本書就為了一個作家的名號而招搖撞騙的話,你就會清醒地認識到,我們必須服從文學的規(guī)律,對文藝之神有我們的敬仰。如果你對于文學可以企及的那種高度有所期待的話,你肯定會對自己所寫的東西感到不滿和厭棄。但是,那個時候,我確實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寫得更好一些。所以,拿到這兩本書的時候,我一點高興都沒有。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我想不寫了,不能寫了。因為我寫的這個東西不對,不好,沒有作用。我想回到原來的學校,做一個鄉(xiāng)村教師,更有意義。鄉(xiāng)村教師可以給沒有文化的人傳播一點文化,那些接受傳播的人當中,也許能夠產(chǎn)生在能力、見識、理想等方面都超過我們的人。這確實是我的真實想法。而且,之后,從1989年到1994年,我一個字沒有寫過。當然,我也沒有回到學校去教書,只是發(fā)了一些感慨,在文化局的機關里頭混。
這個時候,我就老想,如果還要做文學,文學應該是一個什么樣子?作為一個讀者,我沒有停止閱讀,我自己有這么重大的痛苦,我就覺得還要學習。寫不寫作,其實不重要。無論對于一個作家,還是對于一個讀者來說,重要的是通過閱讀,靠近真正的文學,靠近有審美價值的有思想價值的文學。因為文學,不是一個贊美的工具。我不太信宗教。但是,宗教當中的一些理念,對我還是有影響的。譬如,宗教里面有一個詞,叫修為、修持。我覺得文學,我們愛她,我們使她崇高,這就是我們現(xiàn)代人的宗教修為。我們不需要每天口誦符號,阿彌陀佛,念十萬八千遍,然后,超度到十萬八千里的地方。我們尊重我們所從事的職業(yè),我們尊重人類傳統(tǒng)的美好價值,精神文化價值,包括文學藝術的價值,這就是我們現(xiàn)代人很好的修為跟修持。這也是我們所做的無量功德。
在我的同輩作家當中,我發(fā)表的作品數(shù)量不是很多。我在寫一本書的時候,我認為把它寫好和我讀一本書,價值是等量的,我自己內(nèi)心的見識和內(nèi)心的豐富是等量的東西。從八九年之后,我停止寫作了。但是,我沒有停止學習,學文學,學歷史。這個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們的學風上出現(xiàn)一個問題,中國知識分子特別善于討論大問題,過去不討論問題,現(xiàn)在基本討論大問題,所有問題都是宏觀的,沒有微觀的問題,而且,我們不太知道身邊的事情,但是,我們知道巴黎的事情,紐約的事情,外國的事情,我們?nèi)鐢?shù)家珍。八十年代以前,我們閉關太久,對外面的事情非常好奇。直到今天,我們就養(yǎng)成了一個不好的習慣。雜志、網(wǎng)站、一般的閑聊,都有這樣的毛病。我覺得這個需要克服。我覺得我們要讀一讀洋人的書、古人的書,也要讀一些地方的書。身邊的鄉(xiāng)土,它的現(xiàn)狀,它的過去,我都需要有所了解。
到了九四年,有一天,我突然又想寫小說,這本小說就是《塵埃落定》。那天上午,我打開電腦,就開始寫。這是停筆四年或者將近五年后,第一次寫字。這一天敲出來的一行字,是文學性的表達。我覺得很驚喜。過去放棄寫作,是因為自己的文學和文學理想隔得太遠。這一次開始寫作,我覺得是自己建立起了一些自己的文學理想,或者建立了自己的文學理解,那么,就聽之任之吧。我記得那時是五月份,寫到冬天的時候,這個小說完成了,大部分時間上班,都是業(yè)余寫作。而且,那一年中間停頓了一個月,看世界杯。我是足球迷,九四年是美國舉辦世界杯,巴喬踢點球,踢飛了,意大利痛失世界杯。世界杯完了,又開始寫作。《塵埃落定》是我第一次思考商業(yè)社會。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小說不錯。
