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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鷹:最初那滴水

來源:   時間 : 2017-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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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在四十歲的時候,開始尋找自己的第一滴水了。我再不找到那滴水,我就要干涸了。我知道這是一種很遙遠的尋找,但我更知道這是我應該尋找的時候了。

  這樣的尋找,使我不能不想起我很喜愛的畫家高更。他去塔希提,去離他的國家他的家園那么遙遠的一個地方,是不是也是去尋找一滴水呢?他的那幅很嚇人的名畫《我們從哪里來?我們到哪里去?我們是誰?》應該就是用他尋找到的那一滴水畫出來的吧?一滴水的禪境到底有多深?一滴水通向我們心靈的距離到底有多遠?站在高更這幅畫面前,我的身體告訴我,我一直就飄在一片無邊的水里。這片無邊的水里有我的一滴,也有你的一滴。我們的那一滴水都滴在一條河里,我們的那一滴水都混在了一起,混在一起就成了一條河流。然后,我們就擁擠在這條河流里各自地飄著,越飄越遠。這是我們的身體給我們提供的一個美好而又危險的信號,但我們都沒有在意。我們沒有時間在意或者根本就不想在意這個信號。我們在意的是誰在這條河流里飄得更快飄得更遠,我們在意的是河流兩岸的樹木和花朵,村莊和城市,以及頭頂上的云彩。因為這些場景都與我們漂泊的目的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這就讓我們忽略了許多與我們的目的無關或者關系不大的許多事物。

  更多的時候,那滴水其實就在我們的身體里,在我們的身體內(nèi)部。但我們的身體內(nèi)部有時候?qū)嵲谑翘嫶罅耍蟮轿覀儫o法看清尋找那一滴水的具體路徑。因此,那滴水就那樣靜靜地閃爍在我們身體的某個角落,但它的光芒卻無法照耀我們前行的道路。因為我們基本上都在排斥它,基本上都在想怎樣把它熄滅掉。我們就用這樣一種心理自殘的方式相互漂泊在一條河流里,一條我們用彼此的那一滴水組合匯聚的河流里,或激情澎湃或氣息奄奄的隨波隨流著,懷著一種基本上共同的目的尋找我們自以為很美好的彼岸。

  而這種渴望抵達我們彼此那個目的地的過程,卻是一場漫長的掙扎。但我們似乎特別迷戀這種掙扎。這是一種充滿誘惑的掙扎。這樣的掙扎讓我們有一種強烈的快感,一種疼痛的快感。

  二

  我知道,我們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從鄉(xiāng)村里走出來的。在最早的南方鄉(xiāng)村,我們會看到一些稻田,那些稻田一片一片的連在一起,或卡在某些山嶺的角角落落里。還有一些千遍一律的樹木和野花,還有一兩條河流和幾口魚塘,還有一些麻雀和畫眉,還有成群的雞鴨和幾聲狗叫,還有土磚房子木板房子和一兩座老式火磚房子,屋頂上總是站著幾只麻雀或者幾株野草,房子上空飄著一縷炊煙,那炊煙一直要飄到云朵里。如果是北方的鄉(xiāng)村,就會看到一大片一大片的平原,看到平原里一大片一大片的麥子和玉米,看到低矮的土墻和一些山梁,看到一些白馬黑馬紅馬和一些騾子,看到一些楊樹白樺和樹上的大鳥窩,看到大漠和西域,看到一種空曠和大氣。

  我們現(xiàn)在正在各個大大小小的城市里相互擁擠著的人,其實絕大多數(shù)都是從這些南方鄉(xiāng)村和北方鄉(xiāng)村里走出來的。最早走出來,我們都是一滴水,或者是一泓細流。我們從那里把自己流出來,是碰到了很多石頭的阻攔和泥沙的堵塞的。更多的時候,我們流了一圈,最終又流回了我們的村莊。就這樣反復的流啊流,就這樣反復的受到石頭和泥沙的阻擾,我們開始有點渾濁了。但是,因為我們畢竟還沒有真正把自己給流出去,我們還被堵塞在純凈的家門口,我們這一滴剛剛有點渾濁的水很快就再次融入了那種巨大的純凈里。我們變得不純凈的時候是終于流出村莊之后。流出了村莊,就有更多村莊以外的水不斷的流進我們的身體里和我們的內(nèi)心里。我們就是沖著這些水才要流出去的,所以我們基本上不會拒絕這些水的融入。外面這么多陌生的水的溫暖和愜意使我們無法抗拒。就這樣由最初的一滴水,我們變成了一片水,就這樣由最初的一泓細流,我們變成了一條小溪,再變成一條河流。最后,我們變得洶涌澎湃,再也沒有了最初的寧靜。

