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胡學文 時間 : 2018-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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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摔門而出,我立刻追出去,沒等父親瞪眼或斥罵。但我并沒有緊追在母親身后,而是在堂屋定了一兩分鐘,直到母親出了院子。第一次,我追得緊,結(jié)果被母親呵斥。她讓我回去,我哪里敢回?相比起來,我更怕父親。當然,我還怕她跑了。她跑了,誰給我做飯?或許是因為我的鍥而不舍,母親在院外的拐角站了兩小時,終于被我拽了回去。
但這次不一樣,她拐過院角,沿著村街向西。那里有一口水井,全村有一半人家從那口井挑水。我嚇壞了,小跑幾步。母親轉(zhuǎn)過頭,不讓我跟她。我立定。她轉(zhuǎn)身,我又跟上去。母親沒到井口,而是拐向北街。我松了口氣,但幾分鐘后又緊張起來。那是出村的路,我不知母親要去哪里,看來這一次她是真要跑了。我環(huán)顧左右,盼著閃出一個人幫幫我。奇怪得很,那一刻大街空空蕩蕩,甚至覓食的雞都沒碰到。那是春日的黃昏,刮了一整天的風終于偃旗息鼓,而炊煙放肆地搖向天空。誰家在烙餅,我嗅嗅鼻子,卻沒有饑餓感。
母親沒有沿著村路向北走——北邊是我尚未去過的蒙古草原,她拐進了樹林。我繃緊的神經(jīng)終于松弛,樹林是我常去的地方。但我不敢掉以輕心,快走幾步,咬在她身后。樹林太大了,我怕跟丟。我已瞧出母親對我的呵斥是虛張聲勢,那一巴掌不會扇到我臉上。這一生她沒動過我一指頭。
在迷上閱讀之后,每每看到女人離家出走的情節(jié),我就想起母親。村里沒有火車站,也無通向外面的汽車,牛馬車倒是有,但那是生產(chǎn)隊的,包產(chǎn)到戶之后我家才分了一匹老馬。僅個別人家里有自行車,送給她她也不會騎。再說,她往哪兒跑呢?除非去我外祖母家,可牛馬車也得走一整天。
20世紀90年代初,父母在北京謀生,我回村少了。有一年,回村的我想多轉(zhuǎn)轉(zhuǎn),出村便看到那片樹林。準確地說,那已不叫林。樹被砍伐了大半,稀稀拉拉的。尚立著的要么枯死了,要么是長相難派用場。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忽然想起那句話。顯然,剩下的樹木風都不屑于理了。我不知這些樹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站立良久,緩緩離開。
母親逃進的樹林茂密得很,除了楊樹、榆樹、沙棘樹,還有一種我至今叫不上名字的樹,葉片細長,像女人的眉毛。跟在母親身后,我第一次感覺樹林的無趣和恐怖。我不知母親要干什么,是不是真不打算和父親過了。我嘴拙,也不敢勸。那時,我十二三歲,能做的就是不讓她從我眼前消失。天一點點暗下來,我的心也一片片地暗著。
終于來了幫手,不,應該說是救星。父親的姑父,我叫姑爺。他和父親很說得來,自然是父親請來的。他怎么知道母親在樹林里?我想了想,明白了。父親一定跟在我和母親身后,這一次他是真的害怕了,不然不會向姑父求助。雖說和姑爺關(guān)系不錯,但這樣的事對一個愛面子的男人畢竟不是多么光彩。姑爺勸了一會兒,母親離開樹林。警報解除,我立刻被饑餓席卷。可我不敢有任何餓的表示,走路都小心翼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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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嫁給父親是委屈的,在她四十歲之前時常流露。我看過父母的結(jié)婚照,還有母親和同學的合影。她算得上美女,即便按今天的標準。當然,沒有哪個兒女認為自己的母親丑陋,但我可以保證,我絕無夸張。況且,不只我一個人這么說。母親讀過書,在那個年代難能可貴,若不是外祖父封建,認為女子讀書無用,她的命運可能是另外一個樣子。其中一位功課與她不相上下的男同學,后來成為某大學的校長。這不能證明什么,沒有邏輯關(guān)系,但誰又能說得準呢?她講述時神色平淡,可眼睛里的光澤是掩飾不住的。母親還有藝術(shù)天分,如畫畫、剪窗花。春節(jié)臨近,我家就熱鬧起來。如果有一位畫師帶著她……當然假設依然沒什么意義,她只是一位農(nóng)婦,一生都屬于村莊。外祖父從內(nèi)蒙古某地來了一趟,母親的婚事就定了。母親拗違過,后來我知道有一個吃半官飯的人喜歡她,但外祖父說已經(jīng)答應了,她就順從了。叛逆于她如天上的浮云。
