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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去來

來源:楚荷   時間 : 2014-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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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她呵欠沖天,萎靡不振。

  四點時分,電腦柔聲細語,“新郵件到了”。注射了興奮劑般,她陡地有了精神。她慶幸有事可做了。她的工作,在公務員這個行當,屬于“有她不多,無她不少”。她太閑,閑得常睡意沉沉。她打開郵件。內容是一個網(wǎng)址,以及四個字:打開看看。這個郵箱,她沒有見過。她微笑著,笑出一對好看的酒窩。她猜想,該是某一個同學,臨時申請了一個郵箱。她不少同學喜歡玩“嚇你一跳”,或者“給你驚喜”。

  她心說:“看你是‘給我驚喜’,還是‘嚇我一跳’?我等著呢。”

  她望了望辦公室內男女兩個同事,將電腦靜了音,這才打開網(wǎng)址。

  是一段視頻。

  熒屏上迸出一行字:這個故事發(fā)生在北京XX賓館內。視頻內容是人類最古老、同時也是最新潮的事兒: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巫山云霧中,無人、無我、無世界地嬉戲。視頻中男女,她都認識。男人是她丈夫,女人是她丈夫秘書。

  她先是目瞪口呆,心里默念,“這一天,來了,只是來得何其早,結婚才半年”,繼而惱羞成怒,抓著辦公桌上茶杯,要往地上砸,目光觸到了男女兩個同事,杯子沒有砸下,臉上怒氣強行卸去了不少。那兩個同事正忙著在網(wǎng)上“偷菜”,沒人注意她。她指著自己心口,邊說“心口痛,得上醫(yī)院去看病”,邊往外走。那兩個同事依舊忙著“偷菜”,沒有注意她。

  她走出了局辦公大樓,鉆進了自己的小車。十分鐘后,到了她丈夫公司辦公樓前坪里。

  她丈夫公司辦公樓有十四層。她丈夫辦公室在第九層。她到了第九層。

  她丈夫秘書說:“夫人,董事長在十四層開會。”

  這個秘書不是那個秘書。這個秘書在董事長辦公室外面那間房子辦公,職責是負責通報誰來拜訪,再笑不露齒地端茶遞煙,或者提醒董事長,哪天該去出席什么儀式,或者要拜會什么人物。那個秘書不要管這些事兒,那個秘書給董事長寫發(fā)言稿,做會議記錄,如今,抑或又多了陪董事長演巫山云雨這曲戲的事兒。這個秘書臉蛋兒可沉魚,那個秘書眉目兒可落雁。大家都說,董事長的夫人比她們漂亮。董事長的夫人不但沉魚,也可落雁。

  她到了十四層。

  會議室門外站著一個男青年。男青年好俊,俊得可以去天安門升國旗。

  她要徑直進去,男青年攔住她。男青年有些緊張。他望著她的臉。她臉上寫滿憤忿,樣子像要點把火,將這棟大樓燒了。男青年小心翼翼,但語氣卻近乎堅定,說:“夫人,拜托,別為難我。您知道的,開會時,董事長不允許任何人打擾。我這就去通報。”她想說,“我是任何人”?她沒說。許多事兒,她都能設身處地替別人想。

  她微微一點頭。男青年說了“請稍等”,通報去了。

  她問自己:即使她丈夫出來了,她又能如何?即使她闖進了會議室,又能如何?大吵大鬧?摑那個秘書幾個耳光?除了將三個人的臉面丟盡,還能有別的效果?她嫁給他之前,不是提醒過自己,要做好這個準備嗎?很多人不是告訴過她,丈夫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嗎?不是有人說過,她的前任,就是在郁郁終日中,過早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嗎?可是,難道就這樣算了?她的尊嚴何在?往后,他豈不肆無忌憚?她沒有等那男青年轉來,也沒有沖進去。她發(fā)了信息給她丈夫。信息內容是那個網(wǎng)址,加上五個字:你自己看看。那個網(wǎng)址,刻在她腦海里了。

  她走了。

  她對自己說,“永遠不回家了”。這個家,指的是那個有別墅,有游泳池,有假山和網(wǎng)球場的家。她將車開到了娘家所在小區(qū)大門外。她雖然嫁了大半年了,感情里,那個家,依舊有些陌生和隔閡,這個家,才是地地道道的家。尤其是這個時候,這個家,還真如避風港灣。她想抱著她父親,或者母親,大哭一場??墒?,她沒有將小車開進小區(qū)。

  當初,她父母反對她嫁給她丈夫。她父親說,“他可以做你父親了,至少也可以做你叔叔,人家會怎么想你?會怎么想我們”?她母親說,“除了有錢,還有什么?人,還有一個精神世界。陪著錢過一輩子,有什么意思”?他們要她嫁的,都是“潛力股”。可是,“潛力股”,什么時候能升值,能升到什么價位,只有天知道。優(yōu)質股不一樣,現(xiàn)成的買賣。丈夫無疑是“優(yōu)質股”。丈夫的錢,多得如漲大水時的湘江水,湘江都盛不下。她父母雖然反對她的婚事,卻沒有橫加阻撓。從小起,她父母都尊重她。

  手機響了,是她丈夫打來的。她丈夫說了許多話,一是叫她別信那視頻,那東西一看就是假的,弄那東西的人,肯定是要訛詐他,二是她應該有這個自信,在這個世界上,比她美的,或是沒生,或是死了,他愛她愛到骨頭髓里了,不會有別的女人了,三是他報了案,相信很快會水落石出,四是她如果不信,他明天就陪她上南岳山,當著菩薩發(fā)誓。她丈夫說,“你知道的,在菩薩面前說假話,下輩子變不了人。我絕不會在菩薩面前說假話”。她丈夫的聲音一如往常,富有磁性,同時,居高臨下。好似當真什么事兒都沒有發(fā)生。

  她想咆哮。但,她沒有。她丈夫站在錢壘出的高山上,不知道比她高出多少倍。這使得她沒有咆哮的底氣。她一句話也沒說,掛了機。她當然相信,那段視頻是真的。視頻上可以清晰看到她丈夫腳背上的痣。

