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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魚

來源:   時間 : 2015-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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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南山市,經(jīng)常能吃到河魚是一件體面快活的事情,尤其在那種設(shè)有包廂卡拉OK的船上面,順流而下,最后停留于天寬水闊的地方,看著兩岸青山,用河魚下酒,那滋味可想而知。如果身邊還擁著一個妹妹,那便是天上人間了。

  河魚又叫滑鯰魚,鮮嫩異常,據(jù)說常吃此魚,可以青春常駐。這說法頗有點像那些搞直銷賣保健品的,幾乎吹得鐵樹開花,明明覺得其中有詐,但時間一長,不覺得就信了。河魚價格一斤賣三十塊,若碰上一條六七斤的,要兩張老人頭才能對付。有時遇上缺貨,那就更昂貴。河魚畢竟不是水庫和池塘養(yǎng)育的,出沒在大河深處,捕捉起來比較難。

  再難,小干部吳偉大也經(jīng)常在酒桌上吃河魚。

  請吳偉大吃河魚的全是那些木材販子,因為他在水上的木材檢查站工作。這些年,好多人做木材生意暴富。販子們在下游兩岸的高山中非法砍伐,然后,用機船裝了木材,往上游這邊的城里來賣。林業(yè)局和工商局為此聯(lián)合設(shè)立了木材檢查站,辦公地點在檢查船上面。檢查船一般泊在離城四五里的岸邊,這是木材販子的必經(jīng)之路。此處兩岸是黑色懸崖,水流很急,有一段蠻長的灣,大家叫它黒崖灣。吳偉大是工商所的人,抽到木材檢查站工作兩年了。檢查站是個長期機構(gòu),天天與販子們打交道。起初,販子們不把檢查站的人放眼里,喜歡在夜里沖關(guān)。他們的船一開到黒崖灣,便加足馬力,往前沖。他們手上還持著棍子,有的還拿著刀,以此來威脅檢查站的人。他們有一句行話:你要斷我的財路,我要你的命。沒料檢查站的人也不是吃素的。發(fā)現(xiàn)了就舍命地追。尤其是吳偉大,因為年輕血氣旺,總是當(dāng)著急先鋒的角色。

  他站在船頭,待船靠近了販子們的船,隔著一半把的距離,一步就上去了。他腿長,爆發(fā)力又好,跨上去很輕松。販子們中真有不怕死的,見他上來,拿著棍子便打。吳偉大好身手,一閃,在閃的同時,鞭腿就過去了。他在武警部隊散打拿過名次,長于腿法。販子倒地。其余的被他鎮(zhèn)住了。

  檢查站的人隨著吳偉大上了船,扣住了木材。

  販子們經(jīng)過幾次沖關(guān),覺得不行,孫猴子終是打不過如來佛的掌心。他們便換了一種方式,硬的不行,來軟的。他們平時想辦法去拉攏這些小干部們,直接送錢。他們還有趣地打了個比方,說錢是釣,收錢者是魚,只要你咬住了我的錢,不怕你不上釣。

  可檢查站的人還真不上釣。錢,不敢收。他們有他們不收的道理。一,怕販子們套籠子,這一面送錢給你,那一面就告到紀(jì)委去了。二,為了這么一點錢,一千把塊,受個處分,甚至丟掉鐵飯碗,太不合算。

  所以,他們一致拒絕了送來的錢。

  販子們開始送吃的。冬天送牛羊狗肉,夏天送西瓜等各種水果。而魚,一年四季不斷。后來送魚,干脆送河魚。那些草魚鯉魚比起這河魚來,味道差去甚遠。檢查站的人對販子們送來的物資,從不拒絕。在小干部中流行一句話:只要不收錢,吃點喝點玩點,就是皇帝老子來了,也無可奈何。這一兩年來,吳偉大他們吃得嘴里吐著魚氣,肚里藏著魚氣,屁里夾著魚崽屎味,只差沒變成一條魚了。

  據(jù)民間傳說,這條大河里有一條大河魚已成了精,大家把它叫老魚精。但人們又傳聞,老魚精不能吃的,哪個吃了它,就會有災(zāi)難降臨。傳聞歸傳聞,大家吃起大大小小的魚來照樣窮兇極惡。

  檢查站的人除了吃魚,還有一項,就是抓罰沒收入。一般木材,無砍伐手續(xù),只要交了罰款,也能過關(guān)。去年,檢查站全年罰款數(shù)額上百萬,百分之八十上繳,百分之二十返回,年終獎金對每一個人都充滿了誘惑。所謂的罰款,其實用的不是正規(guī)罰款收據(jù),而是一般行政性收費票據(jù)。反正,販子們只要過了關(guān)卡,賺足了鈔票,交一點給這些爺們用,又何樂而不為?

