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時間 : 2016-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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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春節(jié)即至。女人們進商店,逛市場,洗被子,擦窗戶,忙著準備過一個好年。男人們卻在盤算著,長假里,約幾個朋友,聚一聚,聊聊天,幾杯小酒,搓幾盤麻將,再回趟老家,看看父母,盡一分孝道。
老天爺總是讓人捉摸不透。上午還陽光燦爛,萬里晴空,下午就變臉了,陰云密布,氣溫像血壓計上的水銀柱一樣滋溜溜地直往下梭,緊接著,雪花飛舞,鋪天蓋地,越積越厚,人們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大地已經是白茫茫的一片。
風裹著雨,雨夾著雪,雨雪交融又結成冰,一場五十年不遇的冰雪瘋狂地肆虐著南方大片土地。樹倒了,路斷了,房屋塌了,水電停了,交通癱瘓了。城市告急,農村告急,四面八方告急!政府緊急會議,軍警整裝出發(fā),全民紛紛出動,一場人與自然災害的搏斗在三湘四水展開。
我與同事一道,頂著寒風,踏著冰雪,鏟子、掃把、鎬頭、斗車齊上,在機關院內、院外,在城中人行道、大街上,砸冰層,鏟積雪,干個熱火朝天。這時,電話告急,父親病危,已在彌留之際。父親89歲高齡了,天寒地凍,能經受得了嗎?我的心“突突”直跳,慌得失去了神色。時間緊迫,來不及多想,請了假,和妻子一道,乘車火速趕往五百里之外的湘西安江。
車窗外,冰封千里,大雪皚皚。眼前一片,白色點狀,白色線條,白色板塊,白色輪廓,往日熟悉的山巒、田野、道路、房屋淹沒在一片白色之中。這白色的世界,雖然少了許多自然層次感、流動感和鮮活感,但格外純凈、安寧和壯美,置身其中,讓人有一種如臨遠離喧囂洗凈鉛華如釋重負豁然開朗的世外桃源的心境。我無心欣賞這銀光閃爍、潔凈無瑕的美景,焦灼不安,心事重重,只盼著盡快趕到父親病榻前……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往事如煙,不堪回首。父親,從少年,到青年,再到中年,直至老年,求學、經商、做工、教書、務農、復職、退休,云游四方,闖蕩山河,天真過,帥氣過,激昂過,沮喪過,榮耀過,辛酸過,如今已是滿頭銀絲,一臉皺褶,身軀佝僂,步履蹣跚。他的命運,可謂命運多舛,老來有幸,印刻著太多太深的時代印記和滄桑痕跡。
新中國成立那年,父親剛滿三十,此時的他,青春旺盛,才華橫溢,背著行囊,踏著山路,迂回輾轉,長途跋涉,來到邊遠的雪峰山下,在黔城古鎮(zhèn)的一所學校執(zhí)起了教鞭,與山里孩子結下了不解之緣。他非科班出身,但不甘落后,刻苦學習,勤奮鉆研,廣獵知識,博采學問,既教數(shù)學,又攻物理,還兼體育,成為學校一名學生敬仰老師佩服多才善教的教學骨干。
畢竟太年輕了,沒有經歷過社會生活的持久磨練和人生道路的長途坎坷,不知人世間還有暗溝濁流和丑惡兇險,在紛至沓來的榮譽面前和贊揚聲中,父親飄飄然了,自我陶醉,自鳴得意,加上骨子里天生固有的“不為五斗米折腰”和“敢說敢做”的秉性,他忘記了“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和“滿招損,謙受益”的古訓,忘乎所以,不知“天高地厚”起來。在一次“大鳴大放”會議上,他純真地以為,出于公心,伸張公道,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第一個站起來,義正詞嚴,慷慨直述,直指頂頭上司,連珠炮似地一條、二條、三條……把別人敢怒不敢言的意見毫無顧忌一古腦地抖落出來。