  手機又響了。是她讀大學時一個女同學打來的。女同學邀她參加一個飯局。女同學說,“我男朋友請了幾個狐朋狗黨。我牛皮吹出去了,大美女你會參加。你如果不來,讓我將牛皮吹破,我會沒臉了,只得跳湘江”。女同學的丈夫,在老遠的地方,那座老高的山上,為祖國戍邊,女同學的男朋友,在這座城市一棟別墅內,畫著祖國的花花草草。女同學說,她如果錢不夠用,就問畫家要畫賣錢。女同學說,畫家的畫好賣。她常常將畫家的畫打五折,畫家的畫,更好賣了。

  她說:“你要跳湘江?我還要跳湘江呢。我們倆一起跳吧。”

  她聲音滿是悲涼,直叫女同學的脊骨都仿佛有寒氣在吹。

  女同學說:“怎么了,你別嚇我。你語氣,到底怎么了?你別沒事找事真往湘江跳。”

  她嘆口氣,說:“沒什么,就想陪著你跳湘江,看看湘江的水有多深,能不能淹死人。”

  她答應了女同學,去參加飯局。

  二

  包廂內,圓桌邊只余著一個空座位了??兆辉谥魑挥沂诌?。和她丈夫年齡相仿的畫家,坐在主位上。畫家左手邊,坐著她女同學。她走進了包廂,隨著女同學故作夸張的一聲,“我的大美人兒,你叫我們好等”,女同學和畫家站了起來,滿臉春風地笑,雙手輕輕地拍。畫家說,“歡迎X總夫人芳駕光臨”。往常,有人說,“X總夫人”,她只是掠過一絲兒不快,這會兒,她覺得近乎侮辱。她脾氣太好,沒有發(fā)作,只是鼻子里有一聲輕得沒人聽到的“哼”。她希望人家介紹她時,說她的名字??墒?,沒嫁時,人家介紹她,說是“X局長千金”,出嫁后,成了“X總夫人”,好似“千金”和“夫人”比她名兒重要許多,壓根兒用不著提她的名兒。

  除了一個背朝著她的男人,滿桌的人,都跟著畫家站了起來,都拍著手,都用討好的目光望著她。好似討好地望著她,她就會拿著她丈夫的錢,發(fā)給每人一沓。那個背朝著她的男人,不但沒有站起來,甚至也沒拍手,沒有回頭。她瞥一眼那個沒站起來的男人的背,心里有了幾絲兒反感,“你不知道我是誰嗎?架子好大。真是豈有此理”。她心里又有了幾絲兒對自己的厭惡:“我只是人家眾多女人中的一個。潛意識里,我卻還在狐假虎威。”當她望著那些討好著她,心甘情愿矮她一等的人們,她又覺得她的的確確是“X總夫人”,“X總夫人”這名號兒,的確不壞,她也就覺得那個男人沒站起來,簡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矛盾中,她不肯坐到畫家右手邊座位上去。她說,高朋滿座,她沒有資格坐那個位子。畫家和大家都說,“X總夫人”不坐,沒人敢坐了。她知道,那位子與其說是留給她,不如說是留給她丈夫,或者索性說是留給她丈夫的錢。丈夫和秘書又在她腦子里翻江倒海了。她近乎生氣,說,再叫她坐那個位子,她立馬就走。那個沒有站起來的男人,這才轉過身望著她。

  他眼睛驚艷地睜大了些,好似不相信,在這個世界,居然會有她這樣美得一塌糊涂的女人。他的嘴角有不知道是嘲笑她,還是嘲笑他自己,抑或索性就是嘲笑整個世界的幾絲兒笑。他站了起來,身體向前欠了欠,分明是向她致意。他嘴角抹不去的幾絲兒嘲笑,使她想起了她的初戀情人。她的初戀情人的嘴角,也有這種抹不去的幾絲兒嘲笑。

  他說:“你可不能走,如果走了,會少一道最好的菜。”

  他坐到了畫家右手邊。她坐在了他剛才的座位上。

  大家都望著畫家,目光均在問,“難道X總夫人走了,那道最好的菜就不上?你沒這么勢利吧”。她聽懂了他的話,那道菜是指她的可餐秀色。她望他一眼,他恰恰轉過臉來,望著她微笑。他的微笑十分迷人。她第二個戀人的微笑,也是這樣迷人。當時,就因為這種微笑,她將處女給了她第二個戀人。她因為這個微笑,以及他對她不露聲色的贊美,不厭惡他了。

  她用目光告訴他,她知道他的意思。他用目光和微笑告訴她,他知道,她聽懂了他的話。他和她都感覺到了,他們因為這句玩笑,彼此熟悉了許多。他們甚至相信了,世間還真有可遇不可求的知己,還真有相見恨晚這等事兒。

  畫家對服務員說了“上菜”,向她介紹著在座的人。這位是書法家,那位是畫家,這位是作家,那位是楹聯(lián)家。最后,畫家指著他,說了他的名字,說,“記者,作家”。她心頭幾乎一驚,心說,“原來是他。怪不得傲著”。他名頭好響。她因為他的名頭,常常留意著關于他的一切。因此,她不但知道他,年齡比她略大,未婚,在一山區(qū)長大,念了大學后,到了這座城市,也知道,他雖然滿世界發(fā)表文章,名頭很響,卻不是“行政編”,也不是“社聘”,只是“部聘”。她知道,“部聘”比“社聘”低一等,比“行政編”低了兩等。她甚至還知道,他寫的報道,像在解釋各級政府工作報告;他寫的文章,如藥如刀。如藥時,好似要醫(yī)治這個世界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瘡痍,如刀時,則似要剔除這個世界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腐肉。她希望這個世界沒有瘡痍和腐肉。

  她說:“是你?!”

