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時間 : 2017-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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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把紅軍二字講清楚
有的人家,因為是紅軍家庭,或者與紅軍有牽連,逃到異鄉(xiāng),隱姓埋名,艱難生活;有的人家,不是紅軍家庭,與紅軍也牽連不大,他們就住在故鄉(xiāng),但很多年里,他們對紅軍諱莫如深,只字不提。
朝陽地村鄭家凸組彭裕俊老人對此感受深刻。
見到彭裕俊老人是在6月初的一個上午。他家住在半山腰,通往他家的只有山間小道,狹窄而陡峭,下山運送物資,只能是肩扛手提。說是家,其實還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修建的破舊的木房子。四周是茂密的樹林,各種各樣的果樹,各種各樣的草藥,完全原生態(tài)。彭裕俊的老伴幾年前去世了,他現(xiàn)在住的是小兒子的房子。小兒子一家長年不在家,到城里打工去了,孫子也在那里買了房子。喜歡住原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老人,既可盡情地種植中藥,也給小兒子看了家。
彭裕俊老人走路利索,記憶力還特別好,說起話來也是滔滔不絕。老人說,我是1933年出生的,農(nóng)歷的臘月二十二,就生在這個地方。男兒出生時要午時,我正好出生在午時,是十二時辰里最好的一個時辰。我一直身體比較好,與我在中醫(yī)院逮(搞)了三十五年有關(guān),也可能與我的出生時辰有關(guān)吧。
說到這,彭??±先诵α?。
彭裕俊老人接著說,1949年是桑植解放之年,也是桑植歷史上最亂的一年,國民黨政府、地方武裝和土匪把桑植逮(搞)得亂七八糟的。以前雖然有不少土匪,卻從來沒有這樣亂過。當時的國民黨政府開始大肆搜刮民間金銀以供反共之需,嚴令銀元必須兌換成法幣(金圓券)才能在市場流通。通貨急劇膨脹,民不聊生。比如上午能買一斤鍋巴鹽的錢,下午只能買一個雞蛋,第二天也許只能買一口針。商家和市民均不堪其苦,開始以物易物:農(nóng)民拿農(nóng)副產(chǎn)品換取百貨;商家用本縣特產(chǎn)如桐茶油、五倍子、生漆等向津市貨棧換貨。同時,由于國民黨官員為當縣長相互爭斗,把土匪的部隊請進了城,給桑植縣城人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災難,關(guān)起城門搶掠了三天。官紳人家的門口早已貼上了“紳士之家,嚴禁騷擾”的紙條,上蓋縣政府大印,避過搶掠;有的人家花錢請一個帶槍的警察在門口坐著也可免災。三天后,這股土匪隊伍回鄉(xiāng)時,百余人每人除背著大大小小的包裹外,還用幾只大船裝運搶掠來的財物。由此可知這三天縣城人民損失何其慘重。縣城遭搶劫后,百業(yè)蕭條,蛇鼠沆瀣一氣,民不聊生。接連發(fā)生的幾件事情,讓本來不安的民心,更加躁動。一個縣城趕場日的下午,一鄉(xiāng)民殺死一個在縣城東門口站崗的警察,奪槍后逃走。還有兩次犯人越獄:一次是三個犯人從監(jiān)獄后門跳城墻過河逃往柏家沖山上;一次是一個犯人逃出監(jiān)獄大門經(jīng)大街出西門,被尾追的警察擊斃在小河中。土匪到富戶大門上貼紙條子,勒索錢財?shù)氖虑楦菚r常發(fā)生。當時的桑植傳言四起,人心惶惶。老百姓沒吃的,有餓死的,也有被打死的,還有自盡的。如果不是解放軍進城,桑植不知道還要死好多人。
1949年古歷8月25日,桑植得以解放,這個日子我永遠記得的。當時我跟我老兒在大庸做手藝,看到大庸已經(jīng)解放了,槍炮聲響起了,我們就從那里逮(拉)了幾升米,往家里趕。從大庸的教子啞剛走到桑植的瑞塔鋪,就遇到了解放軍,正在向桑植開進的解放軍。那時我還不到16歲,看到這支隊伍和別的隊伍不一樣,不拉夫(不逮人給他們挑東西,但原來國民黨軍是那樣逮的),不搶老百姓東西,不進老百姓的家門。對婦女兒童都非常好,兒童在那里看稀奇,他們就笑著摸摸兒童的臉,格外親切。在路上,我還看到這樣一條標語:二十年前的紅軍回來了!
