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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

來源:姜貽斌   時間 : 2014-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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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吳寧之搬來不久,住在第三排家屬房子的頂當頭。

  吳家搬來的那天,天氣不錯,云彩在天空一飄一飄的,似有無聲的音樂在悠然伴奏。兩部破爛的卡車給吳家拖東西,還拖來了大大小小七口人。鄰居們一看,娘巴爺?shù)?,吳寧之竟然有五個崽女,三男兩女。最大的妹子大概十五六歲,最小的竟然是雙胞胎,才兩歲多,五個崽女高高矮矮的像樓梯蹬子,瘦瘦小小的像豆芽菜。吳寧之夫妻很高瘦,大約在一米七八至一米八之間,兩人的鼻子也高,彎勾勾的,像一對美國鬼子。

  東西卸罷,汽車嗚地開走了,全家人七手八腳地搬東西。鄰居們以為吳家起碼要忙它兩天,才能夠說是徹底地安營扎寨,才會騰出空閑休息。出乎意料的是,僅僅過了兩個鐘頭,從吳家竟然傳來了小提琴聲。琴聲悠揚,悅耳動聽,像一層透明的水在空中輕輕飄灑。

  是誰在拉琴?莫不是吳家的大妹子吧?

  鄰居的細把戲好奇,悄悄地往窗口一看,哦,原來是男主人在拉小提琴。屋里還是亂七八糟的,東一堆,西一堆,簡直像個雜貨鋪子,僅僅把三張床鋪擺好了,吳寧之則叉開長腿面對窗口,站在行李的空隙間拉起了小提琴。崽女們嘻嘻哈哈地吵鬧著,在行李堆上翻來覆去的,像一群小猴子大鬧花果山。他婆娘坐在床邊發(fā)呆,似乎很疲倦,一只手搭在床架子上,怔怔地看著這個一塌糊涂的場面發(fā)愁,當然,她也沒有責(zé)怪男人,或是催促男人清理雜亂的場面。吳寧之旁若無人地斜著腦殼,拉得十分投入,極富**,整個人沉浸在音樂的旋律之中,似乎忘記了亂哄哄的環(huán)境,忘記了還有許多雜事需要清理。

  這就給了鄰居們一個意外,這個高瘦的男人,看來心態(tài)還是蠻不錯的,曉得忙里偷閑,在雜亂的環(huán)境中獲取美妙的音樂。當然,也有人議論這個男人太懶,屋里一塌胡涂,還有心思拉什么卵琴?

  附近的幾排家屬房子沒有人搞樂器,吳寧之是第一個給這幾排房子注入音樂的人,他似乎很有規(guī)律性,早晨不拉琴,中午也不拉琴,幾乎是每晚吃**洗罷澡,然后,小提琴聲就悠揚或激越地響了起來,讓夜色微微震動。

  漸漸的,鄰居們就佩服這個新來的男人了,五個崽女,婆娘又不勤快,一攤子家務(wù)事幾乎都堆在他身上,早晨要煮飯菜,中午下班又要煮飯菜,下午回來不僅要煮飯菜,還要給崽女洗澡洗衣服,忙得像旋轉(zhuǎn)的陀螺,另外,還利用午休開荒種菜,晚上居然還有心思拉小提琴。當然,他能夠把一堆雜事迅速解決,手腳利索是訣竅之一。重要的是,這個男人做事很有計劃性,先做哪樣,后做哪樣,早已胸有成竹,不存在拖沓或打亂仗。就說給崽女洗澡吧,除了那兩個大的,其他三個崽女都由他來洗。他給崽女們洗澡也很講究效率,那是夏天,他讓崽女們赤身**地站在屋檐下,然后,提來一桶水,拿起水瓢,先給每人嘩地兜頭一瓢,再輪流給他們涂肥皂,然后,朝每人身上又是嘩地一瓢,洗澡完畢。

  這也算是傍晚一景吧。

  鄰居們開先有點看不慣這個男人,那就是,吳寧之很注意保護雙手,煮飯菜,洗碗洗衣掃地,總是戴著透明的橡膠手套,像個資產(chǎn)階級思想嚴重的人。后來,鄰居們也理解他,他保護雙手,原來是為了拉琴。他不能讓手指頭變得粗糙,必須保持細滑,靈活,富有柔軟性。

  鄰居們早就不喜歡吳寧之的婆娘了,這個女人不僅疏于做家務(wù),也不太管崽女,只顧自己打扮,穿長裙子,穿皮鞋,劉海弄得卷卷飄飄的,像個十足的甩手干部,更像個舊時大戶人家的太太。

  她男人呢,倒像個忠心耿耿的下人。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都說她是個懶婆娘,除了上班,簡直懶到她娘屋里去了。如果碰見她,大家不跟她打招呼,故意把目光一移,厭嫌這個女人。倒是看見吳寧之,大家都笑笑地喊吳工吳工。也沒有人意識到這般喊法含有蜈蚣之諧音,就足以看出人們對他的敬佩之意了。

  鄰居們尤其還佩服吳寧之的脾氣,像他這樣忙累的人,怎么就沒見他發(fā)過脾氣呢?每天埋頭苦干,簡直像個勞動模范。像這種不堪忍受的狀況,隨便攤在哪個男人的腦殼上,早就日娘搗逼了,早就吵個雞犬不寧了,甚至,還可能發(fā)生重大的流血事件。所以,這很是讓鄰居們猜不透,也替他抱不平,哎呀,吳寧之也太遷就婆娘了吧?如果是個嫩茸茸的婆娘,你遷就似乎還有點道理,你們夫妻年齡又差不多,遷就的理由何在?

  吳寧之的婆娘叫章曉花。

  五個崽女當然是有學(xué)名的,學(xué)名誰也沒有記住,小名卻取得蠻有味道,按大小順序如下,多(女),來(崽),米(女),花(崽),索(崽),這顯然是酷愛音樂的吳寧之取的。當時,多已讀書,來也已讀書,米花索尚小,還沒有到上學(xué)的年齡,所以,呆在屋里無人管教,床鋪上下,桌子上下,板凳上下,都是他們快活的樂園,他們滿臉污垢,像三只毛猴子。再者,米花索的破壞欲也很強,不是砰地打爛開水瓶,就是嘩地打爛飯碗,屋里時常響起砰砰叭叭的響聲,像放炮仗。吳寧之也不罵人,呆呆地望著,作嘆息狀,也不教訓(xùn)崽女,似乎是沒有精力罵人了。

  每當吃飯時,吳寧之就高瘦地站在屋檐下,大喊,多來米花索吃飯了——

  喊得十分順暢,一氣呵成,富有韻味和節(jié)奏。

  鄰居們就竊竊地發(fā)笑。

  毫無疑問,吳寧之是個出色的小提琴手,卻好像無心培養(yǎng)人才。應(yīng)當說,多來米花索都是可造之才,他卻像個不稱職的園丁,無心去澆灌培養(yǎng),只顧獨自韻味了。

  2

  當時,窯山的文藝宣傳隊十分繁忙,幾乎每天都有演出,不僅在窯山演,有時還拉到外單位演出。這對于吳寧之來說,似乎沒有絲毫觸動,更沒有想去宣傳隊占一席之地。那時,只要在表演或樂器上有一技之長的,哪怕就是家庭有點問題的人,誰不想出出風(fēng)頭呢?吳寧之卻對此視而不見,也不去看演出,每天下班忙完家務(wù),就樂于晚上拉小提琴,好像只拉給自己聽,并不希望出那個風(fēng)頭。

  宣傳隊拉小提琴的是李明天,二工區(qū)的年輕電工,也是唯一的小提琴手。此人一張白凈臉,身架子也好,與別的工人不太一般,很愛整潔,不像別人邋邋遢遢的。他提著小提琴走出來,是相當有姿勢的,旁若無人,黑面白邊的懶鞋,黑白分明,說話斯文,黃軍裝一塵不染,有一種颯爽的英姿。在窯山拉小提琴非他莫屬,不然,哪里坐得上這把交椅呢?李明天自己原來有一把小提琴,不小心摔爛了,所以,現(xiàn)在只能拉宣傳隊的小提琴了。他不滿足的是,宣傳隊的小提琴質(zhì)量太差,根本達不到理想的演奏效果,他多次提出買一把好的,而那個時候,哪里還有質(zhì)量好的小提琴買呢?就是去邵陽城,也只有這樣的小提琴。李明天是極想把琴拉好的,他的小提琴獨奏《紅太陽的光輝把爐臺照亮》和《千年的鐵樹開了花》,很受歡迎。雖然每次博得陣陣掌聲,李明天的臉上似乎也很得意,心里卻無多少高興,他畢竟還內(nèi)行,還不至于是那樣的淺薄。

  所以,他經(jīng)常解釋說小提琴不蠻好,不然,我還會拉得好些。

  后來,李明天也耳聞了吳寧之這個人,還聽說他每晚拉小提琴,聽過的人都夸他拉得十分好聽。李明天聽罷,心里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沒想到窯山突然冒出這么個人來,分明就有壓他風(fēng)頭的趨勢。他原本也不想理睬,人家拉琴管他鳥事,不如裝個聾子算了,想是這么想,又控制不住自己,很想親眼看看那把小提琴,自己不就是希望有一把好的小提琴嗎?

