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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國 :吃肉

來源:   時間 : 2018-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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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回老家看母親,都會習(xí)慣性地在鎮(zhèn)子里的肉攤上割一坨豬肉捎回去,飯桌上,母親時常感嘆說:“過去一年到頭吃不上一頓肉,天天盼肉吃,現(xiàn)在天天有肉吃了,肉卻不是肉味了,總覺得沒有過去香。”

  在我少年的記憶中,那時候,家家戶戶都是養(yǎng)豬的。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到九十年代中期,老家的日子主要還靠田里栽的、地里種的、山上采的來維持,喂點雞鴨,靠家禽們的屁股生出點零花錢,買點針頭線腦,油鹽醬醋。如人情、添置家電、置辦新衣服、準(zhǔn)備年貨等大開支,除了每年節(jié)省的余糧,那只有靠欄里的豬了。除了過年過節(jié)或者來了貴客,一年到頭很難吃上一頓肉,多日不見葷腥,肚子里清湯寡水,每個人嘴巴里都有無數(shù)條饞肉的蟲。每每見我們狼吞虎咽吃肉的饞樣,母親總是無限憧憬的說:“要是天天有肉吃,該有多好哇!”

  于是,豬圈里那些成天啥事也不干、還哼哼唧唧的豬就成了一家老小一年的期盼。婆姨們經(jīng)常聚在一起喝茶聊天,東家長李家短聊得正歡時,突然一個聲音說:“哦喲,都這時候了,我要回去喂豬食了”。“哎呀,我也是”,其他人也附和著紛紛散去。喂豬食就是天大的事,人可以餓上一頓兩頓,可豬食一頓也不能耽誤,仿佛豬少吃一頓就會掉一大塊肉似的。女人出門,無論走多遠,心里總是牽掛著欄里的豬。

  那時,家家戶戶都建有豬舍。有磚砌的,抹上水泥,堅固、牢實;有木板釘?shù)?,透風(fēng),但不牢固,時常被想突圍的豬拱缺。我家的豬圈先前是木板釘成的,修補豬欄讓繼父傷透了腦筋,后來,一狠心,請了幾個工,在屋后的院子里用水泥磚砌了一間豬舍。豬欄里通常有個食槽,或木槽或石槽。豬食槽里每天要三到五頓地添加豬食,那一般是女人的事。豬欄外一律挖個方形的豬屎坑,豬欄每天清理一次,把豬的排泄物掀到豬屎坑里去,把豬圈打掃干凈,鋪上干稻草,這便是男人的事情。

  那年月沒有豬飼料,糧食十分金貴。怎樣填飽豬肚子,讓女人們費盡了心神。家家廚房都放著兩口大缸,一口水缸,還有一口專門為豬準(zhǔn)備的潲水缸。潲水缸旁常年擱著豬食桶,殘菜剩湯、淘米水、洗碗水統(tǒng)統(tǒng)倒進潲水缸里。母親經(jīng)常把篩過的碎米浸泡在潲水里,時常拿木棒鼓搗,讓那缸潲水保持乳白色。那缸經(jīng)過發(fā)酵變餿的混合物,使人一進門便聞到酸腐味,那時,嗅覺似乎早就適應(yīng)了潲水味,久而不聞其餿。

  后來,聽了個民間故事,說朱元璋當(dāng)年逃難,餓暈在路邊。一個大娘把他背回家,給他做了碗芋頭湯,那芋頭吃起來酸酸的,令口舌生津,朱元璋吃完了咂咂嘴,覺得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忙問大娘那碗東西叫什么名字,大娘調(diào)侃說叫“珍珠翡翠白玉湯”。后來,朱元璋做了明朝的開國皇帝,吃盡了世上珍饈佳肴,懷念逃難時大娘做的“珍珠翡翠白玉湯”,于是派人把當(dāng)年的老大娘找來詢問,原來那 “珍珠翡翠”就是潲水缸里泡的芋頭。后來,家鄉(xiāng)一直保留著在潲水缸里浸泡酸芋頭的習(xí)慣。

  灶膛上坐著兩口大鍋,一口是做飯的,另一口則用來煮豬食。正月開春,買回小豬仔,豬仔食量小,煮一鍋粥,拌點米糠,可以吃幾天。可是隨著豬仔的身子日益膨脹,食量也與日俱增,為讓豬吃飽長膘又不費糧食,母親沒少想辦法。把爛菜葉、紅薯藤、南瓜葉剁碎,拌著碎米煮熟喂給豬吃,好在豬們也不太挑食,喂啥吃啥。但是菜葉薯藤總是有限的,于是母親就發(fā)動我和妹妹打豬草。我們這輩的農(nóng)家孩子,幾乎都有過打豬草的經(jīng)歷,背個竹簍,拿把鐮刀,在田疇、山坡、溪邊,將木子樹葉、狗尾草、艾蒿、黃花菜、葛麻葉和很多叫不出名的野菜和嫩草樹葉等割進簍子里,我就是從那時候打豬草開始對野菜野草有所認識的。母親把我們打回的豬草倒進大木盆里,揮舞著大菜刀耐心地把那些豬草剁碎,我時常半夜醒來,還聽到母親咚咚咚地剁著。她把剁碎的豬草放在鍋里,鋪層碎豬草撒層碎米,然后生火熬煮。豬嘴巴就是最高指示,每天做完了這些,她才能上床睡覺。