在彼時的鄉(xiāng)村,母親各方面的條件都是奪目的。相比之下,父親則黯淡許多。單就他的出身,注定矮人一等,吃盡苦頭。祖父靠辛苦積攢的錢買了幾畝薄地,這是祖父一生的夢想,誰想轉(zhuǎn)瞬成為噩夢,他的子女也一個個打上另類標簽。祖父排行老二,他的幾個弟弟與他一樣,均被劃為富農(nóng),這樣的家族自是沒什么地位。我第一次隨伙伴到禮堂看批斗會,如猴子一樣蹲在窗臺上。一聲喝喊,我的幾個長輩被擰著胳膊押至臺上,弓腰撅腚,其中一人抬腳把我四爺爺踹倒。沒見過世面的我嚇呆了,幾個長輩被押下去后,伙伴拽我,我才清醒過來。從禮堂回到村莊,我看到幾個長輩在掃大街?;锇樵俸拔铱磁窌揖筒蝗チ?。當然,去了也未必吃驚了。批斗會成為幾個長輩的家常便飯,不只大隊有權(quán)開,小隊也可,其中一社員說我四爺爺沒正眼看過他,向大隊反映了兩次,四爺爺就被押到臺上撅了一回。父親倒是沒被批斗,但憋屈不比祖父少。外祖父去世,父親竟然請不出假。那個清早,隊長還沒起床,他的話穿過玻璃和棉布窗簾,砸向立在窗外的父親。隊長說人已經(jīng)死了,你還去干什么?你不去,照樣埋。父親那一刻的臉色一定是青的,但他不敢有絲毫不滿的表示,沒有隊長的許可,他就去不成。父親不停地央求,隊長依然躺在被窩里,不為所動,后來隊長的妻子說了句話,父親才被準假。隊長的妻子和我家也沾著親,不過不是一個成分。一個假都請不出來的丈夫,母親怎么會開心?當然不止這些,生活中的許多通行證,父親都是沒有的。他沒有,意味著母親也沒有,兩人是拴在一起的?!独畲箜樤煳荨分校畲箜樝群髷?shù)年才把屋造起,父親似乎比他幸運一些,蓋了兩間土坯屋,但一直沒院墻。土坯也有,可每次壘到一半,都因這樣那樣的原因拆掉了,其中一次是村里某有權(quán)者認為院子不順眼,他每天要經(jīng)過那條街,不順眼的墻會影響他的心情。他勒令拆,父親不敢不拆。那個有權(quán)者臥病后,我家的重大工程才得以進行。人如草芥,我能想象到父親的壓力。我小學和初中,每次填表格,在家庭成分欄里寫“富農(nóng)”兩字時,都要用手捂住,雖然那不是秘密,更不是手能捂住的,但總是不由自主。交給老師時,我還會折一下。
貧困是自然的,也算與那個時代合拍。某年分紅,我家欠了隊里錢。這是勞作一年的成果。欠了自然要還,清欠小組很快就登門了。沒有積蓄,沒有騾馬牛羊。一頭半大的豬被趕走,三只下蛋的雞被捉去,僅有的兩節(jié)紅柜也被抬走,還有掃帚和簸箕。那時,母親在干什么呢?在炕上哭。她心痛卻不能阻攔,這是法則??吹綊咧泗せ膊荒苄颐猓赣H央求清欠小組手下留情,組長只說了一句話,這可不是拿到我家里的。兩間屋子只剩下一口黑色的缸和缸里腌了不久的咸菜。父親又在做什么呢?他什么都做不了。母親還可以哭,他哭都不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給清欠小組賠笑臉。每件物品值多少錢,由清欠小組定,若作價低,意味著要抬走更多的東西。清欠小組終于離開,父親獨自站在院子里。房子還在,妻子還在,種了不久的榆樹還在,還有他自己,但他的心是空的。某一刻他有一絲僥幸,清欠小組沒把缸抬走,但母親的哭聲很快就把那一丁點僥幸擊得粉碎。父親也算能說會道,可憑嘴皮是過不了日子的,就算他能說出花來,也不能讓母親信服。
在父母的爭吵中,有一個出現(xiàn)頻率很高的詞:縫紉機。說起來,這是父親的承諾,或者說祖父的承諾。外祖父和祖父怎么交談的,不得而知,他忽視了祖父的階級成分,或許與祖父的承諾有關(guān)。母親嫁過來時,縫紉機仍無著落,但父親答應以后會補上。母親當然相信了。并不是承諾就可以兌現(xiàn),時間是最不靠譜的,直到祖父去世也沒有。父親下邊還有兩個弟弟四個妹妹。沒成家的永遠比成家的有優(yōu)先權(quán),這是鄉(xiāng)村的另一規(guī)則。父親沒有欺騙母親的意思,但因為無法兌現(xiàn)讓父親有了欺騙嫌疑。平時還好,吵架母親就會提及,當然,縫紉機也是吵架的緣由。