  那晚,吳寧之的琴聲又如往常一樣響起來,鄰居們已習(xí)以為常了,當時,只有一個人隱匿在夜色中靜靜聆聽。

  這就是李明天。

  他站在離吳家不遠的地方,仔細地聽吳寧之拉琴,他拉的是《新疆之春》,那歡快動聽的樂曲,像無數(shù)的金線在夜幕中不斷地閃爍,讓他仿佛看見了鮮花盛開的大草原,還看見了歡快奔騰的駿馬。吳寧之高瘦的身影從窗口透出來,明明暗暗,像一株激動不已的竹子。在夜空中飄蕩的樂曲,讓李明天簡直不能自已,渾身微微顫抖。他當然很激動,至少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聽到過窯山內(nèi)外有人拉出這么動人的小提琴,有這么高的水平,他覺得這琴聲實在是太美妙了——當然,從廣播里播放的不屬此例。不可否認的是,拉琴的水平是個不可忽視的因素,而小提琴的質(zhì)量,也是十分重要的。李明天頓覺自愧不如,臉上微微發(fā)燒,妒嫉之心油然而生,同時,還有一個念頭也橫行霸道地冒出來,那就是,想把吳寧之的小提琴據(jù)為己有。

  當時,他恨不得跑到吳家,親眼看看那把小提琴,也拉幾曲,終究又覺得唐突了。

  吳寧之拉罷《新疆之春》,又拉了一曲《云雀》,哎呀,真是妙不可言。李明天仿佛看見一群云雀在透明的藍天上高高飛翔,自由而悠然。不知為什么,吳寧之拉完兩首曲子之后,就沒有繼續(xù)拉了,不然,李明天會懷著復(fù)雜的心情聽下去的。

  李明天回家對婆娘說了吳寧之拉琴的水平,神情既激動又沮喪,還說,他很想得到那把小提琴。婆娘吳秀彩也是宣傳隊演員,她驚訝地看男人一眼,輕輕地哦一聲,說人家的東西怎么好要呢?李明天強調(diào)說,你沒有聽見嘞,他那把小提琴的聲音硬是不一樣,我跟他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吳秀彩無奈地說,那你就去買一把。李明天不快地說,我不是說過多次,現(xiàn)在哪里還有那樣好的小提琴買呢?白凈的臉上充滿了苦惱。

  李明天明顯地感到一種無形的威脅和挑戰(zhàn)。

  吳秀彩的情緒似乎沒有受到影響,大概是她又接下了一個新角色,所以,她很激動,洗罷腳,上床抱著男人,伸出溫?zé)岬纳嗉馓蚰腥说亩?,一廂情愿地拉開**的前奏曲,極想唱一盤**四射的被窩戲。如果是往常,李明天會讓她舔耳垂的,舔得麻麻癢癢,然后,就很快地進入角色,像騎手翻身而起。今晚上,他一點興趣也沒有,悶悶不樂地拂開婆娘的舌頭,反轉(zhuǎn)身,沉默不語地睡了。

  婆娘的話暫時打消了李明天的念頭,他卻還是不心甘,渴望得到吳寧之的小提琴。他甚至開始夜夜做夢,夢到那把小提琴已歸于自己,他驕傲地提著它,天南地北地去演奏,美妙的琴聲博得了掌聲雷動,到后來,全國人民都曉得他李明天了,讓他每每激動得從夢境中驚醒。睜開朦朧的眼睛一看,黑夜茫茫,墻腳蟋蟀嘶叫,還有老鼠的吱吱聲,以及婆娘輕輕的鼻息聲,世界萬籟俱寂,哪有掌聲雷動呢?哪有那把優(yōu)質(zhì)的小提琴呢?墻壁上掛著的小提琴,像一條巨大的黑毛蟲令人駭然,李明天不覺懊喪至極,深深地嘆息。他這種心情,似乎也能夠理解,就像士兵,誰不想配備精良的武器呢?問題是,那把小提琴是吳寧之的,不是公家的,他怎么開這個口呢?這時,他忽然想到了父親。父親李向東是造反派頭頭,如果跟他一說,以革命的名義,叫姓吳的乖乖地交出小提琴。當然,他還不想動用父親的力量,試圖能夠和風(fēng)細雨地得到它。

  一天晚上,又是演出。

  李明天獨奏《紅太陽的光輝把爐臺照亮》,那天,他大概被鬼捉到了,像那樣熟練的曲子,他拉著拉著,居然跑了調(diào),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失誤。當時,臺下一片驚愕,有人甚至大喝倒彩。李明天的情緒受到嚴重的挫傷,陰沉著臉匆忙下去,沒有了以前的興奮和激動,當然,更沒有心思拉下一曲了。

  演出之后,宣傳隊照例召開總結(jié)會,大家對李明天的表現(xiàn)感到十分不滿,紛紛提出批評。隊長老漆的話說得很重,他說,明天啊,演得好不好,是我們的態(tài)度問題,千萬不要砸了牌子嘞。扮演李鐵梅的吳秀彩,默默地摸著長辮子,也為男人感到羞愧,恨不得把責(zé)任攬于自己。只有她才明白,男人為什么心猿意馬,為什么拉走了調(diào),她張了張嘴巴,終究還是沒有把原因說出來。燈光明晃晃的,照著李明天沉默而憂郁的臉,他什么也沒有說,更沒有做任何解釋,居然也沒有愧疚。他低著腦殼,雙手插在大腿間,像在沉思。隊員們等著他發(fā)言,看他是怎么解釋這個失誤的。李明天是很健談的人,也十分直爽,如果誰的表演不到位,他都要予以嚴厲的批評。

  是不是今晚牽涉到自己,就一言不發(fā)了呢?

  李明天最終也沒有發(fā)言,坐一陣子,就提著小提琴走了,當時,人們一片嘩然。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李明天從此變得沉默寡言了,憂郁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胸膛間像吊了一砣沉重的矸石。即便是演出,他也沒有絲毫**,那些**似乎從體內(nèi)消失了,美妙動聽的曲子從他手中拉出來,雖然沒有走調(diào),卻是那樣的呆板和木訥,那樣的敷衍了事,引得臺下噓聲一片。演出完畢,他甚至連總結(jié)會也不參加,提著小提琴匆促地離開,似乎害怕聽到措辭激烈的批評。老漆雖有牢騷,也不敢大發(fā)脾氣,李明天是李向東的崽,萬萬得罪不起的。老漆讓吳秀彩去叫他,卻也叫不回來。

  漸漸地,李明天好像有了輕微的抑郁癥,茶飯不思,坐立不安。尤其惱火的是,年紀輕輕的,竟然不太跟婆娘唱被窩戲了,即便偶爾唱唱,也像演出,同樣是敷衍了事,沒有了任何**。吳秀彩這才真正焦了急,暗暗大叫壞了壞了,明白男人想?yún)菍幹男√崆傧氲米呋鹑肽Я耍瑹o奈之下,就給他出主意說,明天,既然你這樣想那把小提琴,我看是不是向他借呢?對了,只是借用而已,每次演出完了再還給他。

  李明天憂郁的臉轉(zhuǎn)向婆娘,想了想,既然得不到手,借用也不失為權(quán)宜之計,所以,他也就采納了婆娘的主意。第二天,他去合作社買了半斤餅干,晚上提著小提琴和餅干來到吳家。當時,吳寧之在拉琴,婆娘崽女都不在,屋里有了一種少有的清靜。他拉的是柴可夫斯基的《旋律》,面對窗口,他已深深地沉浸在音樂中了,沒有注意門口站著一個人。

  李明天沒有驚動他,一聲不響地聽他拉完,這才走進去,謙恭地喊道,吳工。

  吳寧之一看,是個陌生人,驚異地問,你找我嗎?

  李明天點點頭,動作夸張地把餅干放在桌子上,拘謹?shù)刈隽俗晕医榻B。

  吳寧之輕輕地哦一聲,和藹地問,你有事嗎?

  李明天打開琴盒,將小提琴遞給他,似乎是想請他拉一曲,以鑒別這把小提琴的優(yōu)劣。吳寧之會意,把自己的小提琴放在床上,拿起李明天的小提琴看一眼,并沒有拉琴的意思,斷然地說,你這把小提琴要不得。然后,把自己的小提琴遞給李明天,說,你看看我這把。

  李明天小心地接過來對比,只看品相,自己的小提琴就相形見絀,顯得是那樣的生澀和呆板,而他的那把,卻顯得成熟而富有靈性。兩兩相比,高低優(yōu)劣,一目了然。他羨慕地嘖嘖一番,放下自己的那把,拿著吳寧之的小提琴,運了運氣,架起勢,拉了一曲《紅太陽的光輝把爐臺照亮》,那種感覺的確不一樣,不論是手感還是琴聲,讓人感到舒暢跳躍和流暢,它音色優(yōu)美,清澈脫俗,穿透力極強。

  拉完之后,李明天仍然將小提琴看來看去,愛不釋手。然后,恭敬地問吳寧之拉得怎么樣,吳寧之微微一笑,寬容地說,還不錯。

  李明天明白他說的是客氣話,以水平而論,他們也跟兩把小提琴一樣,有天壤之別,只是在拉吳寧之的小提琴時,自己的確顯得底氣很足。然后,他難為情地張張嘴巴,臉色微含羞澀,小心翼翼地提出借用的意思。還說,哪天如果借用你的,宣傳隊的這把小提琴就給你拉好嗎?他擔(dān)心對方不愿意借,又強調(diào)說,我這樣做,也是完全為了演出效果。

  吳寧之終于明白他真正的來意,哦一聲,拍拍李明天的肩膀,委婉而抱歉地說,小李子,不是我不借,也不是我小氣,是我習(xí)慣拉自己的提琴了,這個,一定要請你理解。想了想,擔(dān)心對方的情面上過不去,又補充說,你如果想拉我這把小提琴,隨時歡迎你來我家里好嗎?我們還可以切磋切磋。

  李明天一時語塞,心里忽然咣地響了一下,顯得十分空洞。他沒有想到碰了個軟釘子,所以,他坐也沒坐,說了聲謝謝,把小提琴放進琴盒,就離開了吳家。

  李明天剛離開,吳寧之的琴聲又清亮地響起來,樂曲在夜色中無形而美妙地追隨著他,像一群色彩斑斕翩翩飛舞的蝴蝶,這讓李明天更加怏怏不樂。他加快步伐,似乎不想讓音樂的蝴蝶繼續(xù)追趕自己,覺得這美妙的琴聲對自己是一個巨大的刺激。李明天沒有想到,丟了半斤餅干不說,對方還拒絕了他的懇求,所以,情緒更是低落。當然,如果站在吳寧之的角度,他也十分理解對方,誰愿意把心愛之物借予別人呢?如果他也有一把高級的小提琴,自然也不會出借的,甚至不允許別人拉。李明天想控制自己低落的情緒,企圖從郁悶的泥淖中走出來,偏偏又做不到,這種情緒像厚厚的陰云揮之不去。他多么想拉著吳寧之的小提琴,在大庭廣眾盡善盡美地表現(xiàn),讓觀眾知曉他真正的水平。

  李明天郁郁寡歡地回到家里,將小提琴往柜子上一丟,和衣而睡,像一條卷曲而肥碩的蟲子。吳秀彩一看,明白一定沒有借到,眼見男人萎靡不振的樣子,她心里叫苦不迭,哎呀,是吳寧之把自己的男人害苦了,不,準確地說,是那把小提琴把自己男人害苦了。如果吳寧之沒有調(diào)到窯山,男人哪里會郁郁不樂呢?在這之前,如果沒有演出,家里充滿了琴聲歌聲,歡聲笑語,哪里像眼下死氣沉沉呢?