  母親出門時,交代得最多的就是替她喂豬食。我現(xiàn)在還清楚地記得當(dāng)年喂豬食的程序,先用大木瓢在大鍋里舀幾瓢干的野菜粥放進豬食桶里,然后再舀幾瓢泔水把野菜粥浸透,攪均勻,如果是冬天,還要把泔水加熱。拎著豬食桶,把豬食一瓢瓢地舀到豬食槽里,同時還要戳一瓢米糠下點“佐料”,豬就吧唧吧唧地吃起來,一邊吃一邊哼哼。看著豬歡快地吃食,肚子漸漸鼓脹,心里漾起一陣甜蜜感。

  終于到了臘月,年的腳步近了,欄里膘肥體壯的豬是母親一年最驕傲的果實,也是一家人最甜蜜的期待。可是,辛苦喂養(yǎng)大的豬,除了富足家庭,一般人家舍不得宰吃,太過奢侈。那是一年中最大的收入,得用它換鈔票,還掉早就承諾償還的欠款,然后為家人添置些衣帽鞋襪,備齊來年所需的農(nóng)用物質(zhì),到宰殺年豬的人家均幾斤肉腌了過年。

  記憶中,我家是殺過一回年豬的,那一年母親破例喂了兩頭豬,正月抓了一只豬仔,端午過后又捉回一只豬仔,說一定要宰一頭年豬,讓孩子們把肉吃好。臘月,大的那頭賣掉換成了錢,小的那頭就準(zhǔn)備宰年豬了。

  那可是真是個盛大的節(jié)日啊。按照習(xí)俗,殺年豬要辦“豬血酒”,好客的繼父先天就打了幾斤谷酒,幾乎通知了所有的親戚,還有隊里的好友。屠夫來了,背著大澡盆、尖刀、砍刀、挺棍等工具,母親早早就燒了一鍋開水。幾條大漢把豬從欄里拖出來,摁在案板上,屠夫一刀捅下去,一股熱血從豬的頸脖里噴出來,流進下面的木盆里。豬痙攣著發(fā)出一陣又一陣嗷嗷的嚎叫,而我們聽起來卻像甜蜜的歌謠。吹氣,刮毛,開膛破肚,一會兒功夫,屠夫就把一頭鮮活的豬變成了一堆誘人的豬肉,那個豬頭,一定是神靈變的,掛在屋檐下,看上去,總是笑嘻嘻的。母親切了一大坨五花肉,放上大蒜辣子香葉,做了一大鍋紅燒肉,燉了豬血,炒了豬肝。男女老少擠了滿滿三桌,一個個吃得額上冒油,滿面紅光,男人們喝酒劃拳從中午直到黃昏。那個肉香啊,直到現(xiàn)在還時常想起那種油滑鮮嫩的滋味。母親把豬肉用鹽腌了,放進缸里,幾天后,待鹽都吃進肉里,又把肉一塊塊從缸里提出來,掛在火塘上方的橫木上。烤火的時候,一抬頭,就可以看到那一塊塊熏得泛黃冒油的臘肉,心里便升起一種莫名的幸福滋味。除夕的前天晚上,母親把豬頭煮熟了,除夕大清早,繼父把豬頭上插上筷子,放在木盆里,第一次端著一個完整的豬頭虔誠地敬菩薩、祭祖先。那個年,是我們過得最踏實,最富足的一個年。

  不知何時起,村子里喂豬的越來越少了,許多人家的豬欄豬圈漸漸廢棄了,一幢幢樓房拔地而起,豬舍豬圈再也不在農(nóng)家建房造屋的設(shè)計范圍之內(nèi)。走進農(nóng)家,再也聞不到那股酸臭的潲水味,潲水缸已經(jīng)消失在普通農(nóng)家的日子里,甚至水缸也不需要了,自來水汩汩地流進了鄉(xiāng)親們的生活中。今年春節(jié)回家,走遍了整個村子,竟然沒有看到一頭豬。在這片熟悉又陌生的故土上,沿襲了幾千年的農(nóng)耕文明正被日漸強勁的工業(yè)文明和商業(yè)文明所取代。古人造字,象形指示會意,“家”字的本意就是屋子下面一頭豬,沒有了豬的村子,沒有豬的家園,倒是顯得有些寂寞。

  母親的日子再也不用被欄里的豬牽著走了,而“天天有肉吃”不再是一個奢侈的夢想。除了豬肉,牛肉、羊肉、雞鴨鵝肉以及魚類海鮮,已經(jīng)擺上了老百姓平常的餐桌,那些當(dāng)年被當(dāng)做豬食的粗糧野菜反而成了餐桌上的時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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