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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紅建:不朽殘碑

來源:   時間 : 2016-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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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碑,相信大家都不會陌生吧!就是刻上文字紀念事業(yè)、功勛或作為標記的石頭。碑體大小不同,有的高大偉岸,有的矮小平凡;形狀各異,長方體、錐體、球體、棱體等等,不一而足;年齡更是千差萬別,有的已是千歲老者,有的剛呱呱墜地。立碑者可謂是費盡心機、盡展才華,他們不僅讓碑立臥多姿,更是讓碑文內涵豐富,筆跡琳瑯滿目。

  哦,生命!我想,碑應該也是有生命的!它應該不僅僅只是一塊石頭,或許是某個人生的總結,或許是一段歷史的凝固,或許凝聚著熾熱的愛國主義情感和濃厚的民族精神。

  哪怕是一塊殘碑!

 

  一、殘碑與共

 

  A

  1984年6月的一天,太陽火辣辣地炙烤著南方大地,炙烤著地處湘西邊陲的芷江,炙烤著江柏永那黝黑的皮膚。他正帶著幾個民工,在七里橋磨溪口的一座山坡上一線展開尋找著什么。

  千萬不要以為這座山地處大山深處,交通不便,信息閉塞,就是個土山包,它可是見過大世面的。在它不遠處,有一個機場,叫芷江機場,那可是二戰(zhàn)時期遠東盟軍的第二大軍用機場,后來成為了抗戰(zhàn)時期的指揮中心和軍事要地。它曾檢閱過包括美國飛虎隊在內的數以千計的中美戰(zhàn)斗機,以及數十萬計的抗日軍人。在它的東邊山麓,就是當年的中國陸軍總司令部。在這里,它見證了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受降紀念坊的誕生。39年前的那個8月,日軍降使——侵華日軍總司令岡村寧次派遣其總參謀副長今井武夫前往芷江,代表日本政府向中國人民無條件投降,中國政府就是在里舉行了震驚中外的中國戰(zhàn)區(qū)總受降典禮,辦理了侵華日軍投降具體條款,從而宣告了日本帝國主義妄圖亡我中華的美夢徹底破滅,寫下了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史上反抗外來侵略最光輝的一頁。不久后,當時的中國政府組織在這里修建了“受降紀念坊”。

  然而,人類卻是個極其耐人尋味的情感動物。創(chuàng)造歷史的是他們,摧毀歷史的也還是他們,聰明和愚蠢有時會在他們身上演繹“二律背反”定律。1966年10月的一個下午,“受降紀念坊”流淚了。那是個特殊的年代。幾個人心迷失的知識分子,帶著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學生,手持鋼釬和鋤頭,把這個凝聚著無數鮮血和民族情感的碑坊摧毀,包括當年的受降會場。因為紀念坊的正、背兩面均鐫刻有國民黨軍政要員的題額和題聯。當時,現場“血淋淋”一片,歷史成為瓦礫,大地悲慟。據說那天芷江大雨淋漓,或許這就是歷史的眼淚??杀氖?,這次所謂的“革命行動”居然得到了當時革委會的肯定,他們甚至表揚,革命小將取得了圓滿勝利。但更多人的心在流淚,江永柏就是其中的一個。他相信,碑坊雖然被毀,但其精髓與靈魂仍在。他深信,年紀輕輕的造反派們的鋼釬和鋤頭沒有那么堅硬,他們還不足以摧毀堅硬的歷史,歷史總會在這片不凡的土地上留下可以尋找的足跡。這點,他從未懷疑過。這也是他后來四處瘋狂尋找碑坊和受降會場相關什物的重要原因。

  江柏永穿著藍色大褲頭和白色背心,汲著拖鞋,左手夾根煙,顯得非常急躁。他急躁起來,氣氛特別緊張,就像是暴風雨即將來臨。誰叫他是個大高個,還虎背熊腰呢。若是理個光頭,人家肯定會把他當成黑社會。1934年出生的江柏永,辦事果斷,但也存在家長作風,甚至蠻橫霸道。這一性格的養(yǎng)成,除了遺傳基因,應該還與他的出生與經歷有關。他的家鄉(xiāng)芷江,地處偏僻、交通閉塞,歷來有野蠻剽悍的風氣。他當過兵,剛入伍,就跟隨大部隊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在充滿硝煙的戰(zhàn)場上奮勇殺敵。見過的江柏永的人都說,三大五粗的,就是打死我也不相信,他是個文化人,還是芷江縣文化館的文物專干。

  “石板!”江柏永大聲吼道,“一塊青石板!”

  聽到江柏永的吼叫,大家都迅即圍了過來。青石板在山上的一條小小水渠邊,這是當地農民用來修山間水渠的。清澈的山泉水正在窄窄的水渠唱著歡快的歌兒,快樂地澆灌著這山上的每一棵果樹。

  江柏永還只看到了露在泥土外的青石板的某個局部,就激動起來了。這幾年來,為了修復芷江受降紀念坊和受降會場,他和同事舒紹平等人,千方百計找政策,走村串巷尋找當年芷江受降的目擊者、知情人,奔波在重慶、南京、長沙等城市的圖書館、檔案館,四處收集有關芷江受降的資料、圖片和受降紀念坊實物。江柏永更是成了個不知疲倦的永動機,東奔西跑,停不下腳步了,甚至有點神經質了。只要聽說哪里發(fā)現了石碑、歷史圖片或其他實物,他就立即條件反射,頭腦一熱,問都不問,騎上自行車就猛踩起來。芷江是山區(qū),平地少,公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江柏永總是踩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不是他不怕累,而是他累不怕,他不想失去任何關于受降的物件,即使他知道這樣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根據一張受降紀念坊照片和當時見證者的口碑資料,他研究過幾十次了。他認為,受降紀念坊坊記碑是整個受降紀念坊的主體與核心??上У氖牵@張照片是一張正面照片,而坊記碑卻在坊的背面中門上。找到這個坊記碑,不僅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和文物價值,能更加準確地修建紀念坊。受降紀念坊是為四柱三拱門牌坊式建筑,雖然坊基、柱子、拱門都是水泥的,可能難以保存,但坊記碑等部位應該石頭的,是石頭就有可能被保存下來的可能。要找到這個坊記碑不是沒有可能的。他知道,石碑不僅結實,在農村還有用武之地的,被用來筑路、修水渠,搭水塘邊的跳臺,甚至用來搭建豬欄屋和牛欄屋,是相當普遍的情況。如果坊記碑還在人世,它也不會遠走高飛,應該就在受降紀念坊原址附近的七里橋、竹坪鋪等村。而現在,正在修復的受降紀念坊已初見雛形,而在附近村子地毯式的搜尋中,依然沒找到任何一件關于紀念坊的原物。江柏永心急如焚。不能讓重修的受降紀念坊有遺憾啊!他在心里暗下決心,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挖出塊牌坊上掉下的石塊來,哪怕是塊水泥砣也行啊。這幾天,他調整了思路。既然附近農戶家的豬欄屋和牛欄屋里沒有,水塘邊沒有,公路上也沒有,這個神秘之物是不是上了山呢。他決定從離受降紀念坊最近的山開始搜尋。急躁,不,簡直是狂躁的他,干脆讓正在復修受降紀念坊的師傅們暫時停工,一起尋“寶”。

  一個民工正準備用鋤頭鏟除泥土,取出青石板。

  “莫動!”江柏永大手一擋,大聲吼道。

  看著急躁的江柏永,民工連連后退。他有點納悶,不就一塊石頭嗎,有那么嚴重嗎?即便是文物,都日曬雨淋這么多年來,還在乎這一鋤頭嗎。但他哪能理解江柏永的一番苦心喲!在江柏永看來,坊記碑已經流浪多年,不能再流浪了,這是情感和精神的游離,這是國家和民族的不幸與恥辱。不是他著急,而是歷史的腳步太慢!所以,在沒有確定是文物還是石頭前,一定也要把它當文物看。

  那一幕,當年參加復修“受降紀念坊”的民工們依然記憶猶新!

  江柏永躬下腰,遠遠超過九十度。霸道與倔強的江柏永,身材高大的江柏永,虔誠地向歷史低下高貴的頭。他用那雙握過槍打過敵人的粗糙大手,輕輕拂去青石塊上的泥土。輕輕地,輕輕地,他像撫摸剛剛出生的嬰兒的臉龐,生怕傷著他那嫩嫩的皮膚。

  “江專干,你倒是快點啊!”江柏永緩慢的動作,讓一旁的民工著急起來。

  “我都不急,你們急個卵!”江柏永兇巴巴的。

  很快,民工們發(fā)現了江柏永情緒的變化,先是緊張,接著便是驚訝,最后便是興奮。

  “應該是受降紀念坊坊記碑!應該是受降紀念坊坊記碑!”江柏永站了起來,手舞足蹈起來,激動得像個小孩,“同志們,我們可能找到坊記碑了!”

  這不是一塊普通的青石板,更不僅僅只是一件文物!

  他又用水渠里的水輕輕洗去青石板上的泥土。那是歷史的塵埃!青石板上,一行行模糊的字跡漸漸顯露出來:“芷江受降紀念坊記:我國崛起東亞,巍然五千年矣!立國精神,原在大同。睦鄰柔遠,扶弱繼絕,斯為幟志。清季甲午以還,東鄰日本,肆蠶食野心,強搶我臺灣、琉球,而東北數省亦假雯坐見告。二十六年七月七日盧溝橋肇釁,我最高統(tǒng)帥國府主席……”

  文行此處,戛然而止。

  一碑兩斷,另一塊在哪兒?現場一陣沉默,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江柏永。

  “可惜斷了!”有人嘆息道。

  “斷了不要緊,斷了還是碑。不管怎么樣,我們找到原物了。我相信,既然能找到坊記碑的這一半,就一定能在這附近找到坊記碑的另一半。大家在這個附近分頭找,如果發(fā)現石頭,不準用鋤頭,只能用手。要是發(fā)現有石碑,馬上告訴我。”江柏永信心滿滿的。

  說完,江柏永一骨碌脫下白色背心,半裹著斷碑,像抱孩子一樣抱在胸前,小心翼翼地朝工地的臨時辦公室走去。

  “江專干,江專干,另一塊找到啦!在這里!在這里!”他與斷碑還未到辦公室,山上傳來呼叫聲。

  江柏永輕輕放下斷碑,隨手從辦公室拿了件白襯衫,狂喜地奔向山坡??吹搅硪唤財啾拖窨吹绞⒍嗄甑挠H人,用白襯衫緊緊裹住它那流浪多日的身子???0年了,不能讓它再日曬雨淋了。

  “找到就好!回家就好!”江柏永一邊小心地往前走,一邊喃喃自語,像撫慰受傷孩子那委屈的心靈。

  兩截失散18年,原本情同手足的“兄弟”,就在這個臨時辦公室團聚了。“兄弟”倆相擁而泣,默默無語。滄桑的歲月,有讓他們無法挽回的缺失,但不論如何,它們團聚了,它們回家了。這是大幸。

  同事胡瑜做出拓片后,芷江受降紀念坊記上的字清晰地展現了出來:“我國崛起東亞,巍然五千年矣!立國精神,原在大同。睦鄰柔遠,扶弱繼絕,斯為幟志。清季甲午以還,東鄰日本,肆蠶食野心,強搶我臺灣、琉球,而東北數省亦假雯坐見告。二十六年七月七日盧溝橋肇釁,我最高統(tǒng)帥國府主席□公曾宣示:和平未到□望,絕不放棄和平;□□未到最后關頭,絕□□言犧牲。忍讓為國,于□可覿。然敵未悔禍,喬逞其兵,以三月即可亡我。我為所迫,遂起全面抗戰(zhàn),顧敵侈志,欲爭霸寰球,微僅在我一國已出。既美英蘇各友邦與我同盟,德意瓦解,敵又以湘西之戰(zhàn)失利,本土為美彈所震,乃袒服請降。時中華民國三十四年。”(注:文中“□”所示,為碑上缺失文字)

  坊記碑受到損壞,有所缺失。雖然江柏永暫不能肯定缺失的字是哪幾個字,但坊記的意思他完全理解了。經考證,碑長175厘米,寬81厘米,高7厘米的坊記碑,共206字銘文。這是國內唯一反映日本向中國投降的重要歷史見證的坊記碑。坊記碑的回歸,更加堅定了江柏永他們這些執(zhí)著建設者們的信心。江柏永再次加大了對紀念坊和受降會場原物的搜尋力度。

  1984年11月,他們在七里橋一農戶家找到了同樣是青石板制作的創(chuàng)修碑,那是1947年2月當局立的,題有“彪炳千秋”四個字。它被壓在這一農戶家的水缸底下已經整整18年了。這年底,他們又向省文化局呈報了恢復受降會場的請示,并很快得以批復,還下撥了一筆專項經費。第二年9月3日,紀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40周年大會暨受降坊修復落成典禮在芷江隆重舉行。一同落成的還有受降會場。這天,中華大地秋高氣爽,喜氣洋洋。站在受降紀念坊前,天命之年的江柏永喜極而泣,酸甜苦辣咸一并洋溢在幸福的淚水中。

  受降紀念坊的命運真是多桀啊!那些日子,它幾乎哭干了淚,流盡了血。1970年代末期開始,同樣是它的春天的到來。真的令人欣慰!真的值得祝賀!它不僅熬到了這個時代,并有幸期遇了許多有責任的知識分子,以及那些具有大局意識、敢于還原歷史真實和破舊立新的領導干部。

  江柏永無疑是它最好的知己之一。說起往事,如今已經八十高齡的江柏永告訴筆者,他至今也沒怎么弄明白,自己當年就稀里糊涂地從事起文物工作來。或許是緣份吧!

  1978年,是時代的春天,也是江柏永的春天。

  那年冬季的一天,他接到縣組織部的通知,他的政策落實了,可以回城參加工作了。參加過抗美援朝,已經步入中年的江柏永興奮不已。這是他期盼已久的時刻啊!這是個令他終生難忘的暖冬!

  “老江,到哪個單位工作,你有打算嗎?”組織部的干部問他。

  “到哪個單位都行,只要有事干,不閑著就行!”江柏永那黝黑的臉笑開了花。

  組織部的干部想了想,然后說:“那就到文化館去吧!事業(yè)單位,全額撥款,很不錯的。”

  “好嘞!”江柏永歡快地離開了組織部,到偏僻的鄉(xiāng)村去接他的老婆孩子回城。

  可江柏永是個當過兵、扛過槍、下過鄉(xiāng)的大老粗,不會寫作,不會書畫,也不會唱歌跳舞,來到藝術家扎堆的文化館,他又能做點啥呢?

  “老江,你干點什么好呢?”館長抬頭問他。

  江柏永摸了摸頭,苦笑著說:“館長安排干什么就干什么,打掃院子也行啊!”

  幾天后,館長把他叫到辦公室,對他說:“老江,現在全局上下沒有一個搞文物工作的,你就別打掃院子了,還是負責文物方面的工作吧!”

  “好嘞!”江柏永還是那么爽快地答應著。

  答應雖然爽快,但文物工作具體如何做,江柏永仍是一頭霧水。那有什么辦法呢,自己種下的苦果自己咽吧。他只得趕著鴨子上架了。

  雖然江柏華沒什么文物基礎,也不是最佳的學習年齡了,但他也慢慢地悟出了些門道:搞文物工作,理論知識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要有心——愛心、恒心、細心、責任心。

  到底當兵出身,江柏華首先想到的是戰(zhàn)爭遺址。而在芷江,首當其沖的自然是受降紀念坊。對于這里的故事,他打小就耳濡目染,有著深厚的情感。在文化館工作,相對來說,較為清閑。于是,他也就三天兩頭的往七里橋跑。

  最開始,他只知道傻傻地站在受降紀念坊遺址處遙想著這片土地曾經的輝煌。芷江地處云貴高原東部、雪峰山西麓,這里控荊湘,扼滇貴,拊蜀而復粵,湘黔鐵路、湘黔公路、川湘公路在此交匯。抗日戰(zhàn)爭時期,這里可是拱衛(wèi)著祖國的大西南,戰(zhàn)略地位極其重要,是大后方聯系前線的紐帶。特別是抗戰(zhàn)后期發(fā)生的兩件大事——芷江作戰(zhàn)(史稱‘湘西會戰(zhàn)’)和芷江受降,在中國乃至世界的歷史上都產生了重要影響。芷江受降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中國近百年反侵略戰(zhàn)爭的第一次勝利記錄。為紀念“芷江受降”這一重大歷史事件,1947年中國政府在受降地建“受降紀念坊”一座,該坊為華夏大地上唯一一處紀念抗日勝利的標志性建筑物,是全國各民族團結統(tǒng)一,最后取得完全勝利的歷史豐碑,以“中國的凱旋門”著稱于世。痛心啊,“中國的凱旋門”現在成了一片荒地!