  二

  販子們喜歡到伍叔那里買河魚。

  伍叔是下崗工人,五十來歲,以前在造船廠上班,后來廠子垮了,便買了一只木船,在資江上打魚為生。木船是那種桐油漆的,竹篷遮風(fēng)擋雨。伍叔專捕河魚。有時用網(wǎng),有時用釣,但一天之內(nèi)能弄到個兩三條,就是蠻大的收獲了。一般來講,一天之內(nèi)捕捉到一條,是常事。資江浩浩湯湯幾百里,河魚一天比一天少,又都快修成了魚精,捕到手談何容易。

  伍叔捕魚的地方選在黑崖灣下游的一二里。那里水面亮,水質(zhì)純凈,適宜河魚生長。多年前縣城有一家造紙廠,就在河邊,那污水整日排往資江,把江水染得烏黑。幸虧該廠不景氣,終于搞不下去,倒閉了。這幾年,資江便干凈了許多。當(dāng)然,城里的廢水依然排放著,但比起過去來,已是兩重天地。廢水從城里流到伍叔捕魚的地方,基本上已自凈了。

  這里是河魚的樂土。即便這樣,河魚還是太少太少。尤其大的河魚,很罕見。捕到一條兩條的,足可以讓伍叔開懷幾日。伍叔是個有點迷信的人,也偶爾去卜卦看相的。人家給他排過命相中的五行,說他這一世命中多水,凡有水的地方,便有運氣隨著而來。

  這也算財運么?每天賣魚,多的時候賺上個一二百塊,少的時候幾十塊,糊口而已。

  捕魚的這幾年生涯,伍叔發(fā)現(xiàn),河魚是這條河的氣運,如果有一天這水里沒有了魚,河也就真正老了,以致慢慢枯竭,消亡。

  除了販子們買魚,還有那些酒店也來找伍叔。魚的數(shù)量太少,伍叔常常是空手面對他們。這一年來,販子們更簡單化了,索性經(jīng)常把木材檢查站的人請到酒店吃飯,直接吃河魚。

  除了伍叔,肯定還有許多人在捕捉河魚。捉一條就是錢啦。伍叔依舊在他的水面上,度日。

  吳偉大與伍叔有點親戚關(guān)系,按南山人平時開玩笑所說的,沾了點泥巴親。從輩分上將,吳偉大只應(yīng)該叫伍叔老哥,但吳偉大一直叫他伍叔,覺得這樣才親切。伍叔和吳偉大家有幾十年的往來了。伍叔雖是下崗工人,但是為人處世很有點骨氣,極少去求人。伍叔很瘦,皮膚上盡是斑斑點點,還透著一股魚崽屎味。在南山,形容一個人有煞氣,別人輕易不敢靠近,就會說你身上灑了魚崽屎味。但伍叔向來是樂呵呵的。在這條河中,他就像一條魚,游蕩著。捕魚生涯雖辛苦,卻也不受天管不受地管,所有快樂全在自己心里。伍叔有家,有兒女,還有一個小孫子了。老婆在家?guī)O子,操持家務(wù),兒女都到外面打工了。伍叔不像有的人,經(jīng)濟困難點就愁容滿面。他認(rèn)為人有吃有房子住就是大福分了。他每天看著這條波光涌動的河就已經(jīng)十分快樂。

  那還是吳偉大在部隊當(dāng)兵的時候。有一年夏天回家探親,伍叔答應(yīng)帶他去捕一次魚。吳偉大從小就喜歡這種散發(fā)著桐油味的烏篷船。船里鍋盆碗筷,還有灶,可以隨時造飯。船里還放著一桶包谷酒,伍叔喜歡喝上一杯兩杯的。而且,吳偉大喜歡烏篷船這種晃晃悠悠的節(jié)奏,配著那槳聲,那聲音很受用。那一天船劃動時,伍叔對他說,帶你去一個好地方。吳偉大非常好奇,問什么好地方。伍叔說去就曉得。船順流而下,到了黑崖灣,水速變得十分湍急。又行了一二里,河面顯得寬闊,晶亮。伍叔大多日子,都是在此打魚。吳偉大以為就在這里停泊了。但伍叔沒有停的意思。又往前劃了一里把水路,兩岸的懸崖越來越陡峭,有的地方看上去就像刀劍似的,直逼云霄。

