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關(guān)仁山 時間 : 2014-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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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選片段:
仰了臉兒瞅,雪紛紛揚揚。
雪花將古鐘糊住了。古鐘掛在狀元槐,槐枝嘎地響了一聲,不知是鐘太沉,還是雪太厚。老槐樹枯著,竟然沒折,家雀呼啦啦飛了。灰巴巴的槐樹枝,一律快活地動著,彈出雪粉?;睒湎碌柠溄斩庖矚獯邓频拿浧饋?,隱隱有些抖動。
常日溜達的老人和孩子,一個也不見。
雪越下越瘋了,看樣子一時半會兒歇不住。雪和泥攪成一團,踩在腳下,揉搓出干燥的摩擦聲,哧啦哧啦的。路很滑,我走得不緊不慢,卻跌跌撞撞的,只一個孤獨的影了。
我就是會講故事的敲鐘人老軫頭。
我踏雪敲鐘來了。我在槐樹下站了好久,雪粉從枝杈上掉下來,奇怪的是這雪粉竟像烙鐵一樣燙人。
我開始用軫木敲鐘了。
咣!咣!鐘聲跳著,滾著,響遠了。
我叫汪長軫,是一個八十八歲的老人。我須發(fā)花白,臉上的褶子很深,牙掉得沒剩幾顆。我穿戴邋遢,卻滿面紅光。到了這把歲數(shù),難免有些怪異,神神道道。我種過莊稼,守過大車店,當過飼養(yǎng)員,殺過豬,宰過羊,賣過雞蛋,還是村里最后一個敲鐘人。在村人的印象里,我老軫頭是和古鐘、槐樹、紅嘴烏鴉、血燕連在一塊兒的。盡管耳朵被鐘聲震木了,我還是樂意敲鐘。鐘聲就是村里的日子。每逢節(jié)日,我就敲鐘,要是趕上日月同輝的日子,村里就會出現(xiàn)異象,還得敲鐘警示村人。眼下人人都焦慮,想錢想瘋了,日子難免過得雞飛狗跳。鐘聲能給人警醒,給人安詳。我推著慈悲木開始敲鐘,雙手觸摸慈悲木的一瞬間,手竟有些抖。悠揚的鐘聲在大雪天里響起,順著老街蕩出去,滾過大平原,爬上披霞山,滿世界都是天堂的聲音了。鐘聲的余音,野外都能聽到。隆隆的聲音猶如遙遠的雷鳴,給小村平添了一股浩蕩之氣。
日頭又高了些,遠處有踏雪聲。孩子們在雪地里撒歡兒,打雪仗,踢騰得雪粉像霧一樣。鐘聲合我的心,到了貼心貼肺的程度。鐘聲一響,村街就流淌起活氣了。其實,村子大拆遷,很多農(nóng)民搬上了燕子河畔的樓房,這老街是空心村,沒幾個農(nóng)民了。麻石街冒出零星的老人和孩子,老人掃雪,小孩堆雪人。堆了一半,雪人就軟腰了。春雪再厚,也是存不住的。我說雪人借了日光,不化,會成精的。我說一口唐山鄉(xiāng)下話,雜著濃重的古鐘的音韻。
我的記憶像黑夜里的花,暗暗開放。冀東平原,有個古老的風俗,村村都有槐樹,槐樹上掛一口古鐘。鐘分十二律,代表十二個月,含二十四節(jié)氣。太簇、夾鐘、姑洗、仲呂、蕤賓、林鐘、夷則、南呂、無射、應(yīng)鐘、黃鐘、大呂??墒牵业闹v述不能按月份來,因為生活中的故事不同,每一律里發(fā)生的故事千差萬別。
相傳,十二律為黃帝的樂師伶?zhèn)悇?chuàng)造。伶?zhèn)愒诖笙闹骼鲋?,取來嶰谷的竹子,選擇薄厚均勻的竹節(jié),制成十二管,用它們來傾聽風鳥的鳴叫。由于雄鳥叫了六聲,因而生六律,屬陽性;雌鳥叫六聲,因而生六呂,屬陰性。風鳥身有八孔,故樂律隔八相生,自黃鐘起,隔八律定準一音,連續(xù)相生十二次,再回到黃鐘來。我敲鐘的時候,人們閉目傾聽,如墜仙境。聞鐘去煩惱,故有“聞鐘聲,煩惱清,智慧長,菩提生,出地獄,離火坑”的說法。那一天,杜伯儒道士怪怪地瞅著我,跟瞅老怪物似的說,老軫頭,你啥鐘都敲過了,死了也不冤!我心里受用,嘴上卻說,不冤?耳朵敲聾了,落個啥好兒?杜伯儒有個號叫“道門凈苦”。他老得沒樣了,卻滿身充滿仙氣。村里人我誰都敢罵,逼急了,我還敢踹上一腳,唯獨不敢得罪他。杜伯儒是世外高人,民間智者,這世上究竟有幾個智者?