  他在為芷江這片神奇土地的榮光驕傲與傷心的同時,也為芷江這片土的委屈鳴不平。在翻閱許多資料時,他發(fā)現,在1945年8月23日之前,都稱芷江受降,之后便把芷江受降改為芷江洽降,寫的是南京受降。原因是當時日本投降首席代表今井武夫對芷江投降企圖逃避,節(jié)外生枝,在受降過程中,從頭到尾,他一直沒有說過“投降”這個字眼。原本定在芷江的受降簽字儀式改到了南京。“狗日的今井武夫,你不開口說話,難道就能支支吾吾蒙混過關嗎?難道就不叫投降了嗎?我們的歷史也要客觀記載,秉筆直書嘛!”一看到這些資料,江柏永就急躁得直拍桌子。在他看來,芷江受降都辦了些具體實在的事,而南京受降只是搞了個儀式而已。芷江受降歷時3天52小時,何應欽在芷江部署作戰(zhàn)、召見降使、處理全國受降事宜20天,辦理了128萬侵華日軍無條件投降具體條款,特別是交出了日軍在中國戰(zhàn)區(qū)的兵力分布圖。確定芷江總受降后,全國按16個受降區(qū)、101個受降地點分別接受日軍投降。而9月9日“南京簽字”前后加起來還不到20分鐘。“芷江受降”不能叫“芷江洽降”,它與“南京簽字”是相輔相成,不可分割的,是中國政府接受侵華日軍投降的整個歷史過程。

  一天,江柏永與一個在某局任副局長的朋友一起吃飯聊天。當他激情四溢地講起芷江受降時的故事,對方卻毫無反映。他講完后,對方表情木訥地問他,你聽說的是正史還是野史啊!脾氣暴躁的江柏永猛地一下站了起來,指著朋友的鼻子罵道:“你這個局長怎么當上的,連芷江受降都不知道。我告訴你,連老祖宗的歷史都搞不清,你當不好官,也不會是個好官。”隨后,他把碗筷一摔,拂袖而去。

  但很快,江柏永就為自己的魯莽自責起來。他在走訪中了解到,除了七里橋附近的群眾知道有芷江受降這么回事,其他地方的群眾基本上不知道。他還了解到,在黨政機關和事業(yè)單位,像當副局長的這個朋友一樣對此事一問三不知的還大有人在。

  有主觀原因。因為意識和認識的差異,而導致真實的歷史被蒙弊。更有客觀原因。當時的西南公路是從受降紀念坊的后山通過,坊前無入城通道。坊建于此,是因為這里的中美空軍聯隊軍營曾為受降會場極少有人跋涉到這角落里瞻仰,也無人敢越守衛(wèi)森嚴的機場取近道到達,加上受降后媒體宣傳甚少,所以除了七里橋村附近群眾知道有這么回事,一般鮮有人知。

  “受降紀念坊,既不是國民黨獨有的,也不是共產黨特有的,而是凝聚著中華兒女鮮血的抗戰(zhàn)物證。我并不是希望它整天被包圍在喧嘩與鮮花中,相反,我還希望來這里瞻仰的群眾不跟風、不扎堆,安安靜靜的來,安安靜靜的看,安安靜靜的想,安安靜靜的離開,把國家的故事,民族的記憶,時刻放在心里就行了。”回憶起當年的往事,江柏永表情凝重地向筆者表達著自己的觀點,“但如果就讓這么一座標志著中華民族抵御外侮取得完全勝利的標志性建筑就淹埋在這個角落里,這不僅歷史不容忍,說實話,我看不下去,我相信,有良知的中國人也都會看不下去。”

  不久后,江柏永有了種從未有過的緊迫感,他暗下決心,要當好芷江受降的宣揚機。這個毫無權力的小小文物專干,甚至還冒出了個大膽的想法:期望并爭取復修芷江受降紀念坊。

  隨后,他做起了有心人:有時間就抓緊走訪當事人,收集些與芷江受降有關的資料和實物。一次,他偶然聽說芷江縣城老照相館——愛爾特照相館的老攝影師張曉峰,曾在受降紀念坊被毀前照過一些照片。攝影師不在了,他就四處找他的后人。當江柏永從攝影師兒子張祖權手中接過那張捐獻出來的紀念坊正面老照片時,他欣喜若狂。這就是修復紀念坊最好的依據啊!能不欣喜嗎?

  這樣的工作,雖然枯燥、清貧,不被人理解,甚至被人嘲笑,但他覺得特別有意義。并且,他很快就告別了單打獨斗的日子。

  1980年,他與教育界德高望重的楊老師結緣。江柏永對楊老師早就熟知與仰慕。楊老師叫楊謀堃,是當時芷江師范的老師。從30年代開始,他就投身教育事業(yè),最開始在晃州廳高等小學堂任教,建國后調到芷江師范的,一直是教育界的骨干力量,領頭雁。由于貢獻大,影響深遠,他不僅選為芷江縣人大代表,還當選為湖南省政協(xié)委員。

  頭銜多,榮譽大,沒有讓楊老師覺得有任何優(yōu)越感,或者說是成就感。相反,他整天變得茶不思飯不想了,心里整天沉甸甸的。他覺得,當了代表不僅要走在前面,還在做在前面,也還要扎扎實實替老百姓辦幾件實實在在的事情,否則就對不住代表和委員這個稱謂,更沒臉面對群眾對自己的信任。1980年秋天,這個從事了半個世紀教育工作,歷經了風雨滄桑的知識分子,與其他幾個代表一起,滿懷深情地寫起了提案,要求復修1966年被造反派損毀的“抗日戰(zhàn)爭勝利受降紀念坊”。楊老師歷來治學嚴謹,對學生要求嚴格,對自己創(chuàng)作的“作品”更是近乎苛刻。他改了又改,讀了又讀,邊讀邊改,邊改邊讀。老伴念叨起來了:“老楊同志呀,都一把年紀了,還出什么風頭咯,那么多年的苦還沒受累嗎?提案就別提了吧,免得再捅什么婁子,過幾年安安穩(wěn)穩(wěn)的日子吧!”楊老師冷冷地“哼”了聲,說:“婦人之見!”老伴也不示弱,回了句:“斗死也活該!”

  但楊老師的激情澎湃和他那份字斟句酌、反復推敲寫出的提案,卻在芷江縣人代會上遭到冷遇。“芷江受降紀念坊雖然是抗戰(zhàn)物證,但它畢竟是國民黨留下的東西,能提嗎?”許多人都為楊老師的“大膽”與“冒失”捏了一把汗。最終,會議僅對這一提案納入檔案,未作答復。

  未作答復,并不意味著楊老師的提案就沒有起到效果、達到目標。聽說楊老師上交了提案后,江柏永更加堅定了信心。而事實上,楊老師的提案也代表了眾多心潮蠢蠢欲動的人心。確實,在當時社會環(huán)境下,要做出同意修建全部由國民黨軍政要員題詞題聯的受降紀念坊需要多大的勇氣啊!

  這次人代會后不久的一天下午,江柏永敲開了楊老師的家門。他買了點水果,以學生的身份,前來拜訪楊老師。江柏永與楊老師一見如故,情投意合,相談甚歡。一會兒拍手叫好,一會兒哈哈大笑,一會兒又捶胸頓足。據楊老師老伴后來說,江柏永是下午三點多到的她家,她看已經聊到了近六點了,就禮節(jié)性地對他說,江專干,你在這吃晚飯吧!江柏永沒有半點客氣,扭頭對她直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她只得馬上做幾個像樣的菜。飯桌上,他們倆人仍舊聊得不可開交,還喝點小酒,邊喝邊聊,邊聊邊喝。一直聊到晚上十點半,江柏永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他們整整聊了七個小時,話題始終沒有離開“芷江受降”。

  有了楊老師鼓勵,江柏永膽子更大了。1981年8月10日,懷化地區(qū)文化局召開各縣市文物工作會議,江奉命參加會議。這次會議上,地區(qū)文化局指示要求各縣將具有歷史意義、藝術價值和科學價值的實體遺存和具有重大歷史意義,已損毀但可望修復的建筑物等情況逐一介紹。聽到這個消息,江柏永為之一喜,信心滿滿地搶先發(fā)言。發(fā)言中,他把自己掌握的有關芷江受降紀念坊的歷史進行了詳細介紹,并把早就準備好的修復提案一并介紹。江柏永的發(fā)言獲得了熱烈而持久的掌聲。但雷聲大、雨點小,會議總結時,主持會議的領導對江柏永充滿激情的發(fā)言,既沒肯定,也沒否定。這就是領導藝術,以委婉的方式否定了他的復修提案。這樣的態(tài)度,讓江柏永甚是著急。他最煩那種說話吞吞吐吐的人。但這也反映了當時領導干部普遍存在的矛盾而糾結的心態(tài)。

  地區(qū)態(tài)度不明朗,這讓江柏永非常失望。好在縣里的部分領導開明,當江柏永跑到他們辦公室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講述復修“芷江受降紀念坊的必要性和緊迫性時,有幾個領導明確表態(tài)盡力支持復修芷江受降紀念坊”。領導們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把復修芷江受降紀念坊的話題提上了縣委縣政府的會議。毫無疑問,無論是縣委的會議,還是縣政府的會議,都是一次激烈的思想碰撞。有據理力爭的,有激烈反對的,有嗤之以鼻的,有一言不發(fā)的,有搖頭嘆息的??傊?,表情各異。但最終,江柏永臉上露出了笑容。他的理想與行動得到了芷江縣當時的主要領導力挺。在改革開放初期,人們思想觀念和意識還處于保守狀態(tài)中,領導的選擇與決定,是何等的珍貴啊!對于江柏永來說,也無疑是最大的幫助。

  江柏永決定跑趟省城長沙。領導機關應該站得高,看得遠。他這樣想。為此,他作了充分準備,首先寫了一個扎扎實實匯報材料。這個材料中,他從過去、現在、未來三大板塊,對芷江抗戰(zhàn)文化資源進行了詳細的介紹與分析。過去——芷江是抗戰(zhàn)時期的軍事要塞、指揮中心和受降之地,它在二戰(zhàn)歷史上具有不可取代的影響和地位;現在——芷江留下了眾多的抗戰(zhàn)遺址和大量文物,復修受降紀念坊具有很強的操作性,更是相當緊迫的一件大事;未來——不僅是芷江和湖南的需要,更是全國、全世界人民的需要,是子子孫孫的需要,它是歷史留給人類的巨大財富,要讓這里真正成為中華民族揚眉吐氣的勝地。這個匯報材料,觀點鮮明,材料詳實;有理有據,有情有感。另外,他還把自己采訪的口碑資料以及自己收集到的與芷江受降有關的實物和資料清單都帶進了省城。

  9月29日,江柏永背著一大包資料坐火車到達長沙。

  那時,省文物局還沒成立,負責全省文物的是省文化廳的文物處。接待他的是時任文物化副處長、后任省文物局局長的謝辟庸。謝副處長是湘潭人士,一直從事革命文物工作,歷任毛主席革命紀念辦宣傳科副科長、中共湘區(qū)委員會舊址陳列館館長、湖南省文化廳文物處副處長等職。正值壯年的他,不僅對全省文物了如指掌,更是對文物事業(yè)有著深厚的感情。

  “老江,來,來,來,請坐!”見到搞文物的,謝辟庸就像見到了親人,一邊泡茶,一邊熱情地打著招呼,“芷江到長沙的綠皮,哐當哐當要上十個小時,蠻辛苦的!”

  江柏永屁股還沒坐熱,就急不可待地打開大包,拿出匯報材料和各種各樣的資料。作為省里面的文物專家,謝辟庸對芷江受降的歷史幾乎是爛熟于心啊!他迅速大概瀏覽完所有資料后,堅定地說:“老江,芷江復修受降紀念坊,作為我個人來說,舉雙手贊成。我認為,從文物的角度來講,要尊重歷史,修舊如舊,保持歷史風格。這是我們文物工作者必須遵循的原則。”

  江柏永很感動,立即站了起來,緊緊地握著謝辟庸的手說:“感謝處長!有處長的支持,受降紀念坊復修就有希望了!”

  “老江,你放心,我馬上就給廳領導打報告!但你必須有個心里準備,可能這件事不會那么順利。”謝辟庸說,“你看,明天就是國慶節(jié)了,要不,你先回去,先過了國慶節(jié)再說,一有消息,我馬上通知你。”

  “我先不回去,就在旁邊找個小旅館住著,等領導的批復。沒關系的,處長,如果你有啥需要我做的事,隨時召喚我,我是農民出身,當過兵,一身蠻力氣。”江柏永說。

  正如謝辟庸所料,芷江修復受降坊的申請,猶如給省文化廳的領導們出了個令人頭疼的難題,讓他們舉棋不定。其實,他們都知道這道題該怎么做,但就是不敢下筆。

  廳領導這一來二去的討論,就是一周過去了,直到10月10日才有了個基本定論。

  “它是國民黨的,也是共產黨的,是我們中華民族共同的財富。應該尊重歷史,不分彼此,按原貌修復紀念坊!這是時代發(fā)展的趨勢,也是歷史的必然。”

  “尊重歷史!誰不知道!但我們總不能大張旗鼓地給國民黨唱贊歌吧!”

  ……

  “同志們都就此發(fā)表了自己的意見與看法,各有道理,也都沒錯。我看這樣吧!還是先給大家一點時間吧,再好好思考思考,消化消化。只要有足夠的時間來思考,再難的題,都能破解!”主要領導打了個圓場。

  呈上去的報告,只有請示,沒有批復。江柏永在這里老老實實等了十來天了,謝辟庸不知如何跟他交待。直說吧,又怕打消他的積極性。不說吧,他又在這死心踏地地等著。

  “老江,我們這報告一呈上去后,不是這個領導不在家,就是那個領導不在家,到現在還走在程序的路上。你看這么著行不行。你先回芷江,一有消息,我就第一時間通知你。”謝辟庸難為情地說。

  “不,我還是在這兒等吧!”江柏永依然堅持說,“這個事不能再拖了!”

  看著倔強、霸蠻的江柏永,謝辟庸既心煩又敬佩。

  “老江,我還是實話跟你說吧。今天上午,廳領導又開會討論了,說現在修復紀念坊,時機還不是很成熟,要你們再等一等。”謝辟庸說,“修復紀念坊這個事,要不了多久,就能夠實現,你要相信我的判斷。”

  聽謝辟庸這么一說,江柏永黯然失色。他有怨言,甚至還有憤怒,但都理智地咽進了肚子里。他知道,作為領導機關,面對這樣的問題,他們有自己的考慮和難處,必須理解,必須包容。

  “說實話,那天,我情緒非常失落。怎么買的火車票,怎么上的火車,怎么回的家,我大腦一片模糊。”回憶起當年的情形,江柏永感慨地說。

  江柏永的這次出師不利,只不過是修復紀念坊過程中的一個小小插曲。畢竟歷史的春天已經來了!

  1982年初,日本軍國主義勢力抬頭,公然篡改教科書將“侵略中國”改為“進入中國”,全盤否定歷史。消息傳出,全世界人民都憤怒了。江柏永,這個蠻橫的湘西漢子憤怒得緊握拳頭,咬牙切齒。他站在山頭,揮起硬硬的拳頭,大聲吼道:狗日的,侵略了我們的祖國,殺害了我們那么多同胞,居然不認賬。

  他覺得,他不能再沉默了,他不能再等待了,他不能再猶豫了,他不能再畏難了。他背起那袋沉重的資料,再次奔赴省城長沙,奔向省文化廳,請求同意復修芷江受降紀念坊。

  而這次,這種呼聲更強了,力量更大了。不再是江柏永一個人,而是一支隊伍。常德人請求修復常德會戰(zhàn)公墓,溆浦人請求修復龍?zhí)犊箲?zhàn)紀念陵園……豈止湖南喲!北京盧溝橋申修建抗日戰(zhàn)爭紀念館……

  這應該就是歷史的洪流吧!

