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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雅瓊:大理時間的“羅馬假日”

來源:   時間 : 2018-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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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大理,我落腳在蒼山腳下的一個栽種有幾棵大黃角蘭樹的院子里,開花的季節(jié),鼻息里整日飄著花香,香得人暈暈乎乎了。那院里有十幾幢房子,卻少有人煙。多年前一幫臺灣人來大理,小心臟一沖動買下地皮建起樓房來。他們回到臺灣,也不經(jīng)常去大理,不是賣就是租。這院子叫臺灣村,靠蒼山,面洱海,每天夜雨濯洗,云霧繚繞。

  清晨推開木窗,眼際就是洱海,每天每時,洱海的千變?nèi)f化,放眼盡收。站在露臺上觀望洱海的天光水色云影,像魔界妖女手中那塊神秘的鏡子,我的神思常常被其迷惑。鼻息穿流著滿院黃角蘭的香艷,眼里綴滿了五彩簇擁的花朵,洱海之波鋪瀉我的眼底,波瀾驚起,在我臉上蕩漾開來。

  我住的這幢樓,是作家野夫租下的,他一年之間北京大理兩頭跑,大多數(shù)時間獨自午夜躲在這幢小樓的一間房子里搗鼓電影劇本,經(jīng)常有各路文人墨客來大理,他在就直接找他,他不在就去找隔壁老候拿鑰匙。樓里很多房間,每間房一鋪一蓋,白色的,酒店一樣,所不同的是木質(zhì)樓板上放上一張席夢思,沒有床,有個簡易的衣柜。有公共的衛(wèi)生間,有一個公用的大客廳和露臺,來人走的時候把被子洗干凈收到柜子里,下一個朋友來又照樣。

  我來到大理,也占據(jù)了這么一間房。那段時間野哥和一位小說家,一位記者,大家各踞一室,沒日沒夜地搗鼓作品。有時候,我半夜被蒼山夜雨吵醒,起夜時穿過客廳,看到野哥房間燈光通亮,聽到他劇烈的咳嗽聲,一股濃烈的煙氣酒味飄出客廳。我知道這兩樣熬夜最好的武器榨出了野哥那些讓人讀來內(nèi)心流血、顫抖、深陷的文字,他用電影劇本養(yǎng)活自己和文學(xué)創(chuàng)作,閑時練書法,搞篆刻,或開著他那輛老態(tài)龍鐘的富康去大理古城會朋友,與他們喝酒侃大山,或?qū)懽仲x詩,在我看來,野哥這個人喜歡的全是士大夫那種調(diào)調(diào)兒。

  有天早上我起得遲,沒趕上隔壁候哥家的早餐,自己穿個睡衣,拖雙拖鞋,去房屋后面的地里拔了兩顆玉米,扯幾個剛剛紅透的西紅柿,正在廚房里一邊吃西紅柿,一邊煮玉米,野哥難得早起,問我要不要去山下古城逛逛,他要開車去郵局取包裹。跟著野哥開著他那輛老爺車晃晃悠悠下山了,被郵局工作人員指點來指點去的,跑了幾家郵局,幾趟反復(fù)。以我對野哥的認知,生怕他大發(fā)雷霆和別人打起來,或者臭臭地大罵一頓,奇怪他居然一趟趟地跑路,卻沒得半句怨言,看來傳說中野哥江湖味重,匪氣十足,未免偏頗。

  三頓飯的時間,我們在隔壁貌似富豪的候哥家玻璃房子餐廳里聚齊,由一個叫阿彩的當(dāng)?shù)胤驄D伺候著。吃飯是大家談天說地最歡樂的一小時,然后又歸于平靜,各自回到作品里去嘶殺。有的下午,我們?nèi)ズ蚋绲年柟獠AХ亢瓤Х龋囊涣挠腥さ氖?、人、書。?jù)候哥自己說,他以前在成都是搗鼓園林的,和老婆離婚后帶著錢只身來到大理,買下臺灣村的這棟樓,在門前造了個小森林,森林里造了條跌宕的小溪,平時溪里只有石頭沒有水,有客人時,候哥吆喝一聲阿彩男人把開關(guān)打開,溪水便狂奔而來。候哥在“森林”旁邊建了一間兩層的玻璃房,底下是餐廳,樓上是書房兼咖啡廳,他總是看著我們吃飯,給我們磨咖啡,我從不見他自己喝過。