  船開始往右拐。這時,吳偉大才突然看到,有一線水,夾在往右去的高崖峭壁底下。一會,船進入了這脈水。這脈水像上天落下的一把刀,切開了兩邊崖山。水是那種油油綠色的水,清純?nèi)缣幾?。吳偉大悄悄抬頭向上一看,只見到窄窄一線蒼天。船又向前劃了二十來分鐘,天地變得寬闊起來。沒想到資江里還隱藏著這么一片天地。吳偉大在心里驚嘆著。

  這條河叫油河。伍叔邊劃船邊說。

  哦,油河。吳偉大應(yīng)了一句。

  河面寬了??吹贸鰜?,這里沒有一絲一毫的污染。水清得油光透亮,日光的倒影映射其中,靜靜的,無聲的。唯有伍叔的槳聲,吱吱呀呀撞破這寂靜。兩岸的山崖上也現(xiàn)出綠意。有一棵矮松樹倒掛懸崖上,很有氣勢??罩酗w過來三四只白鷺。這么漂亮的鳥,吳偉大是第一次見到,驚喜地叫喊著。

  這一段水路足足有十幾里,伍叔劃了兩個多小時才到。水的盡頭,坐落著一個小村,三面屏著高山,一線水從高山上跌落,這就是油河的源頭。小村住著十幾二十戶人家,異常寧靜。除了雞鳴狗叫,再無別的喧囂。這種靜,讓吳偉大心曠神怡。城里人天天在埋怨空氣污染越來越厲害,但埋怨歸埋怨,只要住在城里,空氣中的有害物質(zhì)對人的慢性傷害,就無法避免。像這樣的小山村,它也許千年以前就坐落在此,村里的人要想去看外面大世界,必走出這一脈僻靜的水,走向大江,才能到外面掙錢讀書當(dāng)兵,然后出人頭地。吳偉大卻想,山里人羨慕城里人住得好吃得好穿得好,其實城里人同樣羨慕山里人空氣好。當(dāng)然,空氣不能拿去賣錢。可如果有一天城里的空氣劣質(zhì)到人沒法使用了,只要吸一口就要患病甚至死人的地步,那這山里的空氣便是無價之寶了??峙碌侥菚r,城里人蜂涌而至,會把這大山擠破。

  吳偉大這樣想著,下了船,跟著伍叔向一戶人家走去。早有一個白發(fā)老人站在門口笑著打招呼。伍叔與這村里的人應(yīng)該是很熟的。這戶人家姓王,世世代代就住此地。本地人喜歡將老人敬稱為老胡子。王老胡子和老伴在家?guī)е鴰讉€孫子孫女,兒女們?nèi)V東深圳打工去了。老倆口見伍叔和吳偉大來了,十分熱情。進了門,又是花生瓜子,又是溫酒。坐了一會,王老胡子對伍叔說:“伍老弟,到河邊網(wǎng)幾網(wǎng)魚,提回來下酒如何?”伍叔說:“去。”

  河灘上七斜八歪很多石頭,形象各異。有一塊大石頭,像一把躺椅。吳偉大一下跳到上面,倒下身子,架起二郎腿。石上因日曬還有些熱,但躺了一會,就舒坦異常。天上的云朵形狀各異,有的像冰山,有的則像一葉羽毛。有一朵碩大的云,在緩緩移動。

  伍叔,王老胡子在船上撒起網(wǎng)來。頭一網(wǎng),只網(wǎng)上了一些細(xì)魚崽。這里細(xì)魚崽多。將細(xì)魚崽煎得兩面黃,再放辣椒爆炒,是下酒的一道美味。倆個人一面撒網(wǎng),一面扯談。

  “魚還是油河這邊的好吃。往上游過了黑崖灣,那魚吃起來有一股怪味。”

  “以前只聽說城里的雞灌水,牛肉灌水,吃了得病?,F(xiàn)在城里的魚也有問題了。”王老胡子說。

  “怎么沒有怪味呢?像我這樣打魚的人已經(jīng)很少。他們用藥毒魚,用電打魚,好多送到酒店的魚,是死魚。他們用的那種藥,也越來越毒。”

  倆人又感嘆了一回。無非是人心不古之類的話。又撒了一網(wǎng)下去,一會,就網(wǎng)到了兩條大魚。王老胡子說:“不搞了,夠吃一頓就要得。”伍叔呵呵笑著:“是呢。”

  回到屋,雞早已燉在鍋里,又殺了魚,炒了幾個蔬菜,喝的是王老胡子自家釀的米酒。

  這頓酒喝了很長時間,一直喝到斷黑。吳偉大走出門,山村一片寂靜。月亮今夜是滿滿的一輪,將小樹的輪廓照映出來。吳偉大站在土坪里,望著油河那邊,月光將水面抹上了一層晶瑩。晶瑩里又恍惚隱匿著神秘。大河永遠是神秘莫測的,包括里面的魚。這一片的河魚應(yīng)該還很多吧?他想。