我覺得很新鮮,也覺得很奇怪,怎么二十年前的紅軍回來了?說出來有些人可能都不會相信,以前我根本就不知道紅軍。為什么不知道?因為大人沒講過,即使問他們,他們也不會講?;氐郊?,我就問我娘。我說,娘,在路上我們看到了解放軍了,對老百姓很好,不僅不拉夫,還笑著摸娃兒的臉哩。但是娘,為什么他們寫的標語上說,是二十年前的紅軍回來了呢?我娘說,看著心里知道就行了,千萬莫亂講呀,這個你要講出去了,要砍頭的,要砍幾代人的頭。我娘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她看到以前紅軍走了,國民黨殺紅軍和紅軍家屬,殺怕了,所以叫我莫亂講。十幾年來,我們這里沒有人說過紅軍,也沒有人敢講。
我開始對紅軍有些感情了,特別渴望知道紅軍的歷史。這時有個叫彭清修的,是個紅軍的失散人員。他就住在我家的對面屋場,是白巖碧組的,但當時我根本就不知道他當過紅軍。一天,他對我說,俊娃子,現(xiàn)在桑植解放了,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了,是人民大眾的天下了,國民黨逮(打)跑了,我可以給你講紅軍了,可以把紅軍二字講清楚了。我問,為什么以前不能講?彭清修說,以前國民黨反動派一直追殺紅軍,對紅軍進行清剿,他們的原則是,寧肯錯殺一百,不能放走一個紅軍。當時,我們這個地方,只要誰說紅軍,人家可能就懷疑你家有紅軍,或是藏了紅軍,所以大家根本就不敢講,講了就要誅連九族。隨后,彭清修講起了賀龍鬧革命的故事。他說,賀龍就是我們桑植洪家關(guān)的,從小喜歡練武,還常與村童玩沖殺打仗之類的游戲。有一次村里有個惡霸想試試賀龍的膽量,就趁賀氏父子與他同桌吃飯之機在桌子底下放了一槍。他滿以為這突然的槍響會把賀龍嚇個半死,可是年僅七歲的賀龍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從此,賀龍的豪膽在鄉(xiāng)里出了名。因為家里窮,賀龍只讀了幾年書。十四歲那年因不滿惡霸之子的霸道行為,一怒之下?lián)]刀砍傷了他的腳板。之后,賀龍跑出了家,跟隨馬幫,跑四川、入湖北,靠販運鹽、桐油和藥材為生。在世道黑暗、盜匪橫行的年代,吃“趕馬販貨”這碗飯既辛苦又危險,隨時都有喪命的可能。但賀龍從小生就了不怕困苦和死亡的性格。他在馬幫中從少年步入青年。在走南闖北中,他不僅磨煉了意志、鍛煉了膽量,而且了解到天下的窮人走到哪里都伴隨著貧窮和受人欺壓。在艱苦的磨煉中,他是非曲直觀念更加明確,追求正義之心更加強烈。他還自發(fā)地生長出救國救民的意識。辛亥革命對賀龍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也使他產(chǎn)生出追求真理的思想。這也是他從一個普通的地方好漢向一個革命家的轉(zhuǎn)型。1914年,他參加了孫中山領(lǐng)導的革命黨。1916年蔡鍔組織反袁護國軍,聲勢浩大,影響傳遍全國。賀龍接受革命黨的指示,在石門縣等地組織武裝。二十歲的賀龍在家鄉(xiāng)組織了二十多名農(nóng)民,拉起了隊伍,但手里沒有武器。當他聽說芭茅溪鹽局的稅警剛剛裝備了十多支洋槍時立即高興起來,他在販鹽時深知鹽局剝削坑害百姓,罪大惡極,而稅警更是為虎作倀。于是,賀龍、賀勛臣、韋敬齋各拿一把菜刀,帶著組織起來的二十來個農(nóng)民乘夜色闖入鹽局。賀龍親手砍死稅警隊長,繳獲十五支步槍、二支手槍,以及九千斤鹽。他下令把鹽統(tǒng)統(tǒng)分給窮人,解放了俘虜,并用這十幾支槍武裝起他的隊伍。以后,賀龍三把菜刀鬧革命的故事就在全國流傳開了……
看著彭清修講得繪聲繪色,我就問他,你怎么曉得的,我老兒、我娘他們怎么都不知道。彭清修說,這是我親自經(jīng)歷過的。我很奇怪,問他,你也當過紅軍?彭清修說,奇怪嗎?我們朝陽地二十來戶人家,只有幾戶家里沒有當紅軍的。我說,那我怎么長這么大,半點消息都沒聽說過。彭清修說,不是跟你說了嗎,不能講,不能講,講了要砍腦殼,你要不要腦殼。我很好奇,對他說,你說說你的經(jīng)歷。彭清修說,我當過紅軍,沒有被殺,是因為我跑到湖北去了,跑到了湖北鶴峰。那邊歸湖北管,湖南的清剿人員就不敢過去了,各管各的。在那里改了名,躲到山上,才活了下來……