  現(xiàn)在,這個女演員也痛苦起來,呆呆地坐著默想,怎么才能夠獲取吳寧之的小提琴呢?以此消除男人的心頭之憂呢?如果告訴李明天的父親,把小提琴搞來肯定是小菜一碟。問題是吳寧之愿意嗎?如果不愿意,那么,只有采取暴力了,暴力是多么的令人害怕,現(xiàn)在,窯山已經(jīng)有人被打傷打死,其情景慘不忍睹。

  吳秀彩覺得,還是不必驚動李明天的父親,似乎還沒有這個必要,不如自己出馬試試,如果叫男人繼續(xù)去求吳寧之,他肯定不會去的,覺得沒有一點面子了。

  吳秀彩沒有晚上去吳家,覺得不方便。第二天下午,吳秀彩站在礦辦公樓外面等候。她是二工區(qū)礦燈房的,身材苗條,長得也清秀,尤其演李鐵梅時,假辮子瀟灑地一甩,眼珠子憤怒地一瞪,動作和唱腔都會引來陣陣喝彩?,F(xiàn)在,她亭亭玉立地站著,過往行人都忍不住瞄一眼。

  終于下班了,她看見吳寧之急忙從大門口走出來,像一根移動的高大的竹筍。從他急促的腳步中不難推測,他要趕著回家。

  吳秀彩站在槐樹下,那是吳寧之的必由之路,天氣很熱,她鼻尖上冒出了點點汗珠。見他走近了,吳秀彩微笑地叫一聲吳工。

  吳寧之煞住急促的腳步,偏過腦殼,見是一個年輕女人,疑惑地問,找我嗎?

  吳秀彩微笑著點點頭,趕忙討好地說,我是小李子的愛人,我姓吳,跟你是家門。

  吳寧之哦了一聲,想了想,說,就是那個小提琴手吧?他的琴拉得不錯。

  吳秀彩又點點頭,急切地說,他現(xiàn)在的情緒很低落,自從曉得你有小提琴,他想借來拉一拉,現(xiàn)在,人都快想癲了。接著,又訴起苦來,說他茶飯不思,坐立不安,像被鬼捉到的一樣,就差點沒說他連夫妻生活都不過了。

  說著說著,眼珠子濕紅了。

  此時,吳寧之只想快點回家,還有一堆家務(wù)事等著他的,聽說又是向他借小提琴,心里就有點不快,我不是說過不借的嗎?這兩口子怎么這樣不懂味呢?怎么像螞蟥沾著腳巴子不放呢?吳寧之是個不喜歡啰嗦的人,嘴里哦哦地含糊其詞,眼睛卻望著回家之路,他希望迅速地離開這個女人,又覺得不太合適,所以,整個身子處于欲走不走的狀態(tài)。

  吳秀彩見吳寧之沒有明確表態(tài),明白希望渺茫,不由一臉愁容。

  兩人沉默了一陣,似有僵持之勢。吳寧之顯然不想拖延下去,硬起心腸終于打破僵局,歉意地說,哦,真是對不起,這種東西是不好借的。說罷,似乎擔(dān)心這個女人繼續(xù)纏他,就迅速地走掉了,簡直像逃跑。

  所以,吳秀彩也不免怨氣沖天了,回家后牢騷滿腹地對男人說,嘁,不就是借用一下嗎?又不會要他的,哪里這樣小氣呢?這個人個子高高大大的,心眼卻像一粒綠豆??匆娔腥藖G魂失魄的樣子,她脫口而出,聳恿說,不要發(fā)愁,你干脆找你爺老倌,我看只有走這腳棋了。

  李明天愁苦著臉,擔(dān)憂地說,那會嚇住人家的嘞。

  吳秀彩冷冷地說,像這種人,不嚇一嚇不行,還是叫你爺老倌去問問吧。

  3

  李明天已是無計可想,他實在想得到那把小提琴,好像那把小提琴是冥冥之中從天而降,與他有一種緣分。然后,李明天決定跟父親說說。其實,走這腳險棋,他并不是沒有猶豫過,如果讓造反派出面,要么,你就老老實實地交出來,要么,你會遭受到難以想象的折磨。他希望吳寧之不要抗拒,乖乖地把小提琴交出來,和風(fēng)細雨地解決掉,尤其是為一把小提琴,不必搞得血湖血海。

  第二天,李明天去找父親。

  司令部設(shè)在辦公樓二樓,一色的紅漆木地板,這是窯山唯一奢侈的建筑,據(jù)今已有十來年歷史了。走在木地板上,李明天覺得很有彈性??纯撮T邊的牌子,他找到了父親。李向東忙不贏,有人在請他批字,有人請示他是否揪某某人,人們出出進進,臉色嚴肅而急迫,空氣中彌漫著緊張而忙碌的氣氛。李明天默然地站在門口,等到無人了才走進去,叫一聲爺老倌。

  李向東抬起頭,看見李明天突然來到司令部,不由且驚且喜,馬上把剛才的忙碌忘到了腦后。自從當上造反派司令以來,李明天一次也沒有來過這里。倒是他以前當司機時,父子接觸得多一些。小時候,李明天經(jīng)常跟著他出車,飽嘗了馳騁的痛快和好聞的汽油味。即使是談愛之后,他和吳秀彩也經(jīng)常搭父親的車去邵陽城玩耍。

  李向東發(fā)現(xiàn)李明天的臉色有點不對,說,坐吧,有什么事?

  李明天沒有坐,很拘謹?shù)臉幼?,然后,吞吞吐吐地說了那把小提琴。

  李向東聽罷,并沒有怎么引起重視,咧開嘴巴笑起來,甚至有些不屑一顧,哦,就是這樣的小事嗎?

  李明天解釋說,不是小事,關(guān)系到演出的效果嘞。

  李向東哦哦地應(yīng)著,流露出敷衍的口氣。他穿著藍工作服,留著平頭,連腮胡刮出一片青色,濃郁的眉毛,粗糙的臉孔,與眉清目秀的李明天截然相反。李向東點燃煙,舒展地往藤椅上一靠,用教訓(xùn)的口吻說,**說過,重要的是人,而不是武器,你怎么連這個道理也不懂?

  李明天卻表示懷疑,爺老倌,你如果拿一根漢陽棒棒,我的是新式?jīng)_鋒槍,你講哪個打得贏些?

  李向東猛地一怔,沒想到崽竟敢說出這樣大膽的話,如果換了別人,他會立即叫人抓起來的。他狠狠地盯崽一眼,低沉地警告說,你敢講這個話?你不想要卵腦殼了?眼睛警惕地往門口看一眼。

  李明天也意識到說得不妥,無奈地抿了抿嘴唇,又辯解說,吳工的小提琴的確很好,拉他的小提琴,效果明顯不一樣。他擔(dān)心父親不答應(yīng),又把兩口子先后向吳寧之借小提琴的事說出來。

  哦?娘巴爺?shù)模尤贿€有這種卵事?李向東不相信地看崽一眼,強烈地感覺到他太想得到那把小提琴了,當然,又讓他感到驚訝的是,難道吳寧之竟然這么不知分寸?他彈了彈煙灰,不假思索地說,這還不好辦嗎?我叫他送來就是了。

  聽李向東這么一說,李明天高興得幾乎跳起來,沒料到,一個令人頭痛的問題就這么容易得到了解決,如果當時找父親,小提琴早就在自己手中響亮起來了。李明天清秀的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憂郁的浮云煙消云散,難道不是嗎?馬上能夠得到渴望已久的小提琴了,他激動地搓搓手,調(diào)皮地向父親敬了個軍禮,然后,迅速地走了。他明白父親會叫手下人送來的,或是由吳寧之送給他。

  望著李明天在門口消失之后,李向東微微地笑了笑。他有一女一崽,女于大前年嫁到邵陽城了,崽雖然結(jié)婚不久,他當爺爺卻是指日可待。他沒有像窯山某些愚蠢之人,嘩啦啦地生一大堆崽女,五六個的,七八個的,竟然還有十多個的,生活的擔(dān)子沉重不堪。所以,他的家庭包袱并不重,以前自己開車,經(jīng)濟上就比人家活泛許多,現(xiàn)在,更不用說了。趁著空閑,加之心情不錯,他嘸嘸嘸地搖了個電話,叫在樓下辦公的吳寧之上來一趟。

  吳寧之接到電話,不由一怔,手中的圓規(guī)掉落在桌子上。自從調(diào)到這個窯山,造反派還沒有找過他的麻煩,他只想在動蕩不安的環(huán)境中,過著沒有麻煩的生活。他明白,造反派找他肯定不是好事,又不能不去,猶豫一下,忐忑不安地上樓,他覺得這樓上既陌生又恐懼。

  看見吳寧之進來,李向東板著臉孔說,吳工,你有把小提琴?

  吳寧之點點頭,心里卻嘀咕,怎么搞的?小提琴居然驚動了李向東?預(yù)感到兇多吉少。

  李向東又說,你說說,小提琴是從哪里來的?聽說沒有賣的?眼珠子望著吳寧之,似乎提防他說謊。

  吳寧之猶豫著,沒有立即回答,也沒有勇氣望李向東,眼睛盯著紅地板,好像地板上擺著現(xiàn)成的答案。

  李向東對付這些人很有經(jīng)驗,覺得里面大有問題,篤篤地敲桌子,催促說,怎么不說話呀你?

  吳寧之這才吞吞吐吐地說,還是我爺老倌……從意大利……帶回來的。

  李向東聽罷,仰面哈哈大笑,意大利是吧?意大利是資本主義國家你曉得嗎?意大利的小提琴成了你家的傳家寶了吧?

  吳寧之冷汗滋滋地冒出來,彎曲著高高的身子,像一根被風(fēng)吹歪的竹子。

  李向東點燃煙,忽然逼問,哎,你那個爺老倌呢?

  吳寧之又猶豫一下,小聲地說,被……被**鎮(zhèn)壓……了……

  李向東好像有先見之明,嘴角露出兩道得意的笑容,身子往后一仰,說,你娘巴爺,我猜想也是這樣的,好了,不必多說了,我也不找你的麻煩,宣傳隊需要你的小提琴,這也是洋為中用,你趕快把它拿來。說罷,夾著煙的手不耐煩地朝門外揮了揮。

  吳寧之聽罷,似走不走,遲遲疑疑的,好像期待李向東能夠改變主意。

  李向東臉色一冷,怎么?舍不得是吧?

  吳寧之眼里頓時有了一種絕望,慢慢地挪動腳步向外走去,走得特別艱難。

  哼,這個死吳長子。李向東冷冰冰地自語道。

  然后,李向東又忙起來,或打電話,或看文件,或又有人來向他請示。這一忙,居然忘記催吳寧之拿小提琴了,心想,他豈敢不拿?量他也沒有這個狗膽。再說像這等小事,哪里能夠跟造反的大事相比呢?所以,他也沒有把它放在心上。

  一直忙到下班,腦殼終于騰空了,李向東點燃煙抽一口,這時,忽然一怔,似乎才記起小提琴的事情。哦,這個死吳長子,拿個小提琴哪里需要這么久呢?又不是叫他坐飛機去意大利拿,娘的腸子,真是怪事。他沒有打電話,噔噔地下樓,走到生產(chǎn)科一看,人卻不在了。

  問別人,說他早已回家了。

  李向東一聽,陡地來了脾氣,然后,憤憤地往吳家走去。他家雖然不跟吳家住在一起,也只需要拐個彎而已。李向東一邊疾走,一邊罵,娘巴爺,姓吳的竟敢違抗老子的命令,真是豈有此理。

  經(jīng)過機關(guān)食堂,路過球場,然后,進入破敗不堪的家屬區(qū)。李向東匆匆地走到吳家一看,只見吳寧之雙手捂住臉,俯下高瘦的身子,坐在床邊嗚嗚地哭。他婆娘還沒有下班,多來也不在家,只有米花索三個人坐在地上或坐板凳上,也在嗷嗷大哭,臉上還有紅紅的手掌印子,看來是吳寧之打的。

  陰濕的地上還摔爛一個白瓷杯子,像一朵四分五裂的山茶花。

  李向東站在門口,雙手叉腰,氣呼呼地說,吳寧之,你娘巴爺,哭什么鬼?老子叫你拿小提琴,怎么不拿你?