剛才我講過,此前,我出過兩本書,詩集還可以,那本小說大部分不好。不是說里頭看不到一點作家的才能和語言天賦,而是,里頭缺乏文學對世界的正確的理解和想法。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太愿意談這本書,但是,一個作家就是這么過來的。30年后,我愿意從另外一個角度談這些文學作品。
寫完之后,我突然遇到一個很奇怪的問題。你看我們這一代人是很悲慘的。我們拼命把自己從那種由政治確定的我們跟社會之間的不正確關系,通過自己的寫作,通過自己非常痛苦的自我批評,終于把自己扭過來了,寫了一部我不想說它有多好,但是,它有意義,有價值,像古今中外那種文學價值、那種文學方法,而不是把自己當作某種工具寫出來的東西。從八二年開始閱讀寫作,不斷懷疑確認,終于找到方向,找到文學路徑,寫出這么一個東西。但是,身邊的朋友說,你不是討厭你自己的書嗎?這一次你又寫了,寫得怎么樣?我說這一部書可以,將來大家可以談,可以讀。
這個時候,我們的一些出版社的出版標準在變化了。他們說我們要市場化了(那個時候還沒現(xiàn)在這么嚴重,今天已經(jīng)叫產(chǎn)業(yè)化了),要走市場經(jīng)濟的路子,我們出版社要掙錢。我從來沒有反對過出版社要掙錢,也不反對任何人掙錢,也不反對我自己掙錢。但是,為什么要把好的東西和掙錢對立起來呢?九四年一寫完,九五年初,我滿懷信心,卻找不到一家出版社。人家給你回個信都很客氣,說小說不錯,但是,很抱歉,現(xiàn)在我們市場化了,我們需要更通俗的,你這個東西太藝術化了,不是我們不要,是讀者不要,讀者現(xiàn)在不愛看這樣的東西了,所以,你這個書出版的話,我們會賠錢,只好璧還給你。還有一種說法,能不能把這個小說改一改?我給他回信,我說改可以,有兩種改法,一是標點符號可以改,一是有錯別字可以改,別的就不要改了。這個結果也是一種對抗。對抗并不總是很嚴重,有各種各樣的對抗方式。最后的結果是,長達四年時間,沒有人愿意出版這本書。
我們這個市場化,有個毛病,這就激起了我一個巨大的好奇心。我覺得文學不是這樣。這時,我就思考,難道市場化就是這樣一個東西嗎?我馬上想到另外一個問題。因為我不只讀文學作品,我也讀歷史書,我想,如果市場化就得這樣的話,那么,英國人、法國人,美國人,他們從哪個時候開始市場化了?他們不都100年200年了嗎?如果當時按照這種理解的話,到今天,美國還有文學嗎?法國還有文學嗎?英國還有文學嗎?但是,我們讀到的東西是:有!而且非常好。八十年代,我們讀加密、杜拉、海明威、??思{、奧威爾、季普林……佳作如云,大師如滿天繁星,真奇怪了,這中間有問題。如果市場化就是往下走的話,他們搞了那么多年的市場化了,他們的文學,或者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講,他們的嚴肅文學、高雅文學,不但沒有消失,而且在繼續(xù)蓬勃發(fā)展,讓我們這一代作家在拼命學習。他們不只是在古代給我們貢獻了許多經(jīng)典作家,他們在一次大戰(zhàn)以后,在二次大戰(zhàn)以后,不斷給我們貢獻新的經(jīng)典作家。他們不是在一種高度市場化的背景下產(chǎn)生的文學嗎?