  臺灣村隔壁就是大理學(xué)院,候哥請了學(xué)院音樂系和英語系的老師來家里給他上課,有時候似乎也只是閑聊,沒上課,是不是我出去玩了沒見到也未可知。候哥自己說有次去國外旅游,內(nèi)急了,對著老外連比帶劃的,人家半天不明白,那個尷尬啊,回來后他決心學(xué)英語。每每我見侯哥穿著件洗得有些發(fā)白的毛線開衫,一頭亂草似的頭發(fā)在吧臺的黑暗處磨咖啡,想到他學(xué)英語,尤其學(xué)鋼琴時,我就心里好奇地笑起來。

  侯哥家二樓上有間蘭房,據(jù)說每盆蘭花都價值不菲,平時他指揮著阿彩的男人養(yǎng)蘭護蘭,一般人他不讓進蘭房,說蘭花是清雅之物,不想讓人污了它,他家里養(yǎng)條藏獒就是幫他守蘭花的。我此番來大理是休假,任務(wù)就是每天去大理古城閑逛,溜街,曬太陽,發(fā)呆,有時候就呆在院子里看花看草看蟲子,跟著阿彩去摘佛手瓜,采茶,但我心里一直惦記著候哥家的蘭花。

  有天午飯后我起心想看看候哥的蘭花,等眾人各回自己的房間搗鼓文字了,我賴著不走,與候哥在他家的“森林”的小溪邊大石頭上坐著與他閑聊。候哥說下個月他要去蒼山蘭市賭蘭,問我要不要跟著一起去呢,我笑答那時我已經(jīng)離開大理了。我問候哥,大理第九代大總管“幽蘭將軍”段功之女段寶姬,其父被梁王殺害,公主十二歲欲替父報仇,遠嫁西昌黎族酋長,想借兵復(fù)仇。后來明朝破了梁王,寶姬婚姻失敗,成了單身女子,回到大理歸宗,在蒼山蘭峰山無為寺旁建蘭苑養(yǎng)蘭修身寫文著書,這蒼山的蘭市傳統(tǒng)是否由此而來呢?候哥沒想到我還知道這段大理王國的歷史,他一臉懵,站起來喊阿彩男人把溪水開關(guān)打開,又跟我扯了幾句,便說:“走,我?guī)闳タ次覀兗姨m房去。”我正中下懷,一臉狂喜。

  進了蘭房,我大氣不敢出,侯哥說那些蘭花都是幾十萬一盆的珍貴品種,我生怕自己有個閃失,舍命陪不起。只見十多平米的房間搭了兩層鋼架,空調(diào)機掛了兩臺。鋼架上擺滿了蘭花,有的正怒放,有的已含苞,有的花骨朵也沒有一個,光長著綠綠的葉子了。我說侯哥這花在我眼里和我家種的幾株沒兩樣,怎么就值幾十萬了啊。侯哥笑道,外行怎么看得出?我立馬禁聲,不敢造次。

  二

  有天早餐時我對大家說,我今天想去洱海。候哥說,正好我們家阿彩要去三月街買菜,你跟她去吧。我知道院子里是不用買小菜的,什么都是自己種,候哥家連茶葉都自己種自己制,出門就可以在松樹下?lián)炷⒐?,隨便往那一站,蹲下就是滿眼的地米,因為大理每天晚上下雨。

  蒼山腳下這個院子這一向很多人都避谷,阿彩去打貨多半是為了我和另外幾個搗鼓文字的朋友,滿院子里只有我們和阿彩夫婦每頓大干快上地吃,阿彩家的主人候哥也在避谷,每頓出來陪我們說話,看著我們吃,自己只喝水,粒米不進。他大概到了最艱難的時候,這兩天看到他總是青著臉有氣無力地跟我們照面。真佩服這些有錢人,想著法子折騰自己,不像我們這等窮人,餓狼一樣地吃,吃完嘴巴一摸,走人。

  出院子走15分鐘下坡路,坐上了公共汽車,只要一元錢。這一元錢的車可以從蒼山腳下的大理學(xué)院一直坐到波瀾拍岸的洱海邊的才村,把整個大理古城包個半圓。大理的陽光總那么溫暖,讓人內(nèi)心揣著一份繾綣的慵懶,這便是“大理時間”給人的特殊感覺。跟著阿彩在三月街轉(zhuǎn)一圈,看的最多的不是貨,而是打貨的人。形形色色,花花綠綠的,各種各色各式服飾,分不清是哪種民族,撒在三月街上,像顏料盤子打翻了一般。三月街上的各族大媽大嬸賣東西都不用稱,論堆,你要是嫌那點錢東西少了,討價還價的當(dāng)兒,她們就隨便扒拉一些給你,人家不作興那么小里小氣。不敢太耽誤時間,和阿彩招呼一聲,我拔腿就去趕車,目的地是洱海。阿彩在后面喊一嗓子:“哎,你莫要坐公家的大船,150元太貴,就是讓你到島上去花錢燒香的。你坐才村的小漁船,20元來回,又好玩又便宜。”