  吳寧之驚惶地站起來,抹著淚水,痛苦萬分地說,李司令,你叫我怎么說呢?我回家拿小提琴,不知怎么就不見了,也不曉得誰拿走了,我去上班時它還在的。他指著三個崽女說,我問他們,他們說也不曉得,真是氣死我了。

  李向東懷疑地盯著吳寧之,冷笑一聲,臉一黑,姓吳的,不是你把它藏起來了吧?

  我哪里敢?吳寧之驚慌失措地說,顫抖的手指了指衣架子,我平時是掛在這里的,回來就不見了。

  李向東睜大眼睛,犀利地往屋里掃視一遍,似乎要把小提琴從某個暗處尋找出來。他曉得一時也問不出來,不想跟他啰嗦,威脅說,再找找看,如果不交出來,你就等著看戲吧。

  李向東邊走邊嘀咕,娘巴爺,真是怪事,小提琴怎么沒有看見了呢?覺得這里面必有蹊蹺。又想,堂堂的大司令,居然為這個區(qū)區(qū)小事操心費神,又不免自嘲地笑了笑。

  李明天的家住在水塘邊,一條白狗從他眼前奔跑過去,他又拐到李明天的家。吳秀彩站著臺步在練唱,一招一式,表演得很起勁,她十分高興,屋里終于從沉悶的氣氛中走出來了。李明天悠閑地坐在椅子上,捧著茶杯,情緒也不錯,笑笑地看著婆娘練唱,還不時地指點,父親叫吳寧之交出小提琴,他像服了一劑良藥,心中的郁悶早已煙消云散了。

  看見父親來了,李明天高興地站起來,說,拿到了爺老倌?

  李向東站在門口,反問道,你們拿到吳寧之的小提琴嗎?

  吳秀彩皺皺眉毛,說,沒拿呀。

  李明天疑惑地說,你不是說叫他交出來嗎?

  李向東含糊地罵一句,就說了說小提琴丟失的消息。

  李明天一聽,渾身無力地往椅子上一坐,頓時萎靡不振,像閹掉的公雞。

  吳秀彩焦急了,說,爺老倌,我看這是絕對不可能的,為什么叫他交出來,東西就不見了呢?明明是在耍你。

  李向東惱怒地說,敢耍弄老子?娘巴爺?shù)模此袔讉€狗腦殼?望著李明天萎頓的樣子,勸道,崽啊,莫性急,老子一定叫他乖乖地交出來。說罷,反背雙手匆促地走了。

  從那天晚上起,吳寧之的小提琴沒有奏響了,像一陣煙霧在天空飄逝了。

  鄰居已經(jīng)習(xí)慣了吳寧之的琴聲,每天吃過晚飯,悠揚的小提琴聲像水一樣在夜空中蕩漾,這突然不蕩漾了,鄰居們似乎缺少了一點什么,覺得這夜色過于單調(diào)和空蕩了。要么是姓吳的病了吧?又怎么會呢?吃晚飯時,還聽見他在大喊多來米發(fā)索。

  莫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眾人嘰嘰喳喳地議論一番,有人走到吳家的窗口一看,沒有看見吳寧之,只見多來米發(fā)索東一個西一個,在嗚嗚地哭。那個懶婆娘坐在板凳上,也在一聳一聳地流淚,人們這才明白,吳寧之被抓走了。

  4

  吳寧之的確被抓走了。

  造反派抓他也沒有興師動眾,當時,吳家忽然來了兩個人,叫他出來。吳寧之正在吃飯,驚慌地放下飯碗,默默地跟著走了,沒有發(fā)生捆綁和吼叫的場面。

  男人被抓走,卻苦了章曉花,這個女人的壓力自不必說,光一大堆家務(wù)就忙得夠嗆,東抓一把,西弄一下,簡直毫無章法,竟然連打扮也顧不上了,一頭亂發(fā),衣服稀稀垮垮的,像個癲婆,與以前判若兩人。她去上班,別人一時還認不出來,睜大眼睛驚訝地看她,然后,馬上意識到她男人被抓了。章曉花像個癲婆還不算,脾氣也一天天暴躁起來,不是罵多,就是罵來,或是劈頭蓋臉地罵米花索,罵聲高腔,像唱京戲似的刺耳,搞得家里哭兮兮一片,像嚎哭大合唱。鄰居們還發(fā)現(xiàn),這個婆娘真是卵用也沒有,居然飯菜也不曉煮,不是菜里忘了放油鹽,就是把飯燒糊。有時飯燒糊還不曉得,竟然要隔壁鄰居大聲提醒,章曉花才忽然哦呀一聲,急促地往灶屋奔跑。她似乎這才明白男人的種種好處,也體驗到家務(wù)的難處。所以,每到深更半夜,多來米花索睡熟了,章曉花就默默地流淚。

  鄰居們同情吳家的崽女,吳寧之不在,除了大妹子,個個更像叫花子,蓬頭垢面,沒爺無娘似的。人們不同情章曉花,說她當不得她男人的一根卵毛,男人在時,家務(wù)搞得熨熨帖帖,還抽空拉琴,你這個婆娘只曉得哭,屋里搞得像豬欄,真是屁用也沒有。

  小提琴丟失的那天,多來兩人上學(xué)還沒有回來,自然不必負責(zé),米花索就很受委屈了,不斷地對章曉花辯訴,說小提琴不是他們弄丟的,他們不曉得是誰偷走了。還說,當時他們蹲在灶屋圍著腳盆放紙船,看見爸爸回來了一趟,然后,又匆忙走了,然后,又回來了,忽然就問他們小提琴哪里去了,他們說不曉得,爸爸就大發(fā)脾氣,打他們耳光,每人打了兩個。章曉花聽罷,不僅沒有安慰多來米,反而氣憤地說打得好,我看還打少了,死人都守得住一副棺材。又兇狠地叮囑,如果誰問你們小提琴哪里去了,你們只說賊偷走了,記住沒有?多來米點頭說,記住了。

  受煎熬的當然是吳寧之,雖說不要做家務(wù),也不要上班,卻沒有小提琴拉,更重要的是失去了自由,像動物園的猴子。李向東沒有讓他搞勞動,也沒有批斗他,心想,等到他把小提琴交出來,再搞他也不為遲。他們把吳寧之單獨關(guān)在小屋里,僅擺了一床一桌一椅,窗戶被黑色的油毛氈封死,見不到一線陽光。在百支燈光的照射下,他們逼他交出小提琴,他卻一口咬死說不知是誰偷走了,甚至還指天戳地發(fā)毒誓。造反派命令他反復(fù)地寫交待材料,單單就寫那天的經(jīng)過,他竟然寫得千篇一律,每篇幾乎連字數(shù)都是一樣的,好像把交待材料當作曲譜記住了。每次寫到最后,就寫道我回到家里就不見小提琴了,還寫他當時氣憤的程度——狠狠地刮了三個崽女每人兩個響亮的耳光,還大罵他們,死人怎么連一副棺材也守不住呢?

  對于這個從天而降的麻煩,吳寧之冷靜地想過,無論如何也要對得起父親。

  父親的小提琴拉得相當出色,還在他小的時候,父親就手把手地教他,希望他能夠靠這個本事立世,還希望他以后教一個有悟性的崽女拉琴,把吳家的琴聲傳繼下去。誰知父親回國不久,竟然遭到污陷,說他是個潛入國內(nèi)的特務(wù)。父親很快被抓走,不久,砰地一聲,腦殼上挨了兩?;ㄉ?,竟然連尸首也不準收。這讓全家人悲痛不已,又不敢聲張。當時,他的小提琴拉得十分出色了,父親一死,他就沒有心情拉琴了,心如死灰。讓他感到驚奇的是,他不拉琴,父親就來夢中找他,甚至還破口大罵,說他半途而廢,沒有毅力,你即使不靠它立世,俗話說藝多不壓身,再說,這也是生活的一種調(diào)劑,是生活品質(zhì)的體現(xiàn)。父親罵得頭頭是道,幾乎讓他無力反駁。他原以為夢是偶然的,也就沒有怎么在意,生活充滿了悲劇色彩,他哪里還有心思拉琴呢?誰知父親時常固執(zhí)地闖進夢中,每次把他從夢中罵醒,這讓他感到既驚駭,又愧疚。他拗不過死去的父親,所以,又重新調(diào)整心態(tài)拉琴。在當時的環(huán)境之下,靠它立世是不行了,那么,就做個業(yè)余愛好者吧。尤其生了崽女,他體會到了父親叫他拉琴的妙處,那就是,無論心情多么煩惱,無論家務(wù)多么瑣碎,只要拉起小提琴,煩惱和瑣碎暫且通通地忘記了,馬上進入一個物我兩忘的境界,美妙的音樂聲像溫水般撫摸著傷痛的心靈。只是他沒有教某個崽女拉琴——這是他唯一對不起父親的地方。

  吳寧之雖然身陷圄囹,卻十分擔(dān)憂章曉花,面對著繁雜的瑣事,她肯定束手無策。其實,一個女人哪有不做家務(wù)的呢?說起來,這怪不得女人,要怪的話,只能怪他自己——這是吳寧之早就向她承諾過的。

  那還是多年前,他們住在邵陽城時,結(jié)婚不久的一個深夜,竊賊突然潛入?yún)羌遥@個竊賊不同一般,什么物品都不偷,只偷那把小提琴。這時,恰巧章曉花起來解手,發(fā)現(xiàn)竊賊從窗口準備攜琴而逃,章曉花尖叫一聲,也不知哪來的勇氣,突然像猛虎般撲過去,死死地拖住竊賊的雙腿。竊賊見男主人也跑了過來,情急之中,抄出匕首朝章曉花猛地一刀。小提琴雖然沒有偷走,章曉花的肩上卻鮮血直流,至今還留下一道傷疤。吳寧之為婆娘的舍命既感動又傷心,如果小提琴被竊走,他不知如何向九泉之下的老父交待。過后,兩人分析,推測這個竊賊不是一般人所為,他錢財不要,偏偏拿小提琴,肯定是受人之托,而這個幕后者,不外乎是個嫉妒之人,對小提琴覬覦已久,曉得它真正的價值。在此之前,也曾有人托信給他,說愿意出高價買下,吳寧之根本不予理睬,所以,很可能是那人無計可想,就陰毒地出此下策。吳寧之為了報答章曉花,發(fā)誓以后決不讓她操持家務(wù),章曉花不答應(yīng),吳寧之說,你如果不愿意,那我這輩子會感到愧疚的。