命運,就這樣與父親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那次會議的一吐為快,冒犯了“天條”,成為父親悔恨終生的災根禍源。
沒過多久,轟轟烈烈的“反右”運動開始了。父親的才華、為人,早就有人嫉妒、懷恨在心。在那場“挖眼尋蛇打”“槍打出頭鳥”的運動中,他成了首當其沖的靶子、“專政”的對象。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向校長提意見,煽動教職員工對校長的不滿,就是反對校長;校長是黨的領導,反對校長,就是反對黨的領導;反對黨的領導,就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天大的罪名,就這樣通過演繹,推論,放大,上線,戴在了父親的頭上。
校長如是說,追隨者附聲討伐,父親有口難辯,轉眼間成為一個壞得頭頂長瘡腳底灌膿眾人唾棄不為人恥的“人渣”。在那個年代,那樣的運動中,一切都是那么合符邏輯、順理成章。荒唐!荒唐已極年代!留給父親的只有承認,檢討,檢查,認罪,悔過,自作自受,咎由自取,打脫牙齒往肚里吞。
一番暴風驟雨式地批斗后,父親頭上被緊緊地扣上了一頂“右派分子”的帽子,外加貼上“反黨反革命反社會主義”的標簽。理所當然,他被開除公職,清除出教師隊伍,判刑服役,強制勞動改造,然后遣送回原籍湘鄉(xiāng)農村,開始了漫長而痛苦的勞役生涯……
高速公路上,冰雪尚未融化,路政工人冒著嚴寒,日以繼夜地辛勤工作,在路面上鏟出了一條車道。高速公路已不能高速,汽車順著狹窄的車道,碾著薄薄的冰層,小心翼翼地行進。我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起飛,但為了安全,還是穩(wěn)定著自己,不斷地叮囑司機:慢點,慢點,再慢點!
駛過長潭高速,轉上潭邵高速。一幅熟悉的畫面闖入眼簾:高低起伏的山巒,層疊交錯的田垅,煙囪林立的廠礦,聚集散落的民居,在一片銀色的光輝中格外嬌嬈。哦,湘鄉(xiāng)!我差點驚叫起來。父親出生于斯,也曾生活于斯,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記錄著他一段苦澀的人生歷程,浸染過他回鄉(xiāng)灑落的辛酸汗水……
六十年代初,父親服刑期滿,再也不能重新回到他一生鐘情和癡迷的教師講臺,也再也不能與曾經朝夕相處友情深厚的同事們一道攜手并肩獻身山區(qū)的教育事業(yè)了,懷著極度痛苦的心情,回到了這片故土,戴上斗笠,披上汗巾,脫下鞋襪,卷起褲腿,春來冬去,年復一年,臉朝黃土背朝天,扛鋤揮鐮于田間地頭,與泥土、牲畜和莊稼結下了不解之緣。
知識分子出身的他,很少參加過生產勞動,更沒干過強體力活,加上在勞動改造期間生活條件惡劣睡潮濕地鋪過多,雙腿染上了嚴重關節(jié)炎病,一到春天或者是下水田干活,就疼痛穿心、苦不堪言,而這些活又是農村里不可避免的。那個時代,生產隊是貧下中農當權,父親的身份,是絕不會得到特殊照顧的,加上隊里是記工分糧,不干活就沒有工分,工分少就分不到多的糧食,糧食不多就捱不過一年,在下一年就會受饑挨餓。他別無選擇,只有咬緊牙關忍著疼痛生存下去。