杜伯儒的祖先杜康更是智者。
日頭村主要有四大姓——金家、權(quán)家、汪家和杜家。起初立村,杜家祖先主持布局。根據(jù)杜康的指點,四個家族的居住地按五行分布:金、木、水、火、土。金家住西頭;權(quán)家和杜家住東頭;汪家住北頭;南頭屬火,是血燕和栗樹的天地。四方圍成一個圓圓的氣場,攏著狀元槐和古鐘?;睒潆x村北的披霞山不遠,中間隔著一條燕子河,潤著一村的風水。日頭村很多事說不清來龍去脈,只知道狀元槐、古鐘和魁星閣。天啟年間,金家出過狀元,這棵狀元槐就是金家狀元金圣地留下的。還有那一口古鐘,是皇帝賜給狀元金圣地的。方案確定,日頭村人開始造房子,就像血燕壘窩,一嘴草,一口泥。房子一住,杜家先人就預言說: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家生著我們汪家,汪家生著權(quán)家,權(quán)家生著血燕,血燕生著杜家。杜康還從一個人的臉形、膚色、體型、聲音判斷其五行性格:金者果敢,木者沉穩(wěn),水者活潑,火者細致,土者忠誠。起初,沒人在意,后來的日子,杜家先人的話靈驗了。遺憾的是,杜康給村人布局之后,好像泄露了天機,以驚人的速度衰老,一夜之間白了頭,某天深夜,他突然從炕上滾下來,一陣抽搐,吐血而死。老人走后,四個家族的故事,就在這五行“相生相克”的爭斗中殘酷地發(fā)生了。
誰勝誰負,天知曉。
我是誰?
別問我是誰,我不能把我的秘密公之于眾。我是你們隱隱約約永遠無法說清的一個謎。我盤在樹林里的菩提樹上,不愿意聽老軫頭的胡言亂語,愿意聽燕子河邊青蛙和昆蟲的嘶鳴。
那是夢嗎?燦爛的流星雨過后,云頂上寺廟一座接一座地重建,廟里的十二律鐘聲回響。我用滿是淚水的眼睛凝望夜空,星斗又涌進我的眼里。
人所屬星宿與太陽、月亮的關(guān)系多么神秘,二十八座星宿包含著人生重要時刻的各種信息,十分準確地影響著人的性格。我常常仰望燦爛的星空,尋找那二十八座星宿。看不見的星宿在天空操縱著我們的命運,誰的靈魂沒有傷口?
夷 則
季秋之月,肅隸始,盛德在金。天作孽有可為,自作孽不可活,多行不義,人神共憤。猢猻散于樹倒時,血流河,決獄訟,必正平。郊野部眾喜歡慶,萬羽寒蟬鳴白露。悲欣交集,憫懷淚裳。少皋才俊,必以肝腦祭先祖。
——道門凈苦詠歌
1 鋼鐵廠和鐵礦把日頭村包圍了,到處飄著黑煙、粉塵。我種的菜上面有一層黑黑的塵土,到了集市沒人要,仨瓜倆棗處理了。
年輕人都進了企業(yè),或是去外地打工,不管土地的事兒。只有年老的在地里辛苦,莊稼長成拉拉秧,只能混口飯吃。工業(yè)把土地弄臟了,河水泡渾了,長出的東西都是臟的。我坐在地頭,一坐就是老半天,看著那些青草長出來,越長越高,埋了莊稼,埋了一塊地一塊地的莊稼,后來,莊稼地成了草地。他們不要莊稼了,不要糧食了。一想到這些,我就哐哐地敲鐘,敲得漫不經(jīng)心。
金沐灶也常常發(fā)呆。那天他和我并排坐在地頭,我掐了老煙葉,嘴唇舔了紙,給他包了一個喇叭筒煙卷。金沐灶默默吸了兩口,說:資本的威力太大了。我這個小鄉(xiāng)長沒招兒啊,沒人聽我的。我吸著喇叭煙說:你是鄉(xiāng)長,都沒人聽,那更沒人聽我這個敲鐘的!金沐灶說:軫叔,我想在工業(yè)化和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發(fā)展上找到平衡點,但找不到。工業(yè)化太強大了,擋不住啊!