  這個夫妻間的承諾,外人有所不知,他們也懶得與人解釋。

  白天,吳寧之寫交待材料寫得昏天暗地,枯燥無味,不敢停歇。專門看守他的是個姓龔的漢子,尖銳的眼睛沒有放過任何細小的動作。唯有晚上,姓龔的把門鎖掉走了,吳寧之才能擴胸伸腰甩手,然后斜著腦殼,端出拉琴的架式拉起來,嘴里輕輕地哼曲子。他拉得極其投入,像是真的在拉小提琴,身子一起一伏,琴聲或激越,或抒情,或像大海起潮,或像月下漫步。

  吳寧之時常撫摸雙手,手指頭還是那樣的細滑靈活,所以,他仍然感到慶幸,造反派如果叫他搞勞動,這雙手就完蛋了。

  5

  區(qū)區(qū)一把小提琴,搞得李向東很沒有面子。

  想當初,自己做司機時,要聽從調(diào)度員的調(diào)遣,叫他去東不敢往西,現(xiàn)在不同了,娘巴爺?shù)?,哪個敢違抗他的命令?更何況牛鬼蛇神呢?造反派叫他們交出什么,都是說一不二的。古董或字畫,金條或銀元,價值比區(qū)區(qū)的小提琴貴重多了吧?有的人膽子更小,沒有叫他交出的東西,也乖乖地交出來。惟有這把小提琴,搞得他非常惱怒,吳長子居然說提琴突然丟失了。這倒也罷了,等老子慢慢地折磨他,不相信他不交出來。問題是,李明天卻不放過他。李向東在眾人面前威風(fēng)凜凜,李明天卻沒有把他放在眼里,看見他就陰沉著臉,嘲諷地說,哼,什么卵司令?充其量是個小司機。

  崽諷刺自己,李向東無言以對,不敢動怒,這是李家唯一的香火,他敢發(fā)脾氣嗎?冷靜一想,話也不錯,自己哪里厲害了呢?竟然連一把提琴都搞不出來。還有,他也不敢回罵李明天,擔(dān)心崽弄出什么毛病,或是鬧出不可思議的事情來,又如何是好?他兩口子還等著抱孫子的。吳秀彩雖然沒有嘲諷李向東,態(tài)度也是不冷不熱,不像以前隔老遠就喊爺老倌了。有時,李向東想盡量回避小兩口,堂堂的造反司令時常被他倆奚落,臉上也掛不住。

  李向東對李明天說過,要不再買一把。李明天至死也不答應(yīng),說就要姓吳的那把,還說,也買不到那樣的提琴了。好像吳寧之的小提琴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

  李向東說,他的小提琴是意大利的,是資本主義國家的東西,有哪樣好呢?

  李明天固執(zhí)地說,那就是好些。又說,洋為中用。

  李向東無話可說,記得自己對吳寧之也說過這句話。

  小提琴沒有顯現(xiàn),像一個謎忽然消失了,李明天的變化卻很明顯,起先是憂郁不語,后來就請病假,不參加演出,似乎是要挾父親,逼著他叫吳寧之把提琴交出來。

  樂隊是麻雀雖小肝膽齊全,少了一樣樂器成何體統(tǒng)?如果外出演戲,豈不是丟窯山人的臉面嗎?人家會諷刺說,哎呀,這些窯牯佬,怎么連小提琴也沒有呢?會讓人看成是雜牌軍,一幫烏合之眾,覺得窯山人才缺乏。即使在窯山演出,如果沒有李明天的小提琴獨奏,恐怕也是個遺憾,他的獨奏,是一道招牌菜。宣傳隊的漆隊長焦急了,問吳秀彩,你男人何事不來了?他真的病了?吳秀彩仍然沒有說出真正的原因,似乎有某種顧忌。老漆叫吳秀彩做做工作,盡快把李明天拉回到舞臺上來。吳秀彩也費盡心機,勸過李明天,一籮筐好話說盡了,男人卻不聽,每次說著說著,女人的淚水就流了下來。李明天躺在椅子上,眼珠子無神地盯著天花板。婆娘如果說多了,他就張口罵人,罵得很痞,罵她娘巴爺?shù)模R她娘賣膣的,罵她是發(fā)騷了,罵她是想野男人了。

  罵得婆娘哭哭啼啼的。

  老漆感到了一種危機,再這樣下去,會毀掉宣傳隊的,李明天不來,也不準吳秀彩演出,那么,李鐵梅哪個演?常寶哪個演?白毛女哪個演?

  無奈之下,老漆向李向東求救,想必只有他才能夠挽回殘局,就把情況告訴李向東,苦著臉說,李司令,你崽請了病假,沒有拉小提琴的了,他也不準小吳演出,你看如何是好?我們少了幾個主要節(jié)目嘞,我去看過他,發(fā)現(xiàn)他好像沒有病,恐怕是什么心病吧?老漆摸了摸腦殼上的黃軍帽。

  李向東當然明白李明天是在鬧情緒,也覺得鬧得太過分,難道戰(zhàn)士沒有好武器就不打仗了嗎?不是還能夠拿刀子梭標拼命嗎?不是還能夠跟敵人抱團展開肉搏戰(zhàn)嗎?李向東想了想,如實地說,他是想?yún)菍幹男√崆佟?/p>

  哦,直到此時,老漆才恍然大悟。

  這時,李向東煩躁地說,實在沒人,叫那個吳長子頂一下。

  老漆一聽,鼓大眼珠子,驚愕地說,哪怕不行吧李司令?聽說姓吳的被關(guān)起了?

  李向東說,娘巴爺,聽你的還是聽我的?你不讓他搞什么獨奏就可以了。

  老漆覺得只好如此,點點頭,摸起桌上的一根煙抽。

  李向東立即搖電話,叫姓龔的看守把吳寧之押來。

  沒多久,吳寧之被押來了,他以為還是叫他交出小提琴,所以,走進來就為難地說,李司令,小提琴的確沒看見了。

  李向東板起臉色,說,老子叫你來是另有任務(wù),你跟宣傳隊去搞演出,要老老實實。

  吳寧之擺著雙手,驚疑地說,我、我、我不會演戲。

  李向東叭地拍桌子,吼道,你娘賣胡子的,哪個叫你演戲?叫你拉小提琴也不會嗎?

  老漆急需人手,趕緊小聲地提醒吳寧之,李司令讓你拉小提琴嘞。

  對于吳寧之來說,這無疑是個極好的機會,既不要關(guān)在小屋寫檢查,又能夠拉小提琴,還能夠出外演出,天下哪有這樣的美事呢?

  吳寧之不安地搓著雙手,面含為難之色,喃喃地說,我、我恐怕不行嘞。

  老漆一聽,十分焦急,說,你小提琴拉得那樣好,怎么說不行呢?

  吳寧之說,是提琴不行,我看過小李子的提琴,演奏效果肯定不好,哎,小李子不是能夠拉嗎?

  李向東又拍桌子,惱怒地說,你娘巴爺,怎么唯武器論?不行也得給我拉,他已經(jīng)病了。

  吳寧之嚇一大跳,一想,還是搖頭說,提琴不行拉不好的,拉不好就會出洋相。

  吳寧之如此固執(zhí),讓老漆急得心里吐血,暗暗大罵,這個鬼家伙,怎么這樣不開竅呢?真是蠢豬腦殼。然后,老漆悄悄地扯了扯他的衣服,暗示他答應(yīng)下來。姓龔的看守也似乎替他焦急,瞟瞟吳寧之,希望他能夠松口。吳寧之好像沒有感覺到這些暗示,硬是不肯松口。老漆無奈地看看李向東,以為李司令還會逼吳寧之答應(yīng)。李向東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也許是不想拖延時間吧,煩躁地對姓龔的說,娘賣胡子的,快把他給老子押走。

  此時,吳寧之如果答應(yīng)還是來得及的,他卻似乎沒有絲毫后悔,低著腦殼朝門外走去。等到兩人走出門時,李向東忽然又想起什么,讓老漆把姓龔的叫回來,說,從明天起,叫他搞勞動。

  姓龔的點點頭。

  老漆失望地看著空蕩蕩的門口,對李向東說,李司令,你看……

  李向東不高興地說,人是活的,卵是翹的,你不曉得到縣城借一個嗎?

  那演李鐵梅演常寶演白毛女的呢?

  也借一個,娘巴爺?shù)摹?/p>

  這才快刀斬亂麻地把老漆打發(fā)走了。

  辦公室終于清靜了,陽光從窗口透進來,靜靜地射在紅地板上。李向東略顯疲憊地撐著腦殼嘆息。在這以前,他的精力都放在造反的大事上,比如,某天要把某某抓出來,比如,某天將要組織大型批斗會或**活動,等等。盡管都是大事,也沒有像處理這樣的繩頭小事令他疲憊。如今,他心理上明顯多個包袱——那就是李明天。他覺得,這件事情把自己搞得很煩躁,似乎沒完沒了,而作為父親,又不得關(guān)心李明天。

  所以,他無論怎樣忙亂,每天都抽空看看李明天。

  李明天的狀態(tài)越來越令人擔(dān)憂,他更加憂郁,整天沉默不語,像啞巴。分明看見父親來了,也不招呼,視為陌生人一樣。除了睡覺吃飯,就呆呆地坐著或躺在椅子上,像一座沉思的雕塑。吳秀彩痛苦地告訴李向東,李明天吃飯也不動手了,竟然要喂,你不喂,他不吃,還有睡覺,要幫他脫衣服,不然,和衣而睡。

  那天,李向東去看李明天,看見自己的婆娘也來了,婆娘焦苦著寡臉坐在李明天身邊唉聲嘆氣,抓著李明天的手。

  李明天憂郁的眼神怔怔地望著地上,無動于衷。

  吳秀彩看見李向東就流淚,說,爺老倌,你看他是這副樣子嘞。她扮演李鐵梅時那種堅強的氣概一點也沒有了,動不動就流淚。

  李向東似乎不敢看媳婦的淚水,也不敢看沉默的李明天,眼睛望著墻壁,忽然發(fā)現(xiàn)那里空了什么東西。

  吳秀彩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嘆息地說,昨晚被他扯下來了。

  墻壁上原是掛著一幅相片的,是李明天拉小提琴的相片,誰料李明天昨晚突然把鏡框取下來,將玻璃乒乒乓乓地踩碎,相片也被粗暴的鞋子**了。那是他最喜歡的相片,還是邵陽城里照的,是吳秀彩陪他去的。相片中的他斜著腦殼,左手撳弦,右手拉弓,努起嘴巴,充滿自信,充滿力量,整個人沉浸在歡樂的音樂之中。昨晚上,吳秀彩膽怯地問他為什么要撕掉,他吼叫道,娘賣膣的,老子撕自己的相片關(guān)你屁事?