如果說,一個人的肉體折磨還能經受得住的話,那么,精神上的摧殘則是難以承受的。在那個“革命”的年代,“右派分子”,是“黑五類”(地、富、反、壞、右)之一,是壞人,是敵人,臭名昭著,牛馬不如,除了在政治上沒有地位以外,還經常要受到人格上的歧視、污辱和打擊。在生產隊里,他說不起話,抬不起頭,不管大人、小孩,也不管男人、女人,都可以凌駕于他之上,隨意地支使他、譏諷他和呵斥他,動不動就叫他“老實點”“少調點碩皮”。這還不夠,他還常常被作為政治運動教育和批斗的重點對象,經常無緣無故地被人叫去訓斥一番,或者是拖到臺上接受數(shù)百上千人的批斗,有時冷不丁來一大群人闖入家里,推床掀鋪,翻箱倒柜,前后左右上上下下抄他個底朝天,看他是不是安分守己老實做人,有沒有藏匿什么反動物品和作亂跡象。
禍不單行。父親服刑期滿不久,遠在雪峰山下教師崗位的母親因病去世。噩耗傳來,悲痛萬分,他背著別人痛哭了一場。那時候,他面容憔悴,行動遲緩,身體消瘦得不像個人樣。生活與精神的雙重打擊,真不知道父親是怎么挺過來的。
沉重的打擊,苦難的煎熬,沒有壓垮父親的脊梁。十八個年頭中,他始終保持著一種淡定、開朗和豁達的心態(tài),受累不叫苦,吃虧不怨人,善待他人,樂于助人。有不識字者,托他寫信給遠方的親人,他熱情接待,來者不拒,耐心地聽,認真地寫,斟字酌句,反復修改,直到別人滿意為止。有年青人升學考試,求他輔導,他滿口應承,不厭其煩,犧牲休息時間,全身心地幫助解惑答疑。誰家有造屋、壽慶和婚喪大事,他第一時間上門,上下奔走,策劃張羅,不計回報,不求酬謝。生產隊經濟狀況差,他獻計獻策,主動請纓,早出晚歸,廢寢忘食,精心栽培幾十畝棉花,為增加集體收入勞心費力。
我十歲那年,母親去世,父親接我來到湘鄉(xiāng),生活所迫,沒有再上學了,在生產隊干活掙工分維持生計。他經常告誡我,要吃得虧,不與他人爭長短。記得有一次,雙搶時分,生產隊實行定額計工插秧,一同齡孩子自恃家庭出身好,橫蠻無理,強搶我已包插的一丘水田,并罵我“黑五類”崽子。欺人太甚,我與他打了一架。父親趕來,竟不問青紅皂白,臨面給我就是一巴掌,扇得我臉火辣辣的,好長一段時間還有五個手指印。他的理由是,兩個孩子打架,不管是誰的錯,只能問責自己的孩子。對此,我好恨父親。父親的這種邏輯,直到現(xiàn)在,我實在不敢恭維!
過了邵陽,汽車在邵懷高速奔馳。這里,少了許多較前地段的平坦和開闊,伴隨而來的是稀疏貧瘠的田土,矮小破舊的農屋和連綿起伏的山巒。越往前走,地越來越少,山越來越高,山區(qū)的逼仄和蕭瑟越來越為明顯。
50多年前,父親躊躇滿志,響應祖國的支邊號召,從這里走進湘西大山區(qū)。到了黔陽縣,聽說距縣城五十里路的黔城急需教師,他二話沒說,馬不解鞍,乘上一只烏蓬船,順沅水而下,行湍流,過險灘,經過一天的航行,好不容易在暮色蒼茫中趕到黔城,在黔陽三中安家落戶下來。他完全沒有想到,山區(qū)的條件是如此的落后和惡劣。黔陽三中,是全縣唯一一所不在縣城的中學,名為中學,實際上比許多小學都不如。學校設在一所政府沒收地主的老院子里,教學場地狹窄擁擠,教學設備破損陳舊,教學用具缺這少那,師資也配備不足,一個老師要兼好幾個班的好幾門課程。由于長年失修,不論是教室,還是宿舍,房梁不正,房體傾斜,屋頂見光,墻壁透風。晴天還算過得去,一遇雨天,屋頂四處漏雨,人無躲藏之處;尤其是冬季,寒風從墻縫里直往屋里灌,凍得人直打啰嗦。黔城地處偏僻,交通不便,經濟落后,由于貧窮,許多村子全家人一字不識的比比皆是,這里太需要文化教育了,也亟需父親這類傳授文化知識的老師。因為條件太差,生活太苦,許多老師來了,又去了。面對種種困難,是走是留,是進是退,父親也曾徘徊過、猶豫過,但他一看到如此需要文化教育的山區(qū),看到學生們一雙雙求知若渴的眼睛,終于下定了決心,堅持著扎下根來,默默無聞、無怨無悔地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將滿腔的熱情和寶貴的青春無私地獻給山區(qū)的百姓和山里的孩子。