如果是這樣,我們的文學出現(xiàn)了什么問題嗎?中國人是不是對市場化進行了一種非常庸俗的理解,非常膚淺的理解?可能是,對不對?我們四川過去有好多作家寫得很好,結果就放棄了。有幾個作家,化妝成香港人的名字,每天就召集一幫人看香港錄像,兇殺跟色情參雜在一起,一個月寫一本,說今天的文學就是這樣的文學。出版社的人跟我說,誰誰誰,你不是認識嗎?你就要像他們那樣寫作!他們那個就叫順應。我這個就叫抵抗。
我倒不是抵抗,我有疑問。你舉這個例子不對呀,為什么我們剛剛搞一點市場化,就非得寫浴缸里的女尸,而且,還不得穿衣服,死了都不給人尊嚴。什么樣的作者?哪個犯神經(jīng)病的讀者喜歡這樣的東西?為什么對讀者沒有尊重?!就我自己而言,這個問題是第一次提出來。我的書沒人出版,沒人出版就沒人出版吧,作家不一定非要成功,我覺得這是我的修為。我接近了真正的文學,我也不焦急。因為我覺得我是對的,你是錯的。
是不是市場化非得這樣?剛才躍文也說了,阿來辦過雜志。有一次,我去成都開會,遇到了一個機會,跟我住同一個房間的人說,他們的雜志經(jīng)營很困難。這個雜志叫《科幻世界》,是四川省科協(xié)的雜志,也要市場化。原來答應給他們錢的單位,因為某種緣故,不給錢了。我說不給錢好啊,為什么老要人給錢呢?有些好東西可以自己掙到錢。他說這樣吧,你愿不愿意調到我們這里來工作?呃,我倒真愿意。他說,只要你不要錢,他就不管,有充分自由。我的書不能出版這個事情,讓我思考市場化是不是就得亂七八糟。
他們這個雜志,我也問了,搞了好多個方法,甚至準備把雜志名字改成《奇談》。我懷著巨大的疑問,那我就編吧,編編別人的書,試一試。那我去了。第一年沒干什么,看看。第二年做了這個雜志的主編。我就給我們的編輯講,將來,我們要做兩件事情:第一,每個編輯不準在我面前說“讀者”兩個字,說十次我就把你開掉,你告訴我,你想做什么?千萬別告訴我讀者要什么?讀者是一個集合的概念,誰能同時知道100個人在想什么呢?在座有沒有人知道?如果你能同時知道100個人在想什么,那你是上帝!上帝才知道這樣的事情。拿讀者說事,是一個幌子。這是我們這些文化從業(yè)人員一葉障目的一片葉。我們自己要想清楚,我們能夠給讀者什么。我們給人家的東西,有沒有某方面的價值,你別老去揣摩人家。一千個人要一千個東西,一萬個人要一萬個東西,你拿不出來,上帝也拿不出來。但是,當別人清晰地知道我有什么東西的時候,不是所有人會來,喜歡這個東西的部分人會來。我們能夠做到的,就是把我們提供給讀者的東西做到最好。
第二個,我們要讓這個社會知道,我們這里有這樣的東西。我們面對一萬個人的時候,我們不希望一萬個人都來。我希望只來其中的200個人300個人。我是要讓這幾百個人彼此認識。我理解的市場化是這樣一種東西。
文化產(chǎn)品包含太豐富的東西,如果我們完全把它等同于某個物質產(chǎn)品,不行。里頭的情感,是不是正確的?里頭的審美,是不是典雅的?思想、路徑跟方法,是不是具有引領性?這些都是問題。這些都會讓讀者對這個產(chǎn)品提出考問。我希望大家都記住,我們從事文學工作,一定要記住三個字:建設性,對于世道人心要有建設性。
我們做科幻,它有什么建設性呢?science fiction,科學幻想。中國公眾,中國青少年,最缺乏的是科學教育,最不缺乏的是人情世故教育。西方小說從凡爾納開始發(fā)展200多年到今天,里頭包含了大量的科學的物理學的天文學的基礎知識,要讀懂它,我們需要建立一些最基本的知識。
這里有三個關鍵詞:第一是科學,特別是科學想象力。中國青少年在應試教育的引導下,最受到抑制的就是科學想象力。我看到過一個材料,美國一個幼兒園的學生家長告那個幼兒園,一個什么理由呢?老師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圓,問同學們這是什么?那個老師給了一個標準答案,說這是雞蛋。圓,可以是很多東西,家長就告這個老師告這個幼兒園,一個圓怎么可能就是一個雞蛋?最后,這些家長們勝利了。因為標準答案抑制了學生們的想象力。我們中國教育大部分時候做的就是提供這樣的標準答案,而且堂而皇之地做,在國家權力意志下來做。