  李向天聽罷,傷心了,在李明天跟前蹲下來,輕輕地拍著他的大腿,說,崽嘞,不就是一把小提琴嗎?犯得著這樣嗎?你以前不是也拉得蠻好嗎?如果吳寧之沒有調(diào)來,你不曉得他有小提琴,你不是一樣拉嗎?

  說著說著,聲音哽咽起來,眼珠子也紅了。

  6

  第二天,姓龔的對吳寧之說,從今天起,你睡到大屋子去,跟著他們搞勞動。

  吳寧之一聽,叫苦不迭,明白這是李向東的鬼主意,他在一步步地逼自己。

  終于走出小屋,吳寧之一時不習(xí)慣強烈的光線,他閉上眼睛,默默地站一陣子,然后,把衣物搬到大屋子,大屋子睡的是大通鋪,怕有十來個人。

  那天是運紅磚,一隊人馬分三部分,有的人把紅磚裝進箢箕,有的人只管挑,還有的人把紅磚卸下來碼堆。吳寧之當然想挑磚,挑磚不會損傷雙手,他對姓龔的說,龔師傅,能給我箢箕嗎?

  姓龔的說,你們?nèi)绻继舸u,誰來裝卸呢?

  吳寧之看著粗糙的紅磚,又看看細滑的雙手,心里發(fā)毛了,猶疑而又小心地問姓龔的,能發(fā)我一雙手套嗎?

  姓龔的是個工人,以前就認識他,也曉得他拉小提琴,對于手指頭歷來是愛護有加的。姓龔的卻罵道,戴手套?像搞勞動的嗎?你看誰戴手套了?他伸出大手,往人群中一掃。

  吳寧之睜大眼睛看來看去,沒有人戴手套。

  姓龔的見他為難的樣子,很想對他說這個主意是李向東出的,你如果不交出小提琴,他最終叫你拉不成提琴。

  吳寧之痛苦地閉上眼睛。

  對于他來說,如果損傷手指頭,無疑拉不成小提琴了,所以,他羨慕挑磚的人。他無奈地伸出雙手看了看,似乎在考慮用哪只手勞動。最后,他決定用左手搬磚,右手比左手要緊。再說,左手的指頭拉琴拉出了繭,還能夠馬馬虎虎對付——當然,這是個無奈的選擇。問題還是出來了,他一只手搬磚,速度顯然很緩慢,挑磚的人沒有意見,姓龔的也裝著視而不見,而另一個姓莊的看守卻很不高興,兇狠地說,亂彈琴,你這樣不行,像蝸牛。

  吳寧之硬著心腸,只好把右手也伸出來。

  晚上,吳寧之望著破裂的雙手傷心地流下淚來,飯也吃不下。別人洗澡去了,只有勞資科的老王還在慢吞吞地吃飯,老王稀里糊涂地參加過三青團,也逃不脫批斗的厄運。老王看見吳寧之如此傷心,沙啞著嗓子說,吳工,你那么聰明的人,怎么不曉得動腦筋?你不曉得用藥膠布把手指頭纏起來嗎?那不等于戴了手套嗎?

  吳寧之大受啟發(fā),感激地看老王一眼,摸摸身上,又翻自己的床鋪,沒有藥膠布。

  老王從枕頭下面拿出一小卷藥膠布,說,拿去吧。

  吳寧之高興了,把藥膠布撕成一條一條的,將十個手指頭纏起來。

  老王小聲地問,哎,小提琴究竟怎么回事?

  吳寧之說,我也不曉得,回家就不見了。

  老王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

  第二天,姓龔的看見他手指頭纏著藥膠布,暗暗一驚。昨天,他想叫吳寧之纏藥膠布,只是剛開始不做做樣子,他擔(dān)心不好交差,幸虧姓莊的沒有注意他手指頭上的變化,抽著煙,不斷地呵叱這個,大罵那個,嘴巴沒有空閑。

  有了藥膠布的保護,吳寧之的心情好多了,他想起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句成語,暗自得意。當然,在大屋子就拉不成小提琴,哼不成曲子了,那會影響別人的。關(guān)進來的人情緒都不好,如果把他們?nèi)腔鹆?,說不定會罵人的。

  原以為有藥膠布的保護就沒事了,所以,吳寧之也沒有把藥膠布扯開來看看,到第四天,藥膠布沒有粘性了,他才扯下來準備換新的,一看手指頭,又傷心起來,收于水浸汗泡,手指頭被藥膠布捂著,皮膚都皺了,起著白泡,真是難看死了,像十根發(fā)了水的老竹筍。

  老王責(zé)怪地說,唉,你真是的,你不曉得每天回來把藥膠布扯下來嗎?這樣,皮膚不就透氣了嗎?

  吳寧之說,我也想過的,只是扯來扯去,膠布就沒有粘性了,我哪有這么多藥膠布呢?

  老王聽罷,哎呀哎呀地叫起來,埋怨吳寧之太不動腦筋,說,你不曉得用細線把藥膠布纏起來?

  吳寧之聽罷,既感激,又羞愧,說,老王,你真是幫了我的大忙。

  后來勞動前,吳寧之才把手指頭用藥膠布包起來,拿細線纏著,不勞動了,又把藥膠布扯下來,這樣,既節(jié)約了藥膠布,手指頭又保護得不錯,仍然是細滑的,基本上沒有受到什么損傷。

  這一切,姓龔的都注意到了,他內(nèi)心里替吳寧之高興,卻也非常擔(dān)心,李向東的目的就是想把他的雙手搞壞,即使擁有小提琴,也沒有意義了,然后,就會把琴交出來。

  有一天,姓莊的看守不在,好像是他老娘生了病,姓龔的趁旁邊沒人,好奇地問吳寧之,吳工,你那天為什么舍得用左手搬磚呢?難道右手比左手還重要嗎?依我的理解,左手應(yīng)該重要些,它要撳弦嘞。

  多日的接觸,吳寧之覺得姓龔的并不壞,解釋說,應(yīng)當說兩只手都重要,相對而言,右手要比左手更重要,我們不是說拉小提琴嗎?關(guān)鍵就在于一個拉字,要靠右手的靈活輕巧和柔軟性,以及用力的輕重,左手早撳出了繭,所以,還不是很害怕。說罷,又伸出左手讓他看。

  哦,姓龔的恍然大悟,想不到還有這么多的講究。說罷,從褲袋摸出一卷藥膠布,塞給吳寧之,然后,走開了。吳寧之一震,感激涕零,望著姓龔的背影,心想,看來造反派也不是鐵板一塊。

  看著李明天的病情變化,李向東簡直有點不知所措了,心里十分慌亂,他從來也沒有過這種感覺。如果依他的脾氣,早已將吳寧之至于死地,又不敢下毒手,如果打死他,崽的病仍然不會好,他的病根是在那把丟失的小提琴上。

  有一天,李向東叫人押著吳寧之去李明天的家里。

  吳寧之不明白李向東是什么用意,心里惶惶的,問姓龔的,姓龔的說,他也不曉得是什么事情,又提醒他不必太緊張。

  走在通往家屬區(qū)的路上,吳寧之覺得一切是那樣熟悉,他很想看到自己的家,看到婆娘和崽女,想想,時間過得好快,離開他們已經(jīng)三個多月了。太陽很大,把兩條長長的影子斜斜地印在地上。他們走的另一條路,是從水塘邊繞道而來的,所以,他什么也看不到,只能聞到家屬區(qū)那種特有的混雜氣味,看見幾只花色的雞鴨臥伏或追逐,不由悲嘆起來,自己竟然不如雞鴨自由。他甚至后悔調(diào)到這個窯山,如果不調(diào)來,還會發(fā)生這樣的事嗎?

  兩人來到李明天家里,只見李明天歪斜地坐在椅子上,像患了軟骨病,滿臉呈憂郁之色,雙手蒼白地搭在肚子上,看見吳寧之進來,眼睛陡地一亮,旋即又熄滅了。

  吳寧之心中大驚,他怎么變得這樣快呢?差點認不出來,以前那種精神和活力都消失了,難道就是為了那把小提琴嗎?他佝僂著腰背,默默地站著,不敢吱聲。

  李向東陰沉著臉坐在板凳上,煙屁股一丟,伸出腳踩兩踩,用下巴指指李明天,說,吳寧之,你看看我的崽吧,他想你那把小提琴想瘋了,你還是拿出來吧,再說,他拿去又不是做壞事,是搞演出,你何樂不為?你只要答應(yīng)拿出來,我特批你參加宣傳隊好嗎?你倆一起拉小提琴好嗎?話語里,不乏討好的意味。

  吳秀彩眼珠子紅紅的,可憐巴巴地望著吳寧之,好像他是妙手回春的醫(yī)生。

  李向東的婆娘篩了茶,苦笑著遞給吳寧之和姓龔的,其神情也不無討好之意。

  姓龔的嗦嗦地喝茶,吳寧之端著茶杯沒敢喝,抬頭看一眼李明天,又栽下眼睛,一個后生居然成了這副可憐的樣子,此時,他內(nèi)心也不是沒有過猶豫和動搖,看來,李明天是真心喜歡那把小提琴,不然,哪里會病到如此地步?更何況,救人一命,勝造七級屠浮。雖說李明天的性命還在,魂卻不在了,已被小提琴勾走了。

  他嘴唇動了動,準備松口,打算把琴拿出來,再說,自己也受不了這種痛苦的折磨。這時,又一個念頭涌上來,或許,他李明天是假裝的呢?或許是,他們設(shè)下圈套來誘騙自己的呢?哦,不能不防一手。再者,如果交出來,說不定李向東仍然要治他的罪,你不是說提琴沒見了嗎?怎么又鉆出來了呢?這不是欺騙造反派嗎?該當何罪?所以,吳寧之趕緊把這個心思收起來?,F(xiàn)在,他明白了重要的一點,只要不交出小提琴,李向東就不敢把自己怎么樣,小提琴就是李向東的軟肋,也是保護自己的重要砝碼。

  吳寧之唯唯諾諾地說,哎呀,真的不曉得哪里去了。

  李向天語氣加重了,你娘巴爺?shù)?,那不是出鬼了?