我也想不明白,土地和莊稼,成了人們鄙視的東西。有人問我:老軫頭,還種地呢?那語氣里有損我的意思,我聽得出來。好像我不務(wù)正業(yè),是整日偷雞摸狗的賊。那一天,金沐灶讓我找槐花粉,我問:干啥用啊?他說他有個怪毛病,說假話就過敏,臉上起一層紅疙瘩,只有村里狀元槐的槐花粉能醫(yī)治。最近經(jīng)常說假話,臉上的小疙瘩摞成了大疙瘩,玉米粒似的。
我點頭說:槐花粉,包在我身上,你也想想辦法啊!
金沐灶說:啥辦法,這個時候,真話最有力量!
我感覺,金沐灶要說真話了。后來,金沐灶偷偷去了鐵礦,做了深入調(diào)查。他不吱聲,也沒人陪著。不知從哪兒弄了套礦工服,臟兮兮的,跟著工人下了礦。僅僅半個鐘頭,他就暈倒了,被礦工抬了上來,好一陣才清醒過來。原來井下全是粉塵,礦工們根本沒有保護措施,全是人肉吸塵器。
金沐灶爬起來,他的腳下在震動,耳邊在轟鳴。
一列裝著鐵礦石的小火車開走了,直達日頭村鋼鐵廠。還有其他地區(qū)的鋼廠也來拉鐵礦粉,翻斗車呼嘯而過,蕩著厚厚的煙塵。金沐灶望著遠去的小火車,說:在這樣宏大的場景中,人就像一只螞蟻,沒有人注意他的存在,沒有人注意一個鄉(xiāng)長的存在,他即使死在這里,也不會有轟動效應(yīng)。
金沐灶讓我陪他去看杜寶根。杜寶根得了矽肺,不住咳嗽,胸內(nèi)傳出咣咣的聲音,像在打夯,吐出的痰帶著血絲。杜寶根說:得了病,礦上給了三萬,后續(xù)治療根本不夠。這樣下去,我只能再活三年了。我心疼地說:快讓你杜伯儒大伯開一劑猛藥啊!他是咱村藥王廟的住持,又會醫(yī)術(shù),肯定有辦法。啥有命重要啊?杜寶根哭了:大伯看了,說沒招兒治了。我才三十八歲呀,眼看活到頭兒了。我爹都七十八了,還下地呢!都說,日頭村富了,富了誰?富了袁三定!他從前是咱村的知青,現(xiàn)在當了大老板,定居美國了,又投資咱村的鐵礦,但是心真黑啊!我他娘都快死的人怕啥?我就罵他,死也死到他家門口去!給他們添點兒別扭。
金沐灶聽著,腮上的肌肉跳著。他掏出幾百塊錢,給了杜寶根。
我們默默離開了。金沐灶邊走邊罵:這些個黑了心的,決不能放過他們!我嘆息著說:袁三定是你姐夫,你咋辦?
金沐灶滿心糾結(jié),說:是啊,我該咋辦呢?
金沐灶和我又去見杜老七。
這昏天黑地的,毛嘎子也嗆得失去了靈性。這孩子,一出生就渾身長毛,多年前就失蹤了。人們都說他死了,但是只有我知道,他飛上天了,住在星空里,每天都看著日頭村人,看著我們的夢?,F(xiàn)在,他很少飛到菩提樹上來了,整日飄在云頂睡覺吧?好像也不咋管人間的事了。他父親杜老七斷了一條胳膊,他一點兒反應(yīng)都沒有。杜老七的胳膊是在礦山爆破時炸的,他本人也因此升了官,大伙叫他“一把手”。杜老七也是得了點兒補償,就沒下文了。杜老七窩囊,整日在礦區(qū)辦公樓下跪著,把一邊空蕩蕩的袖子晃來晃去。保安見了,就拽著他的一條胳膊往外走,還說:一把手,你疼顧疼顧我,讓領(lǐng)導看見我的飯碗就丟了。杜老七也不急,說:再讓我跪一會兒吧,一會兒領(lǐng)導就來了。
杜老七只是哭,說:大嘎到外地打工了,我一條胳膊,啥都做不了,家里外頭的,就是嘎子他娘一個人。
金沐灶說:叔,我都記下了,一定幫你。
原來鐵礦有村支書權(quán)桑麻的一些股份,袁三定了解權(quán)桑麻,不想和他打交道,通過官方做工作,把權(quán)桑麻的股份高價買了過來,這樣,整個披霞山鐵礦就姓袁了。賣了,權(quán)桑麻就后悔了。眼看著鐵礦把錢賺瘋了,雖然自己的鋼鐵廠用的鐵粉便宜,但錢畢竟不咬手啊!