  憤怒的廳領導雖然還有所擔憂,但正義的力量、民族的情感,遠遠戰(zhàn)勝了他們的謹小慎微。他們連夜開會,集體修改報告。第二天一早,報告就呈送到了省政府辦公廳秘書處。

  不久后,湖南省人民政府明確同意修復受降紀念坊,并撥款15000元為復修???,但要求不體現國民黨軍政要人的題聯題額。據說,省領導們在討論時,很快就達成了一致意見,受降紀念坊必須修。但在表現手法上,形成了三種意見。第一種意見:只修復紀念坊的架子,不恢復國民黨軍政要的題聯題額。第二種意見:可以恢復國民黨軍政要題聯題額,但不能展示出來,要想辦法蒙上,待時機成熟時,再揭開它神秘的面紗。第三種意見:尊重歷史,恢復原貌,修舊如舊。毫無疑問,省領導們經歷了一場激烈的思想斗爭與辯論。

  接到批復,芷江一片歡呼!雖然撥款不算太多,還有附加條件,但畢竟邁出了偉大的一步。后來,芷江縣委常委會議審定受降紀念坊復修方案時,如此定調:既然省里只要求不體現國民黨軍政要人的題聯題額,并沒有明確表示不刻題聯題額,干脆打個擦邊球,讓“受降紀念坊”恢復原狀,保持原題聯題額,并且質量上要比原來堅固,爭取修好一點,如果硬要追究下來,就進行技術處理,想辦法把它蒙上。

  江柏永感到自己無比的幸福,但幸福的他更加忙碌了。當時就他一人負責這項工作,人手少,任務重,步行已經不能滿足現實需求了,得小跑了。要四處走訪,收集口碑資料和受降現場的原物,還要負責征地,組織建設局的人設計圖紙等等,事無巨細。前文不是寫了嗎:江柏永成了個不知疲倦的永動機,東奔西跑,停不下腳步了,甚至有點神經質了。

  為了了解真實情況,獲得第一手口碑資料,光筆記本就他就記了密密麻麻八本。坊上銘文的文采、對仗、用典,有著耐人尋味的賞析價值。為了將紀念坊的的銘文校準,他拿著放大鏡細看照片,但他再認真,也只能核準正面的銘文。而紀念坊背面的銘文,只能依據口碑資料了。

  一次,他與芷江羅舊鎮(zhèn)衛(wèi)生院醫(yī)生楊鴻勛為了題聯上的一個字爭得面紅耳赤。楊醫(yī)生的家就在受降紀念坊的旁邊,高中文化,是七里橋一帶少有的“秀才”。江柏永走訪他時,他一口氣背出了坊上所有的題聯題詞題名,與照片正面相比,幾乎沒有出入,于是采信了。但他們在何應欽將軍的題聯“名城首受降實可知扶桑試劍富士揚鞭還需一著,勝地倍生色應推倒銅柱記功燕然勒石獨有千秋”中的“倒”字上,發(fā)生了分岐。江柏永認為,此題聯中的“倒”應為“到”。但楊醫(yī)生卻堅持說,不是“到”,就是“倒”,我記得清清楚楚。江柏永辯說道,根據對聯意思,是“到”的可能性更大些……

  最終,江柏永還是服從了楊醫(yī)生,認定為“倒”。原因很簡單:在查無實據的情況下,便以口碑資料為準。這也是對歷史的一種尊重。不僅如此,在走訪回來后,他還叫出納特意匯了5元錢(約合七八斤豬肉價)以示謝意。

  空口無憑,實物為證。江柏永他們把更大的精力放在了文物征集上,這是修復芷江受降紀念坊和受降會場的重中之重的工作。讓江柏永感動與記憶深刻的是,廣大群眾對修復受降紀念坊的大力支持。

  懷化安江紗廠就是典型代表。當年,芷江受降,大批將領云集,桌椅不夠用,受降典禮籌備處從原安江紗廠借了一批桌椅。受降以后,為了對這段歷史作一個紀念,籌備處官員將部分桌椅用火印、銘文的形式刻了字,退還給安江紗廠。安江紗廠的員工知道這批桌椅的珍貴,珍愛有加。文革期間,為了怕被破壞,便將刻了字的桌椅涂上油漆。當他們聽說芷江要修復受降紀念坊和受降會場,并打算花錢購買這些桌椅,安江紗廠職代會商議,一致同意無償捐獻。

  ……

  1985年初春,芷江方面接到省文化廳通知:受降坊的修復,尊重歷史,恢復原貌。并特別強調:所有國民黨要員的題聯題額,一字不少,全部刻上,待“紀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四十周年暨受降紀念坊復修落成典禮”舉行時,全部面世。

  此時的神州大地,花兒開了,小草綠了,一切都是那么的生機盎然!

 

  B

 

  40年前,芷江大地熱血沸騰!

  “1945年日本投降前夕,我正在雪峰山前線采訪。8月上旬,由龍?zhí)端净氐桨步?月15日,當時在安江出版的《中央日報》發(fā)出‘號外’,說日本已‘無條件投降’,安江全鎮(zhèn)哄動,鎮(zhèn)民及安江紡紗廠工人的歡樂,幾乎達到瘋狂的程度……”當時《中國晨報》記者嚴怪愚,在《芷江受降側記》中說。

  “芷江是中國反攻的陸空主要基地,在今日一舉而成為歷史上萬代不可磨滅的一個光輝的城市。這里正有成千人員晝夜忙碌,從事籌備接受日本投降的盛典。空軍基地邊緣有一灰色小屋,這所小屋,建筑在舞水上流左岸不到300公尺的山野,兩座滿綴青松分嵌著‘正義’、‘公理’的牌樓,高聳在門外,屋了里面,紅地白墻。屋頂上有‘和平水奠’4個大字,前面4根旗桿飄揚著中、美、英、蘇的國旗……”時任《中央日報》貴陽版記者的方國希,在《日本降使在芷江》的報道中如此寫道。

  “芷江,是敵軍3個月以前對中國發(fā)動最后攻勢的目標,想不到3個月以后的今天,這雪峰山西麓的邊城,‘終于發(fā)現了敵人’,而這8名‘皇軍’卻不是來‘占領中國空軍重要基地’,乃是代表全部在華的日軍向中國接洽無條件投降的……湘西的軍民,像是因為在三個月前打了一個關鍵全局的勝仗而驕傲榮耀,同時也因為在三個月后的今日看到日本代表到此地投降而興奮喜悅。瀕依舞水的芷江,熱鬧繁榮,據說為空前未有??h城門口有一紅色對聯,寫著‘慶五千年未有之勝利’,‘開億萬世永久之和平’,字大如斗。商店酒家結彩,戶戶升旗,劈劈拍拍的鞭炮,還沒有放得盡興。我們在街上巡視一周,除了看到擁塞的各型汽車以外,便是紅紅綠綠的聯語,其中很多采用‘日本投降了,天下太平矣’兩句簡單明了的現代白話……”時任重慶《大公報》記者的顧建平,在他的報道中如此描述。

  “這振奮人心的消息,顯示著戰(zhàn)爭烏云的消逝,綻開和平歡顏。人們如夢初醒,亢奮激情驀地從內心深處騰起!飛機在頭頂上撒傳單;機場按照燈四射,此來彼往,似銀河控空,白虹飛舞;士兵們朝天發(fā)射槍炮,彈道鮮明,弧光如箭,當地居民興高采烈地丟帽子,拋手帕,放鞭炮,照手電,歡樂嬉鬧,五花八門,無奇不有!天上彩光交織成綿,地面噪聲融合轟鳴,夜如白晝,地動山搖,難民們的高興勁頭更非一般!他們馬上能回老家同久別的親人團聚了,奔走相告,忘形相抱,傾吐出流漓失所的悲慘苦痛,商議著一回去就重建家園的事情……”時任國民黨第四方面軍少尉司書的向晶如后來在回憶文章中如此寫道。

  “……歡慶勝利的場面異常熱烈而輕松,大家都沉浸在一片歡快的氣氛中,臉上從始至終都掛滿了笑容。那年我滿18歲,是職銜最低的準尉軍官,卻和王耀武等眾多高級將領互相敬酒。那天,我生平第一次喝醉了。那是為勝利而醉!為和平而醉!”時為芷江受降典禮籌備處工作人員的魏鴻祥后來撰文回憶。

  ……

  芷江百姓,扶老攜幼,奔走相告。霎時,萬人空巷,齊集街頭巷尾,共同慶祝這一偉大的勝利。

  芷江受降更是震驚全世界,當時有100余名中外記者云集芷江,國內外許多大小報刊均作為頭條新聞予以報道。

  “芷江受降,宣告了日本鬼子的最后失敗,狂妄的日本鬼子在此首次向我們中國人低頭請降,大快人心!這個地方值得紀念!”

  “芷江受降,震古爍今,寫下了中華民族100多年來反對外敵入侵第一次取得徹底勝利的最光輝的一頁,雪洗了中華民族的百年恥辱,結束了帝國主義、殖民主義奴役中國各族人民的歷史。這一事件,應該載入中華民族史冊,應該讓中華兒女永遠銘記!”

  “應該修建永久性的紀念設施,讓芷江受降地址流芳百世!”

  “應該保護好這里,以告誡后人,以史為鑒,警鐘長鳴!”

  “不僅要在這里建永久性的紀念設施,更要以芷江為中心,劃出相鄰的貴州、湖南境內31個縣區(qū),設立‘和平省’,省會就設在芷江。”

  “一個在八年苦戰(zhàn)中爭得最后的勝利的受降城市,如果只讓它炫耀一時,而不加以規(guī)劃建設,永留紀念,那就未免太辜負它的存在了。”

  ……

  各階層的仁人志士紛紛建言。

  1946年11月2日,芷江縣參議會向南京國民政府正式提出建議:請求劃湘黔邊境的龍山、永順、沅陵、鳳凰、麻陽、懷化、溆浦、黔陽、瀘溪、辰溪、會同、乾城、永綏、保靖、古丈、綏寧、通道、城步、芷江、晃縣、鎮(zhèn)遠、松桃、銅仁、江口、岑鞏、玉屏、清溪、天柱、錦屏、黎平、秀山等三十一縣為和平省行政區(qū),定省會于芷江。

  就在同一天,會同縣也積極呼應。該縣參議長陳方略、副議長粟沛及584名縣民聯名提議國民大會:請求劃湘西邊境的芷江、黔陽、麻陽、晃縣、鳳凰、懷化、會同、靖縣、綏寧、通道,貴州的天柱、錦屏、黎平、鎮(zhèn)遠、玉屏、三穗、岑鞏、銅仁、松桃、江口、從江,四川邊區(qū)的秀山、酉陽、彭水、黔江等25縣新建芷江省,以示永久紀念日本投降事。

  民眾的呼聲,得到了國民黨高層的高度重視。1946年冬天,時任湖南省主席的王東原前來芷江視察。視察時,王東原再三強調:原接洽受降地房屋,簽字用的桌椅用具,均應保留原狀,留示后人?;氐绞〕呛?,王又在省府會議上主張將芷江修建為受降城,得到了贊同。

  擔當這一重任的是時任芷江縣縣長的楊化育。1891年出生的楊化育,四川秀山人,在來芷江當縣長前,已經在貴州的德江、江口、沿河三縣擔任過縣長,并且有十多年的任職經歷。楊化育文才高,吟詩作賦,并頻頻有詩作問世,還出過詩集。如在沿河縣縣長任上,他巡察北部鄉(xiāng)鎮(zhèn)時,拜詣隘門寺后,就曾寫下《題贈隘門寺有道禪師學誠》:蔓草荒煙久未溫,紅花雞口有啼痕;蒼天似解生靈苦,一朵祥云降隘門。他覺得,芷江地重千秋,建受降城,意義重大,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1947年芷江縣政府將《芷江受降城規(guī)劃原則》送達省政府,由當時的湖南省政府城鄉(xiāng)建設委員會召開市政技術小組會議,邀請知名專家座談討論。同年6月《湖南省政府公報》第五十二期正式公布《芷江受降城的規(guī)劃原則》強調:受降城的修建必須突出有受降意義,將芷江縣城定名為芷江受降城并建受降公園;受降公園建于原日本乞降地點,所有紀念建筑物予以保留,一切受降用具應予集中,散失者予以收集并按原樣陳列;芷江為戰(zhàn)時我軍與盟軍作戰(zhàn)基地,殉難英雄要查實國籍、姓名、職務等造冊登記,在芷江車站對面修建有代表意義的殉難空軍銅像以供憑吊;在芷江同盟路修建林蔭大道,以殲敵英雄雕塑點綴其間。根據《芷江受降城設計草案》預計,芷江受降城的修建共需要經費286億元法幣。沒有錢,一切都是空想。湖南省政府不得不向南京國民政府打報告請求批準并下撥經費。

  然而,此時的蔣介石正忙于內戰(zhàn),軍費浩大,不僅設“和平省”已成泡影,修建芷江受降城也無暇顧及。申請經費報告也就沒有了下文。這可急壞了準備大干一場的楊化育。但他有信心,也很在耐心,一而再再而三地往省里跑,往南京跑,他想用自己的實際行動來感染南京國民政府。最終,楊化育的苦口婆心還是起到了效果,南京國民政府撥付了285萬元法幣。但與原計劃撥付的286億元法幣,相差了整整一萬倍。

  “285萬元能干什么啊!”省政府特派設計委員陳譽膺有點不滿地說,“根本就做不了什么呀!”

  楊化育默默地沉思了一會后,說:“與原計劃相比,這點錢只不過是九牛一毛。我們不要再指望蔣委員會長了,就米下鍋吧!總不能違背人民的意愿,辜負人民的期望呀!”

  “建個什么呢?”

  “就建座受降紀念坊吧!既相對簡單,又具有更現實的意義。”

  “也只能如此了!”

  “干吧!不能再等,也不能再拖了。”

  隨后,他們投入到緊張的設計之中來。他們左思右想地前前后后設計了五個方案,最終四柱三拱門“血”字型,且具有民族風格的“受降紀念坊”脫穎而出。

  “紀念牌坊就修在簽字受降的房子旁邊,朝東而建,這意味著日本鬼子是從東向我國投降的。牌坊為四柱三拱門式建筑,既保持了特有的民族建設風格,又顯示了我們中華民族威武不屈的浩然正氣。但這個牌坊又呈‘血’字造型。主要有兩導含義。一是我們中華民族取得全面勝利,是用3500萬同胞的鮮血和生命換來的,我們目的就是要告誡人們,要珍惜今天的和平生活;二是用‘血’字造型石坊作為一座警世碑,時時警示我們和我們的后人不要忘記歷史……”楊化育向每一位來訪者認真地介紹著這一別出心裁的“作品”。

  這一設計方案贏得了幾乎所有來訪者的贊許與掌聲。然而,當陳譽膺根據草案進行經費預算時,發(fā)現設計費、材料費、人工費等加起了,還是遠遠超出了285萬元法幣。

  “怎么辦?楊縣長!”陳譽膺問。

  “在保證質量的前提下,能省的就省,能就地取材的就就地取材。”楊化育說。

  于是,他們發(fā)動民工四處尋找青磚。地處湘西的芷江,木房居多,要找到青磚還真非易事。好不容易找了不少,但卻厚薄不一,長短不同。

  楊化育覺得“受降紀念坊”是關系到子孫后代的大事,必須高質量、高標準,用材和質量決不能湊合和將就。

  這可怎么辦呢?

  “拆掉一段城墻吧,城墻上的青磚,既規(guī)則,質量又好。”說這話時,楊化育眼里泛起了淚花。作為文化人,他知道,破壞文物,褻瀆歷史,是要被后人所唾棄的。但他相信,芷江百姓和歷史最終會原諒他的。即便得不到原諒,自己也問心無愧。他想。

  隨后,他們懷著沉重的心情,揮起了沉重的錘子,拆下了一段城墻的青磚。

  1947年8月30日,“芷江受降紀念坊”落成。細心的人們發(fā)現,在坊的正面,最上面是蔣介石題寫的“震古爍今”,而在下面便是楊化育題寫的“受降紀念坊”。一個小小的國民黨縣官的題額,竟與國民黨最高統(tǒng)帥的題額并駕齊驅!