科幻小說是一個天馬行空的東西。為了激起年輕人的科學興趣,我們請美國、俄羅斯的宇航員們到中國來。我曾經(jīng)問一個美國宇航科學家。她是一個生物學博士,女的,她曾經(jīng)創(chuàng)造過女航天員在外太空連續(xù)停留300多天的紀錄。干什么呢?培育小麥原種。她跟我說,在太空中,20多天就能收一茬麥子。在地球上,袁隆平他們就知道,生產(chǎn)水稻的周期很長。她那個300多天,相當于地球上一個農(nóng)業(yè)科學家十幾年的時間。我問她為什么會成為一個宇航員呢?她說,呃,就是小時候讀科幻小說啊。她在美國跟我說了這么一句話,我就把她請到中國來,讓她到中學里小學里講,她高興得很,她特別愿意做這種科普工作。
第二個關鍵詞:想象。凡事要有科學基礎和想象力。重要的是將來我們的后代要有能力探索世界,所以,我們雜志的第三個關鍵詞是探索。探索是目的,建立科學基礎和想象力是手段,這就是我們給社會提供文學產(chǎn)品所必須的價值。
第三,我告訴我們的編輯:方法。我們寫東西,生怕別人讀不懂,通俗了再通俗,過分通俗,就是對審美性和思想探索性的損傷。我說我希望我們的產(chǎn)品不是這樣的東西,打個比方,家里有孩子的人都知道,我們把玩具扔到地上,孩子玩一下不玩了,買新的來吧。我們要把我們的東西放在不容易拿得到的地方,比如衣柜頂上,伸手拿不著,想玩那你還得想辦法,旁邊拿個小凳子。產(chǎn)品要有一定的難度,當然不能太難,你把它放到月球上去,那也不行。今天,我們提供的精神產(chǎn)品,包括電影電視小說都沒有任何閱讀難度。這就意味著它的讀者永遠沒有提升,永遠停留在一個最淺表的層面上,是吧?
我說過,我們要做雜志,尤其是做青少年的雜志要有難度,馬上有人站起來想說話,我說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你怕人家讀不懂,我說你不要說這個話,不準說這種話,不準揣摩別人,揣摩別人老是犯錯誤,我只想知道我們自己能提供什么東西。這個會議一開完,我馬上收到幾份辭職報告書。本來我打算開掉幾個人,結果人家把我先開了。他們說,你這一套完全是自殺式的搞法,是日本的神風敢死隊。但是,一年以后,我說你們愿意回來的,我還是歡迎你們回來。結果一年以后,他們都回來了。
什么意思呢?市場這個東西,到了我們這一代中國人手里,做了這么一種不成熟這么膚淺的理解。市場是對的,我一點沒有反對市場的意思。但是,我非常反對對市場做那種庸俗的膚淺的功利化的理解。而且,我們出版業(yè)界,我相信我們已經(jīng)自食苦果。譬如,我舉一個例子,九十年代末,或者說二十一世紀初,有些出版社要出一本圖片多一點的書,就要造勢,說什么呢?現(xiàn)代已經(jīng)是影像時代啦,看電影看電視寫那么多字干什么?現(xiàn)在叫讀圖時代!有一些出版社干脆宣布,讀圖時代來臨啦。意思是光有字的書,中國人將來就不看啦。
那個時候,我經(jīng)常參加全國的訂貨會,因為我自己也是書商,我經(jīng)常問他們,你們將來就永遠出這種書嗎?這是第一個問題。第二個,將來你又要出有字的書,怎么辦?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既然是出版商,回頭來還得出有字的書。因為,圖只有那么多,因為圖要表達事件和場景,當那個事件和場景沒有出現(xiàn)時,是沒有圖的。更困難的是,當那個事件和場景出現(xiàn)時,你要有設備在那個地方,如果你不在現(xiàn)場,也有問題。關于這個圖不圖的問題,我想,有一個美國攝影家寫了一篇《論攝影》的文章,說得非常好透徹。但是,今天,我不想講得這么專業(yè),講那么多術語。
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還得出有字的書。你之前宣布讀圖時代已經(jīng)來臨,讀者不讀字了,再回去出有字的書,他不知道怎么賣了。第一賣不掉,第二呢,言猶在耳。就是這樣一個小小的事件,一個小小的促銷,為了一本書多賣個幾萬冊,我們就這么匆忙給一個時代定性,我們就誤導觀眾和媒體,給記者發(fā)一點小紅包,然后,發(fā)一點錯誤的信息,誤導公眾,可悲啊。公眾有兩種,小部分人知道她們是在開玩笑是促銷,大部分公眾是很好愚弄的。中國不僅政治上很好愚弄,經(jīng)濟上更好愚弄。你給他一點小甜頭,馬上就迷茫了。