權(quán)桑麻對我說:親家,我這樣的,一個村官,一個暴發(fā)戶,咋都比不上袁三定,他忒有錢,跟上層還關(guān)系密切,搬不動啊。不過,有一句話,強龍難壓地頭蛇,我還是有殺手锏的。我問:你有啥法兒?權(quán)桑麻說:他的礦畢竟在我一畝三分地上。
聽說,金沐灶找了袁三定,當時,袁三定正跟幾個女人喝花酒,有錢人是離不開女人的。金沐灶火了,上去就掀翻了桌子。他指著袁三定的鼻子說道:你還顧得上喝花酒?你都干了些啥事兒?袁三定沒想到金沐灶會這樣,但他還是在金沐灶面前有所顧忌,畢竟是姐夫,而且當年金淑琴又是為了自己而死的。金沐灶說了自己在礦上的遭遇,還有杜寶根、杜老七落下的終身殘疾,他喝道:你為啥不健全勞動保護?為啥不全額賠償?早知這樣,我就不該讓槐兒認你這個爹,當初就不該把你介紹過來,開發(fā)礦山!袁三定還是有點兒怵這個小舅子。他當下答應(yīng)按金沐灶的要求去做,把工人的權(quán)益保護好,他還說,自己心里始終裝著金淑琴,這輩子不會對別的女人再有真愛了。
袁三定答應(yīng)盡快在礦上安裝除塵設(shè)備,給工傷人員補償金,還說要提高礦工待遇。
就在這時,出岔子了。
權(quán)桑麻要對披霞山鐵礦下毒手了。他要趕走袁三定。他召開了村民代表會,我也是代表,也跟著去了。權(quán)桑麻深深呼吸,調(diào)整自己的情緒,說:我聽說村里頭流傳一句順口溜兒——自打來了袁三定,村里從此不安靜,礦工苦來污染重,他發(fā)橫財苦百姓。大家都知道,袁三定是袁世凱的后代,咱村知青,他家就是上海的資本家,舊社會,剝削工人,那可是出了名兒的。他在日頭村開了礦,每天一頁血淚史,到現(xiàn)在都出了幾本了。有人得了矽肺,有人斷了胳膊,還不給人家補償,我們能答應(yīng)嗎?我把這個題,給大伙,先議一議啊。
這下會場可開了鍋。人們紛紛指責袁三定,嚷嚷著把袁三定趕走。還有人提出提高承包金,讓村里受益,權(quán)桑麻聽著議論很受用,說:軫頭,你先說吧。我沒想到權(quán)桑麻讓我先打第一炮,他知道,我一定會按照他的思路說,不走偏。我不走偏,下面的代表就順了。我卻給他打了橫炮:有時候啊,我們就過過嘴癮吧。就說袁三定開的披霞山鐵礦,他的事情辦得確實不漂亮,老百姓沒少罵街??哨s走他也不容易,咱村委會跟人家是簽了承包協(xié)議的,單方面撕毀,不合法吧?人家能依?我這一說,大伙又都嘰嘰喳喳起來。權(quán)桑麻說:老軫頭提的這個問題我早想到了。過去我不懂鐵礦的事兒,吃了大虧。我們就給袁三定兩條路,一個是走人,二個是重新簽協(xié)議。我估計,這家伙守著聚寶盆肯定不走,咱就要求重新簽協(xié)議,我們占大頭。當然了,最好是擠走,我們自己干!大伙一塊兒吃香的、喝辣的。代表們都說:這主意好!我們自己干!
我預感忒不好,要出事兒。讓袁三定滾蛋,憑啥呀?人家能干嗎?這事有點兒懸。權(quán)桑麻把這任務(wù)交到我的頭上,讓我?guī)巳ジㄕ劊@不是讓我老軫頭走窟窿橋嗎?我就知道,好事輪不到我的頭上。權(quán)桑麻說:你是老實人,袁三定見到你,他會想,逼得連老軫頭都出面了,不退不合適了。
我不得不帶著幾名村民代表,去見袁三定。
我把村民代表會的決定一說,袁三定撲哧笑了,說:你們不知道《合同法》呀?趕我走,是違法的!我說:我們農(nóng)民不懂法,就認死理,袁三定,你有的是錢,在哪兒發(fā)財不中,偏偏要在日頭村?你還是走吧。袁三定說:我是有錢,但錢多了還咬手?我又沒干違法的事,都是正道來的錢,有啥錯?我動用權(quán)桑麻最后的殺手锏:你若是不走,就得提高承包金。袁三定問:多少?我伸出一個巴掌。袁三定說:五千萬?我惱了:打發(fā)要飯花子哪!袁三定說:那是多少?我聲音提了八度:五個億!