  三

  從鄉(xiāng)村走進城市,我們就開始了對自己的塑造。就像那些原本長在鄉(xiāng)下的樹木和竹子到了城里就變成了時尚的裝飾和道具一樣,這就是城市對來自鄉(xiāng)村的樹木和竹子的塑造。塑造后的樹木和竹子從此就被切斷了源頭,就不再是樹木和竹子了。我們從鄉(xiāng)下來到城里,可能會成為一個個帶著各自不同身份的虛擬的城里人,然后就會有那么一部分人慢慢變成真正的城里人,還有一大部分可能一直就是城里一個虛擬的角色。這一大部分人就像那些被送到城里來的鄉(xiāng)下樹木和竹子一樣,因為一直沒被派上用場,而一直被堆放在城市的一些角落里,等待被派上用場,等待被一點一點的肢解、嫁接、組裝和重塑,等待被制作成城里的一些令人注目的裝飾和道具。可這樣的期待往往總是沒有具體的期限,總是一種未知的漫長。但是,這些樹木和竹子既然進入了城市,是不可能再回到鄉(xiāng)下去的。因此,很多的樹木和竹子就這樣一直被城市冷落著,然后慢慢的脫離了樹木和竹子的本色,最終慢慢的被城市遺忘了。

  那些幸運的人,可能會成為一個官員,一個大款,一個白領,一個紅人。然后,這些人就會產(chǎn)生一個很美好的想法,他們會想到要在鄉(xiāng)村的邊緣建一棟或買一棟別墅,會想到要開著他們的私家車或者公家車回一次家鄉(xiāng)。這些住在鄉(xiāng)村邊緣別墅里的人,并不是因為他們很想回到鄉(xiāng)村去了,絕對不是。這些別墅,其實就是那些從鄉(xiāng)村里走出來的城里人刻意在鄉(xiāng)村地段豎起的一個精美巨大的道具,這個道具所演繹的,就是一個從鄉(xiāng)村走出來的城里人對自己身份的一種準確界定。那些開著小車回到鄉(xiāng)村的城里人,也并不是因為他們很想念家鄉(xiāng)了,更不是他們很想念鄉(xiāng)村了,絕對不是。他們的還鄉(xiāng),其實更是對鄉(xiāng)村的一種深度的切割。他們想以這種風風光光的還鄉(xiāng),來表達和完成他們對于鄉(xiāng)村的決絕。他們的那一滴水,就在這樣的決絕中干涸了。他們不再要那一滴水了,他們要的是一條河流。

  這當然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誰不想擁有一條河流呢?不管這河流是深還是淺,是寬還是窄,那畢竟是一條可以載舟遠行或者放歌逐浪的河流!

  四

  我們都知道“人之初,性本善”這句古人說的話。其實,這句話說的就是人性中最早的那一滴水,那一滴沒有被我們自己污染的水。

  沒有一個殺人犯生性就是兇殘的,沒有一個妓女生性就是淫蕩的,沒有一個貪官生性就是貪婪的。他們的裂變都是因為他們?nèi)诵灾心且坏嗡谀硞€時刻慢慢的干涸了。他們在沒有了那一滴水之后,就把自己流進了一條長河里。開始是他們的肉身在這條長河里飄蕩,長河里閃爍著五顏六色的燈光,那燈光迷離而又詭秘,幽深而又寬廣。在這種強大的燈光的誘惑里,他們慢慢的開始迷路了。因為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他們只能順著這個無邊無際的誘惑或理直氣壯或猶豫不決地往前走。他們的肉身就被這樣一個巨大的磁場吸附著,牽引著,最終,體內(nèi)的另一種東西也被吸走了。當那無邊的燈光把他們吞噬的時候,他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靈魂已然走進了另一條河流,這條河流同樣詭秘幽深,只是沒有一盞燈光,那些燈光都被他們強大的內(nèi)心給撲滅了。他們走進了幽深、悠長的黑暗。他們似乎也知道,在這樣的黑暗里要找到那一滴水,比在肉身里找到自己的一顆細胞還要艱難和荒誕。