  這是當時芷江人民的心聲!他們認為,芷江的子孫后代應該記住楊縣長的不朽功勛。

  憧憬著美好未來而又善良的人們并不知道,他們高高在上的蔣委員長,早就違背民心,打著自己的如意算盤了。

  “國共合作抗日以后,共產黨取得了合法地位,在抗戰(zhàn)中成為一支中堅力量。請問何總司令員,為什么在受降主官分配表中沒有共產黨的軍隊呢?”1945年8月的一天,有國民黨軍報記者問受降代表何應欽。

  1944年,何應欽就任中國陸軍總司令時,岡村寧次也升遷侵華日軍總司令。何應欽早年留學日本,在陸軍士官學校就讀時,與岡村寧次同班。他們倆人脾氣相近,志趣相投,成為莫逆之交。后來,他們各自為本國效勞,以軍人的身份在戰(zhàn)場上對決。蔣介石在決定受降人選時,也許正是看中了何應欽的這一特點,讓他出任受降代表,以便與這位身為侵華日軍總司令的日本老同學打交道。其目的,就是不讓中共插手,爭取更多利益,為在未來國共之爭中取得優(yōu)勢。1945年8月10日,蔣介石向何應欽發(fā)出了這樣的訓令:“警告轄區(qū)敵軍,除按政府指定的軍事長官的命令外,不得向任何人繳械。”

  “共產黨的八路軍總部目前自己改稱‘中國解放區(qū)抗日軍總司令部’,已不再沿用‘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或‘第十八集團軍’這個名義,并且擅自劃定只有他們自己部隊參加的受降區(qū)域,與政府分庭抗禮,破壞擾亂整個受降部署,難道還要再給他們分配受降區(qū)域嗎?”為了掩飾國民黨排斥共產黨受降的真相,何應欽強詞奪理,倒打一耙地說。

  何應欽在隨后發(fā)給岡村寧次的第一號備忘錄、第二號備忘錄、第九號備忘錄、第十六號備忘錄,以及在軍字第17號命令中,明確表示:堅決阻止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武裝力量接受日軍投降。更有甚者,為了反對共產黨受降,何應欽還向侵華日軍明確表示:如果共產黨軍隊強行受降,你方可進行武裝自衛(wèi)。

  對于國民黨壟斷受降的做法,共產黨理直氣壯地進行了反對和抵制。

  這年8月的一天,毛澤東就在延安干部會議上作了一個題為《桃子該由誰摘》的演講報告:

  ……抗戰(zhàn)勝利的果實應該屬誰?這是很明白的。比如一棵桃樹,樹上結了桃子,這桃子就是勝利果實。桃子該由誰摘?這要問桃樹是誰栽的,誰挑水澆的。蔣介石蹲在山上一擔水也不挑,現在他卻把手伸得老長老長地要摘桃子。他說,此桃子的所有權屬于我蔣介石,我是地主,你們是農奴,我不準你們摘。我們在報上駁了他。我們說,你沒有挑過水,所以沒有摘桃子的權利。我們解放區(qū)的人民天天澆水,最有權利摘的應該是我們。同志們,抗戰(zhàn)勝利是人民流血犧牲得來的,抗戰(zhàn)的勝利應當是人民的勝利,抗戰(zhàn)的果實應當歸給人民……

 

  二、浩然正氣

 

  A

  1992年春節(jié)前夕,芷江來了個掛職干部。單單瘦瘦的,40歲出頭,戴著眼鏡,看上去很儒雅,更像個學者。說他是學者,名符其實。他不僅口才好,文采好,筆頭還狠,詩詞歌賦無所不能。但他卻當兵出身,戰(zhàn)士、班長、排長、副連長、連長等職都干過,也上過對越自衛(wèi)還擊戰(zhàn)場,在炮火紛飛的戰(zhàn)場上,經受住了艱難困苦和生與死的考驗。他有軍人不畏艱難的豪爽性格,但卻非常低調務實。

  這個中年男子叫孔介夫,常德安鄉(xiāng)人。他去年從湖南省人事廳辦公室副主任升任計劃處處長,當處長還不到一年,就主動申請到老少邊窮地區(qū)掛職。于是,他來到了芷江,掛職當縣委副書記。

  實話說,他剛來芷江那會兒,芷江上到縣長書記,下到普通老百姓,誰也不會太注意他。掛職干部不就是來“渡渡金、作作樣、交交友、散散心”,等著回去提拔嗎?他們是不可能真能擔當基層建設與發(fā)展重任的。誰都這樣認為。過去是,現在是,將來應該還是。

  這回他們想錯了!這個省里來的孔書記不像其他掛職領導那樣,來報個到,就人影子都找不著了。他卻不嫌累,大包小包的帶了一大堆,特別是還帶了一大箱子書,死沉死沉的。沒錯,他打算在芷江這個山里安營扎寨,踏踏實實干幾年,干幾件實實在在的事情。

  到到芷江的第二天,孔介夫就悄悄一人來到七里橋的受降紀念坊。至今,還有工作人員依稀記得當時場景:那天,一個單瘦的男子拿著個筆記本,邊看邊記,邊記邊看,看得認真,走得緩慢。他不僅把受降紀念坊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受降堂里里外外看了個遍,記了個遍,還在受降紀念坊附近轉悠了大半個下午,最后才戀戀不舍的離開。只是他們當時不知道,這個有心人就是孔書記。

  那段時間,孔介夫除了完成組織上分管的工作外,還抓緊對芷江的人文歷史作全面的調研。晚上,難得閑暇,他才有機會捧起心愛的書本。讀得最多的還是關于芷江的書,關于芷江受降的書。甚至可以說,他已將手頭上所有關于芷江的書看得爛熟于心了。興致來了,就提筆寫幾道詩詞,寫出發(fā)自內心的感悟。

  這是他從部隊開始就養(yǎng)成的良好習慣。侗鄉(xiāng)小山城芷江,夜深人靜,蛙聲如潮。微弱的電燈光灑滿潮濕的宿舍,嘰吱作響的破木桌,支撐著如饑似渴涉獵者的身影。真是草露浸書,蛙聲伴讀啊!伴隨著伏案者進入浩瀚的知識海洋……

  讀書以修身,讀書以明志!

  看著看著,他總會掩卷思索。作為一名當過兵的人,一名上過戰(zhàn)場的軍人,戰(zhàn)爭的殘酷場面時常像放電影一樣在他的腦海中閃現。他不可能忘記,他也不能忘記。他更知道,芷江受降,雖然終結了中國八年抗戰(zhàn),標志著中國洗刷了鴉片戰(zhàn)爭以來的百年恥辱,彰顯著中華民族的浩然正氣,但這卻是四萬萬同胞的苦難以及數千萬同胞的鮮血換來的。這更是一部血淚史!讀到這些,想到這些,他就會為自己的“無知”而愧疚,也會油然地掉下熱淚。“現在不補讀抗戰(zhàn)勝利中國戰(zhàn)區(qū)芷江總受降這段已經發(fā)黃的歷史,再待何時喲!”孔介夫鞭策自己說。

  他覺得,應該向一切尊重歷史的人們致敬!

  芷江受降后,為紀念這一歷史盛事,當時人們都呼吁,以芷江為省會,包括其周邊地區(qū),設立“芷江省”或“和平省”,以作為永久紀念。后來雖然種種原因,建設芷江城的計劃化成泡影,僅建成一座“血”字型的受降坊。但不論如何,應該感謝楊化育他們這些愛國志士的辛勤與努力……

  從楊化育,到江柏永,有欣慰,但也有遺憾??箲?zhàn)時期,芷江作為重要的軍事要塞、指揮中心和受降之地,留下了眾多的抗戰(zhàn)遺址和大量文物。芷江機場遺址還保存有機窩、跑道、防空碉堡群以及修建芷江機場的石碾子等;美國飛虎隊在芷江遺址還保存有美軍航校舊址、美國十四航空隊兵營舊址、“美國街”兵營舊址、中美空軍指揮塔舊址、中美空軍聯隊俱樂部以及配電房、發(fā)電房等設施;芷江受降舊址還保存有受降堂、中國陸軍總司令部舊址、何應欽辦公舊址以及后來修復的受降紀念坊;受降典禮使用的刻有銘文“參加芷江受降典禮紀念”的九屜桌、木靠椅、單人沙發(fā)、雙人沙發(fā)等都還保留在芷江……芷江現有的抗戰(zhàn)遺址和勝利受降文物都是國內保存最為完好的,它們見證了二戰(zhàn)的勝利。這些,不都是建設受降城的基礎嗎?不能讓遺憾繼續(xù)在我們這一代人身上遺憾!想到這,孔介夫情緒激昂,徹夜難眠。

  第二天一上班,他就敲響了江柏永辦公室的門。

  此時的江柏永,不再是江專干了,1986年芷江成立文物管理所時,他就已經擔任所長了,“受降紀念坊”是所下的一個點。

  “同志,請問您是江老師嗎?”孔介夫輕聲地問道。

  “我就是。有事嗎?”好幾年過去了,江柏永還是那副湘西蠻子形象。他依然在為保護抗戰(zhàn)遺址,收集受降文物,宣傳芷江受降歷史,而忙碌奔波。

  “我叫孔介夫,調到縣委不久,是名新兵。”孔介夫笑著說。

  “孔介夫!”江柏永略微思索了一下說,“是不是新來的孔書記。”

  孔介夫點了點頭說:“是的,江老師。我今天特意來拜訪您的。”

  “我是個土老冒,我有什么值得拜訪的嘛!”江柏永說。

  “您是文物口上的老兵,又是芷江的‘活地圖’,我不拜訪您,拜訪誰呢!”孔介夫笑著走了辦公室。

  對于孔介夫的到來,江柏永開始還有點不屑。這樣的場面見得多了,但凡新官上任,總要到各個部門各個鄉(xiāng)鎮(zhèn)看看。大都是形式主義。江柏永從不吃這一套,他煩透了官僚主義作風。

  但三言兩語后,江柏永便與這個新來的孔書記一見如故,意氣極其相投。因為對芷江受降相同的認識,相同的見解。一杯清茶,一個話題,三個小時。一個上午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他們從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東三省淪陷,談到1937年“七·七”盧溝橋事變爆發(fā),再從烽火八年起盧溝,談到受降一日落芷江。他們談到國民黨軍隊在正面抗日中,廣大愛國官兵英勇作戰(zhàn),不怕犧牲,表現出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涌現出了郝夢齡、趙登禹、張自忠、戴安讕等一大批愛國將領,有數百名將軍血灑疆場,這在戰(zhàn)爭史上絕無僅有。他們認為,國民黨的抗戰(zhàn)業(yè)績和重大作用是不能抹殺的,也是得到了世界公認的。他們也談到“七·七”抗戰(zhàn)爆發(fā)后,紅軍主動請纓,并被編為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南方的紅軍游擊隊被改編為國民革命軍陸軍新編第四軍。八路軍開赴華北抗日戰(zhàn)場后,其115師在平型關給日軍王牌板垣師團以沉重的打擊,殲滅3000多人,這是中國軍隊抗擊日軍取得的第一次重大勝利。在濟南、太原相繼失守后,正面戰(zhàn)場的國民黨軍隊退出華北。此時,八路軍遵照中共指示,開展了敵后游擊戰(zhàn),相繼建立了晉察冀、晉察豫、山東、華中等抗日根據地。在整個抗抗戰(zhàn)中,八路軍、新四軍和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其他抗日武裝力量,作戰(zhàn)12.5萬次,消滅日偽軍171.4萬人,其中日軍52.7萬人……

  “雖然只是國民黨參加了受降,但中國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是國共兩黨協(xié)同作戰(zhàn)的結晶,是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形成后全民御敵、同仇敵愾的結果。所以,芷江受降紀念坊,不是屬于某個黨派,更不是屬于某個人的,它只有一個標簽:中華民族!”說這話時,江柏永地聲音有些顫抖了。

  孔介夫抬起頭,思索良久后,說:“芷江是塊‘藏金’之地啊!這里藏的是中華民族寶貴的精神財富,應該要把這里建成具有國際意義的大型紀念場所,建成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受降城。時代不同了,觀念也應該更新了。我們向全世界知道大張旗鼓地宣揚和弘揚這種愛國精神了,不要再遮遮掩掩,不要再瞻前顧后了,要堂堂正正,昂首挺胸。這樣才能對得起犧牲的數以千萬計的前輩。這是我們這一代共產黨人的使命與責任啊!”

  “孔書記,如果修建受降城,我舉雙手贊成。這是時代的呼喚,這是人民的呼喚,這是歷史的呼喚啊!”聽孔介夫這么一說,江柏永興奮得舉起了雙手,“1983年修復受降紀念坊和受降堂時,只有我一個專職人員,從征地、準備資料、設計圖紙及文物工作多項目的應付,實在忙不過來,免不了停停打打。雖然最后還是如愿以償將受降坊和受降堂復修成功,但囿于條件和科技手段,加上當時只是憑借一張模糊不清的照片和口碑資料為復修依據,我們那次復修的比較簡陋、粗糙,存在漏洞,也留下了遺憾,這是事實。”

  “老江,你是老文物了,又是老同志,一定要發(fā)揮你的專業(yè)特長和在業(yè)內的影響,把這個事做好,公正客觀地再現歷史。”孔介夫說。

  “孔書記,修建受降城,就不要說我這個老文物了,就是一個普通的芷江人都是責無旁貸的。”江柏永說,“可是,我才一個副科級干部,再說文物管理所無權無錢,我的力量太小太小了,無法真正推進這項工作。我認為,只有縣委、政府牽頭做這個事,才會引起哄動,才有可能實現這個想法。”

  孔介夫重重地點著頭。

  ……

  望著孔介夫離去的背影,一種感動,在江柏永的心中潮涌!

  縱觀三湘之歷史文化,于神州有名者,除岳陽樓、南岳山、領袖故里,還有幾何?能與芷江受降坊媲美者,可謂舉世無雙,這里存放著偉大的中華民族浩然正氣……吾以為,芷江父老,應當繼續(xù)先祖遺志,盡其所能,全力以赴,修建受降城。以尊重歷史、呈現歷史、憑吊歷史,告慰先烈、激勵后昆。

  7月9日,芷江縣委所有的常委都收到了一封信。準確地說,這應該是一封呼吁修建芷江受降城的文章。作者孔介夫。這是他在他那12平方的宿舍里一氣呵成的。有激情,更有深思。這是真情的呼吁!

  一時間,芷江“震動”了!因為孔介夫的文學功底與一腔愛國之情,給這篇文章注入的文采與真情外,更因為此文撥動了埋藏在芷江人內心深處幾十年的那根心弦。

  “很有必要馬上召開一個常委會。”時任芷江縣委書記的楊序巖與縣長張應權商量道。

  “太有必要了!”張應權說。

  當天晚上,芷江縣委緊急召開了一個常委會議。與10年前不同了,聽說是芷江受降的事,常委們不再愁眉苦臉了,而是滿臉悅色地走進辦公室。

  當孔介夫走進會議室時,現場更是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這是對他文采與真情的肯定,更是對這個全新時代到來的鼓掌。

  “同志們,孔書記飽含深情的信,想必大家都看過了吧!”楊書記微笑著問道。

  “看過了!”

  “看過了!”

  大家點著頭,豎著拇指,還有贊許的目光。

  “孔書記的信,我是一口氣讀完的,寫得有深度、有厚度、有感情,不愧是省里來的,站得高、看得遠啊!今天的常委會主題只有一個,就是討論一下如何加大我們芷江抗戰(zhàn)遺址的保護與宣傳,把我們芷江建設成名符其實的受降城。希望大家各抒己見,暢所欲言。”楊書記說。

  “我談點自己的認識吧!”縣長張應權說,“我覺得介夫同志的信,寫得很有內涵,很有感情,寫到了我們大家的心坎里。這種感情,不是個人的小感情,而是國家情感。我完全贊同介夫同志所提,加大力度保護芷江抗戰(zhàn)遺址。雖然我們芷江是個山區(qū)縣,是個貧困縣,沒錢,但我們有的是決心,有的是信心,我們要一定舉全縣之力修建受降城。”

  “我完全贊同!孔書記說出的是我們大家的心聲,是我們芷江幾十萬人民共同的心聲。大后年就是抗日戰(zhàn)爭勝利50周年了,這是很好的一個契機。我們不僅應該擴建受降園,還要建受降城,而且還在抱著對歷史負責,對后人負責的態(tài)度,把受降城建好,建出我們的豪氣。”副書記熊健說。

  “我完全贊同!”

  “我也贊同!”

  ……

  大家紛紛表態(tài)?,F場一片熱烈。

  “畢竟是為國民黨歌功頌德,地委和省里會不會批,老百姓會不會買賬?”

  也有人提出擔憂。但這種聲音已經很小了,完全被掌聲所淹沒。這個常委會最終毫無阻力地形成統(tǒng)一意見:舉全縣之力擴建受降園,分期建設受降城,向抗日戰(zhàn)爭勝利50周年獻禮;大家有錢的出錢,有物的出物,有力的出錢,為共同完成這一民族的豐碑而努力。

  不久后,芷江縣委、政府就抽調了30多名干部,成立了紀念抗戰(zhàn)勝利50周年修建受降城籌備處,負責受降城的籌建工作?;I備處由縣委副書記孔介夫、段國華,縣委常委、宣傳部長趙婉玉,以及縣領導張自元、梁建昆擔綱,下設建設組、資料組、籌資組、綠化組和辦公室,縣財政千方百計擠出5萬元錢作為啟動資金。

  在宣傳籌備處成立之時,也召開了一個全縣的動員大會,縣直機關和各鄉(xiāng)鎮(zhèn)干部如數參加。動員大會上最重要的一項內容就是發(fā)動全縣的干部職工現場捐款。不管是哪個單位的,也不管職務高低,大家紛紛表達自己的心意。有上千元的,有數百元的,也有幾十元的。不到一個小時,全縣的干部職工就捐了十多萬元。隨后,各縣各單位各鄉(xiāng)鎮(zhèn)相繼深入開展捐款活動,幾乎每一個家庭都盡了自己的一份力量。

  一場轟轟烈烈、浩然正氣的大規(guī)模建設在芷江大地拉開了帷幕!

  于是,芷江那個偏僻、寧靜的山城忙碌起來!