有一部書是王躍文寫的,叫《國畫》。那個時候沒有官場小說這個名字吧?今天官場小說蔚為大觀。但是,越寫越糟糕,里頭應該有的沒有了,對這個社會的質疑和批評沒有了。他寫些什么呢?他邊寫他自己流口水,成了有點像晚清的黑幕小說,老百姓不知道他們干什么。邊寫領導跟情婦在一起,他自己就在流口水啊。他恨不得他自己就能代替他。最后的結局是,我們不能把這個題材開掘深挖,讓這個題材寫得越來越好,呈階梯式向上。今天我們看,哪部作品超過了《國畫》?這樣的作品還沒有。有的人有的書,銷量上去了,但是,從寫作品質上講,作者對這個社會所抱有的人文情懷、質疑和批判沒有了,都是等而下之。直到這個題材做臭做爛。
麥家也是我的朋友,寫《諜戰(zhàn)》、《暗算》那個作家。他開創(chuàng)了諜戰(zhàn)題材。本來,我們開辟一個題材,應該領域越來越廣大,越來越深入,品質越來越高。但是,有些作家和出版商,寧愿趕緊模仿,趕緊跟風。我們真要表達作品對社會的認知,或者好,或者不好,我們要提供一些建設性的思想。弘揚某些東西是出于建設性目的,批評某些東西,質疑某些東西,同樣是為了建設美好社會這個目的。僅僅是因為這個題材公眾關注,能賣一點錢,就一窩蜂而上,有什么意思?
在出版界、文學界、小說界看到,三五年,我們把一個題材做死,然后,又轉移一個地方,又等一個創(chuàng)造性的作家出來,在某一個領域提供一個新鮮的樣本,開辟一個文學家門所不熟悉的領域,等他取得了成功,這一下,大家又一窩蜂而上,又把它做死,這就是我們今天的市場!這就是中國的市場!這里頭很少有創(chuàng)新,只有低劣的模仿,而且,這些低劣的作品還可以把原創(chuàng)的作品淹沒掉。作家的成功,在于開辟了一個新的文學的可能性,一個新的通道。我們?nèi)グl(fā)展它,很好地,很嚴肅地,本著對這個社會的建設性,共同努力,不斷地擴張,不斷地深入——文學領域應該是這樣的。
我們講拉美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它是怎么產(chǎn)生的?也不是馬爾克斯一個人開辟的,他只寫了一本《百年孤獨》,是一大群作家共同的努力,最后造就了兩三個三五個拉美頂尖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家。這是上個世紀四五十年代的事情。那個年代的歷史背景是第二次大戰(zhàn)結束。那時,有一個席卷全球的運動,就是民族國家的獨立,或者說殖民地國家民族意識的覺醒。拉丁美洲是個什么情況呢?拉美,除了南美巴西講葡萄牙語,是過去葡萄牙的殖民地,別的拉美國家全部是西班牙的殖民地。他們獨立以后(當然,他們是在二戰(zhàn)以前獨立的),二戰(zhàn)以后,他們受到民族獨立運動的影響。
這個時候,他們的民族意識獨立了。拉美作家還講西班牙文,秘魯、墨西哥、巴西等國的作家,還像西班牙作家一樣在寫作。他們寫什么東西呢?騎士小說。騎士小說是從什么地方開始的呢?大家知道,是從唐·吉訶德開始的。這么一路下來。所以,西班牙作家馬德里在寫什么?他們就寫什么。就像我們中國作家,外省人看北京人在寫什么。
那時候,巴黎是世界文學的中心。很多人在巴黎待過。海明威在巴黎待過。拉美很多作家也在巴黎,如古巴作家卡彭鐵爾,又如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秘魯作家阿斯圖里阿斯,再如巴爾加斯·略薩。那個時候,他們很多人都在巴黎。巴黎那時正在流行藝術革命,流行超現(xiàn)實主義。他們回到南美后,突然發(fā)現(xiàn)魔幻現(xiàn)實主義也不是憑空猜測的。他們突然發(fā)現(xiàn)超現(xiàn)實主義提出的東西,比如說開發(fā)夢境、自動寫作、開發(fā)潛意、放任想象等,他們甚至吸鴉片,讓自己產(chǎn)生幻覺來寫作。在法國巴黎,這個時代產(chǎn)生的詩人比較多,很富幻想性。法國產(chǎn)生了一部很富幻想性的小說。再如,法國作家埃梅的《穿墻記》,說的是一個小偷可以自由地穿過墻壁。有一天,他的咒語失靈了,這個人就永遠地被嵌在墻壁里了。就是這么有幻想性的東西。