  這樣的艱難和荒誕,我是有過自己的切膚體驗的。

  我從我的故鄉(xiāng)曉塘沖走出來之后,就無數(shù)次想過要回到自己的家園里去。以前,我總是坐著開往家鄉(xiāng)的班車回去的。下了車,往那個長滿了棗子樹的村莊走近的時候,我總是不敢抬頭挺胸地走進我的家園,總覺得自己的還鄉(xiāng)缺少了一種依附在我的面部的光環(huán),總覺得自己給家園帶回去的,是我內(nèi)心的一種暗淡。因為不能風風光光的回到我的故鄉(xiāng)曉塘沖去,我只好把那種暗淡緊緊地關在我的心里,我不能讓我的這種膨脹的虛榮像一只鄉(xiāng)下麻雀一樣到處亂飛。回到故鄉(xiāng),我當然是很溫暖的,但這種溫暖就像從熱水瓶里倒出來的一杯開水,一下子就慢慢變涼了。內(nèi)心的溫暖被冷卻之后,就覺得家園里的一切都很零亂都很寒摻都很灰暗,就連棗子樹上那些以前最喜歡的畫眉鳥清麗的叫聲,聽起來都有點怪腔怪調(diào)了。于是,我就知道,我可能把自己給弄丟了,我可能把自己那一滴水給弄丟了。我雖然回到了自己的家園,但我只是回來了極少的一部分,我的大部分還沒有回來,還在一條河流里橫沖直闖。意識到這一點之后,后來每次回到我的故鄉(xiāng)曉塘沖去,我就會找一部車回去。我覺得我這樣就可以把留在河流里的那一大部分的自己給全部裝進車里帶回去了。但更加糟糕的是,因為裝在車里的是用泡末做成的我,這樣的回家讓我渾身都像插滿了刺,刺得我又痛又癢。

  于是,再后來,我就盡量不回家或少回家了,盡量不把一個泡沫做成的自己帶回去了。

  五

  我知道我把自己弄丟了,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一點一點把自己弄丟的,更不知道是在什么時候把自己弄丟的。我只知道我再也不可能長時間的呆在我的鄉(xiāng)下了,那樣會讓我無法忍受。因為我再也看不慣鄉(xiāng)村的摸樣了,這讓我感到悲涼和害怕。那些曾經(jīng)讓我那么親切那么溫暖的鄉(xiāng)村,怎么一下子就在我眼里變得那么丑陋了呢?仔細想想,其實鄉(xiāng)村并沒有變丑,她其實變得更加美麗妖嬈了。只是,我再也看不到她美麗的容顏,再也感受不到她滾燙的體溫了。我寧愿在一條花花綠綠的河流里拼命的掙扎,也不愿意輕松地在我的鄉(xiāng)村自由呼吸。我到底變成誰了?我到底是從哪里來?我到底要到哪里去?這個問題只有高更能回答了。