  不光芷江忙碌了,懷化地委、行署,湖南省委、省政府,以及國務院和中宣部都高度重視,非常支持。

  1993年3月5日,懷化地委、行署發(fā)出了《關于在芷江七里橋擴建紀念館和受降園有關問題的通知》,3月15日懷化地區(qū)計委予以立項。同月,全國人大、全國政協(xié)八屆一次會議在京召開,來自湖南的全國人大代表陳邦柱、戚和平等52人,政協(xié)委員劉正、龍禹賢等9人分別向大會提出修建芷江抗戰(zhàn)勝利受降紀念館的建議和提案。7月19日湖南省委、省政府辦公廳下發(fā)了《關于修建芷江受降園的批復》。8月21日,在芷江受降園舉行了隆重的“紀念抗戰(zhàn)勝利48周年暨芷江受降園奠基儀式”。

  1994年2月,湖南省人民政府、省委宣傳部以《關于在我省芷江舉行紀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50周年紀念活動有關問題的請示》分別呈報國務院和中宣部,得到大力支持。4月22日,中共湖南省委辦公廳下達了《關于舉行抗日戰(zhàn)爭勝利50周年活動的批復》。

  芷江人的舉動,得到了海內外媒體的高度關注。

  “‘受降紀念坊’記載的是一個民族的正義戰(zhàn)爭的勝利,是世界人民反法西斯的一座豐碑,凱旋之門永遠為真正創(chuàng)造歷史并推動歷史前進的人民群眾而立。”《人民日報》說。

  “歷史上所稱‘芷江受降’,就是指這一次的受降會談。其后,我政府并有會場前修建‘受降紀念坊’;此外,我政府原本還計劃在原地再擴大修建一座‘受降城’,用以留傳后世,可惜因種種原因而未能實現。民國八十四年就是抗日勝利五十周年,中共正計劃修建一座大規(guī)模的‘受降城’,使炎黃子孫的抗日精神能夠得到發(fā)揚。”《臺灣新聞報》說。

  “芷江受降宣告了侵華日軍的最后失敗,狂妄的日本軍人在此首次中國軍民低頭請降,寫下了中華民族反侵略取得全面勝利的光輝一頁。為再現歷史,昭示后人,一九九三年七月,湖南省正式決定在原有基礎上進行擴建和改造,修建規(guī)模宏大、肅穆的‘芷江受降’……”菲律賓《世界日報》說。

  ……

  這,更是激發(fā)了炎黃子孫的愛國熱情,他們紛紛踴躍捐款捐物。從北國哈爾濱,到南方開放城市深圳,熱情的人們,那真摯的情感匯成了一條激情澎湃的河流,川流不息。

  看吧!顆顆愛心像花兒一樣綻開在芷江大地!像河流一樣匯聚成愛的海洋!

  廣州軍區(qū)部隊捐贈蘇式比斯飛機一架;

  長沙炮校捐贈五四——1式122mm榴炮一門;

  芷江縣廣播電視局捐贈放像機一臺、電視機一臺;

  芷江退休教師捐贈花173缽、花苗5911株;

  中國戰(zhàn)區(qū)芷江總受降主官蕭毅肅遺孀畢文卿(臺灣)捐贈芷江珍貴照片6張;

  陳納德將軍遺孀陳香梅(美籍華人)捐贈珍貴照片105幅,14航空隊祝酒辭一份、書籍10余本,以及人民幣50000元……

  美國、香港、臺灣等海外愛心人士捐款1370美金,31000元臺幣,52200元人民幣;

  北京、黑龍江、湖北、安徽、遼寧、浙江、廣東、深圳等兄弟省市單位和愛心人士捐款54115元人民幣;

  長沙、零陵、益陽、張家界、衡陽等省內兄弟市區(qū)單位和愛心人士捐款61360元;

  懷化地委直屬單位,單位捐款120500元,個人捐款26535元,奠基捐款36815元,懷化地區(qū)曾在芷江工作的老干部及其他人員捐款1470元;

  沅陵、辰溪、溆浦、懷化、新晃、黔陽、洪江、會同、靖州、通道、麻陽等隸屬懷化地區(qū)的各兄弟縣,個人捐款15735.3元,奠基捐款1480元,國土局捐款22000元,個人單寄捐款5556.45元

  芷江縣,個人捐款799011.09元,各鄉(xiāng)鎮(zhèn)捐款519717.5元,相關單位捐款69481.05元……

  參加捐款的有老人,有小孩,有將軍,有士兵,有公務員,有工人,有農民,不論何種身份,他們都是中華兒女,都不忘歷史,熱愛和平;捐款的數目也不盡相同,有的數萬元,有的一元錢,但情感一樣,心向相同。相同的頻率,豪邁的步伐,組成了民族的強音。這聲音,排山倒海,浩然正氣!

  有捐錢捐物的,還有捐贈情感、心血與年華的。老文物江柏永當然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他不僅捐獻了款、情感、心血,還捐了自己的年華。1934年出生的他,到1994年本就該到崗退休了,組織部的退休文件都下了。但面對芷江這片熾熱的土地,面對這片熱火朝天的施工場景,他無法平靜,無法釋懷??粗羌埻诵菝睿劾镲柡瑹釡I。組織部悄然收回成命,用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方式,默默批準了江柏永對三年年華的捐贈。

  ……

  1995年8月23 日,紀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芷江受降50周年暨受降城首期工程竣工典禮在芷江七里橋隆重舉行。

  當天,萬人云集受降城。人們微笑著,歡呼著,與50年前的芷江如出一轍。是啊,受降城首期工程是在原有基礎上征用土地50畝,建成了主軸線“紀念館——受降舊址”和副軸線“凱旋門——受降紀念坊——受降亭”,兩線輝映,使愛國主義得以升華,民族精神得以釋放,抗戰(zhàn)勝利芷江受降這段輝煌歷史得以客觀呈現。

  這晚,又是個不眠之夜啊!回想起建設受降城的幾年歷程,孔介夫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豪情。他情緒激動,感慨萬端,心潮澎湃,創(chuàng)作的沖動油然而生。

  于是,他筆端行云逐流水:

  中國人民抗戰(zhàn)之勝利,乃驚天動地之事業(yè),亙古戰(zhàn)爭之奇觀,曠世絕代之壯舉,彪炳千秋,共存日月。丁丑狼煙,日寇侵華,致我泱泱大國,山河破碎,血雨腥風,哀鴻遍野,烏鳶啄人腸,枯枝伴白骨;激我華夏大地,人神共憤,熱血志士,慷慨捐軀,寧為戰(zhàn)死鬼,不作亡國奴。盧溝橋、呂梁山、臺兒莊,遍地抗日烽火,吞倭于烈焰之神州;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游擊戰(zhàn),一場人民戰(zhàn)爭,陷敵于滅頂之汪洋。

  八年血淚,換得地展眉頭,天露笑臉。太陽旗下之武士道者,終俯首于七里橋下,接受投降備忘錄,交出兵力部署圖。雪民族之大恥,揚炎黃之天威。“慶五千年未有之勝利,開億萬世永久之和平”。芷江受降,實可謂震古爍今、威加萬里、地重千秋。玩火自焚,不義自斃,觀古今中外,蓋無異者。中國之抗日戰(zhàn)爭,世界之反法西斯戰(zhàn)爭,其結局實可明鑒;無論侵略者如何逞兇于一時,然無以其失敗而告終。

  戰(zhàn)爭之災難深重,屈死之冤靈永生。炎黃子孫于前仇似可捐棄,于歷史卻不能忘懷。畢竟為抗戰(zhàn)之勝利,我中華曾付出慘重之代價;三千五百萬軍民之傷亡,六千億美元財產之損失,況且“岡村寧次并未死”。慶祝抗戰(zhàn)勝利五十周年之際,芷江父老,歷盡辛勞;各界同仁,盡其所能,終使此館建成,得以憑吊歷史、告慰英靈、激勵后昆。吾以為,人與人應以善為本,國與國當以和為貴。邦無論大小、國無論強弱,相互尊重,求同存異,和睦相處,共圖繁榮,乃人間之正道。

  嗚呼!吾惟愿:戰(zhàn)爭永息,和平永奠。

 

  B

 

  50年前的8月21日下午,一場舉世矚目的正義與邪惡的博弈在芷江七里橋上演。

  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臨時受降會場設在陸軍總部院內。這是一間不太寬大,面積約七十平方的長方形會議室。

  下午3時35分,侵華日軍總司令岡村寧次指派到芷江接受投降命令的侵華日軍總參謀副長今井武夫,以及中佐橋島芳雄、少佐前川岡雄、翻譯木村辰男,在中方工作人員的引導下,走進會場。

  今井武夫他們在中國陸軍總司令何應欽安排的陸軍總參謀長蕭毅肅將軍對面空著的桌子旁站定后,向蕭將軍深深地鞠了一躬。

  “請坐下。”蕭毅肅沒有答禮,只是冷冷地說了句。

  今井武夫坐下后,橋島芳雄、前川岡雄、木村辰男隨后分別在他的兩旁坐下。

  “本人是接受接受中國戰(zhàn)區(qū)最高統(tǒng)帥蔣中正閣下命令,代表何應欽上將的參謀長蕭毅肅。”沒有寒暄,更沒有客套,會談便在蕭毅肅高聲的自我介紹中開場,“我左邊的這位是中國陸軍總司令部副參謀長冷欣將軍,我右邊的這位是中國戰(zhàn)區(qū)美國作戰(zhàn)司令部參謀長柏德諾將軍。”

  “請出示代表身份證明。”簡要地介紹完畢后,蕭毅肅單刀直入。

  “鄙人是代表岡村寧次作聯絡工作,這次是來聯系訂立停戰(zhàn)協(xié)議準備工作,不是來簽訂協(xié)議的。沒有權利決定,也沒有權利在任何擋上簽字。”在談判桌上與國民黨談判代表打過多次交道的今井武夫開始并沒有把蕭毅肅放在眼里,他避開蕭毅肅的要求,不慌不忙地用有些低沉但還算清晰的聲音首先聲明。今井武夫的這種傲慢在他下飛機的那一刻起就顯露無遺。當時有一名記者用日語問他:請問你此次來芷江請降有何感想?他看著這名用日語問話的記者,突然開口傲慢地說:日本現有陸軍三百多萬,在華一百多萬,如果不是蘇聯空軍的影響,日軍仍可繼續(xù)作戰(zhàn)。日本政府既已接受波茨坦公告,就當服從天皇命令。

  接著,今井武夫又狡詐地繞起了彎子:“日本政府和軍事代表目前正在馬尼拉與盟軍最高指揮官進行停戰(zhàn)協(xié)議,在協(xié)議簽訂前不能任意行動。”

  今井武夫話音剛落,會場一片嘩然。有的驚愕,有的不解,他們面面相覷。有的替蕭將軍擔心怎么面對這突然出現的局面,而更多的則是對今井武夫的狡詐忿忿然。

  此時,今井武夫臉上稍稍露出了點得意之色。他對出現這種局面,自以為掌握了一點主動而有些暗暗得意。他在剛才的發(fā)言中,狡猾地用“停戰(zhàn)”代替“投降”,根本不提“投降”二字。并故意地沒有明確說“在協(xié)議簽訂前不能任意行動”,話中有話地暗示:在日軍沒有和盟軍簽訂協(xié)議前,不僅日軍不能任意行動,而且你們中國也不能任意行動。他有意把“投降”方和“受降”方擺在一同個位置。1892年出生的今井武夫算是個“中國通”了,自從“七·七”盧溝橋事變前就開始任日本駐華大使館駐北平的陸軍助理武官,之后一直被日本參謀本部派駐中國,是日本軍國主義侵華期間的高級軍事特務。從日軍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到戰(zhàn)敗投降,一直是日軍“和平工作”的重要參與者,經常出沒于南京、上海、香港、東京等地,參與籌劃收買汪偽和對蔣介石的拉攏、誘降活動。說他是一個演員更為恰當,他扮演了一個手持橄欖枝、玩弄“和平”的高級特務角色。

  但他低估了他的對手蕭毅肅。出生于四川蓬安的蕭將軍雖然比今井武夫小六歲,但他的愛國情懷,他的聰明才智,決不遜色于今井武夫。蕭毅肅少有大志,每以大丈夫不可無所作為而終老鄉(xiāng)里為念,見國事日非,乃投身軍旅,從軍報國。1917年,他考入云南陸軍講武學校,畢業(yè)后馳騁戰(zhàn)場。1934年,他赴南京參加國府陸軍大學特別班第二期入學考試。因對戰(zhàn)術試題所作答案,與命題教官提供的作為評分依據的標準答案大相徑庭,依例不能錄取。但閱卷組人員認為,此考生主張進攻有理,且提出的方案優(yōu)于原案,便提請考試委員會裁決。經開會討論后,委員會們一致認為,不可埋沒人才,決定破格錄取。后來,因為他頭腦靈活,反映敏捷,有謀有略,能言善辯,成為了何應欽的得力助手。

  對于這突然出現的局面,蕭毅肅非常沉著。他知道,這是今井武夫骨子里不服輸,在兜圈子,耍花招。必須挫敗他們把投降變停戰(zhàn)的企圖,必須剎剎今井武夫的銳氣,不讓他再繞圈子。蕭毅肅在心里暗下決心。

  “剛才我是要你出示身份證明,沒有要你談其他問題,我再說一遍,請交出身份證明書。”蕭毅肅用銳利的眼光緊緊逼視著今井武夫,提高聲音,用不耐煩的口氣威嚴地說。

  在蕭毅肅銳利眼光的逼視下和嚴厲的命令下,今井武夫心里有些發(fā)急,日方翻譯人員剛把蕭毅肅的話譯完,他就急著站起來準備發(fā)言。

  “NO!NO!”美軍參謀長柏德諾十分不滿地對其擺擺手說。

  蕭毅肅瞥了今井武夫一眼,不客氣地說:“請你停止發(fā)言,等英文譯完后再說。”

  這天受降儀式,所有中國方面的發(fā)言,先譯成日文,再譯成英文;所有日方的發(fā)言,都先譯成中文,再譯成英文。

  今井武夫著實被嗆了一口氣,只好狼狽地坐下。他連碰兩個釘子,感到很難受,也覺得很委屈。在他多次與國民黨代表進行秘密談判中,何曾受過如此的窩囊氣,一種喪家之犬的感覺爬上心頭。他不敢再造次,傲慢態(tài)度有所收斂,而直接老老實實地回答蕭毅肅的詢問。

  “我沒有攜帶身份證明書。不過,奉命與貴軍取得聯系的日本軍作戰(zhàn)命令副本帶來了。”待英語譯完后,今井武夫才又站起來,正面回答蕭毅肅的問話。隨即,他要參謀橋島芳雄取出作戰(zhàn)命令副本,雙手呈遞給蕭毅肅過目。

  蕭毅肅接過作戰(zhàn)命令副本看了看后,隨機應變的說:“這作戰(zhàn)命令副本也可作為身份證明書。”

  說完,他又把作戰(zhàn)命令副本退還給今井武夫,開始切入正題:“根據中國戰(zhàn)區(qū)最高統(tǒng)帥蔣委員長八月十六日六時至岡村寧次之電令,要你將中國、臺灣和北緯十六度以北的越南地區(qū)內所有日軍陸、海、空之戰(zhàn)斗序列兵力位置及指揮區(qū)分系統(tǒng)表冊帶來,想必你已帶來,請即交出。”

  “本項電報已經收到,制成的兵力位置圖已經帶來了。因中國派遣軍僅負責指揮中國戰(zhàn)區(qū)日軍,關于臺灣、越南因不屬于本軍指揮,故不十分明了。”今井武夫答道,“但東三省、越南和臺灣的大概情形是可以知道的。”

  但木村辰男在翻譯今井武夫的回話時,自認為今井武夫的前一段話已把話說清楚了,理由也很充分,不必再畫蛇添足,非得滿足對方的要求,自找麻煩?于是,在翻譯時,在中國人面前傲慢慣了的木村辰男自作聰明地把后一句話給省去了。

  “今井少將的話還有兩句沒有譯出來,東三省、越南和臺灣的大概情形是可以知道的。”中方譯員王武立即站起來,嚴肅地指出。

  如果允許鼓掌,現場一定會掌聲雷動。今井武夫心里一陣不舒服,他斜瞟了木村辰男一眼,心里暗暗叫苦:木村啊木村,我知道你一片苦心,雖然你是為天皇著想,想幫我的忙,可幫了個倒忙,弄得我們大家難堪。

  大勢已去,何苦再掙扎!今井武夫只好裝出一副對木村辰南不滿的樣子,無可奈何地讓橋島芳雄奉上兵力部署圖。

  今井武夫奉上的不僅僅中介一張侵華日軍的兵力部署圖,更是宣告了侵華日軍在中國土地上的歷史將不復存在。這不僅是一個歷史的宣告,更是歷史的焦點。

  這可忙壞了攝影記者。幾十個鏡頭,大的、小的,從天空落照下下,從地板上仰照上去,旁敲側擊,都集中到了桌子上的地圖上,和正在按圖解說和翻譯的橋島芳雄和木村辰男的臉上。

  會場一片混亂,蕭毅肅坐在那里紋絲不動。他沒有刻意去阻止,他覺得,應該通過記者們的努力,讓那些無緣到這里的人們去分享這種難忘的歷史時刻。

  10多分鐘過去了。

  這時,蕭毅肅向身邊的冷欣耳語一番后,說:“記者朋友們,請大家稍安勿躁!下面宣讀中國戰(zhàn)區(qū)陸軍總部第一號備忘錄。”

  會場漸漸安靜了!