“父親,你是一位值得我學習、敬仰的好父親!”望著那冰天雪地里傲然挺立的大山,我從內心中發(fā)出一聲感慨。
過天橋,穿隧道,汽車沿著雪峰山峽谷前進。雪峰山,巍峨挺拔,群巒起伏,像一隊隊威武驍雄的天神,橫亙在天地之間,把守著湘西的門戶。這場大雪,強勁而又猛烈,嚴寒凜冽,積雪成冰,鳥雀不見了蹤影,野獸縮進了洞穴,山里人出不來,山外人進不去,雪峰山成了名副其實的“雪封山”。滿山的樹木,還有成片的竹林,在冰雪摧毀下,斷枝的斷枝,倒地的倒地,盡失了往日的鮮活和蔥蘢。令人驚訝的是,在一片山崩地陷樹倒葉敗的狼籍中,仍有許多樹木和蒿藜不怕冰雪,不受沖擊,完好無損,傲然挺立,顯示出驚人的意志和極強的生命力。山腳下,泉水丁冬,潺潺流動,自上而下,匯流成溪,不管你關山阻隔,也不管你天寒地凍,左回右轉,蜿蜒曲折,義無反顧,始終如一地向遠方流去。
山水如此,人亦一樣!
自古以來,父母痛愛兒子,這是任何力量也影響和改變不了的。1978年,正在田間勞動的父親,接到一紙通知,組織上經過審查,當年他被錯劃“右派”,決定為他平反,并復職回黔陽工作。這時候,父親滿腦狐疑,一臉茫然,反復問道:“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嗎?”當確認事實后,他鼻子一酸,失聲痛哭起來。是啊!從被打成“右派”,到判刑改造,再到遣送農村,整整20年了!20年里太不易了!人生又有幾個20年啊!沒有親身經歷,不會有親身感受。又有誰能遭受過如此沉重的打擊?又有誰經受了如此漫長的冤屈?
父親平反復職后,有人說,你受冤屈這么多年,組織上應該給予一定的經濟補償,他連連搖頭,不需要了,人要知足,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現(xiàn)在唯一的是感謝組織,報答社會,怎么能提更多的要求呢?重返黔陽后,縣里考慮到他已年近花甲,且離教多年,沒有要他重上講臺,安排他到縣總工會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而他卻不安于現(xiàn)狀,更不服老,白天忙工會機關工作,晚上主動擔綱起總工會夜校輔導講課。退休后,他見許多高中畢業(yè)生高考落榜,復讀無門,就領銜自籌經費,自找場地,自擬教案,與幾個退休老師一道,在縣城辦起了一所“余光中學”,專收復讀生,使不少落榜同學通過復讀考取了大學。當新聞單位采訪他時,他連連擺手,淡淡一笑,說沒有什么可說的,只不過閑著沒事,發(fā)揮點余熱而已。
父親不光鐘愛教育事業(yè),還關心國家大事。他經常與我談及祖國統(tǒng)一、改革開放、法制建設和關注民生之類的話題,告誡我要廉潔奉公,公道正派,體察民情,其憂國憂民之心顯而易見。記得有一次,他寫信給我,提出了南水北調工程的設想,并附上厚厚一沓實施方案,包括意義、規(guī)模、組織和措施,有分析,有論述,有數(shù)據(jù),有圖解,甚至還有東線、西線兩種設想方案的選擇,要我想辦法遞交時任省委書記楊正午。父親所想所為,讓我忍俊不禁,哭笑不得,只得勸解他,這等大事,國家有專門機構在研究論證,您這把年紀了,就別去操那份心了。后來,中央公布實施南水北調工程,我好奇地將那封信拿出來對照,沒想到父親的設想與中央的決策竟有不少驚人的相似之處,其見解和思路絲毫不亞于專業(yè)人員水平,不得不佩服起父親的眼光、思路和態(tài)度來。
一次偶然中,我發(fā)現(xiàn),在他的備課本扉頁上,工工整整地寫著:“老牛深知夕陽晚,不待揚鞭自奮蹄!”