父母爭吵,我就如在夾縫中,兩頭受氣。特別是母親離家出走時,我反應慢一點兒,就會招致父親的暴喝。我天生遲鈍,現(xiàn)在也如此,許多事過后方回味出意思。父母說話聲音大起來,我就心慌,呼吸變得急促。不過,很多時候,我也是父母的黏合劑。小學四年級,我的一篇作文受到老師的稱贊,我?guī)Щ丶依首x時,父親和母親均漾出滿臉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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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父親也很優(yōu)秀。
父親讀了一年初中,在縣城,因為出身的原因,中途退學。我以寫字為生,至今也沒有父親的字寫得有章法。這讓我自豪,也令我羞愧。全村第一輛自行車是父親用向日葵扎的,那時很多人都不知道自行車是什么樣的,父親家的院子成了展館場地。
鄉(xiāng)村的能工巧匠很多,比如一個僅會寫自己名字的人卻精通無線電,收音機收錄機,啞了串臺了,他搗鼓一會兒就好了。某劁匠劁豬眼疾手快,豬還沒來得及哼,活就干完了。
父親是個木匠。村里有木匠,父親欲拜師,被婉拒。一行一碗飯,多一個競爭對手意味著飯碗不保。因為動手能力尚可,父親被分派給老木匠當助手,給隊里做犁杖什么的。做到關(guān)鍵處,老師傅就會轉(zhuǎn)身。等師傅回家吃飯,父親悄悄地卸開,揣摩鏵是怎么鑿的,水膠調(diào)和到什么程度,一點點把手藝偷到手。待我十幾歲,父親已經(jīng)是個很好的木匠,不只在本村干,還常被鄰村請去。從農(nóng)具到家里用的桌子、凳子、風箱、柜子等等。父親還學會了打組合家具。像別的能工巧匠一樣,父親漸漸贏得村民的尊重。
除了當木匠,父親還常被親戚叫去調(diào)解家庭或別的矛盾。父親并不認為自己有多么會說,只是能說到點子上。說到點子上,別人才聽。調(diào)解完,難免要喝點酒,回家沒遲沒早的,很多時候我不知父親什么時候回來的。母親沒有因為這個和父親鬧別扭,父親在為自己贏得尊敬的同時,也為母親贏得了顏面。
父親一步步兌現(xiàn)著男人的承諾。
在被清欠小組抬走柜兩年后,父親在堂屋造了三節(jié)柜,只有柜蓋是木頭的,其余皆是磚和水泥。在上過紅漆之后,難以分辨是木頭還是水泥。一婦女常到我家串門,驚訝我家哪來這么多錢,一下就打了三節(jié)柜。得知是水泥造,眼睛瞪得更大了,摸過之后才相信。水泥沒那么高的造價,我想在父親心里,或有較勁的意思,清欠小組可以把柜蓋拽走,柜身無論如何是抬不走的。現(xiàn)在那三節(jié)紅柜仍在老家的堂屋。老房要拆了,那三節(jié)水泥柜將一同消失在西風中。
有了經(jīng)濟能力之后,父親開始做真正的木頭柜。沒有那么多房,如果有,我猜父親一定會做更多,擺滿每個房間。他沒有著魔,耳邊仍掛著母親的哭聲吧。除了負疚,也有炫耀的意思。我結(jié)婚時,從家里拉了兩節(jié)紅柜。這兩節(jié)柜隨我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直到我離開壩上。
縫紉機終于買回來了,千呼萬喚。母親做了一個罩,只有干活時才讓它露出真容。許多個白天和夜晚,母親坐在縫紉機前,哪怕是發(fā)呆。我考入師范后,做起了作家夢。寒暑假,縫紉機就成了我的寫字臺。母親似乎不怎么用了,現(xiàn)在想來,是母親讓給我了。弟弟結(jié)婚后,縫紉機給了弟弟。母親自是不舍,但還是忍痛了。如果兒子不受委屈,她什么都可以做。其實,縫紉機在弟弟家不過是擺設。在父母外出謀生后,弟弟全家也離開村莊,他們的第二個孩子是在城里出生的。那臺縫紉機鎖進西房,在灰塵里一日日生銹衰老?,F(xiàn)在,縫紉機又回到母親身邊。母親手腳不便,眼睛昏花,縫紉機徹底成了擺設。母親只能凝視,她曾經(jīng)的夢想,以及泥濘的歲月。