  他微微一點頭,說:“是我。”

  她說:“大名鼎鼎,小記者,大作家。”

  他轉過臉對畫家說:“不用上菜了,有酒就行。”

  他張狂的樣子,很像她高中的語文老師。語文老師比她大十歲。她曾經(jīng)暗戀過語文老師。

  上菜了。畫家拿出一瓶劍南春,說,如果少了,再去汽車里拿。畫家問,誰喝白酒,他和一個書法家說了喝白酒,其余的人說喝啤酒,或者說不喝酒。她沒吭聲。她壓根兒沒聽清畫家在說什么。她在用眼睛余光望他,望得全神貫注。他有幾分俊氣,但,更重要的是肯定聰明,抑或還是睿智。他的額頭,寬闊得足以停直升飛機。

  畫家給自己和他以及那個書法家倒了白酒,給其他男人倒了啤酒,給她女同學和她倒了牛奶。她幾乎是嚷了起來:“我不喝牛奶,我要喝白酒。”她委實想喝白酒。她想醉。她想,能在一場醉中,就這么死去,抑或是最美的死。她常常想到死。她想,死不可怕,只是千萬不要死得俗套。她忽然覺得,只有醉死,才不是俗套的死。畫家和旁的人都說,沒想到她會喝白酒,真真正正的女中豪杰。女同學更是詫異地問,沒見過她喝白酒,什么時候學會的?她告訴他們,他父母爺爺外祖父都會喝,喝白酒是她家傳統(tǒng),她如果不喝白酒,就是她家叛徒。畫家給她倒了一杯。他朝她舉了舉杯。她也朝他舉了舉杯。畫家提議大家碰了杯。

  大家開始說七說八,幾輪酒后,畫家朝著書法家,頭輕輕一點。書法家露出諂媚的笑,望著她,說她丈夫不但是這個城市的首富,而且是這個城市最大的慈善家,同時,也是文化事業(yè)的鼎力支持者,說,這座城市有她丈夫,是這座城市的福,說,有多少失學兒童,因為她丈夫,沒有失學,有多少殘疾人,得到了她丈夫的照料,有多少文化事業(yè),由于她丈夫得以實現(xiàn)。

  她望著女同學,眼睛余光望著他,卻分明是回答書法家,冷冷地說:“沒數(shù)過他的錢,也沒數(shù)過別人的錢。我沒有數(shù)過,你數(shù)過嗎?”

  書法家臉上有些尷尬,轉過臉望著他,目光中盡顯仰慕,說他的文章,在這座城市,該是分量最重的,說,他的文章,讀著,那個過癮,他怎么就能寫出那么好的文章呢?

  他好似在和她說話,望著她的眼睛,說:“沒稱過我文章的斤兩,也沒稱過別人文章的斤兩。你是不是稱過?我的文章幾斤幾兩?別人的又是幾斤幾兩?”

  她嫣然一笑,望著她女同學,說:“你怎么將你們家鸚鵡帶來了?怕餓死它?”

  女同學說:“沒有呀,沒有呀,怎么會呢?我們家鸚鵡,那個聰明,還真是。”

  他望著書法家,笑容可掬,說:“你這人挺怪,人家喂鸚鵡,圖個學舌,你家喂麻雀,如何能學舌?這事兒,沒那智力,學不會。只有鸚鵡能學舌呢。”

  書法家說:“我喂麻雀干嗎?你肯定是道聽途說。你聽誰說我喂麻雀?”

  書法家說罷,陡然明白了意思,尷尬中,不再說這事兒,望著畫家,干咳了一聲。畫家站了起來,舉起酒杯,對她說,這杯單獨敬“X總夫人”。她厭著“X總夫人”這稱呼,卻也只得站起來。畫家一口干了,要她隨意。她說,男女平等,也一口干了。畫家說,有一件事,請她幫忙。說是書法家協(xié)會,要辦一個刊,可是,沒錢。說她丈夫最是重視文化,希望她丈夫能拿出錢來辦這個刊。她腦子里又滿是她丈夫和秘書巫山云雨的事兒了。她便一口一口飛快地喝,一杯又喝完了。她說,她管不了她丈夫的事,作不了她丈夫的主。她伸出杯子,示意畫家給她倒酒。畫家給她斟滿了酒。她同學要她別喝了,提醒她,待會要開車。書法家、畫家、以及除了他之外滿桌人,都好似不知道她待會要開車,都敬著她酒,說著“X總夫人”一句話,“X總”肯定就支持了這刊物。她喝了不知道多少酒時,答應了他們:和她丈夫說說這事兒。他們還在說著,請她幫忙,請“X總”幫忙,說,上面只是口里重視文化,真要拿出錢來,一個個臉色都變了。她同學說,放心吧,大家放心吧,說她一言九鼎,答應了,就會辦到。他們才住了嘴。

  飯局該散了。畫家問,誰送她回去?

  她腦子有點暈,目光找到了他,舌頭有些不靈便,指著他,問:“會開車吧?”

  他說:“還行。”

  畫家說:“不行,怎么行?他也喝了酒,比你還喝得多些。”

  他說:“放心吧,這點兒酒,沒事。”

  畫家說:“警察抓著要拘留。這不是好玩的。牢飯就這么好吃?”

  他說:“警察不會天天站大街抓酒駕。再說,真拘留了,你送瓶好酒給我就行。”

  他們都走了,只留下他和她,坐在她的車上。他坐在司機座位上,她坐在他右手邊,仰著頭,閉著眼。他問她家在哪兒,好送她回去。她不吭聲。他推了推她,她睜開眼,搖搖頭,嘆口老長氣,眼淚忽然禁不住,流了下來,說:“我剛才眼睛進了灰,看錯人了。”

  他輕聲說:“我剛才腦子進了灰。你沒看錯人。我知道,你心里有苦。你如果相信我,就說出來吧。”

  她全身觸電般顫抖了一下,說:“喜歡聽故事嗎?”

  他說:“喜歡。”

  她望著他,將這天的事兒,一股腦兒說了出來。

  他問:“你娘家在哪?不用說,你今天肯定準備回娘家。”

  她搖搖頭,將她父母不同意他們的婚事,說了。

  他說:“放心吧,你父母不會奚落你。他們疼你還來不及呢。”

  她說:“知道。只是難為情。去賓館吧,明天回娘家。”

  他將車開進了一家賓館。她走路有些踉蹌。

  他扶著她往她開的房間走去。她和她,都聽到了對方心跳,均先是平穩(wěn),繼而激烈。

  到了她房間,他雙手握著她雙臂,說:“你休息吧,我走了。”

  他沒有走。他猛地抱住她,吻著她額頭,繼而吻著她的唇。她沒張開嘴。她腦子里先是丈夫和秘書的事兒,繼而是初戀情人永遠抹不去的嘴角的幾絲兒嘲笑,再繼而是第二個戀人迷人的微笑,再繼而是她暗戀的語文老師的張狂,再繼而是一個完美男人在吻她。她飛快地興奮起來。他舌頭試圖撬開她牙齒時,她迎接著他的吻。

  ……

  他告訴她,明天起,大約有十天,他得這個鄉(xiāng)、那個鄉(xiāng)地采訪,吃住都在鄉(xiāng)下,他說,報社要集中報道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她告訴他,她明天下午下了班,回娘家去。她要他回來后,第一時間通知她。她說,她得為他接風洗塵。

