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馮秋子 時間 : 2018-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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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多年里,我見過最多的樹,是楊樹,親手種過的,也是楊樹。小學、中學時,老師帶去農村牧區(qū)植樹勞動。大學入校不久學校組織上千名新生去京郊山區(qū)植樹造林,返校后開全校表彰大會,指定我作為植樹勞動下力氣的新生代表去大禮堂講臺上發(fā)言,那一回念了兩句講稿不念了,說出實話,我喜歡看見樹,喜歡種樹。下面笑得好歡喜,我也笑。下去的臺階在哪邊?我接著笑,新老學生和老師們在臺下也哈哈地笑,這樣結束了比植樹勞動繁重的發(fā)言任務。
我離開內蒙古去北京上大學是1979年。那之后我母親在院子里種下一棵抗旱耐寒的太平果樹,放假回來見到,新鮮得我繞著小樹轉過來折過去,一種理想突然間變成現(xiàn)實,那件事著實不小。果樹在十幾年前隨著拆遷它的樹齡告一段落。
從前,圍繞太平果樹,肥嘟嘟的麻雀成群結隊,我母親照應它們在房檐下、息火的煙道里、牢靠的樹杈間筑巢生活。太平果樹不再,那個院子,那棵果樹,每回想起來幸福感依舊。
我們旗的納日斯太林場種植了黃太平果樹實驗苗圃,無霜期短促的夏天,在我們旗已經(jīng)開始霜凍了,那是內地歡天喜地賞惜金秋的季節(jié),我們旗的九月中下旬,摘下的太平果進到城里,被人們請回家,全旗的人都感覺到天地有了不同,感覺到奢侈得過于厲害,獲得的太平果這個好東西對大家來說確實金貴,它在手上很重,在心里很重,在夢里也重,給到孩子們一個兩個,孩子們立刻轉身滿世界跑,歡喜不已必須跑著跳著,累到跑不動跳不動,帶著太平果的美好滋味重新回歸家里,安然若泰讓太平果成為自己看得摸得著的東西,孩子們欣然接受下來,把太平果子的香甜酸脆齊根埋伏進身體里。老人講,不能吃掉籽,籽進到肚里,能長一棵樹出來。于是又有了關于人和樹的幻想和不甚安寧。
那是一個語言少、夢想多的時代。 我曾經(jīng)的理想是做一個摘蘋果的工人。上大學以后,有一點點錢自己可以支配,如果想念蘋果,買一個回來??墒菑男?,想念一個蘋果,伴隨了不少攪擾人的時間,直到上大學離開家,也沒有掌握過幾次蘋果。倒是有過,過八月十五的時候,母親給我們每人五到六個核桃大小的果子,如何度過有果子的日子呢,得有一個儀式,有一個配得上果子的果絡,盡可能持續(xù)更多的時間,讓果子待在家里,和我一起靜守。有了果子,它來到家里,該是隆重的,我舍不得吃掉。每一年的八月十五,我早早準備好兩三根扎辮子的玻璃絲,等待有果子這一天,編織出小方格的果絡,裝進果子,把果絡高高懸掛起來,每天看著果子變得更紅,享受溢滿房屋的果香味道,實在抵抗不住誘惑時取一個吃掉。 當旗里的人們擁有更多太平果子,人們的欣喜由衷地擺滿臉面,沖出心田,全然不能自抑?;脑系娜藗?,對于獲得的,感覺到滿足。雖然只是一些小果子,可是,它太美妙了,這么好的東西一下子來在面前,超出了準備,真的太多,多到心有不安,以致躺下睡不著,起來以后里外里覺著不對勁,想想世界上還有很多的人民群眾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我們竟然有一碗果子、一盆果子,真不好意思。 