從受人歧視的富農(nóng)子弟到被人敬重的木匠,在茫茫世界,父親絕不是受屈辱最多的那一個,他的努力也沒有多么了不起,既不驚天又不動地,但對一個家庭卻是轉(zhuǎn)運的開始。日子說不上紅火,可有能力讓一家五口飽著肚子睡覺了。再夸張一點,用土話說,“嘴巴終于掛油了。”母親不再覺得嫁給父親委屈,這自然是父親努力的結(jié)果。當然,子女也是重要的砝碼。
日子好了,父母仍然吵架。雖然母親沒再像年輕時那樣逃往樹林或場院,雖然吵架的頻率低了許多,但一年總要上演好幾次,好像唯有這樣才能證明彼此的存在。鬧別扭的時間也縮短了許多,今天爭吵,明天就和好了,或者上午爭吵下午便結(jié)伴趕交流會去了。他們不知道的是,兩人每次爭吵,我的心上都有一把刀子在切割。我以為只有作為長子的我一次次被陰云籠罩,母親住院期間,和妹妹聊起,方知她見證的不比我少。
為什么要吵呢?我費大勁地想過,但就像面對一道無解的題,束手無策,只有嘆息。他們沒有惡意地互相中傷,不過總認為自己是正確的。
有了縫紉機不久,父親買了一輛自行車。他要到鄰村干活,遠的二三十里,要馱工具箱,自行車是必需的。那是他的專有,我已經(jīng)到黃蓋淖鎮(zhèn)讀中學,來回像多數(shù)同學一樣只能步行。五叔出門要借自行車,父親二話沒說??赡芪迨羼W的東西重了,也可能是沒捆綁好,雖然車梁用彩帶纏過,一個地方還是磨出了皮。母親很不痛快,責備父親,不是因為父親借車給五叔,而是認為父親沒有囑咐五叔。其實父親也心疼,母親一番嘮叨后,他為了彌補沒囑咐的過失,訓了五叔。訓完就后悔了,畢竟是親弟弟,回來便怪罪母親。母親責備,但并未攛掇父親去找五叔,已經(jīng)磨了,找有何用?父親的怪罪讓母親難以接受,爭吵再次爆發(fā)。
20世紀80年代自行車很金貴,至少在我們村如此。一村民買了輛自行車,沒舍得騎,從鎮(zhèn)供銷社扛回家,徑直吊在房梁上。于他,那更像寶物。據(jù)說還有人試圖借用,他回復,騎我可以,騎自行車絕不可能。我不知道那輛自行車后來怎樣了,是否一直吊著。我考上張北師范時,鄰村托人說媒,提出如果我同意這門婚事,就給我買一輛永久牌自行車。自行車差不多等同現(xiàn)在的寶馬了。父親借給五叔沒什么錯,五叔磨了大梁也非故意,而母親心疼合乎情理。如果從這個邏輯推導,誰也沒錯,可結(jié)果是父母大吵一架。究竟哪里出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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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和母親在北京生活了二十年,換過幾個地方,但始終在西五環(huán)外。如果用人單位還愿意用,兩人是不會離開的。雖然清楚北京不是家,早晚也要回鄉(xiāng),但能挨一天也是好的。除了掙錢,還有對北京的不舍。在接到通知的一個月里,每逢星期天,父親都要轉(zhuǎn)轉(zhuǎn)北京的景點,天安門、八大處、香山等。他早就辦了老年公交卡,基本沒怎么用過。母親沒有隨父親轉(zhuǎn),她暈車,坐車于她是折磨。
離開村莊也是迫于生計。父親做木匠,母親侍弄那二十幾畝地,原以為富得流油的日子滾滾而來,嘴巴都掛上了,好生活還遠嗎?確實不遠,卻始終是鏡花水月。父母種過木耳,賠了;養(yǎng)過羊,賠了;連逢兩年旱災,基本顆粒無收。偏偏在困難時期,父親病倒了。不是什么大病,常年躬腰干活,他的腰不怎么好,逢陰天雨雪,越發(fā)疼得厲害。去鎮(zhèn)衛(wèi)生院打封閉針,針管沒消盡毒,一種不知名的毒潛入他的腰肌,青霉素,白霉素,所有可以消炎的都用過了,傷口就是不能愈合。在鎮(zhèn)衛(wèi)生院住了兩個月后,轉(zhuǎn)到縣醫(yī)院,之后又轉(zhuǎn)回鎮(zhèn)衛(wèi)生院。我第一次見父親哭就是在鎮(zhèn)衛(wèi)生院的病室,伯父從張北來看他。我說不出的驚愕。醫(yī)生數(shù)次劃開后背,他牙都咬裂了,也沒吭一聲,我以為他快趕上關(guān)羽了,沒想到一見伯父,父親突然變了一個人。那時我才意識到,父親也是脆弱的,只是不愿意示人而已。