  三

  如同每次她回娘家,只有她母親、她、保姆三個人吃飯。她父親說,省里來了一個什么人物,得陪著吃飯。她父親幾乎餐餐有飯局,有時候,吃飯得像演員跑場子,這個賓館吃上一口,再去那個大酒店吃上一口,回家后,對她母親說,沒吃飽,得煮點面條。

  她母親一如既往,沒問她丈夫為什么沒來。她母親知道,她丈夫忙,每天都忙東忙西,沒來的工夫。偶爾,她丈夫來了,那氣派兒,唯其獨尊。她母親則擺出教授的矜持,氣派兒壓過了她丈夫,樣子像在宣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吃完了飯,三個都洗漱了。保姆在廳屋看電視,她跟著她母親去了書房。她腦子里滿是他的形像,便不惱不怒,輕聲細語,說,她得在家住上一陣子。她母親警覺地問,為什么?她平和地說了為什么。她覺得她說這事兒,該發(fā)怒,該哭。腦子里,他的形像說,不要發(fā)怒,千萬別哭。她聽了那形像的,沒哭沒怒。她母親將腰板兒挺得更直了,眼里有了火。她知道,她母親準要說那些話了:要你不要找這樣一個人,你偏不聽;從古至今,幾個有錢人不花心;除了錢,什么都沒有,你偏要嫁。她忙拋下一句,“頭痛,我睡覺去”,去了她的臥室,將門倒鎖了,耳朵貼著門。她母親到了廳屋,在廳屋這邊走向那邊,又從那邊走向這邊,嘆氣聲接著嘆氣聲,什么也沒說。她心說,家里有保姆真好,免了她母親許多羅嗦。

  她放了心,躺在床上,拿出手機,拔了他的號碼。她問他這會兒在干嗎?他要她推開窗戶,說,這會兒的月亮,干凈得洗過了一般。她推開窗戶,望著天上。月亮果然洗過了一般。他說,他拿著一大杯米酒,坐在月色下的荷塘邊。他說,他在荷葉上,滴了水兒,正拿著荷葉,看水珠兒滾來滾去,說,荷葉上的水珠,晶瑩剔透,映著月光,十分好看。他說,這游戲是他童年最愛玩的游戲,他許多時候,都像長不大一樣,老愛玩童年游戲。說,他的家鄉(xiāng)也有一望無際的荷塘,也是到了這個時節(jié),荷花如火地開在綠葉上,有無數(shù)蜻蜓在上面飛,再過一段時節(jié),蓮蓬生長了出來,便可以掰開蓮蓬,吃著蓮子。他說,離他家不遠,有一個寺院。每天,都從里面?zhèn)鱽碚b佛聲。說他不信仰佛教,但尊重佛教,喜歡聽誦佛聲。說,這邊是誦佛聲,那邊是無際的荷花,世界便在一派安祥靜謐中變得恬淡。他說,他想好了,他要帶她回他老家,讓她天天挽著他的胳膊,在這種氛圍中散步。她正聽天外梵音般,他不吭聲了。

  她說:“說呀,說呀,你怎么不說了?這么美,為什么不說了?快說呀,急死人了。”

  他說:“嗯,沒電了,得將要緊的話說了。你跟他離婚吧,我要娶你。”

  她說:“喂,我們還只認識兩天呢。”

  他說:“兩天?兩天還不夠嗎?你算算,有多少秒。再說,有的人,認識一輩子,也不懂對方。有的,望上幾眼,說上幾句話,認識了全部。我和你,早已經(jīng)認識了全部。”

  他關了機。她知道,他的手機沒電了。

  他上午十點,下午四點,都打了電話給她。上午,他說,到了X縣X鄉(xiāng)了,他正蹲在鄉(xiāng)政府頗臭的廁所里,給她打香噴噴的電話。他說,這會兒,鄉(xiāng)長正在介紹情況。聽鄉(xiāng)長說的,以及看他們弄出來的資料,這個鄉(xiāng),放在宇宙,也是一等一。下午,他說,剛參觀了一家養(yǎng)豬專業(yè)戶,一家食品加工廠。說那家養(yǎng)豬專業(yè)戶,養(yǎng)了幾百頭豬,那些豬,毛色比別的豬的毛色,都要光鮮。這使他想到了瘦肉精豬肉。他在私下詐著喂豬的老板,說他這次明里是報道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暗里是調查瘦肉精,說上面說了,主動認帳的,免于處罰。他說,老板不經(jīng)嚇,認了帳。老板說,的確喂了瘦肉精,說,老板自己從來不吃自己喂的豬。他說,他打了電話給領導。領導說,這次要報道的是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不要橫生枝節(jié)。她問,那家食品加工廠呢,情形如何?他說,那家食品加工廠,就更不用說了,蒼蠅黑壓壓的,還能看到蛆。

  下午五點光景,她丈夫打了電話來。她丈夫依舊說,那件事是假的,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她丈夫說,不過,她在娘家住上一段日子也好。說是這段日子,要去外地,考察投資環(huán)境。最后,她丈夫極是溫柔,說,會每天打電話給她,會時時刻刻想著她。她丈夫的口吻,依舊是居高臨下。她原來覺得,這種居高臨下,是一種男子漢的霸道。甚至覺得,這種霸道極好。這時,如她母親,確信“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厭著這種居高臨下了。

  她父親回了。她母親告訴她父親,說她在她臥室,并且將她為什么在臥室說了。她等待著她父親說出那句“當初要她不要嫁給這樣一個人,她偏要嫁”。她父親沒說。他父親敲著她臥室的門,喊著“女兒”。從小到大,她父親都管她叫“女兒”,從沒叫過她的名字。她打開門,跟著她父親到了書房。她母親也跟著到了書房,且關上了書房門。她父親問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將“怎么回事”說了。她等著她父親罵完她丈夫罵她。她父親沒有罵她丈夫,也沒有罵她。

  她父親輕輕地嘆口氣,目光掃過她的腹部,欲言又止,欲止又言,說:“還沒懷上?”