  果然才村就有小漁船在洱海岸邊的青青蘆葦蕩里泊著,蘆葦里躲著一方正在怒放花朵的荷塘。蘆葦邊上是卵石的柳堤,堤下便是洱海波浪拍岸的景致了。我穿過風(fēng)荷柳堤,聽得耳朵里蘆葦可勁地和海邊的暖風(fēng)嘩嘩耳語,一位白族大嬸過來對我說,金花,坐我家的船好吧?她朝離我20步遠的一艘紅色的鐵皮船一指,船上的白族漢子撐過來等我上船。

  仿佛一下子投身海天相連的寬闊大美,淺水區(qū)偶然傲立的禿枝光樹,有香格里拉圣湖的景象。蘆葦后面白墻灰瓦的煙村樹影,水上隨波逐浪的野鴨,在我眼里迷醉成一幅水墨。船兒蕩漾到一半,那漢子問我要不要去采菱角,我說好呀。雖然來自湖湘之地,卻從來沒有采過紅菱。突然想起那首輕快的《采紅菱》,我就唱起了頭兩句:我們倆劃著船兒采紅菱啊采紅菱,得兒呀得兒……打住,船向著一片綠菱處劃去,船身一陣蟋索細響,我翻開一朵菱藤,不得要領(lǐng),采下的盡是菱根。想不到洱海的菱角是綠色的,難怪我分不清哪是根哪是果呢。摸索好一陣,終于明白過來,一時狂采狂吃,這菱角,清甜,還鮮嫩。采夠了,船兒泊在一片綠色里,我和眼前這位白族漢子拉起家常來。一會兒,有幾只船的人都發(fā)現(xiàn)了我這里的樂趣,他們也把船劃了過來采起菱角來。熱鬧完了,我們的船才一起劃向洱海的中心。

  傍晚時分才告別白族大哥,上了船去坐車。過古城,我跳下車在古城街上瘋逛,一家家地吃街邊店,直到最后一趟車來了才上車回到院子里。

  阿彩家玻璃房子燈火通明,“森林”里的溪水嘩啦啦地在奔流,我知道侯哥家里肯定來客人了。原來是一對河南夫婦丟下鄭州火熱的生活,打算在大理海西置房產(chǎn)做生意,來討“富豪”侯哥的意見。在大理,外地人見面,仿佛上輩子就認識,隨意熟絡(luò)得很。侯哥在吧臺后面磨咖啡,也不開燈,黑暗中偶爾搭訕這邊野哥他們幾個扯談的人,我與客人寒暄幾句,和阿彩到廚房去煮菱角,熟了端上桌,滿室盡飄菱角香,大家圍坐一起喝著咖啡,吃著菱角,茶幾上有一個大肚陶罐,侯哥什么時候采了好幾朵荷花放里面,屋里飄著荷香,大家拉扯著話題到很晚才散了。

  那一夜蒼山如常有夜雨敲窗,隱隱的花香經(jīng)鼻息浸入臟腑,我抵不住甜美的睡意,早早地沉入夢鄉(xiāng)。

  三

  我并不因為所謂五朵金花的故鄉(xiāng)才去喜洲的,走的地方多了,已經(jīng)不相信旅游冊上的宣傳,我愿意在那些行走者的文字里發(fā)現(xiàn)驚喜。

  那段日子我常常獨自在大理古城漫無目的地溜達,某天黃昏,街邊一個小小的書店里一本類似驢友攻略的小冊子《大理元素》吸引了我,翻了幾頁,覺著特別喜歡。這是一個叫王貴明的人,在古城長大卻又遠離故鄉(xiāng)寫下的懷舊文字。書里有他童年的溫馨記憶,有一些簡單童趣的鋼筆線條畫。他說喜洲“在平淡從容中透著幽靜雅致、生趣盎然”,這很符合我獵奇和探究的心理,喜歡這樣的地方勝于任何旅游導(dǎo)游詞中大肆吹棒的經(jīng)典風(fēng)景。出門行走,最好是用自己的眼睛和大腦去發(fā)現(xiàn)風(fēng)景,這樣才有不斷的驚喜如約而至。