這時我才知道,我們朝陽地二十七戶人家,只有六戶人家沒有當紅軍的。不是這六戶人家不當,而是當時他們家沒有年輕的勞力,要么老,要么小。二十一戶有紅軍的人家,家家的房子都被當時清剿的國民黨軍燒掉了;二十一戶有紅軍的人家,有的家人當紅軍死在外,有的家人清剿時被殺,家家都死了人;二十一戶有紅軍的人家,有的躲到湖北五峰,有的躲到湖北鶴峰,有的躲到大庸(現(xiàn)張家界市)武陵源的天子山上,那里山高林密,又是“三不管”地帶,才保住了性命。這時我才知道,我二爺爺彭輝明也是紅軍,一直沒回來,也沒有音訊。這時我才知道,我五個舅舅,有三個當過紅軍。有兩個舅舅死在了戰(zhàn)場上,還有一個舅舅受傷失散了,是二舅。二舅我特別熟,可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是紅軍。原來他受傷失散后,一路討米回家,在路上做過長工,打過短工,還學過泥瓦匠,也改了名,才逃回來的。回到家,他只字不提當紅軍的事。有人悄悄地問他,不是聽說你當紅軍去了嗎?我二舅說,我哪有那個膽啊,跟著師傅出去學泥瓦匠了。回到家,我二舅又操起了泥瓦匠的行當來。人家看他做得一手好泥瓦活,這才沒再懷疑他。新中國成立后,我二舅被招到瑞塔鋪區(qū)政府當伙夫。這時,我學唱了不少解放軍的歌,也學唱了《東方紅》,才曉得有個毛澤東,才知道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這時,我們桑植也創(chuàng)作了一首民歌,慶祝勝利:
春季里百花朵朵開/翻身花開在心頭上/哪個不開懷/反動派垮得快/人民上了臺……
桑植解放后,立即成立了農(nóng)會,要選苗子參加土改。我當時是貧農(nóng)積極分子,就讓我當了貧農(nóng)組長,彭清熬家里更窮,他當副組長。當時有領(lǐng)導提了我的名,問我愿意不。我說,怎么不愿意,紅軍和解放軍這么好,我當然愿意。那時選苗子還講成分,我們這里十多歲的,念過一點書的,只有我的成分比較清白,沒當過土匪,比我稍大一點的,全都當過土匪。不是我人品好,而是我還小,沒長大。于是,我參加了土改干部集訓,學一個月,主要學數(shù)學。后來當縣長的,以及其他縣領(lǐng)導的,都是我那一批。但集訓完了后,我沒有去參加土改。為什么呢?我老婆不同意。當時雖然我只有十幾歲,但我老兒給我討(娶)了老婆,比我大一歲。她覺悟低,她說,如果國民黨殺回來,蔣介石再從臺灣殺回來,又會被殺頭,就沒有好日子過了,土改了,有田了,你就別逮(搞)了。
聽了老婆的話后,我得跟領(lǐng)導說明為什么不參加土改了。當時我就跟瑞塔鋪區(qū)委書記說,我的文化低,我怕逮(搞)不得,怕逮錯了,怕出事。書記說,那好吧,你就到一中去讀書,把知識補上來,再出來逮。我說,那好啊,我喜歡讀書。聽說要我到一中讀書,我老婆非常支持。她說,你在學校好好讀書,我把家里的地種好。從一中畢業(yè)后,我就分到了縣新華書店。當時規(guī)定是八個月后轉(zhuǎn)正,我還差一個月就轉(zhuǎn)正的時候,國家就到我們桑植來招空軍,我報了名,在長沙考的,有1300多人參加考試,我沒考上。但當時上面說了,沒考上的也不能回去了,都是國家人才,知識分子,直接參加工程兵炮兵部隊。湘西除了有三個思想有問題不能參加外,其他19人全部參加工程兵。在一中上學時,我就一直是四班班長,在學校也加入了共青團,還是臨時團支部書記。我到長沙參加考試時就沒跟家里講,考完試了也不能回去,當時又沒電話,所以根本就來不及跟家里講了,直到后來到了北京,我才寫信回去告訴我老兒和我娘的。到了北京,我們沒有直接到部隊,而是直接到了北京炮兵學校。雖然我膽子小,不太愛打槍打炮,但在那里學習一段時間后,我愛上了部隊。在那里有很多報和書可以讀,要什么樣的書就有什么樣的書,我還是最喜歡看文學方面的書,以及報紙的副刊。