  不過,吳偉大感到自己大量地吃河魚,總與這條大河有點什么關(guān)系似的。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自己也是一片朦朧。

  他依舊被木材販子請去,沒完沒了吃河魚。

  三

  有一個星期,吳偉大都是白天值班。白天一般呆在船上沒什么事。資江上陽光閃耀,太陽映在水中,已變了形,歪歪曲曲的一根金色柱子,輕輕晃動著。每天,檢查船都要在黒崖灣附近的水面游弋。船往下游開,開到伍叔捕魚的地方停了下來。木材船倒沒見到,捕魚的船卻一天天多起來。河魚這么值錢,哪個不愛嘩啦啦的人民幣呢?可這些捕魚者與伍叔不同,他們用電打,用藥去毒魚。他們船上裝有高壓電瓶,把電線伸入水中,一路打過去,就有打死的魚三三兩兩浮起來。用電打還好,用藥毒魚的更狠。藥成片成片灑入水中,不到半小時,成片的魚浮起,白慘慘一片,全死了。

  吳偉大他們只能管木材,管不了人家打魚。

  他們用電用藥打魚,伍叔的心有點痛。伍叔并不擔(dān)心他們把魚搞去了,自己就斷了生活。伍叔敢發(fā)誓,他根本沒這種自私的想法。他擔(dān)心的是這條河!魚是大河的血,有朝一日,血抽干了,大河就徹底枯死。另外,一條河沒有魚,猶如一個人沒有心,沒有魂,簡直無法想象。

  當(dāng)然,伍叔無法制止他們。伍叔捕魚的方式依舊很原始?;蛴镁W(wǎng),或用釣。他像古時的漁翁一樣,守著最后一點古風(fēng)。雖然他捕不到多少魚,但捕上來的都是活魚。不像那些用電用藥的,成片成片的,卻是死魚。而且,這幾天,有一個中年男人來找伍叔買魚。這男人對伍叔蠻坦率,說自己原先是縣里某局的局長,因得罪了上司,又加之自己不是很干凈,便免了職。他沒有了權(quán),起初有點失落,但慢慢就心態(tài)平和一些了,只是身體不太好。他有一次去南岳,偶遇一高僧,高僧要他經(jīng)常去放生,說放生不僅對自己,對父母兒女兄弟姐妹都有好處。他從南岳回來,就開始買魚泥鰍,放生。今年以來,他常在河邊散心,見很多人窮兇極惡捕河魚,就想到買河魚來放生。

  伍叔的船泊在檢查船旁邊。那個當(dāng)過局長的人又來了。伍叔就笑:“今天還沒捕到魚呢。”那人有幾分尷尬,不過很快也笑起來,說:“捕到了我再買。”“你這個當(dāng)官的也蠻迷信,莫非這世上真有因果報應(yīng)?”“這倒未必。即便沒有菩薩什么的,這條河,殺魚像割谷子一樣,我見了心里不好受。”

  伍叔其實也有同樣感受,只是說不出來。他見過這個人放生的樣子。他買了魚,就站在岸邊放生。他神色十分虔誠,口中還自言自語,把魚放入大河那一刻,眼中放出活泛的光來。

  伍叔和他扯著談。陽光灑落船篷上,有點恍惚。

  那個人問伍叔家庭及收入情況。伍叔說自己雖下了崗,但每個月能吃到兩百塊錢的低保。那個人冷哼一聲:“還不夠他們幾包煙錢。”伍叔笑著說:“我們生來就是吃虧的命,蠻知足。那些當(dāng)官的你莫看風(fēng)光光光,他們有時也活得很累,未必有我舒服。起碼,我心里安安穩(wěn)穩(wěn)的。”“太對了,我才從位上下來時,人像得了怪病一樣?,F(xiàn)在好多了,我把好多事都放下,活著就跟從前不一樣。”

  倆人又開懷笑了。

  吳偉大看著大水發(fā)了一會呆。他在水上檢查站工作兩年了,對這條河,心存著變幻莫測之感。這條河起源于廣西,直匯入洞庭乃至長江,有九十九處險灘,兩岸峰巖起伏。遇上雨水多發(fā)的季節(jié),發(fā)大水,那真嚇人。仿佛天河崩裂,洪水漫漫。他覺得不可思議的還是這河里的魚。這么多人捕殺,這么多人吃,魚的數(shù)量似乎無窮無盡。但如此下去,魚真會無窮無盡么?就像這兩岸的木材,煤,那么多人去砍伐,開采,總有窮盡的時候。聽說上游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銻礦,若開采出來,經(jīng)濟效益很大,但排出來的工業(yè)廢水對資江污染極厲害。所以現(xiàn)在暫沒開發(fā)。倒是很多人跑到上游,開出了很多小廠,挖銻。小廠多了,污染照樣厲害,從今年起,工業(yè)廢水又增多了。