  她點點頭,腦子里掠過他那句“你跟他離婚吧,我要娶你”,輕聲一句:“幸虧沒懷上。”

  她父親又輕輕地嘆口氣,說:“女兒,不小了,為人妻了,該懂事了。父親也不好多說,只說一句,快懷上吧。”她父親壓低聲音,說:“不管怎樣,要生兩個。第一個跟他姓,第二個跟你姓。我們只有你一個。往后,重點培育第二個。別的,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她母親不屑地望她父親一眼,說:“別聽你父親的,俗不可耐。懷上就麻煩了。趁著沒懷上,離了。這樣的男人,會害你一輩子。再找,得找個有文化的。”

  她父親白一眼她母親,說:“真不知道該怎么說你。這事兒是可以清高的事嗎?既然嫁都嫁了,當然要……。”她父親沒將“當然要”什么說出來。

  她知道,她父親和她母親誰也不會改變觀點,準會吵嘴。他們只要吵嘴,她勸也是白勸。她說她頭痛,要休息了。她回到臥室,躺在床上,摁著他的手機號碼。他關機了。她笑她自己,他手機分明沒電了,她卻拔他手機號碼。

  她想,如果能飛就好,她就飛到他身邊去,和他一起賞月,一起看荷葉上的水珠。

  四

  離報社百米處,她拿出手機,摁著他手機號。她看見他了。他站在報社門口,還真如手機唱的,“我站在烈烈風中”,他站在烈烈風中,左手拎著一個紙袋,朝著她的方向望。天下著毛毛細雨,他沒有打傘。風將他幾乎齊肩的長發(fā),吹得如黑色旗幟,揚了起來。她心說,酷,酷斃了。他是下午三點從鄉(xiāng)下回的。她說,她得為他接風洗塵。她看到他,一身都快活起來。他看到了她的車,微笑著,朝著她的車,小跑了過來。他也如她,一身都快活起來了。

  車停在他前面了。他鉆進小車,便要吻她。她笑罵,會死的,這是大街上,還是在報社門口。他說,這是大事,還是頭等大事,沒有大事不做先做小事的道理,一定要吻。她只得讓他象征性地吻了吻。她說了幾家茶樓酒館的名號,說哪家氛圍好,哪家菜味還成。她說那家音樂餐廳時,稍稍地加重了語氣。她要他選一家。他說,“我知道你想去那家音樂餐廳,以后去吧”。他指著紙袋,說,“今天不去,今天哪兒也不去,就去我住處吃。我都準備好了”。他說,他的住處,氛圍和菜味都好,也有音樂聲。他說,他那里的音樂聲是天簌。他想,在他住處,他可以盡情吻她。他迫不及待了。她知道他的意思,也覺得在他住處好。她渴望著和他熱烈相擁。他太有激情,他的激情足以使她融化。她望了望紙袋內,紙袋內有兩桶方便面,七八個塑料袋,袋里均是鹵味。她告訴過他,她喜歡吃鹵味。她很久沒有吃方便面了。她回憶著方便面的味兒,忽然覺得方便面是最好吃的東西。

  她望著他。他知道她是問怎么走。他說了路名。二十分鐘后,到了這條路。他指著前面的財政局宿舍,叫她將車開進去。她將車開了進去。他下了車,她拿著傘,也下了車。

  她撐起傘,問:“你租的房子,在這里?”

  他接過傘,笑了,說:“我住的那個仙鄉(xiāng),可以落鳳凰,但不能停車,只能將車停在這。”

  她笑了,笑得很甜。她知道鳳凰說的是她。她挽著他的手,走出了財政局,在大馬路上走了三五分鐘,拐進了一個巷子。巷子不寬不窄,恰恰能并排走兩個人。地是麻石地。麻石有些年歲了,已磨得溜光。巷子兩邊是木板青瓦房。那些木板,均已經(jīng)發(fā)黑,不少處可以看見青苔。感覺里,她在探險,或者說,玩刺激。她幾乎就是勇敢地將高跟鞋踩得橐橐直響。

  到了巷子盡頭,他帶著她走進了一堵圍墻圍著的院子。

  院內是一棟三層樓房,一樓是房東家住處,二三樓全是出租房。絕大多數(shù)陽臺上,晾著各色衣服。那些衣服,一看便知道是地攤貨。更重要的是,不乏男人和女人內褲,以及女人胸罩。她心說,“這些東西,怎么能夠亂晾?大煞風景”。她腦子里有了她娘家和她現(xiàn)在的家。比較中,優(yōu)越感油然而生。她將腰板兒挺得更直了,微笑著望著他,目光分明在說:像在聯(lián)合國,萬國旗。他察覺到了她的變化,眉頭蹙了蹙,微笑著,指著三樓的一個陽臺,好像無意地說,往常,他的陽臺上,也晾曬著衣服;許多時候,陽臺就是他衣柜,要穿就在陽臺上取,不穿,就那么晾著。她知道他的意思,是說他也是他們這么做的,看他們不起,就是看他不起。她避重就輕,說,這樣不行,日曬雨淋,細菌侵襲,對健康不利。他點點頭,說,往后注意。

  他帶著她上了三樓,拿出鑰匙,打開了一扇門。門內是一間帶著陽臺的臥室,以及一個衛(wèi)生間。臥室內一張床,一臺冰箱,一張書桌,桌上一臺電腦,一堆書。電腦旁擺著足有海碗大的煙灰缸,里面堆滿了煙頭。床上沿著墻,橫七豎八堆了些書。屋內除了電腦前那一張靠背椅,沒有其它凳子了。天花板上的四個墻角,都有蛛網(wǎng)。蛛網(wǎng)上均有蜘蛛在靜候著獵物。空氣里彌漫著沒有散去的煙氣和酒氣。他朝她歉意一笑,打開了窗葉。窗外的雨,稍大了些。

  她將頗大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她驚奇著這種地方也能住人,并且住的是他。她好像她是公主,剛從皇宮出來,一不小心,走進了原始森林的野人部落,他便是原始森林里那個最具野性的野人。他抱住了她,吻著她。她接迎著他的吻。她感覺到了他身體的變化,心想著,野人該撒野了。他放開了她,關了窗戶,拉上了窗簾,開始撒野。這張床有些老舊,所有的木榫都松動了,便隨著他們的節(jié)奏,“吱呀”“吱呀”叫。外面雨大了許多,伴著雷聲。雷聲,雨聲,“吱呀”聲,響成一片。他壞笑著問她,“聽到音樂聲了沒”。她沒笑,說,她終于明白了琴瑟和之的意思,說,“這的確是世界上最美好的音樂”。

  完事了。

  她從后面抱著他的腰,問:“你怎么這么野?”