彭裕俊老人說,遺憾的是,我在北京炮兵學校只念了一年零七個月,就因為炮兵減員,而中止了學業(yè)。不過當時還是有選擇的,可以到北大荒(現(xiàn)大慶油田)開荒。但我是湖南人,怕冷就沒去北大荒,最后選擇了回老家,在村里當出納。不久后,村里準備成立學校,是村小,缺老師,我就報了名。第二期沒教完,縣里來了通知,叫我到醫(yī)院里去。當時我老婆還問我,叫你到醫(yī)院里干什么,得什么病了嗎?我說,沒有啊,我也不知道他們叫我去做什么。后來我才知道,原來我在北京炮兵學校是少尉排長,屬于國家干部,他們是落實政策。其實本意是要我到醫(yī)院的透視崗位,也就是做X光,但組織部的人把“透視”寫成“圖書”了。開始,我跑到縣文化館去了。我說,我是來報到的??h文化館的人說,來報到,我們怎么不知道,沒有啊,你再去問一下組織部吧。于是我又跑到了組織部,他們說,那你跑錯地方了,是醫(yī)院,于是我又背著背包跑到縣醫(yī)院。縣醫(yī)院領(lǐng)導說,就是你,你趕緊到省城長沙去學習吧,車票已經(jīng)買好了。于是我先到永順,然后再從永順坐班車到的長沙。結(jié)果一到長沙,這個學習班早就開學了。班主任說,這時候才來,怎么搞的呢?我說,既不怪天,也不怪地,沒辦法,只怪湘西離這里太遠了。班主任說,開班上課已經(jīng)兩個月了,你趕不上班,回去吧。這時,我講了氣話。我說,老師你可講得好,我是18萬桑植人委托我來學習的,你叫我回去我就回去?我們桑植人民什么時候都是支持黨和政府的,特別是紅軍時期,更是為紅軍作出了巨大的奉獻和犧牲。我這么一說,班主任也就沒有再說什么了。學習回來后,我一直在縣人民醫(yī)院工作,一直逮(搞)到1992年退休。在醫(yī)院工作后,除了看一些紅軍的資料,我還收集整理了一些紅軍的資料,沒事的時候,經(jīng)常往黨史辦走走。
說到這,彭裕俊老人拿出一張《張家界日報》。這是2011年6月29日的報紙,彭裕俊老人在這天的報紙上發(fā)表了自己的一篇文章《紅色的歷史留在朝陽地》。老人在文中這樣寫道:“朝陽地,離洪家關(guān)7.5公里。是桑植縣劉家坪鄉(xiāng)北邊偏遠的一個小村。四周青山環(huán)抱,有多條鄉(xiāng)道經(jīng)此,橫連東西,縱貫南北。它的中心點在埡上,有兩條形如擺尾的山脈對峙虎視,中間一個園土巖凸,奇稱它是‘二龍戲珠’天然雄關(guān),自古為兵家必爭。前人還修建兩座神廟并列兩邊,幾株古木參天,其景色甚為壯觀。平時供善男信女燒香拜佛,加上過路行人絡繹不絕,還可避雨乘涼。白族、土家人每逢過年過節(jié)舉辦跳舞、歌賽活動,也離不開這塊民風民俗濃郁的文化場所。當年賀龍元帥領(lǐng)導的紅二、六軍團總司令部設在劉家坪,它就成了北大門……1935年,紅二、六軍團從劉家坪出發(fā)長征。把最后撤離人員都集中在朝陽地劉家坪一塊墳地里,賀老總站在其中最高大的一座墳碑上,作了一次講話。隨后,各路紅軍戰(zhàn)士都相繼出發(fā)。離別時,根據(jù)地的親人們都在內(nèi)心哼唱著一支《馬桑樹兒搭燈臺》的歌,送別親人。紅軍走后沒多久,國民黨的部隊就來了,只見墳地里紅軍丟下的黃荊葉圈、爛斗篷、草鞋等塞滿了墳山壑。他們露出猙獰面目,采取挖地三尺、燒盡殺絕的手段對付根據(jù)地的群眾,弄得半年村中無人開煙火,120多人40來戶的小村,后來只剩下逃到他鄉(xiāng)避難的幾十個人。新中國成立后,在黨和政府的大力扶持幫助下,這里才慢慢恢復生機,半個多世紀過去,現(xiàn)在全村已有753人201戶。”
什么是紅軍?
紅軍就是奉獻!就是流血!就是犧牲!就是備受折磨和委屈!就是牽掛和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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