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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冬梅:舊屋小記

來源:   時間 : 2018-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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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屋坐北朝南,乙字少了底下那一橫,四間,灶屋夾在當中。退幾步起跑,大哥可以跨過灶屋,跳到對面的屋里去。灶屋南向,雙開木門。外墻糊了白泥,誰踮腳能摳到。石頭上寫字,沒老師黑板上的字白。墻上有一行褪色的大黑字,筆畫掉掉剝剝。小孩墻邊過,尖食指退著念,“歲―萬—席―主—毛——”

  灶屋前是曬谷坪。早稻水汽重,曬干水汽才能去毛屑。毛屑多,梳子耙耙不動,腳做耙翻谷,半個時辰翻一次。套母親的踏腳鞋,谷從前面的破洞里涌進,摩梭,腳又癢又痛。鞋子里盡是谷,越拖越重。梳谷是二哥的事,守雞也是二哥的事。曬谷這段時間,大大小小的雞都盯在曬谷坪周圍。公雞脖子長,轉著頭桔子樹下來回觀望,大冠子左擺右擺。母雞泥上磨喙等時機,絨毛蓬松屁股滾圓。“霍——嘁”,母親的聲音從廚房里扔出來,谷坪上啄得歡的雞嚇一跳,停住打怔。灶屋磴子上,垂頭瞌睡到膝二哥也嚇一跳,抹了口水,喊出一聲“嚯——嘁”,撿起掉地上的鬧雞耙使勁敲。雞還在猶豫,咣啷咣啷鬧雞耙響起來,轉身就逃,谷粒上打滑,擠出一窩雞糞。“守雞打瞌睡,去耍就非等閑”,油鍋“嗞—嗞—”地響,攥著鍋鏟,衣袖子揩汗的母親罵二哥。大哥紅彤彤地蹲在灶前塞柴抿嘴笑。

  曬谷坪下是藕田。四妹搬小凳子藕田邊坐,大半個身子遮在藕葉下,她說是在守鳥,不許鳥吃花。其實四妹坐在那里是等母親的話,聽到母親說去喊你們父親吃飯,她搶先就跑。喊吃飯的人,父親會摘果子獎勵。鳥不打花的主意,二哥打。二哥貓著身子藕葉下探手。左揪右揪不斷,使勁拽,人一屁股彈了出去,莖上的小刺在手臂上沙出幾道白痕。預備好的酒瓶,早就洗去商標,灶屋里裝水插上新摘的荷花。隔門看到房屋墻上的掛歷,觀音菩薩就是坐在這一模一樣的荷花上。“菩薩保佑我不要守谷,菩薩保佑我不要守谷……”屋檐的影子縮到墻下,二哥回到灶屋磴子上,捧著酒瓶不停念叨。

  房屋東向有一扇雙開門,進出家多在這里。村路順坡從門前扭過。階面和屋檐同寬,檐水挨階往溝里砸。溝里的石塊叫見風消,幾座山都是這種石塊。山洪滑坡后,山就瘌子了,黃泥和石塊層摞著看得清清楚楚。一棵櫟子樹滾裹著泥跟著滑下來,躺地上沒人管。第二年,照樣發(fā)芽結果。這下好了孩子,不用苦等橡子熟到自落,地上也可以摘。旋橡子是孩子們秋季最愛玩兒的事。地上一坐,三五個腦袋擠一起,各人擰住橡子上插進的小棍,一二三同時旋,橡子陀螺一樣旋轉,誰轉得久誰贏,橡子是賭注。那段時間袋子里沒幾粒橡子會被瞧不起,石塊課桌黃土地,平整的地方隨時預備比。見風消確實見風就消,檐下隔不久就能掃出一撮箕碎石子,掃來掃去掃成深溝。連山雨,溝里的水翻著滾升到階面。門前的階石塊砌的,墻卻是土磚。母親和大哥一人一頭拿白膠紙蒙墻腳,鋤頭耙子上頭壓。白膠紙在春天育秧時用過,泥水浸泡后的白,檐水雨水往膠紙上潲。二哥抽屜里翻舊書,一起疊紙船去水溝里放。紙船在洪水上一跌一冒,出了溝,闖到父親身邊。水漫進曬谷坪,父親披育秧的膠紙在曬谷坪旁邊挖溝,小船打個旋,從他腿兩邊飄走了。母親呵斥我們淋雨,喊父親去開田壩放塘汜口。

  雨水的聲音壓過母親的聲音。

  連山雨停,溝里水流盡了。大哥鏟水溝里積的濕泥,二哥用箢箕接。泥沙倒進箢箕就散開了,捏捏,面粉一樣。泥沙曬干墊雞窩。我去井里挑水,兩手左右搭扁擔,仰頭,天上有絮白云在走,一騰一騰。我停下來,云也停下來;我跑,云也跑。放扁擔時,瞅見白云落井里了。天上的白云還在呢。木桶拍開水,井里的白云不見了。水在木桶里鬧騰。對過的人笑說,“老三,怕下巴掉呀?”水缸挨灶屋右墻,三擔才灌得滿。四妹拿著長把木瓢說,“別倒別倒,先給舀一瓢喝。”

  太陽走了月亮來。我和大哥二哥木桌上寫作業(yè),母親坐一方,用碎布給草帽蒲扇滾邊。圓肚子煤油燈放在桌子中間,父母結婚時的一對玻璃燈。二哥端燈去灶屋時絆了門檻,摔一盞。只要我們端燈,母親就會說燈說二哥,剩下的這盞燈每天早上擦木窗臺時母親一起擦。木窗在進屋南邊的墻上,糊白膠紙,倒掛一面銀色的鐵腳圓鏡。母親早上梳完頭,把身上的頭發(fā)一根一根撿好,同地上梳上的頭發(fā)一起挽成圈塞磚縫里。收雞蛋的人還收頭發(fā)。四妹趴在母親的腿上睡意沉沉。父親坐母親側邊的木幾旁,扯出布袋,倒出一團一團的錢,這是今天碾米所得。撫平疊齊,給母親。燈芯炸出一點火花,母親說,“好啊,火笑有客來。”話音沒落,有人敲門。隔壁大嬸來借黑線。

  門框越來越矮,大哥進屋都要低著頭。父母也像門框一樣,他們和二哥說話都要起仰。

  父親母親住進了大哥二哥的家,回老家的時候少了。才三年,父親就過世了。那時,我剛從醫(yī)學院畢業(yè),四妹還在讀書。母親跟我一起過。十年后,母親也過世。父親和母親的年齡正好相差十歲。

  母親臨走時說,“兄妹間要多幫襯。舊屋給姑媽住,你們回去也有落腳處。姑媽日子不好過,也要多幫襯。”

  舊屋換成新屋。

  屋邊有棵棗樹,母親親手種的,那年她得了類風濕,栽完樹,攥著直腰,手有些拘攣。那株樹長得不快也不慢,已有碗口粗,年年掛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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