  吳偉大腦殼里多次產(chǎn)生過奇怪的念頭:也許不用幾年,河魚就吃不上了。

  又想到吃。這一年吃足了河魚。

  吳偉大呆在檢查船上無聊,就來到伍叔船上。伍叔和那個局長盤腿坐船頭,隨意說著話。伍叔瞇眼笑著對局長說:“這也是個吃國家飯的人,不過,他這個人就是每天吃混賬魚,別的什么虧良心的事倒也不干。”吳偉大一聽伍叔說自己吃混賬魚,臉就紅了,卻也沒太當(dāng)回事,說:“這么多人吃,我不吃,別人就會罵我傻包。”局長也笑著瞟了偉大一眼,說:“吃了其實也沒什么。像我,只是一種心理。自從免了我的職后,我倒是有點醒悟了,覺得自己以前為錢累為名累,不值得。目前這樣,我輕松多了。到伍叔這里買河魚放生,完全是滿足我一種心理。放了,我就更舒服,更無負(fù)擔(dān)。不放,我就悶得很。”“你放到河里去,別人捕了,還會一樣吃掉的。”“那是另一回事,與我放生沒關(guān)系。”

  伍叔沒說話,看著河中間那些用電打魚的船,船上有人歡叫,一定是打到了魚。伍叔能想象那場景,隨著那一陣陣電擊,很多魚都翻了肚,一條接一條浮上來,電擊者們快感十足。

  局長見伍叔沉著臉,知道他在想什么。

  “亂砍木材有人管,這個怎么就沒人管呢?”

  “我要是市長,就下一道命令,凡用電用藥打殺河魚的,要罰錢,要拘留。”伍叔說道。

  “不可能的。只怕吃到河里沒有一條魚了,也不會引起重視。河里沒魚,又跟他們有什么關(guān)系呢?這又不影響稅收。”

  伍叔今天完全沒有捕魚的心情。他每天的捕魚其實是一種心情,像水一樣流動的心情。他站起來,劃動了船。局長問,到哪去?伍叔說,到下面走走看。船就劃到黑崖灣下游一二里的水面,停了一會,又劃上來。

  伍叔今天沒捕到魚。

  四

  河魚越來越少。去酒店飯館,有的時候想吃河魚,沒有。河魚價格陡漲,在酒店,已賣到68元一斤。越是稀罕物,人們越看重它。好多人給領(lǐng)導(dǎo)送禮,喜歡送河魚,且越大越好。要是能送上一條上十斤的,皆大歡喜。某單位有個小干部,為了提拔副股長,特買了一條十幾斤重的河魚,送給局長。副股長若在省里市里,連個屁都不是。到了縣里,也算個屁了。送去,局長夫人把河魚養(yǎng)在盆里,準(zhǔn)備第二天吃的。沒料到當(dāng)夜就死了。自來水養(yǎng)不活河魚。結(jié)果小干部不僅沒有提拔,還換了個差點的崗位。

  當(dāng)然,有錢還是能買到河魚,更貴罷了。

  木材檢查站的人照??沙缘剑皇且魝€三五天,不像從前,河魚每天都有。有人狀告他們,告到紀(jì)委,說他們天天有人送河魚過來,送了河魚就放行。紀(jì)委下來一查,盡管覺得這是不正之風(fēng),但終究不是送錢,便批評一頓,不了了之。倒是罰款的問題,收了那么多錢,卻沒有查??赡芗o(jì)委對這一類罰款,不很敏感,也沒接到舉報,暫沒查。

  吳偉大不是管財務(wù)的,操心就少。吳偉大家住南山縣城,父母都是工人,現(xiàn)退休在家。吳偉大本來進不了行政機關(guān)的,但當(dāng)兵復(fù)員之后,父母通過關(guān)系,讓他進了工商所。他覺得人生理想得以實現(xiàn)。因為他從小最佩服的就是那些干部,吃國家的,穿國家的,鐵飯碗,怎么樣都摔不爛。但他做了干部,卻不想上進,不像有的年輕人,想去當(dāng)官。他完全不想。他覺得把自己抽調(diào)到檢查站上班,再好不過。他喜歡有點刺激的工作。夜里追木材販子,蠻過癮。上次他被一個持刀的威脅了,泄了膽。事后,他還是認(rèn)為應(yīng)該上的,自己一身功夫,怎么成了膽小鬼?那個人威脅他成功了,肯定嘗到了甜頭,還會來沖關(guān)。吳偉大就盼著他來。