那個階段,父母沒有爭吵過。母親奔波在村莊與鄉(xiāng)鎮(zhèn)、鄉(xiāng)鎮(zhèn)與縣城之間。秋天到了,但收成與父親的病相比已然是次要的。地里的活多半丟給弟弟。除了找醫(yī)生,她還跟蹤衛(wèi)生局長。跟蹤,似乎不大貼切,但我想不到更合適的詞。也正是這樣,她才找到衛(wèi)生局長的家。后來母親講述這一切,我仍難以相信。她真是好大的膽子。
父親出院了,家庭卻一夜返貧。弟弟結(jié)婚,家里的外債又多了些,徹底成了困難戶,父親是期待我出一把力的,畢竟把我供了出來,可我雖吃上皇糧,卻自身難顧。我于1987年參加工作,在鄉(xiāng)中當老師,第一年還好,次年工資就不能按時發(fā)放。急需用錢,只得到會計那里支借。幾個月發(fā)一次工資,扣去借款,扣除飯費,扣除從小賣部賒欠的酒、罐頭、方便面——似乎有些奢侈,可來了朋友總要硬著頭皮招待,基本上就沒有了。到河北師院學習,我沒借到足夠的錢,揣了幾十塊錢就上路了。我自帶行李,這樣就不用向師院交每晚兩元的住宿費用。我買了一包咸菜,一日三餐都是咸菜饅頭,怕同學撞見,我每次都躲到角落里??删褪沁@樣一分一角地計算,錢還是花光了。這意味著,我沒錢買從石家莊到張家口的火車票。那是1990年,《故鄉(xiāng)的云》很火,每次經(jīng)過師院的小賣部,聽“天邊飄過故鄉(xiāng)的云,它不停地向我召喚”,我就想,它能載我回去就好了。其實,不只我,同事們都是窮光蛋。一同事結(jié)婚,每人十五塊的份子錢都是欠的,禮單隨后交給會計,待發(fā)工資時扣除,什么時候發(fā)什么時候扣。我結(jié)婚,仍是這個規(guī)矩,沒覺不好意思。最慘的時候,我去黃蓋淖鎮(zhèn)寄信,摸遍全身,竟湊不夠兩角錢,還是室友幫著湊的。
我這么說有辯解的意思,但事實如此,我無能為力。是繼續(xù)留在村莊,還是外出打工?父親權(quán)衡時,那個記著債務的小本子就在面前放著。最終他選擇了外出,次年母親也離開了村莊。
那些年關(guān)于農(nóng)民工的報道很多,睡光板床,吃變質(zhì)饅頭,遇到黑心老板拿不到工資,為討要血汗錢,跳樓或干其他鋌而走險的事。因討薪殞命,時有發(fā)生,后來國家還出臺了一系列政策。
老實說,父親和母親是幸運的,掙的雖然不多,但從無拖欠。一個重要的原因,兩人都在正式的部門服務。母親打掃衛(wèi)生,父親干的就多了,除了木工,還干過電工、瓦工、修理工、鍋爐工、焊工,有時多工種兼職。除了單位分派的,還義務為干部職工補自行車胎,哪家下水道堵了,哪家鎖壞了,要換幾扇窗紗,只要有人喊,父親就跟著去了。有些工種父親初次接觸,比如電工,比如鍋爐工,待我知道提醒他注意安全時,他已經(jīng)得心應手了。
如果父親在田野小路自由奔走是他人生第一個黃金期的話,那么到了北京,父親迎來他第二個春天。一個臨時工,卻得到單位認可,從領(lǐng)導至門衛(wèi)都特別尊重他。父親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工程師,假如他在某個領(lǐng)域鉆研下去的話。在那個單位,在那樣的年齡,他并無宏遠志向,他努力,只為成為一個有用的被需要的人。
用一個生猛的夸張一點兒的表述吧,父親和母親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沒變的是,兩人仍然不斷地吵。不大吵,但小吵不斷,或許叫拌嘴更合適。母親的數(shù)落和抱怨有心疼的意思,但父親不領(lǐng)情。每次到北京,我坐下不久,母親就向我告狀。在她的意識里,是想讓我裁決的。
母親說父親攬事多,該干的也干,不該干的也干,而且別人的事總比自己的重要。一次父親忙完已經(jīng)兩點了,母親第三次為他熱午飯,剛熱好,某職工喊胡師傅,說車胎破了。母親欲攔父親,讓他務必吃了再干,可父親不聽。彼時父親比母親理直氣壯許多,特別是這樣的事。因為吃飯常常沒遲沒早,父親落下了胃病,現(xiàn)在父親吃藥,母親就會提起他擰,怪他不聽她的。都是掙工資的,連兩塊錢的補胎費都要省,母親不能說服父親,便抱怨那些人。父親不但不與母親站在一起,還替那些人辯解,在北京尋找修自行車的攤兒沒那么容易,從單位到最近的西黃村有好幾公里,那么遠還得推過去。母親不示弱,推過去怎么了?沒有你,他就得推。父親口才比母親好,母親當然說不過他。但被母親嘮叨煩了,父親就沒了講理的耐性,口氣就不怎么好,干活的是我,不用你管!母親噎住。但女人是可以不講理的,爭吵便升級了。如果我或弟弟妹妹在場,自然要勸說或仲裁。只是兩人,硝煙自然要彌漫一陣。