  “一、本人以陸軍總司令之地位,奉中國戰(zhàn)區(qū)最高統(tǒng)帥特級上將蔣中正之命令,接受在中華民國(遼寧、吉林、黑龍江三省除外)、臺灣及越南北緯十六度以北之地區(qū)內日本高級指揮官及全部陸、海、空軍及其輔助部隊之投降。二、日本駐華最高指揮官岡村寧次投降,應自接受備忘錄之時起,立即執(zhí)行本總司令之一切規(guī)定,在臺灣及越南北緯十六度以北地我內之日軍,亦同此規(guī)定,并由岡村寧次將軍負責指揮該項日之投降……”蕭毅肅字正腔圓地高聲宣讀起這份洋洋千言的備忘錄。

  會場變得肅穆了!就連攝影記者也聽得忘了攝影。今井武夫和他的隨從們卻一臉緊張。

  蕭毅肅的聲音越來越高亢、昂揚了:“岡村寧次將軍于接受此備忘錄后,關于下列事項,應立即對日本陸??障逻_必要之命令:一是要對本總司令所轄地區(qū)所有之日本陸??哲娂拜o助部隊,立即停止一切敵對行動。二是對本總司令所轄地區(qū)內之日本陸??哲娂拜o助部隊,立即各就現在駐地及指定地點靜待命令,凡非蔣委員長或本總司令所指定之指揮官,日本陸??哲姴坏孟蚱渫督道U械,及接洽交出地區(qū)與交出任何物資……”

  而在這肅穆的氣氛中,今井武夫和他的隨從卻不是地從褲兜里取出手帕擦額頭上的汗珠。

  當翻譯用英語念完備忘錄后,蕭毅肅拿出兩張事先準備好的中、日文“受領證”讓今井武夫簽字。同時把備忘錄和附在其上的中國戰(zhàn)區(qū)各區(qū)受降主官分配表遞給他。

  這時,今井武夫向木村辰男嘀咕了兩句。

  “今井武夫將軍要求再詢問幾點。”木村辰男用中文說。

  “我看,這不必吧!”蕭毅肅迅速而果斷地答道。

  今井武夫有些喪氣,但也無奈,他只好用手到褲兜里去摸鋼筆。而就在此時,工作人員遞上了早已準備好的毛筆和墨汁。

  于是,幾十個鏡頭又全部集中在握著筆管,簽名蓋章的今井武夫身上。這一刻,永遠永遠地留在了鏡頭里,也定格成了歷史的永恒。

  “關于日本軍隊投降應執(zhí)行事項,除備忘錄所列各項外,一切有關技術上的細則,另行談話。我們?yōu)橘F官安全起見,以后談話即在貴官住所舉行,前來洽談的為中國陸軍總司令何應欽將軍所指定的中美軍事技術人員。除此以外,不得和他洽談。凡有詢問,希望貴官據實答復,現在請退出。”最后,蕭毅肅如此吩咐。

  隨后,橋島芳雄將擺在今井武夫面前的備忘錄,以及一份收據和二頁電訊聯絡說明書,謹慎地收進皮包。然后,今井武夫才率領他的隨從立正,鞠躬離座。蕭毅肅也不失將軍風度,在今井武夫鞠躬時單獨的站了起來。這是中華民族的仁恕和禮貌。

  散會后,今井武夫已改剛來芷江時的傲慢態(tài)度,面帶戚容,垂頭喪氣地帶領隨員們走出了受降會場。

  走出會場的人們發(fā)現,大家進來的時候明明是滿天的太陽,不知何原因現在已經是陰云密布了。忙得滿頭大汗的記者們迎頭涼風,松快地吐了一口氣。

  西方天空還有晴朗的一角,把陽光邀下西方的山頭。奇怪的是沒有雨,可是在東方的云幕上卻現出了一道七彩虹。

  “虹,中國的虹,中國的吉兆!”一個外國記者伸出大拇指大聲喊道。

  大家聞聲看去,又是一片歡呼!

  是啊,八年多的苦難結束了,但是痛苦的回憶和對于人的戒慎,還象陰云一樣籠罩在中國人民的心頭。人們的希望象彩虹,向他們確定地保證晴朗的明天。

 

  三、民族記憶

 

  A

  歷史的車輪來到了2003年。春節(jié)前夕的一個夜晚。

  “尊敬的蕭慧麟先生:您好!年終了,一定挺忙的吧!記得是九三年春節(jié)給您寄的第一張賀卡,以后每年一張。賀卡不同,祝福相同。我衷心的祝愿你們全家春節(jié)吉祥!下面,我還是向您介紹一下我們芷江受降紀念館近幾年的發(fā)展情況吧!新的世紀,我們紀念館也進入了全新的發(fā)展階段,征集的文物達到了近千件,其中國家一級文物、二級文物和三級文物有百余件。今年,我們還準備利用征集到的飛虎隊的文物和資料,對原中美空軍指揮塔及中美空軍聯隊俱樂部進行保護維修,建成反映飛虎隊援華抗日的專題性紀念館——飛虎隊紀念館……總之,我覺得,作為一個有民族恥辱感的華夏之子,我們應該牢記,1937年7月7日這個日子,牢記盧溝橋這座古橋,牢記十九路軍這個名字。這一天,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中華民族奮起了。作為一個有民族自豪感的炎黃子孫,我們更應該記住,1945年9月2日這個日子,記住密蘇里號這艘軍艦,記住徐永昌這個名字。這一天,中國軍令部長徐永昌上將在商震將軍陪同下,代表中國政府在日本投降書上簽字,中華民族勝利了。作為一個需要牢記中華民族屈辱史和勝利史的中國人,我們還不應該忘記這樣一個日子,不應該忘記這樣一座縣城。1945年8月21日,在湖南懷化的芷江縣城,中國國民革命軍陸軍總司令部參謀長蕭毅肅中將,代表中國戰(zhàn)區(qū)接受日本侵華軍代表的投降……我很幸運地出生、成長、生活在這座英雄的城市。您父親蕭毅肅將軍當年的抗戰(zhàn)史跡、英勇壯舉和浩然正氣,令我們景仰與欽佩。他老人家當年留存下的受降物品,是他自己的,是你們的,也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勝利物證,更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共同記憶。多年來,我們一直在海內外收集當年的受降文物,這既是豐富我們館藏的需要,也是打撈當年中華民族抗戰(zhàn)記憶的急切呼喚。我們真誠期待受降文物的回歸,回歸到它應有的歷史座標,共同為民族為歷史保留珍貴的記憶。這是民族的記憶,更是民族的財富。上述感悟,與先生共勉!”

  寫完信后,吳建宏又認真地檢查了兩遍,在確定無錯誤字和不妥之處后,他又小心翼翼地把信折疊起來,輕輕塞進信封。信封上寫著:臺灣臺北市大安區(qū)羅斯福路四段2號蕭慧麟先生收。十年來,在給蕭慧麟郵寄賀卡時,他總會附信一封,寫上自己的感悟、感想。先是以芷江縣文物管理所一名文物工作者的名義,后來便以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受降紀念館館長的身份。當然,這只是其中的一個小小內容。每年,他不知道要給多少人寫信,要么問候,要么征集文物,已經無法統(tǒng)計清楚了。

  第二天,帶著這位湘西赤子情感與體溫的信與賀卡開始飄向祖國寶島。

  10年前。一天,芷江受降紀念館來了一撥臺灣游客,當時還是芷江縣文物管理所普通講解員的吳建宏負責接待和講解。

  “吳先生,蕭毅肅將軍的兒子我知道呀,好像就住在臺北市羅斯福路。”當吳建宏滿懷感情地講到受降主官蕭毅肅將軍的故事時,一個臺灣游客打斷了他的話,“他兄弟姐妹手頭應該有不少他們父親的遺物。”

  “真的呀!那太好了!”吳建宏興奮得幾乎跳了起來,“麻煩您把詳細地址和聯系電話告訴我。”

  “臺北市羅斯福路,應該沒錯,但具體的地段和門牌號我不太清楚。這樣吧,我回去問清楚后告訴你詳細地址和聯系電話吧!”臺灣游客熱情地說。

  “麻煩您留下電話號碼!”吳建宏生怕斷了這根線。

  以各種手段和途徑收集有關受降信息,已經成為了吳建宏的習慣。從1992年開始講解至今的23年里,他已經記了整整16本,記錄著相關人員的信息以及聯系方式。而蕭毅肅是芷江受降主官,跟芷江緊密相聯,他留下的文物不僅可能多,而且意義重大。其實吳建宏一直牽掛著海峽的那邊,只是苦于一直沒有找到機會。

  那個臺灣觀眾剛到家不久,就接到了吳建宏的電話。這邊剛掛下電話,吳建宏就把電話撥到了臺北市大安區(qū)羅斯福路四段2號。

  “喂!哪位?”海峽那邊傳來了聲音。

  聽到那邊有人應答,吳建宏一陣激動:“喂,您好!請問是蕭慧麟先生家嗎?”

  “是啊!我就是蕭慧麟呀!您是哪位?有何貴干?”海峽那邊說。

  “蕭先生,您好啊!蕭先生,您好啊!我是湖南懷化芷江縣啊!”吳建宏激動地說。

  “哦!芷江!”海峽那邊說。

  “是的,是的,正是芷江。我是芷江縣文物管理所的吳建宏,負責受降坊的文物征集工作。”吳建宏迫不及待地解釋說,“您父親是當年的受降主官,可是作出了杰出的貢獻啊!”

  “你們想要我做什么吧?”海峽那邊似乎有點不高興。

  “我們想征集您父親的相關文物,文獻、證書、勛章、歷史照片、手跡都可以。”吳建宏說。

  “這可能不太好吧!我父親的東西很珍貴的,臺灣許多博物館都來征集過,我們都沒有捐出去,更不要說大陸了。”海峽那邊說。

  吳建宏連忙解釋說:“蕭先生,您放心,我們這里有專人看管,防潮、防干、防塵、防火,以及安保設施都做得非常好。”

  “對不起,吳先生,以后再說吧!”海峽那邊不樂意起來。

  聽到海峽那邊傳來“嘟嘟”的聲音,年輕的吳建宏傷心得淚水都快落下了。

  怎么辦?

  是在海峽的這邊痛罵對方一頓后,然后再老死不相往來!還是不斷打電話,努力地說服人家!

  不!他心有不甘。蕭將軍的兒女不應該鐵石心腸,我們同祖同根,血脈相連,文化相通,不存在文化上的差異,也不存在情感上的排斥。應該還是了解不夠,缺乏溝通,存在誤解。話又說回來,你就打了個電話,人家憑什么就相信你,就把那些珍貴的歷史文物捐贈給你。再說,你芷江受降紀念坊到底是什么樣,人家一點也不知曉啊!

  碰壁后冥思苦想的吳建宏,似乎茅塞頓開。

  他決定不再打電話了,那樣不僅讓人家為難,也會讓人家反感。他決定每年給海峽那邊寄賀卡寫信,傳遞情感與心聲。于是,從此后的十年里,他年年春節(jié)前寄賀卡寫信,從未間斷。賀卡是對春節(jié)的祝福,而信卻是對受降紀念館(1995年后改為抗日戰(zhàn)爭受降紀念館)最新變化的介紹,還有期盼與邀請。在信中,他每年還發(fā)出邀請,邀請他們兄弟姐妹到大陸來,到芷江來,到他們父親曾經主持受降的受降紀念館來。

  “祝蕭慧麟全家春節(jié)吉祥!”

  “春節(jié)來臨之院,向你們全家致以新年的祝福,海峽兩岸永遠是一家,期盼著不久后我們相聚。”

  “祝新年快樂,并愿您全家幸福吉祥,前程似錦。 ”

  ……

  賀卡飛過海峽,帶著一句簡單的問候、一聲普通的祝福,承載著吳宏建的真摯情感和美好祝愿。

  一晃就是10年!

  但這次,海峽那邊沒有再讓吳宏建等待。春節(jié)前寄的賀卡和信,春節(jié)后他就接到了蕭慧麟從美國打來的電話。

  “喂,您好!請問是吳宏建先生嗎?”

  “我是吳宏建。您是?”

  “我是蕭慧麟,蕭毅肅的兒子啊!”

  “啊!蕭先生!真的是您嗎?”

  “真的是我!這么多年來,雖然我一直沒有回你的信,但你寄的賀卡和信我都收到了。即使這幾年我移居美國,但我的兄弟也把你的祝福傳遞給了我。說實話,你們這么多年以來持之以恒,這種責任感和使命感深深的打動了我們。感謝你們?yōu)闅v史正名!”

  “沒有,我們還做得不夠,我們只是想讓您更加了解我們,了解我們的受降紀念館。感謝您對祖國的關注與關心!”

  “我已經很了解了。我們已經決定,今年去一趟大陸,把家父的相關文物、文獻、證書、勛章、歷史照片、手跡等全部捐給你們受降紀念館。”

  “太好了!太感謝了!我們在芷江期盼著你們的到來!”

  ……

  三個月后,吳建宏與蕭慧麟在芷江緊緊相擁。這不是兩個人的相會,而是兩岸的相會,更是歷史的重逢。

  蕭家兄妹不僅捐贈了受降文物400余件,甚至還將陳納德將軍親手繪制并贈給蕭毅肅將軍的《飛虎隊鷹擊長空,痛擊日寇》水彩畫,特意從美國圣地亞哥博物館取出,送到芷江。

  “這些東西不再屬于蕭家,它屬于中華民族。”蕭慧麟動情地說。

  面對這一幕,性格堅毅的吳建宏不知道說些什么好,任由淚水滑落。

  1987年,芷江受降紀念坊增添了一名年輕人的身影。他在芷江縣文物管理所所屬的受降紀念坊這個文物點當勤雜工。瘦瘦矮矮的個頭,就像路邊的小草,難以引人注目。這個年輕人就是吳建宏。

  雖然他才二十歲,但干的事情真不少,綠化工、清潔工、保安兼炊事員,什么都干。天蒙蒙亮,他就拿起掃巴,把紀念坊四周上萬個平方的地方打掃得干干凈凈,并查看一番紀念坊是否安然無恙。白天,游客前來參觀時,他的精力就放到院子里的樹草身上了,要么栽樹,要么給樹草施肥、澆水、殺蟲,修剪枝葉。施肥倒好說,紀念坊里有個簡易廁所,游客來此參觀時,總會留點“肥料”。要命的是植樹和挑水,當時紀念坊內沒有打井,而院內又沒有小溪,他只得跑到幾百米外的河里挑。自己洗澡和生活用水倒好說。要洗澡了,跳到河里可以洗個夠;要喝水了,挑兩桶回來可以喝上幾天。但樹草隊伍龐大,特別是剛到這里安家的樹草,胃口大啊,他就是一天到晚不休息,也挑不過來啊。“不能怪我懶,我實在是挑不過來,但我會盡力多挑點。”他喃喃地向樹草道歉。于是,他每天挑得滿頭大汗。最開始,他還得自帶干糧。后來,所里索性在這里搭了一間木房子,屋頂蓋的茅草,屋內建了個灶臺。于是,吳建宏又自力更生起來,屋外開出了兩塊菜地,屋內生起了炊煙。白天累得個半死,晚上他又當起了保安。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在為他點燈,山里動物的叫聲在為他的步伐伴奏。

  即便如此,他并未感到孤獨與寂寞。為什么?不為什么,就是熱愛。他是前不久從縣水泥廠解體分流來到文管所的。別看他年輕,但他在水泥廠干得相當不賴。干了不到一年,他就從一名普通工人升調為車間副主任,同時還兼著廠里的團支部副書記。水泥廠解體分流的時候,領導出于愛才惜才考慮,把他推薦到了幾家單位??吹叫』镒油?yōu)秀,好幾家單位都向他伸出了橄欖枝。這其中就有煙草公司和文管所。后來,聽說他選擇了文管所,他的不少親戚朋友都罵他是豬腦殼,西瓜不撿,去撿芝麻。他回答說,我個人比較喜歡人文科學和歷史。聽他這么一說,有人指著他的腦袋說,你啊,真是個木魚腦袋呢,這年頭現實得很,誰還真正會為了自己的信仰與追求,而放棄金錢呀!吳建宏傻傻地笑了。年輕的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想做什么,該做什么。

  “那個瘦瘦的小伙子是紀念坊的勤雜工,專門打掃衛(wèi)生,給樹木施肥澆水的。”

  “傻子,干這個有啥出息,干點別的多好!”