  我我我的確不曉得,手腳發(fā)抖的吳寧之小心地說。

  7

  李明天的病情似乎更加嚴重了。

  有一天,他忽然說話了,抬起蒼白的臉叫秀彩,居然連叫三聲。這讓吳秀彩非常高興,男人已多日不說話,簡直像個啞巴,現(xiàn)在說話了,是個好兆頭。她放下掃帚,問他有什么事。李明天淡淡地說,你去老漆那里一趟,把宣傳隊的小提琴拿來。吳秀彩以為男人的手發(fā)癢,想拉小提琴了,興奮地哎一聲,興沖沖地把小提琴拿了回來。

  你拉吧,你拉。吳秀彩喘著氣,高興地把盒子打開,取出小提琴,遞到李明天手中。

  李明天坐在椅子上,沒有擺開拉琴的架勢,甚至沒有站起來,把小提琴上上下下正面背面地看,似乎在欣賞它,留戀它,然后,又看琴弓,看了琴弓,又看琴盒,好像對它們十分陌生了,手不斷地撫摸著。此時,他流露出復(fù)雜的目光,目光中有不舍,有憎恨,有熟悉,也有陌生。

  吳秀彩催促說,喂,你拉呀,你拉呀。

  她想,只要男人拉琴,病情就會漸漸好轉(zhuǎn)的,康復(fù)也指日可待。此刻,她很激動,渾身微微顫抖。她還想,只要悠揚的琴聲一起,她就要欣喜若狂地向婆家報告。

  李明天卻沒有拉,低著腦殼望著小提琴,似乎沉浸于往日的掌聲中,或是激動人心的琴聲里。這時,吳秀彩感覺有點不對頭了,迫不急待地說,你拉你拉你拉吧。

  這時,李明天突然像**般吼叫起來,抬起蒼白的瘦臉,朝吳秀彩厲罵,你娘巴爺,拉你娘的腳。然后,揮起小提琴,猛地朝椅子上砸去,砰——

  他連續(xù)不斷地砸著,十分瘋狂,砰砰砰,琴弦一根根斷掉,發(fā)出陣陣嗚咽之聲。吳秀彩不敢阻止,擔(dān)心傷及自己,膽怯地退縮著,淚水飆了出來。她似乎才明白,男人的病情分明是越來越嚴重了。李明天旁若無人,還在瘋狂而猛烈地砸著,砸得呼呼有聲,毫不吝惜,好像砸的不是提琴,而是一塊普通的木板。轉(zhuǎn)眼間,小提琴被砸得四分五裂,成了一塊塊可憐的碎片。然后,李明天丟掉短短的琴把,琴把像一個被毀掉的裝飾品。他呼呼地出著粗氣,又把琴弓也三五兩下地踩斷,繃直的馬尾毛頓時像一團散亂的黑線。他還不心甘,最后拿起琴盒一頓亂砸,黑色的盒子也碎裂了。

  地上一片零碎,像個雜亂的木工房,更像是遭受了一場洗劫。

  一切發(fā)生在頃刻之間。

  吳秀彩心如刀絞,無計可想,趕緊把門鎖了,流著淚水,匆匆地去叫李向天夫婦。李向東本來想瞞住別人,對誰也沒有說,如果說李明天想人家的提琴想瘋了,說出去也不好聽,他還是想待到來日變化——如果姓吳的把琴交了出來,崽不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了嗎?

  李向東飛快地從辦公室跑出來,在半路上,碰見婆娘和吳秀彩,他焦慮地看她們一眼,然后,匆忙趕來一看,當即蠢住了,目光空茫,婆娘則嗚嗚地哭起來。

  李明天還在出著粗氣,沒說話,垂著腦殼,默默地坐著,似乎小提琴毀滅性的結(jié)局與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

  李向東明白,崽不是一般的病了,看來也瞞不住了,如果繼續(xù)瞞,對他的病情將大為不利,就果斷地要吳秀彩喊盧醫(yī)生來。盧醫(yī)生住在李向東的隔壁,值晚班,白天在家休息,見吳秀彩喊他,就匆忙地趕過來。

  盧醫(yī)生仔細地看了看李明天的臉色和眼神,又問吳秀彩他這些日子的狀態(tài),然后,得出結(jié)論,李明天患有嚴重的抑郁癥。

  李向東問,怎么才能夠治好呢?

  盧醫(yī)生扶了扶眼鏡,說,主要還是跟他多多交流,另外,他想得到的東西,一定要想辦法滿足他,還要讓他開心,哎,他有什么最想念的東西嗎?

  事至如此,李向東也不隱瞞了,如實地說,我這個崽,就是想得到吳寧之的小提琴。接著,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盧醫(yī)生并不曉得還有這回事,聽罷,哦一聲,說,那快點叫他拿來呀。又指著李明天說,毫無疑問,他的病根肯定就在這里,小李子不是拉小提琴的嗎?

  李向東嘆息地說,我不是把姓吳的抓起來了嗎?我叫他把提琴交出來,他卻說不見了。

  盧醫(yī)生似乎明白了什么,不說話了,從口袋里摸出紙筆,開了處方,叫吳秀彩去醫(yī)院拿藥,又叮囑說,一定要按時吃藥嘞。然后,匆匆地走了,似乎擔(dān)心惹出什么禍來。

  李向東夫婦守著李明天,他娘老子一把鼻涕一把淚水,一口一個我的崽嘞,你這又是何苦嘞?提琴又當不得飯嘞。

  李向東默默地抽著煙,此時,他似乎有了許多后悔。那天,如果叫人跟著吳寧之回家拿琴,也許事態(tài)就不會發(fā)展到如此地步了,卻沒想到,自己一個小小的疏忽,居然導(dǎo)致了不可設(shè)想的惡果。他猜疑,小提琴一定是吳寧之藏起來了,不然,哪有這么巧合呢?他原以為,不用吹灰之力,就能夠叫吳寧之把琴交出來,誰知一無所獲,還把崽害成了這個樣子。他咬咬牙,嘴巴兩邊的咬肌都鼓了出來,恨不得把吳寧之生吞活剝。

  吳秀彩匆匆地把藥取回來,倒了兩粒藥片準備給李明天喂藥,說,明天,吃藥吧,吃了藥就會好的。藥片還沒有遞到男人嘴邊,李明天伸手粗暴地一掃,把藥片打掉了,然后,吼叫起來,你們把我當癲子搞嗎?到底是你們癲了,還是我癲了?

  李向東嘆口氣,似乎不想看見這個傷心的場面,萬分無奈地走掉了。

  李明天不愿意吃藥,又沒有得到小提琴,其結(jié)局可想而知,又過一段時間,李明天竟然瘋掉了。如果沒有發(fā)作,他默不作聲,像終日沉默的思想家。如果發(fā)作起來,豈是了得,摔東打西,掃南砸北,看著什么都不順眼,摔開水瓶子,摔飯碗,摔鏡子,摔獎狀,摔凳子,家里成了他大顯身手的戰(zhàn)場,簡直像個混賬的武術(shù)家。這個時候,誰也不能扯他,誰扯就打誰,李向東夫妻和吳秀彩,都飽嘗過他拳頭的滋味。

  李向東無奈極了,也痛苦極了,又把盧醫(yī)生叫來,盧醫(yī)生建議說,看來只有送精神病醫(yī)院了,要趁早。

  對于這個建議,李向東倒沒有意見,事到今日,也只好如此。兩個女人卻不愿意,哭哭啼啼地說,聽說那里去不得嘞,有的人是輕病進去重病出來嘞,又不能陪護嘞,我們不放心嘞。

  李向東摳摳頭發(fā),一臉愁容地說,那總不能讓他在屋里砸東摔西吧?如果打傷人呢?目光盯著盧醫(yī)生,希望他再出個主意。

  盧醫(yī)生想了想,謹小慎微地說,李司令,唯一的辦法……只有拿鐵鏈……銬起來。

  李向東聽罷,吃了一驚,猶豫半天,才沉重地點點頭,然后,看婆娘一眼,又看吳秀彩一眼,好像在征求她們的意見。

  兩個女人痛苦地點點頭,吳秀彩還向他射來一道怨恨之光。

  李向東不敢遲疑,馬上叫人搞來長鐵鏈,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撳住李明天,把他的雙腿銬起來,鏈條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捻懧?,然后,又把鏈條鎖在床腳上。李明天殺豬般地叫罵道,你們娘巴爺啊,我沒有癲啊,是你們癲了啊。他頭發(fā)蓬亂,胡子拉雜,衣冠不整,與以前那個整潔的李明天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看著被銬住的崽,李向東真想大哭一場。當然,他還是控制住自己。他一輩子都會記得這個寒冷的冬天,記住這個痛苦的日子——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十號。

  他似乎還不太心甘,認為最好的藥物莫過于小提琴,然后,又把吳寧之押來,讓他看看李明天可憐的狀態(tài),讓他內(nèi)心有所觸動,然后,把小提琴交出來。

  他明白,小提琴是李明天唯一的靈丹妙藥。他似乎又沒有想明白,即使吳寧之把提琴拿出來,對李明天而言,也毫無意義了。

  姓龔的押著吳寧之來了,這是吳寧之第二次來李明天的家。

  吳寧之進門一看,怔住了。這下,他才完全相信,李明天的病不是裝出來的,卻沒有想到他竟然癲掉了,還被鐵鏈銬住。唉,不就是一把提琴嗎?又是何苦呢?我如果沒有調(diào)到這里來,你李明天不是也拉小提琴嗎?此時,他倒是有些后悔,如果早曉得會出現(xiàn)這個局面,還不如把提琴交出來。又想,現(xiàn)在即使交出來,他的病又會好嗎?說不定還會把提琴砸爛的。既然他的病不能好了,我交出來有什么意義呢?這些問題簡直像繞口令,繞到最后,決定還是不拿出來。

  他搖搖頭,說,我我我真的……不曉得哪里去了。

  這時,吳秀彩不顧及臉面了,竟然噗地跪下來,嗚嗚地哭泣,苦苦地哀求道,吳工,你做做好事吧,你看他已經(jīng)成了這個樣子了……

  李向東吼道,站起來,像個什么鬼樣子?

  吳秀彩怨恨地瞟李向東一眼,抹抹淚水站起來。

  誰也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吳秀彩來到牛棚,送了十多個雞蛋給姓龔的,姓龔的覺得很奇怪,不敢接雞蛋,問她有什么事,吳秀彩說,龔師傅,你收下吧,我要見見吳寧之。

  姓龔的說,沒有你爺老倌的命令,我不敢擅自作主。

  吳秀彩把雞蛋放在窗臺上,痛苦地說,龔師傅,你也看到李明天的病情了,如果還不讓吳工把提琴交出來,他會徹底完蛋的,如果交出來,或許還有希望,今天,我想來單獨問問他,看他是否能夠交出來,我不相信提琴被人偷走了,還有,你千萬不要告訴我爺老倌。

  姓龔的考慮一下,小心地說,那你要快點,不要拖太久了。

  他讓吳秀彩走進那間小屋,然后,把吳寧之從工地上喊回來,說,你要老實點嘞。然后,將他往小屋一推,把門關(guān)上。

  吳秀彩看見吳寧之走進來,叫了一聲吳工。

  吳寧之見是吳秀彩,一頭霧水,她怎么來了?