過去,南美洲的主人是印第安土著。南美籍的作家回國以后,發(fā)現(xiàn)印第安人的神話、傳說,也是天上地下神神鬼鬼的,如同超現(xiàn)實主義要通過吸鴉片才能產(chǎn)生幻覺來達到那種境界一樣。這個時候,他們當中的一批人就開始有意識地回過頭去,將現(xiàn)代派最先鋒的文學方式與最古老的印第安人即將消失的文化傳統(tǒng)研究結合起來,發(fā)明了這個魔幻現(xiàn)實主義。所以魔幻現(xiàn)實主義,它一方面是最古老的印第安人的神話,另一方面是五六十年代在法國巴黎剛剛產(chǎn)生的最先進的藝術運動,超現(xiàn)實主義運動。
不僅僅是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它在美術上結出來的果實在法國更大。比如說畢加索的作品,都是超現(xiàn)實主義的果實。當時文學運動也是藝術家和文學家們共同發(fā)起的。第三世界的文學家回到自己的國家,將其跟自己國家古老的文化傳統(tǒng)結合到一起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最先進的東西和最原始的東西結合起來是如此默契,如此一致。研究畢加索的時候,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一點,畢加索那時候研究非洲的木雕,畢加索在創(chuàng)作其很多的作品時所受到的啟發(fā),以及作品后期的轉化,都與當時非洲古老藝術的研究有很大的關系,不是在巴黎空想出來的。
很奇怪的是,產(chǎn)生過很多很好的作品的作家,都在巴黎參加過這種運動。比如說,我個人非常喜歡的一個非洲作家、詩人桑格爾,當時也是在巴黎留學參加這些運動,回國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這些東西與非洲的民歌民謠如此相似,最后他寫出了完全自創(chuàng)一體的嶄新的詩歌,那種韻律,非常舒適,八十年代很多熱愛詩歌的人,都非常喜歡桑格爾的詩歌。
拉丁美洲文學也是如此。就是爆炸文學。整個拉丁美洲除了巴西之外,爆炸文學不只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更確切地說,是結構現(xiàn)實主義,進而產(chǎn)生了兩個非常偉大的詩人,聶魯達和墨西哥的帕斯·阿斯圖里阿斯。他們得獎的小說,風格非常相似。但是,今天我們看文學運動沒有嚴格地追溯,因此,我們只看到冰山一角,那就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只知道他的《百年孤獨》,我們不知道他《百年孤獨》之前是什么樣子,也不知道他《百年孤獨》之后產(chǎn)生了什么變化。這是我們對待外國文學的來源比較機械的地方?;蛘哒f,我們僅限于商業(yè)炒作,把本來可以深入挖掘和整理的東西膚淺化了。
拉丁美洲產(chǎn)生了這樣蓬勃的文學運動,產(chǎn)生了如此多的優(yōu)秀的作家,僅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就有四個。那個時代,喜歡拉美文學的人也許還會對很多作家感到遺憾,比如博爾赫斯,馬爾克斯能得諾獎,難道博爾赫斯不能嗎?還有富恩斯特、卡彭鐵爾呢,他們都有資格得獎,只不過諾獎也要挑選文學的幸運兒。
拉丁美洲這樣一個世界,當文學在一個正常的文學規(guī)律和文學結構中正常運行的時候,一種文學運動的方法和文學題材的開辟不斷地深入、擴張和提升產(chǎn)生的是什么樣的效果?這就是拉丁美洲的爆炸文學。
拉丁美洲實施市場化時間比我們早,自從有這些國家開始,他們實行的就是資本主義制度,實行的就是市場經(jīng)濟。在那里,沒有人會說,因為我們是市場經(jīng)濟,所以要把文學分為嚴肅文學和不嚴肅的文學,分成高雅和不高雅的文學,而且主要生產(chǎn)的是不高雅不嚴肅的文學,那里沒有人這樣說。為什么就形成了這樣的生產(chǎn)方式?我們把所有能夠做大的以及有可能性做好的東西,都以一種集體模仿的方式,迅速地把它山寨化、粗體化、庸俗化!