  當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的并不是我一個人。我想,絕大多數(shù)從鄉(xiāng)村走出來的城里人和眾多邊緣的城里人幾乎都在他們的心里關閉著這樣一個疑問。我記得每次回到我的故鄉(xiāng)去,都會聽說某某在城里打工就在城里買了房子,并且要把父母親也接到城里去住。這就讓我想到,那些人也和我一樣,不再在乎他們心里那一滴水了,也開始厭惡那一滴水了,因為那一滴水已經(jīng)無法養(yǎng)活他們的渴望了。但我在回到鄉(xiāng)下的時候,有時也聽到另一種消息,說的是某某又回到鄉(xiāng)下來了,城里的房子也賣掉了,并用那賣房子的錢在我們家鄉(xiāng)建了一棟大樓房,里里外外都裝了修,比他在城里買的房子氣派多了。這樣的消息總是讓我黯然。我知道這些某某們的選擇是明智的,但我就是感到黯然。而且,我還非常清楚,我這種黯然恰恰來自他們賣了城里的房子回到自己的村莊來的那份明智。他們還可以回到自己的源頭,我卻不能。雖然沒有任何人阻止我把流出去的水再倒流回來,但我的水卻被我自己的內(nèi)心給堵塞了,我的內(nèi)心給我自己砌了一堵堅固的堤,這道堤阻擋著的倒流,斬斷了我的流向,我只能沿著村莊以往的河道一路迂回流淌,哪怕我穿越的河道里排列堆積著再多的石頭和泥沙,我也無法繞道倒流,更準確地說,是我不愿讓自己的水倒流,因為前面還有我一直渴望的一條大河在向我媚笑。

  六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野菜在大大小小的城市突然成了一種奢侈品。我們到菜市場去買菜,總是有意無意的要去尋找野菜。我在買菜的時候,就喜歡買一些野菜回去。我在買這些野菜的時候,賣菜的人就會善意的調(diào)侃我,說這種野菜在鄉(xiāng)下到處都有,他們都不喜歡吃呢。賣菜的人說這些話的時候充滿了一種優(yōu)越感,我聽到這些話也充滿了優(yōu)越感。但我們的優(yōu)越感是從兩種不同的內(nèi)心里跑出來的,然后又朝著各自相反的方向歡快地奔跑著??墒?,跑著跑著,我的優(yōu)越感就把它高傲的頭顱低了下來,那奔跑的腳步一下子就變得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力氣了。我知道,我那奔跑著的優(yōu)越感是被賣菜的人那句親切溫暖的玩笑給擊中了,就像一顆子彈穿過我奔跑的雙腿,我的腿就軟下來了,就再也跑不動了。

  但有一點我非常清楚,我買野菜是因為我真的很喜歡吃那些野菜。出野菜的季節(jié),很多時候在酒店吃飯,我也總是要點一道野菜的。其實,有這種愛好絕對不是我一個人,現(xiàn)在城里的很多人都喜歡到一些離城市不遠不近的野菜館去吃飯,去了總要點一兩道野菜。野菜是長在鄉(xiāng)下的一種獨有的的植物,難道現(xiàn)在的城里人都集體懷鄉(xiāng)了嗎?這讓我不能不想到,不管是正宗的城里人還是從鄉(xiāng)下嫁接到城里來的人,很多人內(nèi)心里的那一滴水都還沒有完全干涸。

  那應該是一滴很堅韌的水,我們可能隨時把它丟失,丟在任何一個角落里,但它還是那么頑強固執(zhí)地自己回到我們心里,藏在我們內(nèi)心的某個縫隙里,并不打擾我們也不和我們爭吵,靜悄悄的等待我們?nèi)グl(fā)現(xiàn)它。即使一直沒有被我們發(fā)現(xiàn),沒有讓我們想起還有它的存在,它也不怪我們,還是那樣包容著我們對它的疏忽和冷落。

  一滴最原初的水,一滴最樸拙的水,一滴最慈悲的水,就這樣被我們從生命的源頭攜帶著,走過我們應走的和不應走的道路。當我們的源頭被我們自己隱藏或者丟失的時候,我們就那樣清醒或者渾噩地被我們內(nèi)心以外的許多事物和場景復制著我們的生活,復制著我們的欲望,復制著我們在城市里行走的腳步,復制著我們在一條條河流里踏浪而行的姿勢,復制著我們的笑臉和眼淚,復制著我們的挫敗和成功,復制著我們的暗淡和風光。。。。。。唯有源頭里的那一滴水,一直像一朵蓮花一樣,默然的靜坐在我們的內(nèi)心里,然后隨著我們漸漸地老去。

  原載《天涯》2016年第5期

  選載《散文選刊》2016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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