  這天夜里,吳偉大值班。到了三更時候,他和幾個人睡去。那個人和一船木材,果然在黎明時分沖關(guān)了。吳偉大他們被船的馬達聲驚醒。一陣死追!追上了。那人照例持著長刀,一臉兇煞。吳偉大這次毫不猶豫跨上去了。那人果然不是紙老虎,他揮刀便砍。吳偉大一閃,肩上劃了一刀,還好,不重。因為閃到了他左側(cè),吳偉大便給了他一肘,這一肘很重,擊在那個人太陽穴上,那人倒地。吳偉大本想用膝蓋跪他腹部,但一想這招太殘忍,便只奪了他手中的刀。那人已在地上掙扎了,臉色秋青,痛苦不堪,半天才回過陽神來。

  這一船木材沒收了。吳偉大又成了檢查船上的英雄。那些木材販子見了他,恭恭敬敬的,甚至還有點懼色。吳偉大覺得自己也是個人物了,至于多大的人物,他不明白,反正是個人物。不是個人物,那些暴發(fā)戶會如此這般么?當(dāng)然,有一點他很有自知之明,即便是個人物,也不過是檢查船上的人物,到了別的地方,哪個認(rèn)得你這個小干部呢?所以,吳偉大從不趾高氣揚。

  那天,一個販子又裝了一船木材過來,提前便交了罰款,然后請檢查站的人吃飯。來到一家酒店,坐下來,開口便點了河魚。服務(wù)小姐堆著笑臉說,今天只有一條六斤的河魚了,另一桌也點了,干脆每邊三斤。檢查站的這些人就有點不高興,說,吃河魚哪有吃一半的?另一桌的人也坐在大廳里,同樣不高興,說,你們不想吃一半,我們就該吃一半?兩桌人不覺斗起嘴來。正在這時,酒店老板來了,說,莫急莫急,過一會,有人送河魚來的。

  過了二十分鐘左右,果然有人送河魚來了。一看,是伍叔。他提著蛇皮袋,一條魚在里面亂動。伍叔對老板說,河魚越來越少,他們用電打用藥毒,得到手的全是死魚。老板說,這樣下去,今后我們這些酒店很難買到活河魚了。

  吃飯時,檢查站的人都說今天這條魚好新鮮。吳偉大喜歡吃魚頭,他夾著半邊魚頭,吃著。他把魚骨頭放到桌上,想,能經(jīng)常吃河魚也算個人物吧?他滿足地微笑起來。

  五

  捕殺河魚的隊伍越來越壯大。那天陽光灑滿河面。在伍叔捕魚那一面水,起碼有五六只船的人在捕殺河魚。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條大河魚,據(jù)他們估計,起碼有四五十斤重。大河魚若隱若現(xiàn),像一道光,照亮他們的眼睛。五六只船走馬燈似的,對大河魚窮追不舍。他們使用了電擊,卻不起作用,大河魚完全成了精,靈活異常。他們在大河魚經(jīng)過的地方灑了藥,也沒傷到大河魚。他們叫著吵著:“老魚精跑了!老魚精跑了!”果然是那一條老魚精。

  唯有伍叔的船泊在岸邊,像一團無聲的影子,隱匿在陽光和波光里似的。伍叔躺在船頭,似睡非睡。他其實蠻清醒。他有一種不良的預(yù)兆,一條河到了追殺大魚的時候,就快接近枯竭期了。一條河與每一條魚生生相惜。在伍叔心里,魚是河種出來的糧食,是滋養(yǎng)河流的。自己這種捕魚的方式,對河無傷無損。但別人不像他這樣,他們把魚看做銀行的錢了,不是去取,而是搶。

  有人叫喊著,有些歇斯底里,在追殺那條大魚。從喊聲中聽出,大魚還沒得手。伍叔嘆一聲,依舊躺著,張開眼,陽光刺得他雙眼有點不舒服。

  正好這天吳偉大在檢查船上值班。白天幾乎無事可干。自從檢查站設(shè)了所謂的罰款之后,木材販子們已和他們十分融洽了。販子們非法伐木已肆無忌憚,一船船的古木在他們手中倒地,變成鈔票。有的時候,吳偉大看到那些古木,嗅到那些隱著大自然氣息的木香,心就有點慌。他想,一棵上百年的樹,要經(jīng)歷多少風(fēng)霜雨露才能長成這樣,被販子們幾下就伐倒,然后裝上船,賣錢。他去過下游的大山,那里面成片的古木已伐去大半,千瘡百孔。他是個小干部,沒法制止這一切。當(dāng)然,他只是莫名地?fù)?dān)心而已。連擔(dān)心都是短暫的。他仍舊得在檢查船上工作,收罰款,盼年底多得獎金。不提也罷。