單位的鍋爐壞了,從外邊請了一名工程師,修理費讓父親吃驚。也就兩小時,快抵父親半個月工資了。在北京掙錢真是沒譜,父親事后對我說。工程師修理時,父親打下手。工程師不會把一個鍋爐工放在眼里,他根本不知道父親是偷藝高手。只一次父親便學會了。鍋爐再次壞時,父親告訴后勤主管,買來零件,他就能修好。主管知道父親有一手,可修鍋爐總歸是大事,猶豫之后 ,讓父親試試。父親很快就修好了,主管讓會計給父親支付了一百元修理費。這是額外收入,父親樂顛顛地向母親邀功,母親也很高興,但她認為單位太小氣了,外邊請工程師花那么多,一百塊錢就把父親打發(fā)了。父親說我又不是工程師,母親說你修好了,就是工程師。各有各的邏輯,結(jié)果又吵起來。
單位的花池被撞爛了,需要修補,這自然是父親的活。附近五金店有賣水泥的,可父親騎著三輪車跑了很遠的路,那個地方水泥便宜一些。可再便宜,三袋水泥也就省二十塊錢。那樣的單位,怎么可能在乎二十塊錢?問題還在于,省了錢,單位未必清楚。那是個星期天,父親本來說好帶母親去同在北京打工的親戚家串門,父親來回費了好多時間,串門自是泡湯了。母親不痛快,認為父親太傻。父親卻說單位不錯,待他也不錯,他就得像愛自己的家一樣愛這個單位。只有這樣才能在單位長久地干下去,相反母親的見識則是短的。單憑這張老臉,人家會把你留在單位?父親大聲質(zhì)問,母親本不打算和父親爭執(zhí)了,父親的話是有道理的,可父親被勝利沖昏了頭腦,說母親見識太短,結(jié)果把母親惹惱。即使在北京,她也可以不講理的。不過,父親也有自己的法寶:干活。那么多活等著,他才不陪母親費時間呢。
北京遭遇了六十年來最強的暴雨,父親工作的單位在射擊場一帶,地勢較低,雖然大門壘了許多沙袋,院子還是被洪水淹了,積水深達一米左右。眼見水越積越深,并浸漫了多個房間,幾十號人束手無策。論學歷論職位,父親在千里之外,可最后是父親想出了辦法,將院東南角的墻壁鑿了一個洞。父親自是受到贊許,用母親的話說,他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他似乎要證明自己更有用,一趟趟地從庫房撈東西,然后背上二樓。家里的被褥多半泡了水,如果先顧自家,家里的災情不會那么重。此時的父親像戰(zhàn)士一般,母親的心疼和責備根本聽不進去。就是那一次,父親的雙膝落下毛病,每逢他貼膏藥,母親都會罵,該,誰讓你不聽話呢。
父親和母親在家庭的地位不知不覺間發(fā)生了逆轉(zhuǎn),之前母親毫無疑問是一把手,后來則由父親主導,母親雖然可以爭吵,但用撒切爾夫人的話說,已沒什么影響力了。母親是不甘沉默的,大大小小的事上仍試圖校正父親。其實,母親也常犯錯,但即便是錯誤,她也能從中尋找責備父親的借口。
某日,母親下班回來,過了南辛莊不久,她前面的騎車人掉了一個黑皮包。她喊了一聲,前面的騎車人卻沒應。這時,旁邊跑過一個人,沖母親擺擺手。那個人撿起皮包,左右掃了一圈,對母親說,這包只有咱倆看見,算咱們合撿的吧。隨即讓母親和他到僻靜處分錢。我多次給母親上課,她已有防范意識,沒上當。她說我不要,接著趕路。走了不到百米,騎車的男人返回來,將母親攔住。男子問母親是否撿到一個包,母親說我沒撿,后邊有個人撿了。母親有些緊張,生怕男人不相信她。男子果然不相信,說我沒見別人經(jīng)過,肯定是你撿了。男子的篤定讓母親著慌,再三說是后邊的人撿了。男人突然抓住母親的手,奮力搖晃,邊搖邊說那是他救命的錢,讓母親還給他。母親頭暈目眩,但還沒徹底亂了方寸,她說我有心臟病,你再搖我就犯病了。她的警告奏效,男子終于放手,仍死死盯著母親,真沒撿?母親發(fā)誓沒撿。母親甩脫男人,甚是慶幸,進屋就告訴父親,遇上了騙子,但沒騙得了她。然后臉突然就白了,手上的金戒指不見了!那是兩個月前妹妹買給她的。兩人即刻原路折返,哪還有騙子的影?父親訓斥母親,以為你是干什么的,還戴金戒指?母親不吭聲,轉(zhuǎn)天就責備父親,怎么一句安慰的話也沒有?母親還向我和妹妹告狀,這一次我和妹妹堅定地站在母親一邊,遍地中國式騙子,大學生都屢屢上當,何況只有初小文化的母親?