  他說:“我從農村走出來的,當然野。沒聽說過,農村的孩子都是野孩子嗎?”

  她說:“得,農村的人,都馴服了。琢磨著,絕不會有這種音樂之美的。”

  他笑了,說:“過段時日,我要你成野人婆。”

  她點點頭,說:“嗯,過段時日,我就和那個人離婚,做野人婆。”

  他沒說這事兒了,問:“餓了嗎?”

  她說:“你看呢?都什么時間了?飯桌都沒有。音樂聲變出來了,飯桌也能變出來?”

  他從篾席下抽出了兩張報紙,鋪在席子上。從手提紙袋內,拿出一袋袋鹵味,擺在報紙上,一共擺了八袋。擺好筷子,碗,茶杯,酒瓶后,他將靠椅搬到床邊,說,她坐靠椅。他自己爬上床,盤腿坐了下來。他邊說他在復古,古人就這么吃飯,邊給她和自己各倒了半茶杯白酒。她微微地搖著頭,拿起筷子,端起酒杯。腦子里是她娘家和她家吃飯的情景。在她娘家吃飯,圍著紫色玻璃桌,細吞慢嚼,近乎無聲。在她家,所有餐具都十分精美,菜是高級廚師做的菜。她心里不停地提醒自己,一定要覺得這樣吃飯新奇脫俗,可是,腦子偏偏不配合,偏偏想出了另四個字兒:土不拉嘰。

  他說:“古往今來,有兩個人最了不起。一個是賈寶玉,另一個是我。”

  她笑了笑,說:“是呀,賈寶玉發(fā)現(xiàn),扇子不擔可以煽風,還可以撕,杯子不但可以喝茶,還可以砸。你呢,發(fā)現(xiàn)床不但可以睡,還可以當飯桌吃飯。”她輕輕地嘆了口氣,說:“其實,吃飯這事兒,還是講究點好。人,有兩件大事,一是吃,二是睡。”她猛地發(fā)現(xiàn),在這種地方吃和睡,不是浪漫,而是最底層的邊緣人,不得已的生活態(tài)度和生存方式。她覺得這種生活態(tài)度和生存方式,不該屬于他。他不應該是最底層的邊緣人??墒牵撬?,生活在這種生存方式之中,做了最底層的邊緣人。她甚至有些后悔,和他在這種地方做愛。她感覺到了,他知道了她的心里變化。她歉意一笑,伸出杯子,懶散地和他碰了杯,近乎歉疚地說,“吃吧,吃”。她夾了點兒她最喜歡吃的鹵牛肉,嚼了嚼,覺得味道比往常吃的,不知道差了多少。她問他鹵菜在哪兒買的。他說了。她心里問自己,“那家鹵味店,味道可以呀,怎么今天味道不行呢”?

  他如炬目光將她的變化都看得清清楚楚,微笑沒了,只余下嘴角那幾絲兒抹不掉的嘲笑。她望他一眼,怕他反感她,說了,“其實,不就是吃一頓飯,哪兒吃都一樣”,忙轉移話題,說:“你希不希望進行政編?行政編多好。像你,現(xiàn)在只能算是臨時工。還真是屈才。”她想,他進了行政編,她就將他從最底層,一步拔到了中層。

  他笑了,說:“我傻呀,當然希望。干一樣的活,能進為什么不進?只是難。”

  她點點頭,說:“我來想辦法。”

  他喝一大口酒,說:“能進當然好,不能進,也沒有什么。有時,我甚至厭著這活兒。我們報紙上,我寫的那些報道,自己看著都臉紅,感覺里,在磨陽壽,在放屁。許多時候,我真想醉。不說這事,說這事兒,煩。”

  她望著既是飯桌又是床的床,望了望天花板上一個墻角的蛛網(wǎng),渾身上下,愈來愈不自在。感覺中,好似那蜘蛛在她身上爬。她輕聲說:“待會,我還是回娘家去,免得父母想七想八。我父母最喜歡七想八想了。”

  他笑了笑,說:“去賓館開房吧。我也覺得,還是沒音樂聲好。再說,掉下蜘蛛怎么辦?”

  她嫣然一笑,擂他一拳,同意了。

  五

  她沒再去過他的住處。

  她發(fā)覺,他心細如發(fā);她知道,他替她著想。他知道,要求她再去他住處,是折磨她。

  那以后,他們約會,都在湘江邊一家賓館。他們都喜歡那家賓館。房間里,可以看到夜色下的湘江,或如墨如鏡,或波光鱗鱗,可以看到江岸邊柳影婆娑,可以看到湘江兩岸的燈光,如夢如幻。最重要的是,那個賓館,離她家和她娘家都遠。

  開始幾天,她徹夜不歸。她父母懷疑她了。她父親好似無意地說,許多事兒,一定要把握好度,不要過,過了,就是玩火,玩火就有可能自焚。她母親將她拉到書房,輕聲問她,是不是有了別人?是一個什么人?不會又是一個只認識錢的人吧?應該是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吧?能帶回家看看嗎?她矢口否認。她說,“怎么會有這種事?怎么會有?不可能的”。她說,這幾天,她煩得要命,只得去找同學散心。誰知道,每次都和同學鬧得晚了,就在同學那兒歇息。她母親不相信她的話,但,裝著相信了。她母親希望她有一個飽學的“別人”。

  那以后,他們只開鐘點房。零點前,她一定會回到她娘家。

  她丈夫仍是每天給她打一次電話。不會多打,也絕不會不打。開始時,她丈夫尚還說沒有那件事,那是人家陰謀,說她冰雪聰明,怎么也會相信這種東西?過了一段時日,她丈夫提也不提那件事了。她丈夫說,在娘家住了這么久,可以回家了。鬧別扭,行,千萬要有個度,鬧鬧就算了,不要將事情鬧穿。鬧穿了,對誰都不好。她丈夫的口吻,不但一如既往,居高臨下,甚至隱約中,有了幾分威脅。她依舊一句話也不說。她丈夫每次說完,她便掛機。許多次,她都想提出離婚,每次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她想,她給他解決了編制問題,再和她丈夫離婚。不是說,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不能偏頗嗎?沒有精神文明,當然不好,但,絕不能沒有物質文明。她不求將來如現(xiàn)在,日子過得奢華,可以花錢如流水,卻也絕不能過那種緊巴巴的日子,絕不能住在那種寒磣得足以叫自己羞愧的地方。她甚至不敢相信,過那種緊巴巴的日子,能活下去。再說,給他解決了編制,她母親肯定會支持她和她丈夫離婚,再嫁給他。有她母親支持,她父親反對,也徒喚奈何。她父親畢竟成了少數(shù)派。