香甜的果子,前面那么長的歲月里哪里敢想、哪里敢要、哪里能夠得到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干地干人干風干,天蒼地茫人惶風狂,人們是如何面對嚴酷的大自然呢?除了戰(zhàn)天斗地換了人間,果子和其他,其他與果子,不拘什么,一樣也不能從天下掉下來。這就是北方,靠近邊界線的地方,草原丘陵戈壁沙漠,我們的旗,牽引我們心跳不已的神秘土地。 我大哥和納日斯太林場早年間過來支邊想給這里種植一些什么樹木的黑龍江滿族工程師家的大姑娘、納日斯太林場鐵姑娘戰(zhàn)斗班的班長、名叫廣平的女子結婚了,于是,那棵太平果樹,經(jīng)由林木工程師親手栽種、剪修,順利成活。見到院子里長起一棵太平果樹,就像從天而降一個夢寐以求過的蘋果,我真想那個晚上生起篝火,在篝火旁坐一晚上,端詳那棵樹、守候那棵樹,想象那棵樹一下子閃過去兩三年,花開花落以后,結出果子。 種植了果樹,在我們旗的土地里結出果子,這件事不亞于改革開放的春風吹到我們家里。來北京上學后,氣溫比內蒙古高,我再沒戴過皮帽子,沒穿過白毛羊皮大衣和高至膝蓋的皮靴,原來生活可以如此簡捷明快,跨越冬天可以不凍手腳,春秋兩季能夠盡興地感受天氣里面的涵義,而我得以重新感受北方家鄉(xiāng)的不同反響。 時日和年歲越久,越覺出北方的厚重與精深,個人的心血竟又流轉成北方家鄉(xiāng)的節(jié)奏和速度,年輕時顯老的面容,到了人很大、年歲很多的今天,不怕風吹日曬雨淋,結實得自己常常忘記年齡、忘記又出現(xiàn)了濃霧重霾。 說起來,我沒上學那會跟著哥哥們讀過不少本繁體字、豎排版的書,而且在心里默念繁體字的時候,竟有一些字是讀作一種古音調的,比如“個”,我讀作gui,發(fā)二聲的音。簡體的個,讀作個,繁體的個,就讀成了gui,自以為這樣才合適。至今,我心里有一些聲音,也許是一段旋律,也許是一首詩,也許是一些詞組,也許是一個畫面、一個樂音,在黑夜的路徑上,真實地響起,使我不感到緊張害怕。 十九歲以前在老家,那里長不起楊樹以外別的樹。印象里,前三十年那會,街道路邊上有了幾棵松樹,我探親時見到,問父母,我們旗能長松樹了?父母說,不知道過不過得去這個冬季。我想,大概跟羊群能不能順利越冬是一個道理。 過去我們旗只有不多幾棵楊樹,今年栽,明年死,要不就是被大風刮跑。后來各機關單位根據(jù)分配下來的植樹任務,動員旗周邊的農村老鄉(xiāng)幫助完成本單位的植樹任務,挖一個樹坑一毛錢,于是,一個成年勞動力,挖一天樹坑,也就是植一天樹,掙一塊錢左右。春天挖凍土地種樹,并非易事,城里機關干部了不起一天挖兩個樹坑,十來個老鄉(xiāng)三五天超額完成任務。問題是,下一年,機關事業(yè)單位接到植樹任務,開拔出去,雇到代替單位員工出勤的植樹能手,還是在上一年挖的樹坑原址上重新挖掘。這是楊樹。楊樹是我們旗那些年月能夠試栽成活一部分的唯一樹種。我們旗植樹造林的夢想,在旗里大小人們心里栽種下了。 長到一定歲數(shù)以后,我動手畫畫。畫的最多的是樹。一拿起筆,手上就出現(xiàn)樹。我沒來得及在紙上、布面上種幾棵果樹,種的比較多的是冬天的樹??輼涞拿?,枯樹的魅力,植根在心里。我遠沒有畫出來它們。七八月的樹,畫完發(fā)現(xiàn),沒畫葉子。確實,透過樹葉的樹,更吸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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