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時間 : 2018-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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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 生 今 世 的 證 據
我走的時候,我還不懂得憐惜曾經擁有的事物,我們隨便把一堵院墻推倒,砍掉那些樹,拆毀圈棚和爐灶,我們想它沒用處了。我們搬去的地方會有許多新東西。一切都會再有的,隨著日子一天天好轉。
我走的時候還不知道向那些熟悉的東西去告別,不知道回過頭說一句:草,你要一年年地長下去啊。土墻,你站穩(wěn)了,千萬不能倒啊。房子,你能撐到哪年就強撐到哪一年,萬一你塌了,可千萬把破墻圈留下,把朝南的門洞和窗口留下,把墻角的煙道和鍋頭留下,把破瓦片留下,最好留下一小塊泥皮,即使墻皮全脫落光,也在不經意的、風雨沖刷不到的那個墻角上,留下巴掌大的一小塊吧,留下泥皮上的煙垢和灰,留下劃痕、朽在墻中的木和鐵釘,這些都是我今生今世的證據啊。
我走的時候,我還不知道曾經的生活有一天,會需要證明。
有一天會再沒有人能夠相信過去。我也會對以往的一切產生懷疑。那是我曾有過的生活嗎。我真看見過地深處的大風?更黑,更猛,朝著相反的方向,刮動萬物的骨骸和根須。我真聽見過一只大鳥在夜晚的叫聲?整個村子靜靜的,只有那只鳥在叫。我真的沿那條黑寂的村巷倉皇奔逃?背后是緊追不舍的瘸腿男人,他的那條好腿一下一下地搗著地。我真的有過一棵自己的大榆樹?真的有一根拴牛的榆木樁,它的橫杈直端端指著我們家院門,找到它我便找到了回家的路。還有,我真沐浴過那樣恒久明亮的月光?它一夜一夜地已經照透墻、樹木和道路,把銀白的月輝滲浸到事物的背面。在那時候,那些東西不轉身便正面背面都領受到月光,我不回頭就看見了以往。
現在,誰還能說出一棵草、一根木頭的全部真實。誰會看見一場一場的風吹舊墻、刮破院門,穿過一個人慢慢松開的骨縫,把所有所有的風聲留在他的一生中。
這一切,難道不是一場一場的夢。如果沒有那些舊房子和路,沒有揚起又落下的塵土,沒有與我一同長大仍舊活在村里的人、牲畜,沒有還在吹刮著的那一場一場的風,誰會證實以往的生活--即使有它們,一個人內心的生存誰又能見證。
我回到曾經是我的現在已成別人的村莊。只幾十年功夫,它變成另一個樣子。盡管我早知道它會變成這樣--許多年前他們往這些墻上抹泥巴、刷白灰時,我便知道這些白灰和泥皮遲早會脫落得一干二凈。他們打那些土墻時我便清楚這些墻最終會回到土里--他們挖墻邊的土,一截一截往上打墻,還喊著打夯的號子,讓遠遠近近的人都知道這個地方在打墻蓋房子了。墻打好后每堵墻邊都留下一個坑,墻打得越高坑便越大越深。他們也不填它,頂多在坑里栽幾棵樹,那些坑便一直在墻邊等著,一年又一年,那時我就知道一個土坑漫長等待的是什么。
但我卻不知道這一切面目全非、行將消失時,一只早年間日日以清脆嘹亮的鳴叫喚醒人們的大紅公雞、一條老死窩中的黑狗、每個午后都照在(已經消失的)門框上的那一縷夕陽……是否也與一粒土一樣歸于沉寂。還有,在它們中間悄無聲息度過童年、少年、青年時光的我,他的快樂、孤獨、無人感知的驚恐與激動……對于今天的生活,它們是否變得毫無意義。
當家園廢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腳步都已踏踏實實地邁上了虛無之途。
韓 老 二 的 死
“你們都活得好好的,讓我一個人死。我害怕。”屋子里站著許多人,大多是韓老二的兒女和親戚。我揉了揉眼睛,才看清躺在炕上的韓老二,只看見半邊臉和頭頂。他們圍著他,脖子長長的伸到臉上望著他。
“好多人都死了,他二叔,他們在等你呢。死亡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我們遲早也會死。”說話的人是馮三。誰家死人前都叫他去。他能說通那些不愿死的人痛痛快快去死。