我和妹妹的立場助長了母親的脾氣,此事件竟也成為她敲打父親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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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jīng)看過一檔節(jié)目,記者采訪一對八十多歲的老夫妻。那天是兩人結(jié)婚六十五周年紀念日。記者問甜蜜的六十五年是怎么走過的,秘訣是什么。老太太說,這六十五年,我有無數(shù)次想拿刀子捅死他,但都克制住了。老太太的回答或許令人瞠目,但肯定是實話。克制,即是老夫妻的婚姻秘訣。
童年時,我就有一個愿望,父母不再爭吵,只要不吵,我什么都可以做。但直到現(xiàn)在,這個愿望也未能徹底實現(xiàn),只能說是爭吵柔和了許多,不那么激烈了。
父親要回村莊住,異常堅決。那個讓他失去自尊屢屢陷于貧困的村莊,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令他眷戀。他沒說“根”這個詞,但內(nèi)心里自然是把那里當根的。我和妹妹不同意,全村三分之二的人都離開了,以往過年還回,現(xiàn)在過年都在城里,夜晚的村街更是連個人都見不到,生活諸多不便。父親拗得很,院子塌了可以壘,井掩埋了可以打,雞鴨豬狗的說養(yǎng)就能養(yǎng)。父親辦得到,我信。但鬧個毛病怎么辦?去哪里就醫(yī)?我和妹妹在縣城買了套樓房,勸父親冬天住在縣城,夏天回去住。折中方案得到父親認可,又有母親支持。一旦說服母親,父親的工作等于做通一半。我清楚雖是緩兵之計,卻可以久遠,折騰一場沒那么容易的。
父親閑不住,又找了份差事,因母親身體不好,辭了,成為母親的專職保姆。七十歲,父親學蒸饅頭,推莜面窩子,包餃子,都干得有模有樣。做完家務,他手里便多一把待修的鎖子、一個斷電的插座,或其他的什么。這么說吧,他沒有任何空閑,或者說,他所有的空閑都用來修理了。他買了一輛三輪,腳踏敞篷那種,然后他自己買了電機安上,接著是車廂、照明燈,跟手工造沒多少區(qū)別。如果說改造三輪尚可理解,一些瑣碎的修理則讓人想不通。看他戴著老花鏡在燈光下擰螺絲,我說你需要幾個插座,我明天給你買,何必費這么大勁。父親說不需要。我說不需要修這個干什么?質(zhì)量又不好。父親說現(xiàn)在不需要,不能說以后不需要,修修說不定還能用得到。我啞然。他手不停歇,或是其中有樂吧,但母親不這么認為,說父親不懂享福。而且,因為父親隨時要干,窗臺、陽臺,還有靠墻的地面永遠擺著工具,大小錘子,各種型號的改錐、扳手……基本就是個修理鋪。為此母親經(jīng)常嘮叨,特別是她摔了一跤后,那些工具讓她如臨大敵。在母親的強烈抗議下,父親只得縮小自己的地盤……也僅僅是縮小而已,他不會丟棄任何一樣工具,哪怕是一個沒用的螺絲釘。
母親患了病,重新獲得話語權(quán),至少是相當一部分。我和妹妹做了父親很多工作,勸他凡事讓著母親,她畢竟身體不好,該讓著她。父親就這樣被和平演變了。母親沒費什么勁,沒有發(fā)動政變什么的。
母親重新執(zhí)政,沒有蠻橫到不講理的地步,她清楚父親是讓著她,而且我和妹妹也在做母親的工作,她不輕易怪罪父親了,但許多事情她要發(fā)現(xiàn)意見。思路是不可能相同的,即便一起生活了五十多年。有分歧,對頂就難以避免。比如父親不顧年邁,到六樓頂上修理太陽能,那可是斜坡。母親認為他逞能,她詰問,滑下來怎么辦?父親當然不認為自己有什么閃失,他干了一輩子活了,反說母親不講吉利話。父親自己修理是為了省錢,母親數(shù)落是為了他的安危,都沒錯。正因為覺得自己沒錯,兩人各不相讓。父親不聽勸阻,母親便向我告狀。我是法官,妹妹是副法官。我批評了父親,聽說他爬到樓頂,我驚得腿都軟了。母親得意極了,連告數(shù)狀。我不是什么都可裁決,許多時候也只能當和事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有些時候,父親執(zhí)拗得很,根本勸不動。