  在大理古城的北城門外,我找到了去喜洲的班車,古城以北17公里,僅5元的車費就可以到喜洲古鎮(zhèn)了。一路都是左蒼山右洱海相伴,彩色的田園風(fēng)光鮮活著我好奇的眼睛,原來這是去麗江—大麗公路的一段。路上的風(fēng)景還沒看夠,一片典型的白族古民居豁然展卷,喜洲到了。

  喜洲人是創(chuàng)造白族近現(xiàn)代輝煌的人,歷史上這是一個帝王將相、人才輩出的地方。喜洲白族人段思平在公元937年建立了大理王國。清末、民國時期,喜洲商賈云集有400多家。所以去喜洲嚴(yán)家的老宅院是一定要看的,它是那個時期的經(jīng)典,看了它,你對當(dāng)年喜洲商業(yè)經(jīng)濟的繁華會有一個非常具象的感受和內(nèi)心沖擊。那“三方一照壁、四合五天井、一進兩院六合同春、五鳳樓、走馬串角樓”為議題的飛檐斗拱,雕龍畫鳳的白族建筑匯集了木雕、泥塑彩繪、石雕、書法繪畫的精華,讓我不斷地驚嘆白族建筑藝術(shù)的博大精深。癡迷地在這老宅子里轉(zhuǎn)悠了大半天。嚴(yán)家老宅里的走馬串角樓上不斷有白族金花和阿鵬青春彩色的身影穿堂過廊地飄過,置身于這樣雕梁畫棟的老宅深院,喝三道茶,欣賞大理彩調(diào),聽白族弦子,神思有些恍惚,心疑置身于那個王宮貴族的鼎盛時代。喜洲所有的精彩和繁華都被關(guān)在這一幢幢白墻灰瓦翹檐墨畫的老宅院里了。外表看起來清雅而寧靜的宅院,身臨其境,竟然有如此厚重的歷史和文化,對喜洲曾經(jīng)的繁華,你只有親眼觀賞過,才會對王貴明“在平淡從容中透著幽靜雅致、生趣盎然”的評價深信不疑。

  出院門,我仍舊神思恍惚,坐上彩妝的馬車行進在滿是色彩繽紛門臉大宅院的老巷里,總想象自己穿行在人馬穿流不息,商家吆喝聲聲的喜洲時代。見路邊有個大理燒餌塊攤,我跳下馬車,就著這滿天鋪泄而下的燦爛陽光大快朵頤起來。

  四

  去大理是出塵,它就是一臺巨大的時光回溯機,在那些長不大的慢時光里,我做了一回孩童。每天睡個大懶覺,自然醒來,一個人去院子里揀地米,采蘑菇;去地里摘玉米,摘西紅柿,佛手瓜,尋找各種我不認識的花朵和果實,在野地里,花樹下和花草植物蟲鳥過一回徹底的家家。常常,我從外面帶回大把大把的野花野草,插滿了客廳、房間、陽臺,甚至廚房,都穿過時光隧道,回到了青梅澀澀的年代,那夜雨洗濯過的陽光,金子般灑在身上和心上,在心田種上繁花朵朵,讓它次第開放,聽到了它嗶啵開放的聲音,像早已斷落的心弦被續(xù)彈。我看到了它們絢麗繽紛的的色彩,心被渲染成了一片絢爛的童真世界。

  “有一天你會十分懷念在大理的日子的,那應(yīng)該是你的羅馬假日。”這話野哥對我說的。現(xiàn)在,我坐在塵埃里,懷念起大理邊疆來。那個塵囂之外的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蟲都叫我懷想。蒼山夜雨沐浴花草樹木時的美妙琴聲;洱海邊才村甜嫩的菱角;隔壁鄰居家樸實的阿彩夫婦,和那條有事無事都要矯情地吠上幾聲的藏獒;還有燈光下喝著夜酒,不斷咳嗽,剮心掏肺地熬出文字的野哥;那個在門前造森林造小溪造玻璃房子,學(xué)英語學(xué)鋼琴,總想找個文青做女朋友,被野哥笑稱不可能的候哥。那些金花故里的雕梁畫棟,三道茶,熱歌舞,那些穿堂過廊的金花阿鵬生風(fēng)的背影;大理古城那些著奇裝彈吉他吟唱生活,樹守兔子一樣靜待生意的外鄉(xiāng)人;那些背著行囊在古城石板街藍布印花桌上飲酒作歡,放逐心靈的旅人。

  大理時間的一切,成了我“羅馬假日”里最美好最走心的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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