“……韓富貴、馬大、張鐵匠都死掉了,他二叔,你想通點,先走一步,給晚輩們領個路。我們跟著你,少則一二十年,多則四五十年,現在活著的一村莊人,都會跟著你去。”天暗得很快。我來的時候還亮亮的,雖然沒看見太陽,但我知道它在哪個墻后面懸著,只要跳個蹦子我就能看見。
母親塞給我一包衣服讓我趕快送到韓老二家去。早晨他老婆拿來一卷黑布,說韓老二不行了,讓母親幫忙趕縫一套老衣。那布比我們家黑雞還黑,人要穿上這么黑一套衣服,就是徹頭徹尾的黑夜了。
進門時我看見漆成大紅的棺材擺在院子,用兩個條凳撐著,像一輛等待客人的車。他們接過我拿來的老衣,進到另一個房子,像是怕讓老人看見。人都輕手輕腳地走動著,像飄浮在空氣里。
"都躺倒五天了,就是不肯閉眼。"一個女人小聲地說了一句,我轉過頭,屋里暗得看不清人臉,卻沒人點燈。
"馮三,你打發(fā)走了那么多人,你說實話,都把他們打發(fā)到哪去了。"我正要出去,又聽見韓老二有氣無力的說話聲。
"他們都在天上等你呢,他二叔。"天那么大,我到哪去找他們。他們到哪去找我。"到了天上你便全知道了。你要放下心,先去的人,早在天上蓋好了房子,你沒見過的房子,能盛下所有人的房子。"我咋不相信呢,馮三。要有,按說我應該能看見了。我都邁進去一只腳了,昨天下午,也是這個光景,我覺得就要走進去了,我探進頭里面黑黑的,咋沒有你們說的那些東西,我又趕緊縮頭回來了。"那是一個過道,他二叔,你并沒有真正進去。你閉眼那一瞬看見的,是一片陽間的黑,他會妨礙你一會兒,你要挺住。"我一直在挺住,不讓自己進去。我知道挺不了多大一會兒。忙乎了一輩子,現在要死了,才知道沒有準備好。"這不用準備,他二叔,走的時候,路就出現了。寬寬展展的路,等著你走呢。"我看見韓老二的頭動了一下,朝一邊偏過去,像要搖頭,卻沒搖過來。
"都先忍著點,已經閉眼了。"馮三壓低嗓子說。等眼睛閉瓷實了再哭,別把上路的人再哭喊回來。
外面全黑了。屋子里突然響起一片哭喊聲。我出來的那一刻,感覺聽到了人斷氣的聲音,像一個嘆息,一直地墜了下去,再沒回來。
人全擁進屋子,院子里剩下我和那口棺材。路上也看不見人影。我想等一個向南走的人,跟在他后面回去。我不敢一個人上路,害怕碰見韓二叔。聽說剛死掉的人,魂都在村子里到處亂轉,一時半刻找不到上天的路。
我站了好一陣,看見一個黑影過來。聽見四只腳走動,以為是兩個人,近了發(fā)現是一頭驢,韓三家的。我隨在它后面往回走,走了一會兒,覺得后面有人跟著我,又不敢回頭看,我緊走幾步,想超到驢前面,驢卻一陣小跑,離開了路,鉆進那片滿是駱駝刺的荒地。
我突然覺得路上空了。后面的腳步聲也消失了,路寬寬展展的,我的腳在慌忙的奔跑中漸漸地離開了地。
你閉著眼走吧,他二叔。該走的時候,老的也走呢,小的也走呢。
黃泉路上無老少啊,他二叔。我們跟著你。
馮三舉一根裹著白紙的高桿子,站在棺材前,他的任務是將死人的鬼魂引到墓地。天還灰蒙蒙的,太陽出來前必須走出村子。不然鬼魂會留在村里,鬧得人畜不寧。鬼魂不會閑呆在空氣中,他要找一個身體作寄主,或者是人,或者是牲畜。鬼魂纏住誰,誰就會發(fā)瘋、犯病。這時候,馮三就會拿一根發(fā)紅的桃木棍去震邪捉鬼。鬼魂都是晚上踩著夜色升天下地,天一亮,天和地就分開了。
雙扇的院門打開了,他二叔。
兒孫親戚全齊了,村里鄰里都來了。
我們抬起你,這就上路。
馮三抑揚頓挫的吟誦像一首詩,我仿佛看見鬼魂順著他的吟誦聲一直上到天上去。我前走了幾步,后面全是哭聲。馮三要一直誦下去,我都會跟著那個聲音飄去,不管天上地下。
把路讓開啊,拉麥子的車。
拉糞的車,拉柴禾和鹽的車。
一個人要過去。
送喪的隊伍經過誰家,誰家會出來一個人,隨進人群里。隊伍越走越長。
……和你打過架的王七在目送你呢,他二叔。
跟你好過的蘭花嬸背著墻根哭呢,他二叔。
拴在樁上的牛在望你呢,他二叔。
雞站在墻根看你呢,他二叔。
你走到了陰涼處了,一棵樹、兩棵樹、三棵樹……排著長隊送你呢。
你不會在棺材里偷著笑吧。
我們沒死過,不知道死是咋回事。
你是長輩啊,我們跟著你。
走一趟我們就學會了,不管生還是死。
你的頭已經出村了,他二叔。
你的腳正經過最后一戶人家的房子。
我們喘口氣換個肩膀再抬你,他二叔。
炊煙升起來了,那是天上的梯子。