  吳秀彩流淚了,說,吳工,請你救救李明天吧。

  吳寧之嘆息地說,我也沒有辦法。

  吳秀彩哀求地說,我明白,只有你才能救他的。說罷,她叫吳寧之轉(zhuǎn)過背,吳寧之不曉得她搞什么名堂,老實地轉(zhuǎn)過背。等到吳秀彩叫他轉(zhuǎn)過身去,吳寧之一看,頓時嚇呆了,嘴巴張得老大。

  吳秀彩赤條條地躺在床鋪上,渾身嫩白地抖動著,輕輕地說,你快來,好冷嘞。

  吳寧之哪敢走過去?就是打死他,他也不敢。他嚇得全身發(fā)抖,如果被人發(fā)現(xiàn),這條小命還會有嗎?讓他沒想到的是,吳秀彩為了救李明天,居然想出這一招,他既有點感動,又很鄙視。

  吳寧之急促地說,小吳,快穿上衣服,不然,我叫龔師傅了。

  8

  小提琴究竟哪里去了呢?

  那天,李向東叫吳寧之回家拿小提琴時,他本來準備屈服于造反派的,害怕給自己和家人帶來禍害,走著走著,父親卻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父親憤憤地說,你決定要把它交出去嗎?我臨走前,對你說的話你難道忘記了嗎?吳寧之感到一種驚恐,試圖看看父親,父親卻迅速地消失了,眼前只有空茫茫的天空。他想起父親被抓走前說的話,父親說,寧之,老子這輩子什么都沒有給你留下,只有這把小提琴了,你無論如何不要丟掉,也不要送人,看見它,你就會想起我的。

  最終,吳寧之決定不交出小提琴?;氐轿堇?,趁著還沒有下班,路上行人也不多,米發(fā)索在灶屋耍紙船,他馬上拿藍布袋子把琴盒套起來,然后走出來,急于考慮著小提琴的藏身之地。如果能夠藏到別人家里,那是最好的,造反派不僅想不到,小提琴也不會受潮。而他剛調(diào)來,還沒有好朋友,即使有,也擔(dān)心連累人家。他一路奔跑,像一只長腳鷺鷥遠遠地繞過辦公樓,越過工區(qū),竄過馬路,沖過農(nóng)舍,氣喘吁吁地跑到鐵路上。鐵路上空無一人,鐵軌靜靜地伸向遙遠的地方。他原想把琴藏在鐵路邊的深草叢中,覺得不妥,那里太潮濕了。

  這時,他眼睛一亮,看見鐵路通過山坳的那截路段,兩邊的山坡上,有水泥和石頭砌成的護坡,護坡上砌有拱圓形的洞子,那些洞子有的地勢低,位于腳邊,有的地勢高,在坡上面,洞子有大有小,有深有淺。他匆忙地搜尋著,選擇了護坡上面的一個小洞,那個洞子沒有石階上去,只有一面水泥斜坡,人須得從斜坡爬上去,才能到達那個小洞。

  吳寧之考慮再三,想必別人也不會爬上來的,它不是必經(jīng)之地,更不是玩耍之處。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爬上去一看,洞子還比較理想,里面是水泥砌的,不僅干燥,還能夠容身。

  他把小提琴放進洞里,仍不放心,又搬來一堆茅草遮住洞口。

  9

  李明天徹底地癲掉了,李向東痛苦不已,萬分自責(zé)。

  現(xiàn)在,李向東最害怕就是見到吳秀彩,她深知他的疏忽,所以,對他怨恨不已。當然,盡管吳寧之說提琴不見了,李向東也不相信,總覺得這里面大有問題。

  那天,他簡直是氣瘋了,把吳寧之叫到那間小屋子,由他親自審訊,反來復(fù)去地問提琴哪里去了。

  吳寧之一口咬死說,我的確不曉得。

  這時,李向東從口袋里摸出一把錚亮的活動扳手,憤恨地說,姓吳的,我崽成了那個樣子,你如果還不交出來,我就不跟你講客氣了。

  吳寧之害怕了,極力地辯解說,我真不曉得嘞李司令,小李子病成那個樣子,我如果曉得,難道還不拿出來嗎?

  李向東哪里相信他的話,拿起扳手砰砰地敲打桌子,桌面上敲出幾個淺淺的凹印,李向東罵道,你娘巴爺,說來說去,話都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我問你,你還想不想拉提琴了?

  想。吳寧之膽怯地說。

  既然想,那你就說出來吧。李向東把扳手晃來晃去。

  吳寧之說,我的確不曉得。他心里雖然十分害怕,卻猜測李向東也許只是嚇唬他而已,難道他會對自己下毒手嗎?如果下毒手,他應(yīng)該早就動手了,哪里還會等到今天呢?

  李向東無心跟他糾纏,切齒痛恨這個高瘦的男人,他被這件事情搞得心力交瘁痛苦不堪。他叫姓龔的抓住吳寧之的左手,然后,拿扳手夾住吳寧之的食指。李向東看見他的手指頭仍然完好細膩,只有一層繭,那分明是拉琴練出來的,然后,他叫吳寧之把右手擺上來,一看,感到十分驚訝,難道勞動沒有把他的手指頭損壞嗎?難道他沒有勞動嗎?他懷疑的目光在吳寧之臉上掃一眼,又盯了姓龔的一眼,沒有說話。

  然后,李向東漫不經(jīng)心地擰起螺絲來,眼珠子冷冰冰地盯著吳寧之。這時,扳手越擰越緊,吳寧之痛得滿身大汗,驚恐,害怕,哆嗦,他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姓龔的不敢看,臉別到一邊,泛出無言的痛苦。

  最后,只聽見吳寧之一聲慘叫,食指夾斷了。

  吳寧之頓時昏迷了過去。

  吳寧之的一根手指頭夾斷了,仿佛一切都垮掉了,包括他的精神。他原以為李向東只是嚇唬他的,沒有想到他真的夾斷了自己的食指。當天晚上,吳寧之開始發(fā)高燒,說糊話,嘴唇燒得起白皮,鬧得一屋子人都沒有睡覺。老王他們驚惶地說,如果再不吃藥退燒,肯定會死人的。第二天,他們紛紛地向看守們提出來。姓龔的見吳寧之可憐,馬上報告李向東,李向東惱怒地說,娘巴爺?shù)模懒司徒o老子拖出去埋掉。

  此時,他又想到李明天,崽雖然還活著,跟死人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讓人感到困惑的是,第三天,李向東就把吳寧之放回家了。姓龔的還不相信,接電話時又問一句,李司令,你說是放了他嗎?李向東說,你難道是個聾子嗎?

  姓龔的不敢怠慢,迅速地告訴章曉花,章曉花既喜又悲,趕緊去牛棚,把吳寧之的行李收撿好,扶著男人回家。

  現(xiàn)在,李向東每天都在李明天家坐一陣子,想想自己在窯山叱咤風(fēng)云左右局勢,卻無奈崽的病情惡化,不竟悲從中來,淚水閃爍。吳秀彩早已不演出了,在家照看李明天,她偶爾也問李向東,吳寧之交出小提琴了嗎?

  她似乎仍然存有一絲希望。

  李向東告訴她,姓吳的已經(jīng)病了,聽說病得不輕,我把他放回家了。

  吳秀彩痛恨地說,怎么能放他呢?他如果不交出提琴來,絕對不能放人。

  李向東說,唉,我估計是賊偷走了,不然,誰能夠受得住呢?如果提琴還在他手里,難道不會交出來嗎?他愿意為一把提琴受這么大的痛苦嗎?再說,我通知了醫(yī)院,不準給他看傷病,看他還能夠活幾天?

  吳寧之終于回家了。

  那天,呼嘯的北風(fēng)像無數(shù)匹烈馬在天空奔騰。姓龔的對章曉花說,李司令說了,不準你男人亂說亂動。章曉花傷心地說,他已是這副樣子了,還怎么動?

  姓龔的望著躺在床上的吳寧之,嘆口氣,默默地走了。

  吳寧之的病情日漸嚴重,不斷地咳嗽,發(fā)燒,人更加憔悴,眼睛往下凹,凹得嚇人,也不說話,像個啞巴。章曉花急得直哭,多來米花索也是淚花閃閃,像一堆焦急的螞蟻。醫(yī)院不敢給吳寧之看病,章曉花還是偷偷地找過盧醫(yī)生,求他幫忙。盧醫(yī)生嚇得發(fā)抖,哪有勇氣前往吳家?還說,醫(yī)院有造反派看守的,藥根本就拿不出來。

  無奈之下,章曉花去了小鎮(zhèn)的藥鋪,誰知也有造反派把守。

  她一路大罵李向東太狠毒了。

  第三天早上,章曉花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床上的男人不見了,還以為他去了茅室。她又覺得可疑,男人回家之后,沒有出過門,解手都是在屋里的,怎么不見人了呢?家里距離公共茅室五十幾米,所以,她趕緊披上衣服跑去。

  天色還是灰蒙蒙的,寒氣逼人。

  章曉花跑到茅室外面,大喊,里面有人嗎?里面有人嗎?

  擔(dān)心男人昏倒在地,章曉花顧不得這一切了,闖進一看,茅室里面沒有他的影子,章曉花哇地大哭起來。她趕忙跑回家,把多來米花索叫起來,說你們的爺老倌不見了,叫他們趕快尋找。崽女們聽說爸爸不見了,也大哭起來,一邊哭喊,一邊尋找。

  窯山寧靜的早晨,被哭喊聲徹底地打破了。

  吳寧之失蹤的消息,李向東是上班之后才曉得的,他也派人去找,他找的目的并不是人,而是想順藤摸瓜,最終找到那把小提琴,不管那把提琴是否對李明天有意義。而且,他對小提琴的失蹤之謎,仍然感到十分迷惑,有時,他認為一定是吳寧之藏了起來,有時,又認為是賊偷走了。

  姓龔的也隨著隊伍在尋找,心里卻在埋怨吳寧之,你娘的腳,病成那副樣子了,還逃跑什么呢?即使想逃跑,等到病愈之后再逃不遲。他摸摸口袋里搞來的消炎片和退燒藥,這是準備送給吳寧之的,看來,已經(jīng)不需要了。

  ——他忽然有這個預(yù)感。

  10

  人們找了三天三夜,最終在鐵路邊的拱洞內(nèi)找到了吳寧之。

  他用一堆茅草擋住洞口,隱蔽性很強。

  他已經(jīng)死去,高瘦的身子歪斜地坐靠在洞墻上,雙腿伸直,死灰色的臉上和身上爬滿黑色的螞蟻和蟲子,雙手緊緊地抱著小提琴盒子。

  人們把盒子打開一看,小提琴完全破碎了。

  附近的農(nóng)民說,難怪,大前天晚上,好像從鐵路邊上傳來一陣琴聲。

  誰也不清楚,那就是肖邦的《月光》。

  其實,那三天晚上都沒有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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