  這天,晚上八點時分,兩個縮在毯子里,細聲細語說著話兒。她說,她已經(jīng)打通了哪些關節(jié),還需要打通哪些關節(jié)。他往常的智慧,跑得精光,像個白癡,傻乎乎地望著她。老半天后,他憤忿起來,說,有編沒編,本就荒唐,后面竟然還有更荒唐的圈圈套套。他說,他相信,一百年前,前人絕想不到會有這么荒唐的一天;一百年后,后人絕不會相信,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這等荒唐事存在過,因為的確找不到存在的理由。她生氣了,說他才荒唐,幾乎就是常識的事兒,他居然不懂,居然說荒唐。她說,她在想方設法解決這事兒,腿都跑斷,嘴唇都磨出血泡來,他卻好像不是他的事,不聞不問還不說,還要說出這么一大堆屁話。她賭氣地轉過身子,望著厚實的窗簾。他說什么,她也不理他。

  他讓步了,討好地笑著。她依舊不理他。他呵了呵手,撓她胳肢窩,抓她腳板心,鬧得她咯咯地笑。她只得不生氣了,轉過臉來,望著他。他弄出寶哥哥對林妹妹的嘻皮勁兒,說,這些事兒,他本來就不懂,她教導他就是,用得著生這么大的氣?他說,往后,她說該怎樣做,就怎樣做,他保準一切行動聽指揮,保準再不會說出半句屁話;他說,他們結婚后,她是家長,是戶主。

  她正要說,他入編的事,還要找誰呀誰,她母親打了電話來。

  她母親分明壓低了聲音,告訴她,她丈夫這個時候在她娘家,說是要接她回家;她父親還在一家大酒店,應酬中央一個什么部里來的客人,沒有回去;她母親好似不知道她丈夫的事,也不知道她的事,對她丈夫說,她煩得要死,吃了晚飯,就去同學家了;她丈夫說,等她,不管等到什么時候,都等她,都要將她接回去。她母親最后說,“我是在衛(wèi)生間給你打這電話。你自己看著辦吧”。

  她怔了怔,對他大致說了她母親電話的內容,迅速地穿好了衣服,去了服務臺,找到女服務員,請女服務員幫忙,說,待會她丈夫打電話來,請她如此這般說話。女服務員頭直搖,說,“打死我,也不敢?guī)瓦@忙。這可是缺德事。我從不做缺德事”。她掏出一百塊錢,遞給女服務員。女服務員不管缺德不缺德了,答應了她。

  不一會兒,她手機響了,是她丈夫打來的。她丈夫說,“我現(xiàn)在懷疑,你是不是有了別人。不然,不會這么老久不回家。這么老久不回家,哪像做妻子的”?她丈夫說,如果她有了別人,站開人就是,這個世界,沒有誰離不開誰。她丈夫七七八八說了老久一通后,說:“你說你在同學那,叫你同學聽電話。”她將手機遞給女服務員。女服務員說,“X總,你放心,她只是煩,抓著我們這些同學,輪流替她解悶,不會鬧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放心吧”。她接過手機,掛了機。

  她回到房間,打了電話去她家。這是她離開她家后,第一次打電話回去。保姆接了電話。她從不在保姆面前高人一等,并且老是笑吟吟管保姆叫“X姐”。保姆喜歡她,什么事兒都向著她。保姆說,“夫人,你還是趕緊回吧。老板他今天帶這個秘書在家過夜,明天帶那個秘書在家過夜。你再不回,只怕會要出大事”。她火一躥上了腦門頂,掛了電話,對他說,“你看看,這是個什么人,居然今天帶這個回家,明天帶那個回家,簡直是鄉(xiāng)下的種豬”。她意識到,她身邊有他。他還不是她丈夫。她沒吭聲了。

  那天起,她又索性徹夜不歸了。

  過了幾天,黃昏時候,他剛在湘江邊這家賓館開了房,她便到了。她叫服務臺送來了飯菜,叫服務員第二天來收拾。她說,“入編的事,到了關鍵時候了,今天,一定要辦個八開”。他眉頭蹙了蹙,說,“我捅了一個馬蜂窩,只怕會影響到入編這件事兒”。她問,“這么嚴重?到底是怎么回事?馬蜂窩?如何捅的”?他說,他在鄉(xiāng)下采訪,采訪那幾個社會主義新農村,回來后,寫了兩種報道。一種,是那幾個紅旗鄉(xiāng),的的確確是時代楷模。這種稿子,交給了本市日報。另一種,是養(yǎng)豬專業(yè)戶給豬喂瘦肉精,是食品加工廠制造極不衛(wèi)生食品。這種稿子,他發(fā)給了省外一家報紙。他說,省外報紙將這些稿子刊登了出來,網(wǎng)上在四處瘋轉;這不,全國都知道了,他和那個鄉(xiāng),都出大名了。他說,今天,有報社領導找他談了話,說他做了一件愚不可及的事,省里打了電話給市里,說是央視會來報道,那面最紅的紅旗肯定沒法兒保住了。市里一個領導氣得直差罵娘,說他吃里扒外。他說,報社領導說了,希望他以后,再不要做這種橫生枝節(jié)的事,說,希望他這次能過關,說報社領導會幫他說話。

  她問他,是不是用的實名?他說,當然是實名。她說,為什么不隨便用個筆名,這么聰明的人,這種事兒想不到?他說,一個男人,要敢于擔當,是他寫的,就是他寫的,用不著躲躲閃閃。他的樣子,滿是豪氣拿云。她點點頭,說,其實,他沒做錯,他錯就錯在用了真名,往后,這種事兒注意點就是。她問,報社領導是什么時候說的這事兒。他說了是“什么時候”。她問,報社領導說了是哪個市領導嗎?他告訴了她,是哪個市領導。她想了想,說,沒事,她找的這位領導,比他說的那個領導官大,官大一級壓死人。她說,只要入編這事兒辦好了,那件事,隨便找個時間,向那個領導認個錯,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拿出一個鼓鼓囊囊的公文袋,遞給他,說,這里面是五萬塊錢。只要今晚他們拜訪的這位領導,收下這五萬塊錢,就大功告成了。他望著鼓鼓囊囊的公文袋,心跳驟然加劇,臉色一會兒白,一會兒黃,一會兒黑,額頭上冷汗直冒。