夜幕籠罩著大地,氣溫在繼續(xù)下降。下了高速,安江快到了。一輛工程車迎面馳來,車上盡是些戴米黃色安全帽、穿天藍色工作服的工人,在他們身邊堆放著許多橫的、豎的,長的、短的,線線圈圈、支支架架的電力器材和工具。這么晚了,天又這么冷,還趕著出城,定是去搶修線路,真不容易啊!又有誰知道,當人們興高采烈地圍在桌子邊品味熱乎乎香噴噴的飯菜時,或者是興致勃勃地坐在沙發(fā)上欣賞精彩紛呈的電視節(jié)目時,他們卻踏著沒膝的積雪,冒著凜冽的寒風,摸索在黑暗中,攀爬在半空上,一身泥、一把汗,為千家萬戶的燈火通明、暖意濃濃辛勞、艱苦地拼搏著、戰(zhàn)斗著!和平年代,誰是最可愛的人?不就是這些默默無聞普通平凡的勞動者嗎?想到這里,我對他們肅然起敬,在心底里祝福他們平安順利、凱旋而歸!
父親也是一個平凡的人。在他工作時期,他把學??吹帽燃疫€重,將學生當成自己的孩子。聽母親說過,當年父親在學校里的教學水平本來就已出類拔萃,是眾多老師中的佼佼者,但他仍不滿足,自我加碼,刻苦鉆研,探索不止,熟練掌握多門學科的教學,不斷改進教學方法,不僅擔綱負責多個班的數(shù)學課,還自告奮勇兼上一些班的物理、體育課程,以緩解學校師資力量的不足。他工作起來,簡直是個“拼命三郎”。為了上好每一堂課,盡可能讓學生學有所獲,他一絲不茍、精益求精,認真?zhèn)浜妹恳还?jié)課,認真批改每一個學生的作業(yè),經常早起晚睡,廢寢忘食,甚至通宵達旦,徹夜不眠。為了他癡愛的事業(yè),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不知疲倦忘我的人!
是啊!從建國以來到今天,在我們960萬平方公里陸地面積的國土上,有多少名不見經傳的普通老師,像父親一樣,默默無聞、無怨無悔、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將畢生的精力和心血奉獻于祖國神圣而偉大的教育事業(yè)!
到了安江,已經夜深了。這里原來是黔陽縣縣城,1997年成立新洪江市,市直機關陸續(xù)搬遷黔城后,逐漸人氣下降,冷落蕭條下來。街上,鋪面蕭蕭,人影寥寥,殘雪堆堆,積水灘灘,凜冽的寒氣幽靈般地在街頭巷尾四處游蕩,只要哪里出現(xiàn)散發(fā)著熱量的活體,就一定會像一群餓狼一樣猛撲過去,肆意地兇惡地撕咬、吞噬著被攻擊的對象。一盞盞的路燈像一個個困倦、疲乏的守夜人,無奈地硬撐著散發(fā)出暗淡的黃光,將孤寂、單調的樹影投映在濕津、冰冷的街面上,光怪陸離,花花點點,更顯得幾分寒氣逼人。偶爾中有成團成塊的冰雪從樹上滑落下來,砸到水泥地上,唏里嘩啦,噼里啪啦,此起彼伏,聲震街巷,劃破了小城寒夜的寂靜。十多個小時的長途奔波,既累又餓還冷,見父親心切,顧不得那么多了,吩咐司機徑直開往醫(yī)院……
病床上,父親臉色臘黃,面容消瘦,雙眼微合,張開著嘴巴不停地喘著粗氣。頓時,一股心酸噴涌而出,我撲上床前,湊攏他,大聲地呼喚:“父親!父親!”他努力地睜開雙眼,眼神迷離,看到我以后,放射出一絲光亮,從喉嚨底下斷斷續(xù)續(xù)地擠出一聲:“你—來—了”,就再也說不出話來。望著一息尚存的父親,我淚眼婆娑,拉著他的手,不知道是安慰他,還是祈求著上天:“您一定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