袁三定惱了,以為我們瘋了,把我們轟了出來。
這些都沒出乎我的預料。我想,也一定在權(quán)桑麻的預料之中。他知道,讓我這個拙嘴笨腮的老頭去談判,不可能奏效,但他就是要這樣搞,讓袁三定知道,敢跟村民對話,你袁三定已經(jīng)輸了。
我找到了金沐灶,說了這件事,金沐灶感到很意外,愣了一會兒。
我說:權(quán)桑麻想辦的事,誰都攔不住。他是為老百姓出頭。我跟他是親戚,也不能擰著他。這事你看著辦吧!
聽說金沐灶去找了權(quán)桑麻,問起披霞山鐵礦的事。權(quán)桑麻并不避諱,他說:袁三定不走,就得提高承包金。金鄉(xiāng)長,你也是日頭村人,得為鄉(xiāng)親們說話呀,可不能因為袁三定是你的姐夫而徇私情啊!金沐灶問:為啥要提高承包金?權(quán)桑麻說:我們跟袁三定簽的協(xié)議是八千萬,可現(xiàn)在呢,鋼鐵生意紅火得要命,他每年有七八個億的利潤,明顯不公平嘛。我們要求增加承包金也是合情合理的。增加了承包金,我們要蓋學校,建養(yǎng)老院,都用在民生上,一分錢也進不了我權(quán)桑麻的腰包。還希望金鄉(xiāng)長做做你姐夫的工作啊!做生意,和氣生財嘛!
但是袁三定很固執(zhí),執(zhí)意要按合同辦事,當金沐灶再次提到增加承包金時,他很驚訝:你是政府官員,更應(yīng)該遵守法律。如果我增加承包金,就是對法律的褻瀆。我可以為日頭村建學校、建養(yǎng)老院,但不能違反《合同法》。
這回真的出事兒了。
這天傍晚,天氣陰沉。我姑爺權(quán)國金來到家里,找我兒子猴頭。從前,權(quán)國金不稀罕猴頭,嫌他沒本事,不愿在廠里安排他。猴頭就只能在城里做木匠活兒,城里人不自家打家具了,都是進家具城買。猴頭的活兒少了,只能跟著建筑工地干。錢不多,還累。這天,菜花犯了羊角風,我就打電話給猴頭,猴頭就回來照顧媳婦。權(quán)國金來找猴頭,我覺著沒啥好事,就說猴頭還在城里打工呢。正在這時,隔壁房間傳來猴頭的聲音,問菜花好些沒。權(quán)國金說:大哥不是在嗎?我平靜地說:你是姑爺,我也不瞞你,他回來是給菜花治病來的,你嫂子抽羊角風,挺邪乎,離不開人,你大哥得守著。你找他啥事啊?權(quán)國金說:沒啥事,是我爹叫他,您不讓,那我走了。
權(quán)國金一走,我越想越不對,就追了出去。在狀元槐下,我發(fā)現(xiàn)權(quán)國金沒走,在汽車跟前繞來繞去。我悄悄追過去,說:國金,到底啥事啊?權(quán)國金說:我大哥去了,就知道了。我大哥不去,我在我爹那兒不好交差。我琢磨琢磨,說:這樣吧,都是親戚,你先走,我一會兒就帶他過去。
回到家,我跟猴頭說了權(quán)桑麻找他的事。猴頭心眼兒多了,不那么好哄了,說:他找我做啥,能有啥好事?“文革”的時候,如果沒有他背后鼓搗,我能一錘砸死金校長,背個殺人犯的名聲嗎?到現(xiàn)在金校長的兒子金沐灶還恨我,他要不是為了父親的遺愿非得重建魁星閣,當年能拋棄我妹妹火苗兒,讓她嫁給權(quán)國金?我說:魁星閣是金家的文脈,也是咱日頭村的文脈,當年被紅衛(wèi)兵燒了,金校長臨死讓兒子重建魁星閣,續(xù)文脈,金沐灶能不聽?我又說:我覺著權(quán)桑麻找你肯定跟礦山的事有關(guān)。你這笨蛋出不了啥主意,一準兒是抄家伙的。猴頭說:打人?我更不去了,我已經(jīng)打死一個了!我想了一會兒,說:咱家和權(quán)家是親戚,咋著也得去看看,到時候,你心里有主意就中。猴頭點頭。
我們爺兒倆去了權(quán)桑麻家。權(quán)桑麻和兩個兒子都在,一張張臉像剛剛淬過火的鐵。猴頭說:表叔,你找我?權(quán)桑麻微微笑,說:對!找你!日頭村考驗你的時候到了!猴頭,需要你為全村百姓沖鋒陷陣了!猴頭一愣,說:聽你這話,好像鬼子進村了似的。啥事那么邪乎啊?權(quán)桑麻說:邪乎,比鬼子進村還邪乎!對,就是鬼子進村了,這回不是日本鬼子,是美國鬼子,袁三定已經(jīng)入了美國國籍,就是美國佬。我們要團結(jié)起來,把他趕出去!聽說當年抗日的時候有過敢死隊吧,今兒趕走袁三定,我們也要成立敢死隊,你就是那敢死隊里打頭陣的!