你要趁著最早最有勁的那股子煙上去啊,他二叔。
這里已經沒你的事了。
冬衣夏衣都給你穿上了。
他們在盡頭等你呢,趕緊上去,趕緊上去啊,他二叔。
已經沒有路了,人群往坡上移動,灰蒿子正開著花,鈴鐺刺到了秋天才會丁玲玲搖響種子,幾朵小蘭花貼著地開著,我們就要走過,已經看見坡頂上的人,他們挖好坑在一邊的土堆上坐著。
他們說你升天了,韓老二,他們騙你呢。你被放進一個坑里埋掉了。幾年后 我經過韓老二的墳墓,坐在上面休息,我自言自語說了一句。
空 氣 中 多 了 一 個 人 的 呼 吸
那一年,一個叫唐八的人出世,天空落了一夜土,許多東西變得重起來:房頂、繩子、牛車、燈。
我早醒了一陣,天還沒亮。父親說好睡眠是一根長繩子,能把黑夜完全捆住。那個晚上我的睡眠又短了一截子。
我又一次看見天是怎么亮的。我睜大眼睛,一場黑風從眼前慢慢刮過去,接著一場白風徐徐吹來,讓人睡著和醒來的,是兩種不同顏色的風。我回想起誰說過的這句話。這個村子的每個角落里都藏著一句話,每當我感受到一種東西,很快,空氣中便會冒出一句話,把我的感受完全概括了。
這時空氣微微波動了一下,極輕微的一下。不像是鳥扇了扇翅膀、房邊渠溝里一個水泡破了、有人夢中長嘆一口氣。我感到空氣中突然多了一個人的呼吸。因為多了一個人,這片天地間的空氣重新分配了一次。
如果在夢中,我不會覺察到這些。我的睡眠稍長一點,我便錯過了一個人的出世。
夢見的人不呼吸我們的空氣。我聽見誰說過這句話,也是天快亮的時候,我從夢中醒來,一句話在枕旁等著我。我靜靜躺著,天空在落土。我想聽見另一句。許多東西變得重起來。我躺了一大陣子,公雞叫了,驢叫了,狗叫了。--我感覺到的一個人的出生始終沒被說出來。
可能出生一個人這樣平常的小事,從來沒必要花費一句話去說。雞叫一聲就夠了。驢叫一聲,狗再叫一聲,就夠夠的了。
可是那一天,村里像過年一樣迎接了一個人的出生。一大早鞭炮從村南頭一直響到村北頭。我出門撒尿,看見兩個人在路旁拉鞭炮,從村南開始,一棵樹一棵樹地用鞭炮連起來,像一根紅繩子穿過村子,拉到村北頭了還余出一截子。接連不斷的鞭炮聲把狗嚇得不敢出窩,樹震得簌簌直落葉子。
唐家生了七個女兒,終于等來了一個兒子。吃早飯時母親說,今天別跑遠了,有好吃的。
多少年來這個村莊從沒這樣隆重地接迎一個人。唐家光羊宰了八只,院子里支了八只大鍋,中午全村人被請去吃喝。每人帶著自家的碗和筷子,房子里坐不下,站在院子,院子擠不下的站在路上,蹲在墻頭上。狗在人中間竄來竄去,搶食人啃剩的骨頭。雞圍著人腳轉,等候人嘴里漏下的菜渣飯粒。那頓飯一直吃到天黑,看不見鍋、看不見碗了人才漸漸散去。
又過多少年(十三年或許八年,我記不清楚),也是在夜里,天快亮時,這個人悄然死去。空氣依舊微微波動了一下,我沒有醒來。我在夢中進沙漠拉柴禾,白雪覆蓋的沙丘清清楚楚,我能看見很遠處隔著無數個沙丘之外的一片片柴禾,看清那些梭梭的鐵青枝干和葉子,我的牛車一瞬間到了那里。
那時我已經知道夢中的活不磨損農具,夢中丟掉的東西天亮前全都完好無損回到家里。夢中的牛也不耗費力氣。我一車一車往家里拉柴禾,夢中我知道沙漠里的柴禾不多了,有柴禾的地方越來越遠,要翻過無數個沙包。
我醒來的一刻感到吸進口里的氣多了一些,天開始變亮,我長大了,需要更多一點的空氣,更稠一些的陽光,誰把它們及時地給予了我。我知道在我的夢中一個人已經停止呼吸,這片天地間的空氣又重新分配了一次。
我靜靜躺著,村子也靜靜的。我想再等一陣,我就能聽見哭喊聲,那是多少年前那一場熱鬧喜慶的回聲,它早早地轉返回來,就像是剛剛過去的事,人們都還沒離開。
在這地方人咳嗽一聲、牛哞一聲、狗吠蟲鳴,都能聽見來自遠方的清晰回聲。每個人、每件事物,都會看見自己的影子在陽光下緩緩伸長,伸到看不見的遙遠處,再慢慢返回到自己腳跟。
可是那個早晨,我沒等到該有的那一片哭聲。我出去放牛又回來,村子里依舊像往常一樣安靜。
天快黑時母親告訴我,唐家的傻兒子昨晚上死了,唐家人也沒吭聲,悄悄拉出去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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