  吳偉大站船尾,伍叔的船正泊在他眼皮底下。不曉得是怎么回事,他此刻有點沖動,想去伍叔的船上坐坐,與伍叔說說話。他來到伍叔船上。伍叔坐起來,對他笑笑。吳偉大也坐下來,說,今天沒打魚?伍叔用嘴向河中努努,沒說話。吳偉大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坐在木船上的感覺真好,微微晃動著,似動非動。水波裹著船,一時遠一時近的。伍叔船艙里有鍋碗瓢盆,有被子。那被子很舊了,是藍花土布的。吳偉大說,他們捕魚好兇。伍叔只魚啊魚啊地咕嘟了幾聲,沒正面回答他。

  伍叔問起他查木材的一些事,漫無邊際說著。

  這時,那個當(dāng)過局長的人又來了。伍叔有時也開玩笑叫他局長。局長一點也不生氣,甚至覺得這玩笑充滿善意。以前在位時別人叫他局長,他總是繃著臉答應(yīng)?,F(xiàn)在,他輕松多了,將那份裝出來的嚴(yán)肅放下了。局長隔上一天兩天的就喜歡來伍叔船上坐坐。他買魚放生是經(jīng)常的,更讓他心情舒暢的是坐在船上,靜看江水,看日出日落在江水里沉浮,看江水與天際連成渺茫一片。

  他的心與水漸漸連在一起了。

  他對伍叔曾說過,他買魚放生未必是相信什么因果報應(yīng),而是以此來求得一份心安理得。無論如何,放生比殺生好。放一條魚總比捕一條魚好。

  伍叔請他坐。他坐下來。仨個人像三角形,坐著。河中間殺魚的叫喊聲不斷,可以聽出來,他們一直沒捕殺到那條老魚精。

  伍叔突然瞇眼笑起來。局長問:“你笑什么?”伍叔半響才說:“你信不信,這條大魚與你有緣。”“與我有緣?”局長有點驚愕。

  “他們是捕殺不到的,這條魚只有我能捕到手。”伍叔說。

  局長有所悟,哦哦兩聲,也笑起來。

  吳偉大聽他倆說話,感到有幾分神秘。

  這之后的一段時間,伍叔去過幾次油河,不是為了捕魚,是去王老胡子家玩玩,散散心。吳偉大又跟他去了一次,同行的還有局長。局長以前沒去過油河,喜得什么似的,說人世間竟還有如此好的地方,仿佛桃花源再世。

  伍叔根本沒料到,那些用電用藥捕殺河魚的人開始三三兩兩進入油河。他們也同樣驚喜異常,油河有這么多河魚,而且又鮮,又味道純正。他們一下就捕瘋了。伍叔途經(jīng)時,發(fā)現(xiàn)了這幫人在油河放肆捕殺,很是傷心,想,你們把黑崖灣那一帶弄得殺氣騰騰倒罷,現(xiàn)在又到了油河,油河該遭殃了。他將此事告訴了王老胡子。王老胡子的白胡子都?xì)獾寐N起來,雙眼射出憤怒的光,說,趕走他們。王老胡子可不是說著好玩的,他在村里喊了十幾個男丁,劃船去了油河上面,毫不客氣制止那些人捕殺河魚。伍叔也跟著去了。那些人根本沒把王老胡子等人放在眼里,又不是警察,怕什么。有一個人立在船頭,拿著一把水果刀指著王老胡子罵:“老家伙,我們也是為了討呷,你少管閑事,不然,老子搞死你。”王老胡子的船迎了上去。王老胡子手一揮,一漿就打在那人手上,刀子落進了河里。村里人也跟著助威:“哪個敢亂動,就打死哪個!”一下就鎮(zhèn)住了這些人。他們退出了油河。王老胡子對伍叔說:“他們在黑崖灣那里捕了個天翻地覆,我管不著,到這里亂搞,就容不得他們。”

  王老胡子在村里是很有威望的老人,他說話算話。為了防止那些人再來,他專門組織村里的人在油河一帶劃著船往來,只要用電用藥捕殺河魚的人進來,趕出油河無疑。

  油河這才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它從盤古開天地就這么平靜著,包括水里的魚?,F(xiàn)在有人一下子想破壞這種平靜,它有點不適應(yīng)。