我的心跳得都要蹦出來了。權(quán)桑麻為了奪回礦山,要和袁三定血拼了!我兒子猴頭這命啊,當年為了揪斗走資派,權(quán)桑麻讓猴頭打頭陣,交給猴頭一把大錘,猴頭用大錘砸死了金校長;而今,為了趕走袁三定,權(quán)桑麻又要猴頭沖在前頭了。權(quán)桑麻交給猴頭一根一米多長的鋼管,說:這就是你的武器,打死打傷,我兜著!
猴頭沒有接,他說:我不去!還沒請假呢,明天我就要回城里打工。
權(quán)桑麻臉黑了:猴頭,反了你!
氣氛即刻緊張起來。
我哈腰說:親家,金校長死后,猴頭沒那種了,不敢打人??丛谟H戚的分兒上,我去,我去中吧?
我要拿過那根鋼管,權(quán)桑麻沒有松手。
權(quán)桑麻兇了臉說:滾,沒你的事兒。
權(quán)國金皺著眉,噘著嘴,目光猶疑。
我想回家,趕緊給金沐灶打電話,千萬別出大亂子啊!權(quán)桑麻看出了我的心思,說:親家,別走,就在這兒住,這兒寬綽。
權(quán)桑麻雙手托著那根鋼管,不交給猴頭,誓不罷休。
猴頭嘬著黃板牙,為難了。
2 權(quán)桑麻說:這次整治了袁三定,擠跑了這個資本家,披霞山礦就是我們?nèi)疹^村的了。那可是座金山啊!你我都有份!
猴頭說:有我啥事兒啊?我就是個在城里打工的。我汗珠子摔八瓣,掙的每分錢都踏實,起碼睡得香。
權(quán)桑麻眨了眨眼睛,甕聲說:富貴險中求。你打工能掙幾個錢?眼下村里正缺人手,正缺你這樣能打能拼的人手。我先給你三萬進兜,事成之后再給五萬,誰讓咱兩家是親戚呢!
猴頭扛不住了,臉上的肌肉在哆嗦:八萬?
權(quán)桑麻一聲冷笑,點點頭。
猴頭咬牙說:娘的,我干了!
我黑了臉說:孩子,你可得想好了啊,別后悔,你手里已經(jīng)有了人命,別再出人命啊!
猴頭說:爹,我干了。我老婆抽羊角風,正等用錢呢!
權(quán)桑麻一拉抽屜,拿出三沓鈔票,往桌子上一放,說:記住,男人的實力,就是你兜里的人民幣。他又托起鋼管,遞給猴頭。猴頭接過鋼管,又拿起鈔票,想往口袋里裝。權(quán)桑麻詭秘地說:為了防止走漏風聲,咱們提前行動,你先把錢交給你爹吧!猴頭把錢交給我,我的手一軟,錢掉在了地上。猴頭又把錢撿起來,說:爹,沒事兒,沒事兒啊。有事權(quán)支書給兜著呢,這錢賺得容易。我說不出話來,拿著錢在那兒站著。權(quán)桑麻說:國金,送你老丈人到賓館休息。親家,踏踏實實睡覺,啥事兒都沒有。這座辦公樓,有一層是賓館。權(quán)國金送我上去,我擔憂地說:姑爺,可千萬別出啥事兒啊!
權(quán)國金的大哥權(quán)大樹說:您放心吧,有我爹做總指揮,出不了事兒。
權(quán)國金依舊沒有說話。他想啥呢?