我與父親的情感,愛恨交織,錯綜復雜,一言難盡。我3歲時,父親被打成“右派”,遠離我與母親而去,天各一方,長年不見,對父親印象生疏,感情不深。生活中,母親孤立無援,遭受歧視,長吁短嘆,黯然淚下,我也經常被人辱罵“黑崽子”“反革命家庭”。在我心中,這一切都是父親造成。我十分地不理解,他為什么不好好做人?為什么要反黨反社會主義? 10歲那年,母親去世,父親接我去湘鄉(xiāng),我拒絕、躲避與他相見,但終因年小無助,經不起外婆、姨媽和老師們規(guī)勸,迫不得已與他同往。在湘鄉(xiāng)農村,我吃不飽,穿不暖,念不了書,干與年齡極不相稱的苦力活,政治上低人一等,受人欺負,怨他、怪他、恨他誤了我一生,在心理上、情感中與父親格格不入,豎起一道高高的藩蘺。
父親似乎了解我的心情,但從未見他責怪過我,也未與我做過多的溝通和交流,默默地承受著兒子痛恨、疏遠、反叛他的痛楚。那個年代,“只有根正,才能苗紅”“知識越多越反動”,父親卻苦口婆心地開導我,勸告我,讀不起書,可以自學,學點東西,對自己有益。見我心動,托這個,求那個,找來語文、數(shù)學、物理、化學課本,送到我的面前。在父親的感召下,也被父親的良苦用心所打動,我開始自學文化知識,在他的鼓勵和輔導下,越學越來勁,越學興趣越濃,一發(fā)而不可收拾,為后來參加高考、一舉成功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年,我在山上地里勞動,錄取通知書送到我家,因有規(guī)定須由本人簽收,郵遞員轉而上山找我,年近花甲的父親,不知道那來的那股勁兒,竟邁開雙腿尾隨騎車的郵遞員跑步幾里路到達現(xiàn)場,與我共享高考錄取的喜悅。當時,手捧散發(fā)著油墨清香的錄取通知書,望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的父親,我哭了,為高考勝利而哭,也為父親的慈愛而哭!
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和閱歷的積累,我逐漸理解和體諒了父親。父親也一如既往地關心和愛護著我,無時不刻地關注和期待著我的成長和進步。在農村,由于我的突出表現(xiàn),先后被破格批準入了團,參加了鎮(zhèn)上的先代會,他笑得合不攏嘴,高興地唱起了從未聽他唱過的京劇;在學校,我每次取得好的成績,被評為“三好學生”“優(yōu)秀團員”,他必來信肯定,語重心長地鼓勵和鞭策我繼續(xù)努力;在單位,我評先、入黨、榮調、提拔,他常提醒我要懂得感恩,謙虛謹慎,好好做人,勤奮做事;在家庭,我找對象、結婚、生子,他喜不自禁,逢人就夸,夸兒媳賢惠孝敬,夸孫子懂事有出息,夸我全家和睦幸福。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醫(yī)院終無回天之力,守了一夜,第二天清晨,父親走過89年的漫漫長路,合上雙眼,離我們而去……冰天垂首,雪地咽泣。我倚靠在父親安詳?shù)倪z體旁,輕輕地撫摸著他滿頭白發(fā),無聲無語,噙著眼淚,默默地與他告別……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父親一生,雖有太多的悲歡離合、酸甜苦辣,但有聲有色、無怨無悔!父親的路,有坎坷、荊棘,也有平坦、鮮花,無論是風霜雨雪,還是陽光燦爛,他都走得踏實,邁得堅定!
父親走了,永遠地走了,但他始終留在我的心中!
我的路,不會與父親重復,但他走路的方向、態(tài)度和姿勢,是值得我學習、效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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