這給我們所有熱愛文學的人都提出一個問題。對于這樣一種東西,我們是順應?屈從?還是抵抗?這不僅是幾個寫小說的人的問題,這是我們所有文學愛好者的問題。大部分人消費文學是通過閱讀,只不過作家這小部分群體,是消費者也是生產(chǎn)者。但是,我們首先是消費者。當我們消費文學的時候,對于書商出版商和媒體的各種宣傳,我們能否夠保持自己的區(qū)別?
今天,我們這個社會有些奇怪了。每個人都在強調個性,然而卻是最沒有個性的。因為,我們很多東西都是制造出來的,有沒有個性都是時尚雜志告訴你的。粘著發(fā)膠,把頭發(fā)梳著沖著天,這叫有個性,人家告訴你的;穿什么衣服有個性,也是人家告訴你的。今天,大家在表演的個性都是商業(yè)媒體告訴你,時裝雜志告訴你,你喜歡就去扮演這樣的角色,就去買這樣的衣服。這哪有個性?沒有!時裝雜志甚至告訴你,今年流行灰色,你得趕緊去買一件灰色的,不穿灰色你落伍了;它告訴你,今年流行有顏色的隱形眼鏡,因為首爾的女生都這么做,你也去這么做。它告訴你今年流行童趣化,什么卡哇伊一點,因為日本人這么干的。外在的,我們都如此塑造和規(guī)定了。那內(nèi)在呢?我們就被塑造和規(guī)定得更加厲害了。我們連獨立穿衣服的空間都越來越少了,更不用說我們獨立選擇精神產(chǎn)品的空間了。
很多時候,這個問題是作家的問題,藝術家的問題,文學的問題,消費者的問題。我大部分時間都還是處于消費者的位置。我不是每天都寫書,但是我每天都要看書。可是,現(xiàn)在我走進書店,里面很混亂,買不到書。人家說不對啊,政府的官員就要反駁了,我們每年出版幾十萬種書呢。但是,其中有品質、有質量、對這個社會有建設性、對世道人心有好處的書,說不多有點客氣,說太少也有點客氣,非常稀有可能是現(xiàn)實狀況。而這樣的社會現(xiàn)狀,是在我們沒有警惕的情況下發(fā)生的。今天的中國人,可能對于政治上發(fā)生的不好的事情,意識形態(tài)領域發(fā)生的不好的事情,可能會有警惕,一旦有警惕,我們或多或少會有抵抗,當然每個人的方式程度不同,但是還是會有抵抗。
但是,我們中國的商業(yè)化,文化的低俗化、庸俗化,從生產(chǎn)到消費,這樣的事情的發(fā)生,而且發(fā)生得如此迅速、全面,如此無孔不入,是在我們毫無警惕的情況下發(fā)生的,是在我們的物質生活層面得到不斷提升和改善的情況下發(fā)生的,這就更具有麻痹作用。所以,當我們中國人吃得越來越好,穿得越來越好,住得越來越好的時候,我們的思想、能力,我們的審美水平,我們隊精神生活的要求,我們對情感生活的探究這些能力,不得不說,它是在迅速下降的。這個過程,令我想起了一個大家都知道的寓言,我們是在一鍋冷水里的青蛙,水是一點點地加熱的,大多時候,我們都沒有足夠的警惕。
我們產(chǎn)品的庸俗化出現(xiàn)了高技術的支持,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更方便了。我經(jīng)常會去看一看圖書前二十五位排行,常常是色情小說占主要。色情對中國人這么重要嗎?我們遇到了很多這樣的問題,文學在網(wǎng)上高度色情化了,很多東西逃避現(xiàn)實,去穿越去玄幻去色情,如此而已。文學這樣下去可不可以?