在賓館里,我心中惴惴不安,眼皮總是突突地跳。猴頭你個見錢眼開的玩意兒,咱爺兒倆不是說好了嗎?你不參與權(quán)桑麻的事,咋見了錢就變卦呢!我想回家,剛打開門,就見走廊盡頭站著倆保安。連我也被軟禁了。我想給金沐灶打個電話,告訴他這里的情況,可是,我沒拿著手機,咋打呀?
我急得打開窗子,想往下跳,但這里是三樓,看到外墻有根雨水管,我就想順著管子爬下去。我把三萬塊錢揣好,就攀上了雨水管,一點兒一點兒往下出溜。一會兒就溜到了一樓,就在我要往下跳時,聽到了喊聲。我回頭一看,糟了!那倆保安在地上等我呢!我說:兄弟,行行好,讓我回家吧!
倆保安又把我拽回賓館,塞進了被窩。
睡不著啊,往外一瞅,日月同輝了,據(jù)我的經(jīng)驗,日月同輝,村里準出大事。我瞪眼到天亮,倆保安早走了。我聽見大喇叭里的吵鬧聲,到底說的啥,我一句沒聽清。我一骨碌爬起來,就往礦上跑。這一夜,到底發(fā)生了啥呀?
我跑著,也有別人在跑。他們說,你家猴頭挨打了,頭破血流,被人送回家了,快回去看看吧!
我的頭嗡了一下,急忙掉頭往家跑。到了家里,就看見猴頭在炕上躺著,頭上纏著紗布,紗布上滲出了血。腿上還有多處傷,青一塊紫一塊的。菜花說:爹,猴頭帶著幾個礦工,推著杜老七和幾個傷工去討要醫(yī)療費,和鐵礦的保衛(wèi)處長大國那些保安打了起來,結(jié)果遭了毒打,最終還是被鄉(xiāng)親們搶回來的!猴頭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他是開路先鋒,就是帶著人馬和鬧工傷的,去礦上要錢。權(quán)桑麻明明知道夜里要不來錢,但這不打緊,關(guān)鍵是鬧事,瓦解礦區(qū)保安的戰(zhàn)斗力,讓袁三定睡不踏實,這叫敵疲我打。
我跺腳大罵:權(quán)桑麻,你不是個好東西!還讓不讓人活了?
菜花哽咽著說:大國是打架出身,犯故意傷害罪蹲過監(jiān)獄,出來不久,就被找來當了保衛(wèi)處長。剛開始,他對猴頭還有點兒怵,畢竟猴頭是殺過人的。后來就不怕了,猴頭他們被打得聲聲慘叫,都沒說出背后主使,因為他們是領(lǐng)了錢的,不能賣主子。后來,哭喊聲被人聽見,報告了權(quán)桑麻。聽說權(quán)桑麻也不急,他去村部,打開喇叭喊道:鄉(xiāng)親們,咱們村杜老七等幾個人去礦上要工傷費,被礦上扣了,沒這么欺負人的!咱們家家出人,到礦上討個說法去!
猴頭說:爹,權(quán)桑麻不是善茬兒,他明知道我們?nèi)食蕴?,偏偏讓我們做敢死隊,有了我們遭殃,他就能鼓動大批群眾,到礦上鬧事,鬧更大的事。我罵完了礦上,又罵權(quán)桑麻。老婆扇我一嘴巴:家里的本事,找權(quán)桑麻當面罵去!我老婆頭一回扇我,腮上火辣辣的,蒙了半天,我把三萬塊錢掏出來,放在猴頭身邊,說:留著治傷吧。猴頭說:爹,權(quán)桑麻還欠咱五萬呢,你得給我要回來呀!我說:幸虧沒給你二十萬,要是那么多,就有喪葬費了。
我家猴頭和幾個人挨打的事,不是大事。大事還沒發(fā)生,就要發(fā)生了!