  ……

  總有人在他后面指指點點。

  “小吳,就算你把受降坊的事做了,累死了,好處也輪不到你。你知道為什么嗎?你是從企業(yè)過來的,還是工人身份,機關和事業(yè)單位是很講官本位的。在這里,你只有干活受氣的份,沒有加薪提拔的機會。人家干部身份的,就算天天在辦公室看報紙喝茶閑聊,他也能論資排輩地當個股長科長的。”

  “你在這里盡干些這樣的事,無異于慢性自殺,浪費生命!”

  ……

  也有關心他的領導和親戚朋友如此對他直言不諱。

  吳建宏畢竟年輕啊,年輕就會定力不夠,容易思想波動。

  那天,他有點失落地把自己的苦衷向母親傾訴。十四歲那年,父親就去世了。不久后,母親的單位也垮了,下崗了。為了供他們兄弟三個上學,母親白天給人家當保姆帶孩子掙錢,晚上加班糊火柴盒、做蘭花豆掙錢。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吳建宏很小就勤工儉學,暑假賣冰棍,寒假做藕煤,平常晚上在家?guī)湍赣H做蘭花豆,從未閑過。

  “當工人怎么啦,就低人一等啦!人家說什么,那是人家的事,你不要管那些,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干好你的本質工作。媽也不指望你大富大貴,干一行專一行,穩(wěn)穩(wěn)妥妥過日子就行了。都擠破頭皮去當干部,誰來當工人農民?就在受降坊安心干,好好干吧,錢不多,但有意義。再說啦,你不是喜歡歷史嗎,在這里工作可以讀到很多歷史書,了解很多歷史知識。”母親安慰兒子說。

  母子連心,最了解兒子的莫過于母親了。兒子打小就喜歡看書,成績也一直很優(yōu)異,最喜歡看歷史類書籍。1983年的一天,還在上高一的兒子從東街到北街去打醬油,偶然看到了修復受降紀念坊的石匠們正在刻牌坊上的對聯。“克敵受威加萬里,名城攬勝地重千秋”,“得道勝強權百萬敵軍齊解甲,受降行大典千秋戰(zhàn)史記名城”……他越看越入迷。這些對聯不僅對仗工整,更是恰如其分,氣勢如虹。當時他就想,芷江應該好好弘揚這段歷史,假如以后能夠從事這方面的工作該多好啊!讓他覺得有點遺憾的是,兩年后受降紀念坊落成典禮時,他因為在賣冰棍,沒有擠進人山人海。

  兒子點著頭。

  “我們家本來是江西的,因為當年日本鬼子轟炸江西,你婆婆(奶奶)帶著你父親和你叔叔逃難到湖南,最后落腳在芷江。沒想到來到芷江后,日本鬼子又轟炸芷江,很殘暴。你婆婆和你父親多次躲避,才死里逃生的。日本鬼子的罪,要好好記住。”母親已經不知道是多少次跟兒子講國恨家仇了。

  兒子心里又泛起了一陣漣漪。

  于是,吳建宏又安安心心地回到了紀念坊。他干得更帶勁了。白天,揮汗如雨地工作。晚上,如饑似渴地通讀各類歷史書籍,特別是抗戰(zhàn)史方面的書籍,不光看,他還做讀書筆記。他成了政協(xié)文史委和圖書館的常客,能借的就借,不能借的就買?!吨袊箲?zhàn)畫史》《今井武夫回憶錄》《日軍侵華八年抗戰(zhàn)歷史》《陰謀農家今井飛回南京》《芷江受降記》……一些抗日書籍幾乎都是那時候看完的。

  書本的力量無窮無盡,它足以改變一個人的選擇。

  一次,他與一個女孩戀愛了。女孩喜歡他,他也喜歡女孩。然而,他們的交往卻遭到了女孩父母的堅決反對。女孩是縣物資局,父母也是物資局的,父親是一個部門的經理,母親是一個部門的黨支部書記。“要長相沒長相,要個頭沒個頭,要家境沒家境。上個班吧,還是在破破爛爛的文管所下在的紀念坊,要待遇沒待遇,要權力沒權力,還是在鄉(xiāng)下。”在計劃經濟時代,物資局可是大紅大紫的單位啊,說起話來自然財大氣粗??粗畠悍挪幌逻@段戀情,女孩的父親對吳建宏說:“小吳,如果你能調到鹽業(yè)公司或是物資局的其他單位,我們就反對你們交往。”吳建宏說:“叔叔,您的這個要求我很難做到。一是我喜歡在紀念坊上班,我喜愛歷史。二是要調進物資局非常難。”女孩的父親火了:“歷史能當飯吃嗎?告訴你,像紀念坊這樣的單位,可有可無,沒準到哪天就撤銷了。物資局多好的單位啊,工資高,要吃的有吃的,要喝的有喝的,要用的有用的,人家都擠破頭往里鉆呢。”吳建宏卻心平氣和地說:“叔叔,紀念坊雖然是個貧窮單位,但卻很有歷史意義,我不想離開這里。”女孩父親說:“不離開,就不要再跟我女兒來往了。”最終,吳建宏傷心地選擇離開。他知道,愛是相互的,她有她的選擇權力,我也有我的選擇權力。抹去淚水,吳建宏又認真地看起歷史書籍來。而后來,物資局因不能適應時代發(fā)展的需要被取消了,但紀念坊卻越來越紅火。

  是金子總會發(fā)光的。再后來,吳建宏轉干了。懷化市的一個領導看中了他,說小伙子又能干又機警,調到市政府辦公廳當秘書去吧。對于一般人來說,這無異于天上掉餡餅,只要調到市政府的辦公廳,就走上了仕途,將來弄個副縣長、縣長當當,是輕而易舉的事。但這個吳建宏卻不一般,面對如果巨大的誘惑,他卻猶豫了。他怕!不是怕當官,也不是怕當不好,而是怕上了那條船,就再也回不了這條船了。最終,他遵循了自己的內心,繼續(xù)留在受降紀念坊。“這個書呆子,真是傻到家了,古往今來,哪有不愿當官的啊!”那些期盼當官、不熱愛歷史的人,當然無法理解吳建宏的內心世界,他們整天工于權謀,哪里會感到歷史中有無窮的魅力呢。

  書籍是思想的種子。書看多了,吳建宏想得多了,對許多問題,甚至歷史事件和問題,都有些見解了。有了想法和見解,老是憋在心里難受啊!“要是哪天能當上講解員,那又該多好啊!”吳建宏美美的想著。那時,當上講解員,是他人生最大的夢想。因為那樣就可以把自己的理解和想法,向游客傾訴,通過游客向社會傳遞。

  可那時受降紀念園面積還不大,也只有受降堂和紀念坊兩棟建筑,加之來參觀的人三三兩兩,并且這里也還只是文物管理所的一個點,根本就沒有專業(yè)的講解人員。若是領導或重要客人來了,所長江柏永就充當起臨時講解員。只要有領導或重要客人來,吳建宏就會跑到靠近紀念坊最近的樹草處澆水施肥。江所長講解時,他就裝作干活的樣子,使勁地豎起耳朵聽。江所長朝他看時,他就使勁地揮起手中的鐵鍬,干得很賣力;江所長的目光移開時,他的耳朵又豎了起來。他們到受降堂參觀時,他的活也干到了受降堂附近。漸漸地,他發(fā)現,老所長并不是個老大粗,講解起來也是很有一套。他針對不同的對象,講解的形式和內容都所不同。一到晚上,他就把白天“偷”學的內容消化和整理在筆記本上。久而久之,他筆記本就記得滿滿當當的了。受降坊是怎么講的,對聯是怎么講的。給領導是怎么講的,給軍人是怎么講的,給學生又是怎么講的。給日本客人是怎么講的,給美國客人又是怎么講的……不光消化和整理,他還注意研究,進行挖掘、升華和提高。這時,他才會發(fā)現尊敬的老所長講解得也并不是那么盡善盡美,有些地方講得并不細致、透徹、完整。受降歷史太多太多的細節(jié),都應該公之于眾呀!

  要當一名合格的講解員,普通話這關至關重要。湖南方言本來就很難懂,更何況吳建宏從未離開過湘西的大山,從小到大都是講的芷江話。首先克服了自己的思想障礙。敢講了,臉皮厚了,敢得不好,也不怕人家笑話了。其次刻苦學。他努力弄清字詞的正確拼音,也就是讀音,如有些字必須分清前鼻音和后鼻音,還有“l、n”這樣的鼻音。只有這樣,普通話的發(fā)音才標準。為此,他還下狠心買了一臺錄音機,只要有時間就聽教材里的錄音,聽那些標準的發(fā)音。再次就是多讀。白天干活的時候,他一邊干活,一邊自言自語把自己當作講解員,模擬向游客講解。晚上抽時間讀報紙,讀書籍。

  “所長,我也參加講解吧!”一次,紀念坊來了一個日本代表團,吳建宏自告奮勇地說。他們都是轟炸過芷江的日本老兵,是到芷江來懺悔的。吳建宏一是想看看老所長是如何給這些犯下滔天罪行的日本人講解的,二是他覺得自己有好多好多的話要說,要是有機會向他們講解該多好啊。

  “先把你的本質工作干好吧!栽好樹,種好花,澆好水,施好肥。有時間了,就練練字,看看書。你看你那字寫得呀,簡直沒法看,根本就不像個高中生寫的。”江柏永板著臉訓斥道。

  本來江柏永樣子就有點嚇人,發(fā)起脾氣來,更是讓人有點瘆得慌。吳建宏沒有再多說,只得灰溜溜地干活去了??陀^說,所長的話既刺激了他,也激勵了他。當天晚上,他就氣憤而懊惱地握起鋼筆,練習寫字。“科學家人造衛(wèi)星都能造出來,我就不信寫不好字。”吳建宏決定從正楷練起,描字帖,每天晚上從學習歷史的時間里擠出一個小時練字。

  對歷史的學習和研究上,他更加深入了,不再局限于對老所長講解的消化和整理了,開始發(fā)現和總結新觀點了。特別可貴的是,他還把自己的視野放得更寬了,不僅學習歷史,還有意識地買了些關于人文、風情、建筑、美學等方面的書籍看。遇上不懂的專業(yè)術語,他就查《辭海》《辭源》《辭典》等工具書。比如美國兵營的房子,大家都叫雙層魚鱗板木房,吳建宏就從建筑學的書籍中找到了準確的表達,叫井桿式房子。再比如,受降紀念坊,大家都叫牌坊,但他從建筑學進行分析研究,發(fā)現這個牌坊在朝向、造型,以及紀念性、傳統(tǒng)性等方面,都極具考究。“烽火八年起盧溝,受降一日落芷江;八年血淚流江海,一紙降書落芷江。”吳建宏還用一首詩概括出芷江在世界、中國那段沉甸甸歷史中的地位。

  漸漸地,到受降紀念坊來參觀的人多了,而江柏永只有重要客人來時才到這里講解一番。于是,吳建宏偷偷地給游客當起了講解員。一次,來了幾個四川游客,他放下水桶,又主動當起了講解員。他沒有就事論事地只講芷江受降,而是打開思維,放開視野。他說,芷江與重慶淵源深遠??箲?zhàn)時期,日軍企圖一舉搗毀芷江空軍基地,解除空中威脅,并伺機進逼四川,威脅國民政府的陪都重慶,以此挽救失敗的命運……吳建宏并不知道,在他講得津津有味,四川客人聽得入神之時,在附近的一個角的老所長江柏永正在發(fā)自內心的微笑呢。

  “小吳,7月16日,總參謀長要來紀念坊參觀指導,準備讓你一起參加講解。我負責講解受降紀念坊的情況,你負責講解受降堂的情況。”1992年7月初的一天,江柏永對吳建宏說。

  吳建宏受寵若驚,吱吱唔唔地說:“我——能——行——嗎?”

  “怎么不行?你講得挺好的啊,比我講的好。”江柏永拍了拍吳建宏的瘦小肩膀說,“好好準備,只能成功,不準失敗。”

  “好嘞,所長!”晃過神來的吳建宏欣喜地答應著。他也為長時間對所長心存怨恨而深深自責。

  總參謀長參觀受降堂時,他講解流利,頗有見解,首長的微笑與握手,便是最好的褒獎。

  不久后,曾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在中國作戰(zhàn)的美國志愿航空隊(“飛虎隊”)的指揮官,有“飛虎將軍”之稱的克萊爾·李·陳納德中將的夫人陳香梅來芷江參觀。吳建宏講得感情豐富,有血有肉。他說,抗戰(zhàn)期間,駐芷空軍對日作戰(zhàn)上千次,從芷江機場出發(fā),在中國各地上空狠狠打擊日空軍,摧毀日軍機場,擊落摧毀日機上千架,破壞日軍交通線,炸毀敵船和車輛無數,毀壞日軍倉庫軍用物資不計其數,常使日軍地面部隊損失慘重。特別是陳納德將軍率領的美空軍飛虎隊進駐芷江后,中美空軍更是大顯神威,給日空軍和日軍地面部隊及設施,進行了毀滅性打擊。

  “陳納德將軍用槍戰(zhàn)擊落了太陽旗,用槍戰(zhàn)保衛(wèi)了芷江城,陳納德將軍永遠活在芷江人民心中。”吳建宏說。

  聽到這里,陳香梅眼里滿噙淚水,哽咽得說不出話,不停地點著頭。

  后來,陳香梅再次故地重游,并寫下兩首情深意切的詩:

  春暖三湘杜鵑紅,鐵鳥飛來展雄風,芷江本是英烈地,中美情誼五十冬。

  又見山城散柳棉,歲華勿勿百感牽。舊雨新知懷故事,抗日血淚莫忘情。

  從此,吳建宏圓夢了,走上了講解員之路。至今,雖然他先后擔任文物管理所副所長、受降紀念館副館長、館長,但不論身份和地位如何變化,他的講解員身份一直沒變?,F在,只要有重要嘉賓前來參觀,他依然會沖在最前面,津津有味地向人們講解芷江受降這段非凡的歷史。

  這個草根出身的文物工作者,不只想著當講解員,也開始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責任感、使命感和緊迫感。

  關于抗日戰(zhàn)爭,國內有很多文字、照片等文獻資料,目前他們已經擁有建筑面積3000平方米,收集了文物藏品3000余件,其中國家一級文物30余件,二級文物30余件,三級文物130余件。但在相當長時間內,視頻資料卻是空白。這讓他很著急。

  上個世紀90年代初期,受降紀念坊擴建成受降城時,吳建宏是資料組的。在征集文獻資料時,他們偶然發(fā)現了兩份紀錄片海報。當他們細看后,幾乎同時興奮起來。這是抗戰(zhàn)勝利后,重慶民眾影劇院和國泰影劇院加映新聞紀錄片《芷江受降——降使今井》的海報。“既然當年有這個新聞片,這段歷史應該有視頻記載。”吳建宏堅定一個信念,反映當年日本在芷江向中國投降的視頻資料一定保存于世,一定要想辦法找到它。“如果這個東西能夠找到,終生無盡憾啊!”它可是鮮活生動的珍貴的民族記憶呀!