今天,我們經(jīng)常談一個問題,中國這樣的國家,過去不強大的時候我們受欺負,今天我們強大了,可是世界不高興了,為什么?當然有專家們在電視里面講的國家關系、國家利益之間的矛盾,但是不是跟中國人的國際形象不好也有關系?我們出國就是去買東西,就是去采購,別的基本不會。中國五千年文明之邦什么時候成了一個如此物質化的世界?到法國去難道只是為了買五個LV的包包回來嗎?到英國去難道只是為了買幾件burberry風衣回來嗎?這樣不對吧?但是,這種情況確實在發(fā)生,如果這種情況發(fā)生在一個人兩個人身上,沒什么問題,問題是這種情況是大面積發(fā)生在幾乎所有中國人身上。
我們要不要說到抵抗這么嚴重,對商業(yè)社會,我想,從文化的角度講,不嚴重。前幾天,有個老朋友要編一本書,經(jīng)典文學,收錄一些短篇小說,他很高興地告訴我,阿來,你也有一篇文章被選為經(jīng)典了,你現(xiàn)在要寫一篇談論經(jīng)典的文章。其中,有兩句我是這么寫的:我們在一個沒有文化價值標準的時代,亂談經(jīng)典,我們連標準都沒有,我們只有一個經(jīng)濟標準來衡量一切事物;今天,我們把文化的成功與否跟產(chǎn)業(yè)的成功與否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談論經(jīng)典,是一件十分荒謬和虛妄的事。我還說了這樣一句比較激動的話,我說,現(xiàn)在人人都說現(xiàn)在是盛世,或許對于掙錢的老板來說,可能這個時代是盛世;對于為政一方的官員來說,這個時代也可能是盛世,但是,對我這樣一個對于文化有點敬畏心和責任感的人來說,今天就是一個亂世。亂世還談什么經(jīng)典?
有時候,中國社會有一個壞習慣,就是出了問題,沒人愿意承擔責任。媒體或者公眾,這個時候就會把責任推作家,說你們這些作家是精英,主要是你們自己,我們就不負這個責任了。要是你們寫了什么東西,好看就看看,不好看我就不看。我想這個責任是大家共同的,不是少數(shù)幾個作家的。出版集團、期刊、網(wǎng)站,大家都有責任。可能再過一時間,這種狀況也很難改變,因為我也不是一個樂觀主義者。但是無論如何,作為個人,我想我們可以做出自己的選擇。這個選擇,不是為了樹立個人形象。說大一點,今天中國所有的文化都是娛樂的。
我記得宋代的時候,有人批判說這個社會不正常。宋代是娛樂文化非常發(fā)達的時代。年輕人看到最光明的前途時,就愛唱歌跳舞。歷史上曾經(jīng)多次發(fā)生過一幕又一幕悲劇,北宋皇帝天天畫畫打馬球,金國把北宋滅了,遼國又把金國給滅了。遼國把北宋和金國的皇帝都俘虜之后,你們兩個就打球吧。那個時候,馬球可能相當于現(xiàn)在的高爾夫吧。
今天,我們的文化在全面娛樂全面參與的情況,好像覺得太平盛世到來了。但是,我們知道,太平盛世還遠啊,釣魚島的問題,新疆的問題,藏區(qū)也有問題,沒到全面狂歡的時候,中國人還要勵精圖治。這也是我為什么想起北宋這段歷史,有時候覺得相仿。雖然說這僅是一個文化問題,一個國家文化的問題。
我有些啰嗦了,到此為止。
(這是作者2012年10月在湖南毛澤東文學院《文學名家講堂》的演講,湖南第十一期中青年作家班歐陽朔根據(jù)錄音整理)
♦阿來簡歷♦
1959年出生于四川西北部藏區(qū)。
1980年畢業(yè)于馬爾康師學校。任鄉(xiāng)村教師期間開始業(yè)余文學創(chuàng)作。早期寫作詩歌,然后逐漸轉向小說創(chuàng)作。家鄉(xiāng)河流的名字是我第一本書(詩集)的名字:《梭磨河》。后陸續(xù)出版有短篇小說集《舊年血跡》、《月光里的銀匠》、《格拉長大》、《遙遠的溫泉》,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空山》、《格薩爾王》,以及隨筆集《大地的階梯》、《就這樣日益豐盈》、《看見》。
曾獲得茅盾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獎,少數(shù)民族文學駿馬獎等十數(shù)個文學獎項。
部分作品翻譯為不同語種英、法、德、意、西班牙、葡萄牙、日、韓國等十多個語種在十數(shù)個國家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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