日頭村的百姓瘋了,他們在權(quán)桑麻的召喚下,呼啦啦向鐵礦撲去。他們像一堆干柴,等待著烈火的燃燒。權(quán)桑麻點燃一根火柴,扔在了干柴上。
人們將礦山包圍了。領(lǐng)頭的是腰里硬的兒子蟈蟈。腰里硬是權(quán)桑麻的侄子,“文革”時曾任民兵連長,他兒子也是個好勇斗狠的主兒。我一看這就是權(quán)桑麻布的陣,猴頭是先鋒,蟈蟈負責決戰(zhàn)。
猴頭、杜老七和幾個受傷的鄉(xiāng)親,躺在木板上,被鄉(xiāng)親們抬著沖進鐵礦。后面是烏泱烏泱的人,像汛期決堤的燕子河。人們把汽車推翻了,點了,火焰飛濺,噼里啪啦地爆響。村里人見了穿制服的保安就打,頃刻間,大國就躺倒在人們的棍棒下。
我的褲襠熱乎乎的,嚇得尿了褲子。
后來,我聽見嘭嘭的槍聲。
械斗停止了。
我跑過去一看,警察來了,朝天放槍,人都怕槍子兒,紛紛扔了家伙撒腿猛跑。清掃戰(zhàn)場,不得了,鬧出人命了,死了兩個。一個是六子,日頭村的村民;一個是大國。
警察來了就抓人,村里人跑的跑,散的散。只有蟈蟈留下了,蟈蟈臉上都是血條子,他是紅脖漢,說:抓我吧,我是挑頭的。后來,又抓了四個,不知為啥,沒有抓我家猴頭,這讓我感到蹊蹺,但是很踏實。
金沐灶和警察腳前腳后到的。后來聽說,接到械斗信兒的時候,他正在市委黨校學習,是從課堂出來的。金沐灶見我像狗一樣蜷縮在角落里,身子還在篩糠,他把我拽了起來。金沐灶說:你跑來干啥呀?看熱鬧?我說:我是看著猴頭來的。
金沐灶說:我就知道,權(quán)桑麻是幕后總指揮。這人,老狐貍,尾巴尖兒都白了。走,跟我找他去!
我的身體又抖成一團,不敢去。
金沐灶不說話,自己去了。
后來聽金沐灶說,他和權(quán)桑麻拍了桌子。權(quán)桑麻說:你姐夫八千萬承包的礦,半年之后就變成二十個億,憑啥?不是我眼紅,是鄉(xiāng)親們看不過眼。金沐灶說:你這是踐踏法律!你鼓動村民鬧事,鬧出了人命,你要對這場事件負全責!想當初,發(fā)現(xiàn)披霞山有鐵礦,沒錢投資,是你和縣長求我把袁三定找來的,合同白紙黑字,就是法律,誰都不能單方面撕毀。若是嫌承包金少,袁三定也能考慮追加??赡氵@村書記是咋做的?想一夜之間趕走投資商,將鐵礦占為己有,你黑了心肝了!簡直無法無天!
權(quán)桑麻不示弱,他根本就不把金沐灶這個小鄉(xiāng)長放在眼里。他說:我就是占了這個礦,也是帶領(lǐng)村民共同致富,創(chuàng)建全縣唯一的億元村,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何罪之有?金沐灶說:出了兩條人命,你敢說跟你沒關(guān)系?誰也沒有權(quán)力剝奪人的生命!權(quán)桑麻吼道:娘個蛋的,日頭村和披霞山是老子的地盤,就得我說了算。雞下頭蛋還帶血呢,我們農(nóng)民,兩手空空,白手起家能不血腥嗎?我承認,這是鉆空子,鉆空子也大有學問,就看你會鉆不會鉆了。權(quán)桑麻笑了,笑得好沒廉恥。金沐灶看不下去了,抄起桌上的煙灰缸砸了過去。權(quán)桑麻一閃,煙灰缸砸到了墻上,墻上掛著權(quán)桑麻的書法——厚德載物,煙灰缸就落在了“德”字上。
兩邊械斗的時候,袁三定不在場,他在美國。
權(quán)桑麻可能知道他在美國,正好乘虛而入。礦上主事的是狗子,常務(wù)副總。狗子也是日頭村人,原來是倒騰鐵粉的,跟袁三定很是談得來,狗子厚道,對袁三定很忠心,袁三定就讓他任常務(wù)副總,把礦山交給了他打理,自己不常來。見有人要侵占礦山,狗子急眼了,先是組織保安抵抗,后來又喊來了一批礦工。出了事,狗子才給袁三定打電話。袁三定好像有預感,他很淡定,對狗子說:你管他們干什么,就讓他們打砸搶去!有法律在呢。
袁三定補償了大國八十萬。六子是權(quán)桑麻補償?shù)模o了三十萬。狗子跟我沾親帶故,氣憤地說:表舅,我就不明白了,人心咋就變得這樣啦?我嘆氣說:我也看不懂,你好自為之吧。狗子說:袁三定沒處理我,我心里更難受,我不想干了。這道兒,真不知往哪兒走啊!我愣了愣問:外甥,三定咋想的?狗子搖頭說:不知道,聽說他在非洲的金礦也出事了,死了好多人,破財呀,亂透啦!我嚇白了臉:真的?狗子說:我還敢跟你撒謊?國際新聞都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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