  吳建宏和同事沒有猶豫,他們發(fā)現這個海報的第二天就動身去了重慶,把重慶博物館和圖書館翻了個遍,就是找不到這段視頻的影子。吳建宏他們沒有氣餒。“不在市館,是不是在省館呢?”他們想著,便登上了開往成都的列車。一番苦找之后,省館也沒有。怎么辦?吳建宏和同事坐在馬路邊抽起悶煙來。

  “走,我們再回重慶,我就不信找不到這個紀錄片。”吳建宏把煙一丟,對同事說。那時的吳建宏還年輕,固然思想不成熟等方面的問題,但他那股執(zhí)著勁卻非常值得敬佩。

  返回重慶后,他們又重新調整思路,地毯式地把重慶博物館和圖書館查了一遍。還是沒有!怎么辦?公家沒有館藏,是否會有私人收藏呢。于是,他們又滿大街的打聽搞收藏的人。好不容易找到收藏的人吧,有些人卻心存芥蒂。有人以為他們是騙子,根本就不搭腔,有的搭腔了,卻態(tài)度冷漠。但這些對吳建宏來說,都不叫問題。他想得很明白,人家跟你一不沾親, 二不帶故的,憑什么?但更多的人,給予他們的是熱情和對那段歷史的情感。“應該有的,我年輕的時候看過這個紀錄片,當時可興奮了!”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大爺微笑著說。“我聽我父親說過,當時全國人民歡心鼓舞,重慶市都掙破頭皮地看這個紀錄片呢?”一位中年知識分子說……又是一番艱辛的尋找。還是沒有!“小伙子,你們怎么不到北京去找找呢?四川沒有,沒準北京的館里有啊!”吳建宏他們沒錢坐飛機,只得坐上開往北京的綠皮火車。那時火車都慢,而吳建宏他們卻心急如焚,他們恨不得把火車變成火箭,一下子飛到北京。漫長的煎熬后,他們首次來到了偉大祖國的首都北京。到首都北京天安門看看,這是他們兒時就有的夢想。國家博物館就在天安門。“還是先找紀錄片吧!要是找不到,對不住領導,更對不住歷史啊!”他們決定先去找紀錄片,再細看天安門。他們誠惶誠恐地走進了國家博物館。但國家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并沒有他們想象的那么“高貴”,而是非常“平易近人”的幫助著他們。還是沒有!他們只得粗略地看了一下天安門,照了張快相,就趕緊奔赴國家圖書館了。熱情的北京市民告訴他們,到國家圖書館,要先從前門坐地鐵,再倒一趟公交車才能到。他們在前門上了地鐵,這是他們平生第一次坐地鐵,不要說坐地鐵,就是公交車也沒坐過幾次。當他們到達那站時,忘記下車了。這可怎么辦?地鐵不像公交車,喊一聲司機能聽見。但他們很快就發(fā)現,這是環(huán)線地鐵,轉一圈之后,還可以到那個站。再后來,有熱情的北京乘客告訴他們,可以在任何一個站臺下,然后坐反向的地鐵,回到剛才你們要下的站。那個乘客還告訴他們,只要不走出站臺,就不會另收費了。吳建宏他們決定不坐反向地鐵了,就轉一圈,好好享受享受這舒適的地鐵……

  雖然最終吳建宏他們帶著遺憾離開北京,但他堅定了一個信念:芷江受降這段歷史還活在了許多中華兒女的心中,這段紀錄片也一定還存在,一定能夠找到。

  1999年,吳建宏當上受降紀念館館長后,他的這種緊迫感更加強烈了,他甚至都感覺有種罪惡感了。這時,他尋找紀錄片的視線,轉移到了海外。

  他很自然地最先想到臺灣。開始,他通過朋友幫忙打聽和尋找,但海峽那邊一直沒有傳來佳音。他不死心。不是怕朋友辦事不細致與貼心,他知道,任何一個人的思維總會有誤區(qū)和死角,或許紀錄片就躺在那個死角里。

  2005年,機會來了。11月,國臺辦組織了一批文物工作者到臺灣訪問,吳建宏有幸參加。一到臺灣,他就“脫離”組織,滿懷希望地直奔臺灣國史館和黨史館,一頭扎進浩瀚的歷史之中。然而,當他從歷史的海洋中浮了水面時,卻是一臉沮喪。他又拜訪了幾個受降親歷者及其后代,仍舊沒有音訊。這次臺灣之行也并非一無所獲,他還找到了不少芷江受降的照片,也結識幾個當年芷江飛虎隊員的后人,還收集了相關資料。但他心中的那塊石頭仍然沒有落地。這個紀錄片,難不成長了翅膀,飛到太空去了。

  美國!或許美國有。他又把目光和精力投向了太平洋彼岸。這些年來,美國一些研究所、檔案館等相繼解密二戰(zhàn)相關文件資料,蔣介石日記也原封保存在胡佛研究所,美國可能有。

  帶著尋找原始視頻的使命,2006年10月,吳建宏來到美國。在美國17天,他一頭扎進華盛頓、紐約等地的資料館、檔案館里,但還是無功而返。

  回國后,他總有種不踏實的感覺。語言方面的障礙,對英語的陌生,讓自己的搜索能力大打折扣。是與美國各種館里的工作人員交流存在問題,還是搜索的方式存在問題,他天天在心里琢磨著。

  2013年的一天,他把自己的苦悶跟一個教英語的老師說了。

  英語老師問他,吳館長,你是按什么搜索的。吳建宏說,我是按芷江的拼音縮寫“ZJ”搜索的。英語老師想了想說,你這樣搜索,按我們的理解,是沒錯,但美國對芷江的英文表達還有一種,縮寫是“CH”。吳建宏臉色都變了,是嗎?這是我工作上的漏洞啊,我當時怎么就沒想到呢?早跟你說這個事就好了。吳建宏深深自責起來。

  “喂,我是吳建宏啊!”吳建宏當即撥起了越洋電話,打給一個在美國工作的朋友。

  “哪位?”對方睡夢中接到電話,自然不太高興。

  “我,吳建宏呀!”吳建宏幾乎在電話里大聲吼叫,生怕人家聽不見。

  “兄弟,你別在深更半夜打電話來好不好!”朋友說。

  吳建宏還理直氣壯地說:“現在不才下午二點多嗎!”

  “兄弟,我這里是華盛頓,與北京時間有十三個小時的時差呢。”朋友說。

  吳建宏一摸頭,猛然醒悟起來,哈哈大笑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忙昏頭了,忙昏頭了。既然已經把你吵醒了,就干脆把想說的都說了吧!”

  “說吧!”

  “你明天趕緊到美國國家檔案館幫我查個資料……”

  第二天,期盼了20年的佳音傳到芷江。朋友告訴吳建宏,這段視頻記錄了日本代表從下飛機到簽署投降備忘錄的全過程,由當時作為盟國代表的美方人員用8毫米攝像機拍攝下來。由于這段視頻沒有字幕,沒有聲音,就連美國國家檔案館的工作人員都不知道這就是芷江受降的原始視頻。

  吳建宏欣喜若狂。他立即辦理前往美國的有關手續(xù),準備客客氣氣堂堂正正地把這個紀錄片接回祖國,接回它的故鄉(xiāng)。請這個紀錄片回國的過程,雖然有些小插曲,但謝天謝地,總體還算順利。這年10月,這個鮮活地記錄著中華民族視頻的紀錄片回來了,悄悄地回到了芷江。

  回到家,吳建宏他們便迫不及待地小心翼翼地打開這段存封了近70年的歷史。整段視頻資料長20多分鐘,分為5個章節(jié),比較清晰地記錄了日本在芷江向中國投降的揚眉吐氣的歷史場面,也記錄下了日本投降代表緊張擦汗等珍貴片段。雖然這段視頻是黑白畫面,且無聲,也無字幕,但吳建宏他們看得熱血沸騰,熱淚盈眶。

  2014年7月6日,新華社發(fā)出“芷江將首次公布日本向中國投降原始視頻”的新聞稿;7月7日,中央電視臺播出了3分鐘的原始視頻資料;7月8日新聞聯播播出了3分12秒的視頻資。

  這段視頻,是日本向中國投降的重要證據,是正義戰(zhàn)勝邪惡的見證,更是全世界愛好和平的人們的重要財富。剛一播出,人們紛紛點贊,這一新聞成為當天最為轟動的新聞,網上點擊量每小時突破10萬。

  吳建宏的心很大,他不僅只是想把芷江受降的真實歷史告訴每一個中國人,他還要讓歷史告訴未來,要芷江與世界“連線”。為了成功申報全國愛國主義教育示范基地、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國家紅色旅游經典景區(qū)等頭銜,他20多次進省城,10余次上北京,奔波行程八萬里,歷時數十天,數次碰壁,破費上萬元,不知浸透了吳建宏他們多少的辛酸與汗水。特別是申報國家紅色旅游經典景區(qū),更是遇到了瓶頸。面對吳建宏他們的申請,省委宣傳部和中宣部都曾矛盾、糾結過,但在痛苦的掙扎后,他們最終走出了思想的樊籬。有關文件規(guī)定,將1840年以來170多年之間的中國近現代歷史時期,在中國大地上發(fā)生的中國人民反對外來侵略、奮勇抗爭、自強不息、艱苦奮斗,充分顯示偉大民族精神的重大事件、重大活動和重要人物事跡的歷史文化遺存,有選擇地納入紅色旅游范圍。

  為了讓世界了解芷江受降的歷史,吳建宏積極呼吁,絞盡腦汁的想點子,參與組織承辦了四屆舉行過國際和平文化節(jié);他還要把日本投降的原始視頻作為世界文化遺產申報……他想做的事太多太多了,他最擔心的也不是困難與艱辛,那算不了什么,而是時間,時間過得太快,時間太不夠用了,如果不快馬加鞭,恐怕這一生就很難到達靈魂的彼岸。

  哦!責任、使命與擔當,原來就是在艱難困苦中對高尚靈魂的追求,就是毫無保留的奉獻與燃燒!

 

  B

 

  1945年8月17日上午,南京。國民黨高層的一個緊急會議。

  “諸位好!我也談點自己的看法吧!我認為受降地點不宜放在江西玉山,剛才有同仁說放在上饒,也不太合適。我倒是建議把陸軍總部從昆明推進到湖南的芷江,在芷江進行受降。”駐華美軍中國戰(zhàn)區(qū)參謀長魏德邁將軍表情凝重地說,“理由有兩點。其一,芷江是中國西南后方的軍事前沿重鎮(zhèn),僅團以上駐軍就有近百個,全部美械裝備的新六軍也駐在芷江。這里不僅是重要的軍事基地、部隊訓練中心基地和軍用物資集散地,而且有盟軍在遠東的第二大機場,有著雄厚的空中實力,還有便利的陸地運輸線。這樣既便于警衛(wèi),更便于今后受降部隊的機動。其二,今年春末夏初,日軍以八萬兵力發(fā)動了以奪取芷江機場為目標的‘芷江作戰(zhàn)’。這次作戰(zhàn),日軍喪師折兵,傷亡三萬多人,慘遭失敗??梢哉f,這是貴軍對日作戰(zhàn)以來在中國內地打的規(guī)模較大的一次硬仗,也是一次勝利的會戰(zhàn)。芷江就是勝利的象征啊!我認為,把受降地點改在芷江,既可剎剎日軍的傲慢,又可在心理上對日降使產生一定的壓力,有所戒懼。”

  身材高大,平靜而性情溫和的魏德邁,是盟軍中國戰(zhàn)區(qū)第二任參謀長。他是個有勇有謀之人,就連馬歇爾都欣賞他的策略、才智、精力和正確的戰(zhàn)略判斷。

  “魏德邁將軍的這個建議可取,也可行!”

  “我贊成魏德邁將軍的提議。”

  “我也贊成!”

  魏德邁的發(fā)言,征服了會場大部分國民黨高級將領。

  “可我們要求岡村寧次派人到江西玉山的電報已發(fā)出,岡村寧次也復了電,答應派員到杭州等候命令再飛玉山,這潑出去的水怎么收回來呢?”有將領問。

  “怎么辦?”蕭毅肅將軍說,“就說玉山機場目前不能使用,難道日本人現在還敢問是什么原因不能用?”

  當天下午,蔣介石如此致電岡村寧次:“八月十七日電悉,玉山機場目前不能使用,改為湖南芷江機場,何時起飛,另行通知。”

  兩個多月前,湘西大地還是硝煙滾滾,戰(zhàn)火連天。

  4月9日,日軍第六方面軍第二十軍團司令坂西一郎,率135架飛機,8萬軍隊,由益陽、邵陽、東安三路向芷江進攻。這年2月25日,由于中美空軍混合大隊炸掉了防衛(wèi)嚴密的日本皇宮,日本大本營大為惱火,立誓要拔掉這顆“釘子”,于是策劃并下達了攻占芷江,破壞其航空基地的作戰(zhàn)命令。

  中國軍隊參戰(zhàn)的有九個軍十八個師,飛機400多架,總兵力二十萬人,以陸軍總司令何應欽為總指揮。中國軍隊采取梯次阻擊,誘敵深入的戰(zhàn)術,憑借雪峰山天險頑強抗擊,在第一階段的防御作戰(zhàn)中,先后進行了梅口阻擊戰(zhàn)、茶山殲滅戰(zhàn)、武陽大捷、青山界戰(zhàn)斗、龍司潭戰(zhàn)役等,阻止了日軍的猖狂進犯。進入第二階段的反攻作戰(zhàn),又經歷江口阻擊戰(zhàn)、山門收復戰(zhàn)、馬頸骨殲滅戰(zhàn)、芙蓉山戰(zhàn)斗,到6月7日,中國軍隊完全收復失地,恢復了戰(zhàn)前態(tài)勢。

  而在這個過程中,中美空軍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特別值得一提的是,1893年出生美國得克薩斯州的陳德納將軍,他和中國人民有不解之緣,自始至終傾注心血于中國抗戰(zhàn)??箲?zhàn)初期,陳納德就應國民黨政府邀請,擔任中國空軍顧問,并在昆明市郊組建航校,以美軍標準訓練中國空軍。1941年,陳納德又受國民黨政府的委托,在美日未正式宣戰(zhàn)的情況下,回到美國招募飛行員和機械師,以平民志愿者的身份參加中國抗戰(zhàn)。同年8月1日,蔣介石發(fā)布命令,正式成立中國空軍美國志愿大隊,任命陳納德為指揮官。12月20日,日本侵略者的戰(zhàn)機轟炸昆明,而國民黨的空軍難以為繼,陳納德率隊升空迎敵,初戰(zhàn)大捷,入侵日機10架被擊落3架,重傷4架,其余狼狽逃竄,陳納德所屬戰(zhàn)機無一傷亡。陳納德航空隊一戰(zhàn)成名,從此被稱為“飛虎隊”。 陳納德也成為美國人民家喻戶曉的英雄,獲得“飛虎將軍”之美譽。芷江作戰(zhàn)開始后,他又從昆明飛來芷江坐鎮(zhèn)指揮。

  悲壯的血戰(zhàn)史有這么一個特寫。

  5月3日,在天空放亮之前的幾分鐘里,群峰都籠罩在一片雨霧之中,征戰(zhàn)了十幾天的日本士兵,頭戴鋼盔,全部趴在戰(zhàn)壕里打瞌睡。

  這時,一個不斷打著哈欠的日軍哨兵,正盼著有人來接班,卻隱隱聽到一種奇怪的嗡嗡聲。他不由得睜大了眼睛,伸長脖子往前看。

  “媽呀!那不是戰(zhàn)斗機嗎!”突然,這個日軍哨兵明白過來,這可怕的聲音是中美空軍大編隊戰(zhàn)斗機發(fā)出來的。

  “砰!砰!”日軍哨兵連忙向天鳴槍報警,然后就地臥倒。

  是陳納德的“飛虎隊”出動了!

  驚惶失措的日軍官兵看見許許多多小黑點從山頂處冒出來,戰(zhàn)斗機、轟炸機、偵察機,排成三角隊形,全速向自己陣地飛來……一時間,雪峰山成了火焰山,火勢從山頂蔓延到山腳,把日軍的前沿陣地吞噬殆盡。日軍攻山部隊像沒頭蒼蠅一樣,紛紛逃離已變成火海的戰(zhàn)壕……

  史載,芷江作戰(zhàn),歷時兩個月,日軍傷22307人,亡12498人;中國軍隊傷12483人,亡7737人。日軍此役受挫,于是開始全面收縮兵力,岡村寧次一邊布置部隊首先從廣西、廣東等地后撤,一邊焦慮地注視著整個戰(zhàn)爭態(tài)勢的發(fā)展。

  而在這兩個月的會戰(zhàn)中,中美空軍出動戰(zhàn)斗機2500架次,平均每天60架次,戰(zhàn)役最緊張時,一天曾出動250架次。出動中型轟炸機183架次。共發(fā)射彈藥360萬發(fā),投彈100多萬磅。芷江作戰(zhàn)的勝利,“飛虎隊”功不可沒。

  “芷江會戰(zhàn)勝利佳音,可視為對日戰(zhàn)爭轉折之暗示。”《美國紐約時報》如此評論。

  果然如此。這是日軍在中國的最后一戰(zhàn),且以日軍的徹底慘敗告終。

  8月15日,日本天皇接受《波茨坦公告》,宣布無條件投降。

  8月21日至23日,以今井武夫為首的降者飛臨芷江乞降,抗日戰(zhàn)爭宣告結束。

  “歡迎海內外的客人來重溫,不,來補讀抗戰(zhàn)勝利當日輝煌,今日發(fā)黃的歷史。”離開芷江,坐上飛弛的高鐵,我遙望窗外,深深體味著吳建宏鐫刻在名片上的這行字。

  這是吳建宏的心聲!這是芷江人的心聲!這是中華兒女的心聲!

  這更是是歷史的呼喚!

  不朽殘碑,殘碑不朽,不朽的是人,精神的不朽,靈魂的不朽,民族的不朽。

 

  (本文的采寫,得到了吳建宏、江柏永、孔介夫、馮仲軍、江洪、楊宇等人的大力幫助與支持,本文所配照片由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受降紀念館提供,在此深表謝意)

 

  (原載《中國報告文學》2015年第11期)

 

  作者簡介:

  紀紅建,湖南望城人,國家一級作家。曾獲解放軍文藝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湖南省青年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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