  王老胡子以及村里的人,同樣有點不適應(yīng)。

  六

  那天又是陽光燦爛,資江被照映得美如畫卷。表面上看起來,是美。但自從去年上游開了許多小銻廠礦之后,資江的水質(zhì)就發(fā)生了變化。水中重金屬含量嚴(yán)重超標(biāo)。重金屬雖不是劇毒,但時間一長,各種問題就來了。人也好,魚也好,長期飲用,就會生出各種疾病。最要命的是河魚。根本用不著去大肆捕殺,有了這些銻礦排放的毒水,河魚的末日即將來臨。環(huán)保部門為了保證市民的飲用水安全,一測,簡直太嚇人,有害物質(zhì)超標(biāo)四十倍。環(huán)保部門向政府報告,政府不敢將此事公布于市民,怕引起恐慌。但還是被一些群眾知曉了。他們上訪,給省里寫信,通過人大代表提議案。效果甚微。為了保稅收,保財政收入,那些銻礦不能撤掉。

  有一天,在上游,有上百條河魚集體逃到了河灘上,但已奄奄一息。人們看到這一幕,就失去了吃河魚的興趣。他們甚至從河魚身上預(yù)感到了這條江的命運。魚是河中的血呢,沒有了魚,河也該徹底老了。

  下游黑崖灣這邊,捕殺河魚的人繼續(xù)在增加。他們不管那么多,賣到錢就好。那條神出鬼沒的老魚精,他們一直沒法捕殺到手。偌大的河,一條魚還是可以藏身的。

  伍叔照例將船泊岸邊,局長又來船上扯談。他們談起了那條老魚精。伍叔說:“我就知道他們捕不到手。”局長說:“你有把握釣到它?”伍叔笑笑說:“老魚精會來找我的。他們用電打,用藥毒,它沒地方可去。”局長長嘆一聲,說:“以前用網(wǎng),用釣,對魚沒多大損傷。如今,上游開礦,毒水天天排放,莫說魚,我們都是飲用這江水的,同樣中毒,只是比魚死得慢些。”

  江中捕魚者又發(fā)現(xiàn)了老魚精,喊聲忽起。河兩岸有人呼應(yīng)著這喊聲:“老魚精!老魚精!”

  伍叔忽然感到船邊有動靜。他早已是這河里的人,對河水,對魚,天生的敏感。他說,來了。局長也站起了身。伍叔拿了魚網(wǎng),走到船頭,佇立著。他撒下網(wǎng)。一會,把網(wǎng)向上扯。一條好大的魚在網(wǎng)里跳。是那魚精!伍叔心中的魚精!凡長到四五十斤的魚,早成了精。局長激動不已,也來到船頭,口里反復(fù)說:“魚……魚……啊呀,魚!”

  局長要買下這魚精,放生。伍叔答應(yīng)了,但不想要局長在此放生。伍叔說了理由,在這里放生,等于白放。一來這里的水已污染,二來剛放下去,捕殺的人又會弄死它。伍叔說:“我倆再往下游去幾十里,那里的水干凈些。”局長說:“好。”

  伍叔劃了近二個小時的船,來到一片天寬水闊的地方。好干凈的水!兩岸青山倒映在水中,悄無聲息??罩羞€有白鷺飛來飛去。岸邊有人在放牛,灘上碧草連天。野花開在其中,爛漫得讓人心醉。伍叔停下船,說:“你來放生。”局長一臉虔誠,做好放生的準(zhǔn)備。

  這一片水天像是專門為放生而預(yù)備著的。對于那些捕殺者來說,放生很有點可笑,荒唐。但局長和伍叔對他們置之不理。與其說是為了放一條魚下河,倒不如說他倆對這一脈水滿懷著敬畏。越來越多的人不敬畏水了。他倆來此放生,就是這一片水暫時還算安寧。至于今后怎么樣,他倆無法預(yù)測。

  局長在放生的那一刻,念了聲阿彌陀佛,心里默許下一個愿:“去洞庭,去長江,去大海……”老魚精這一刻也通了靈,顯得楚楚可憐,那雙眼里含著水樣的柔情。

  局長伍叔的雙眼也含著水樣的柔情。

  老魚精入了大河,很快,不見了。

  七

  不久,木材檢查站的罰款問題被紀(jì)委清查,所有非法罰款全部沒收上繳國庫。

  吳偉大從此就沒吃過幾次河魚了。即便有權(quán),河魚已成了稀物,也難吃到。倒也好,做個小干部,沒有河魚吃,一樣度日。以前吃不到河魚,別人說這個小干部沒本事。吳偉大想,小干部有什么本事呢?不過是國家給的那點權(quán)利,多吃幾頓混賬飯而已。有時,他一個人坐在檢查船上,看著水面,一片波光閃現(xiàn)。

  水里好像有河魚的影子。河魚畢竟在他腸胃里有些年月,一下子沒全部消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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