  他囁嚅道:“可以不送嗎?我的天,這種送禮,像做賊。”

  她斬釘截鐵,說:“不行,現(xiàn)在是什么時代?不送,即使關系再好,也不管用。一定要送。”

  她見他低著頭,臉色如豬肝,便如哄小孩般哄著他。她拿著紙巾,揩著他額頭上的汗,說,她知道,他將尊嚴、骨氣、人格看得比生命還重,可是,這一關必須過,就為了他們將來的幸福,他也得委屈一次;不委屈這一次,他們將來的日子,會過得艱難。他望著她的眼睛。她的目光近乎乞求。他知道,她沒有錯。他答應了她,去送禮。他說,只送這一次,僅僅這一次,下次,就是將刀子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送。她說,好,就這一次,絕沒有下次。

  吃罷飯,他們驅車到了那個關鍵人物家的別墅外。他們下了車,他雙腿發(fā)抖,愈抖愈厲害,終于抖得不能走路了。見那邊有一張石凳,他說,他的腳不聽指揮了,他的心要從嘴里迸出來了,得穩(wěn)穩(wěn)神,不然,待會只怕會出丑。她陪著他坐在了石凳上。他喘著粗氣,手抹著額上的汗,甩在石凳邊。

  他說:“真沒有別的辦法了嗎?我們想別的辦法吧。這比要命還厲害。”

  她說:“沒有別的辦法了,肯定沒有。就這一次,以后不會了的。你咬咬牙齒,就過去了。”

  他聽了她的,咬了咬牙齒。他目光果然堅定了。他沒再喘粗氣,額頭上也沒再冒汗,雙腿也不抖了。

  他站了起來,說:“不去了,我不能去。我過不了我的心這一關。”

  她生氣了,說:“你什么意思,到這時候了,你卻說不去。你以為走到這一步,我容易嗎?你不去,人家憑什么要給你解決?你是誰呀?你是曹雪芹,人家也可以不理你。”

  他朝著她鞠了一躬,說:“謝謝你了。我如果過了這一關,我就不是我了。我就墮落了,就成了沒骨頭的人了。請你原諒我。我得將我的骨頭留下來。對不起。”

  她更生氣了,嚷道:“你這個瘋子。你傷透我了,你不去,就滾。”

  他說:“對不起 ,真的對不起。我得留著我的骨頭,我只能不去。”

  他又朝她鞠了一躬,轉過身,走了。

  六

  有一段日子,她沒有見到他了。她有些想他,老是回憶著和他相處的時光。她覺得,和他相處的這段日子,是她最幸福的日子。但是,她決心不再打電話給他。她覺得不打電話給他好。他也沒有打電話給她。她知道,他也覺得不打電話給她好。

  這天,星期天,九點時,她醒了,只是仍沒起床。她知道,睡美人,睡美人,沒睡好,絕不會美。她父母早出門了。每逢星期天,一大早,除了她父親有應酬,她父母都會手挽手去超市。

  九點半時,他打了電話給她。他說,他必須這個時候見到她。

  她到了他說的那家茶樓的那個包廂。他告訴她,他被報社解聘了,他請她來這茶樓,是向她辭行。她問,就因為那個報道,將他解聘了?他說,報社領導要他保證,不再做有損本市利益的事。他說,他覺得他沒做有損本市利益的事,相反,他在幫助本市;就像人病了,醫(yī)生給病人吃藥開刀,是有利于病人。因此,他沒答應領導。他說,再說,他也不想干了,再干下去,行尸走肉一般,沒意思。她知道他為什么不想干了:他不想再浪費時間,寫那些圖解政府工作報告的報道,他想做他想做的事。

  她問他,準備去哪兒?她驚訝著她的平靜。他說,回鄉(xiāng)下去。他也驚訝著他的平靜。他說,如今互聯(lián)網(wǎng)發(fā)達,真真正正可以做到“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往后,他在鄉(xiāng)下,一邊種田,一邊讀書,一邊寫文章。他嘆口氣,說,他父母年齡都大了,許多活兒干不動了,許多科學種田方法,接受不了。因此,種的田,產(chǎn)量不如人家高。她說,這樣也好,像陶令一樣過日子,還是現(xiàn)代陶令。他問她,回家了沒有。她說,還沒有。她說,不過,她答應了她丈夫,今天回去,說,還不回去,只怕那個家會沒她的位置了。她說,她想通了,由著她丈夫去,反正,狗改不了吃屎。

  他說,往后,她如果煩了,可以去鄉(xiāng)下,看他種田作菜,看他們那兒的一望無際的荷花,聽那個寺院傳出來的誦佛聲。她說,他如果想念城市的繁華,可以來這座城市找她,她會陪著他參加音樂晚會,陪著他看足球比賽。她心說,還有許多事兒,她都沒有陪他經(jīng)歷過,他們之間的故事,就結束了。她感覺有些可惜。他說,他會的,因為這座城市有她,他一定會來看她。他說,他會為她祈求天地,保佑她能過得幸福。她說,她每年修年休假時,都會去他那兒,和他一起種菜,一起在鄉(xiāng)間小路上散步,直到他不歡迎了她后。他說,他會永遠歡迎她。她說,不見得,娶了妻以后再說這話吧。他沒吭聲了。她也沒吭聲了。

  他遞給她一個信封,信封沒有封口,信封內有一張信紙。

  他說:“等我走了,你再看。你念著上面的話,回家去,保準心里會舒服些。”

  她接過信封,一笑,說:“好神秘。不過,我聽你的。這會兒不看。”

  他拿出手機,看了看,說:“時間不早了,我得去長途汽車站了。”

  她驅車送他到了長途汽車站。

  他下了小車,沒有回頭,嘴里唱著:“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他的歌聲粗獷而幽遠,仿佛從蠻荒太古傳來。

  他上了長途汽車,坐在依窗位置,卻沒有望她。

  長途汽車沒了影子后,她上了她的小車,打開信,信上寫著:歸去來兮!鳩占鵲巢,胡不歸?既自形為心役,群鳩鷹視,鵲兒獨飛。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車招搖以歸墅,棲金屋而身貴。

  她發(fā)動了車,心里默念著他給她寫的“歸去來”,往那個有著別墅,游泳池,假山和網(wǎng)球場的家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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