父親和母親離開村莊時,國家還收農(nóng)業(yè)稅。遇上災年,收成不抵稅負。鄉(xiāng)干部上門催要,拉羊趕豬的事不是沒發(fā)生過。歷史總是有很多相似。當然這事沒在我家上演,在清欠小組之后,沒有任何人從我家抬走東西。像那時大部分外出打工的農(nóng)民一樣,父親和母親棄耕了。不種自然不用繳什么稅款。村干部說什么時候回來什么時候種,那是他一句話的事。父親當然相信。第二輪土地承包時,沒人通知父親,就這樣錯過了。當然,這與他的另一想法不無關(guān)系,什么時候回去都可以種,就像他的房屋一樣,什么時候回去都是他的。待他意識到土地的重要,回去索要,卻發(fā)現(xiàn)事情遠非想的那么簡單。村里以這樣那樣的借口推托。什么時候回來什么時候種,村干部說這話的時候絕不是誆騙父親,棄耕的土地太多了。國家取消農(nóng)業(yè)稅,土地一下變得金貴,實行退耕還林政策后,土地還有補助。這時的土地儼然與金礦無異,怎可輕易獲?。?/p>
父親不是一句話就能打發(fā)的傻子,礙著情面,沒捅那層窗戶紙。失地的農(nóng)民很多,可在村里耕種的農(nóng)民卻沒有多分,那么,那些棄耕的土地哪里去了?難道長上翅膀飛了?答復說已收歸村里,國家的補助也歸了村里。那么,村里的錢哪里去了?答復說修路了、蓋房子等等。不能一樣一樣向父親匯報,父親也無權(quán)查會計的賬。后來事發(fā),相關(guān)人員受了處分。這是另一個故事,在此不述。但父親并沒要回自己的地,這讓父親憤憤不平。
如果父親有什么未能證明自己的,就是索要土地。在這件事上,父親對我是不滿的,說起來我在省城上班,卻幫不上任何忙,不但不幫,還勸他算了。老實說,我很慚愧,可我一個寫字的人,哪有這樣的能力?
在索要土地的事上,父親像個斗士,只是手里沒有寶劍。只要在家,他就不會錯過“新聞聯(lián)播”和縣里的新聞,期待關(guān)于土地有什么新的政策。父親認為土地應該重新分,因為許多土地在去世的人名下,而新出生的卻沒有土地,不合理也不合情,還有大批像他這樣失地的人。他還去農(nóng)工部詢問,去一趟,人家給他解釋一次。
我擔心父親上訪,勸說,甚至警告。沒有什么比身體更要緊,我說有我在,就不會讓你餓肚子的,其他就免了吧。父親不說話,我知道他的沉默意味著什么。果然,他還是上訪了,與村里失地的農(nóng)民一起。事后父親告訴我,接待他們的副縣長還教過我。父親想必等待我說點什么的。不錯,我知道父親說的是誰,可我能說什么呢?想了想,我說如果是你一個人,我或許能想想辦法,可失地的人太多了,如果給你解決了,別人怎么辦?父親立刻反駁,林園就重分了,咱村為什么不能?林園與我們村相距兩公里。父親不但打聽清楚別村的土地情況,還了解到內(nèi)蒙古的政策。我解決不了,也解釋不了,只能說些你又沒生在林園沒生在內(nèi)蒙古之類近乎無賴的話混亂他的邏輯。
我以為上訪后父親就此熄滅了念想,但……某天,我在沙發(fā)上看到父親向上級反映的信,工工整整,有理有據(jù)。老天,這是要干什么?我有些生氣,轉(zhuǎn)念一想,隨父親折騰好了,他沒說反動的話,只是據(jù)實反映情況。信寄出,肯定石沉大海,我心里想。我假裝沒看到,悄悄放下。沒想到父親的信被國家信訪局受理了,然后轉(zhuǎn)到省里,再到縣里,最后到了鎮(zhèn)政府。某個早上,父親接到副鎮(zhèn)長的電話。副鎮(zhèn)長親自打電話,說的還是土地的事,父親欣喜若狂。他問我認不認識,我說不認識,當然我想認識也是可以的,可認識了又能怎樣呢?不管怎么說,父親的信沒白寫,等待副鎮(zhèn)長上門的日子里,父親每天都要刮刮胡子。平時忙起來,他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常常三五天刮一次,對父親而言,那比節(jié)日更重要。后來,副鎮(zhèn)長上門了,父親詳細講了自己的情況,以為國家信訪局批轉(zhuǎn)的信一定有結(jié)果。副鎮(zhèn)長不會只給父親和母親解決土地,要解決的人太多了。繞了一圈,又回到原點。雖然這樣,但父親并不氣餒,仍以這樣那樣的方式反映。
也許母親可以阻止他,我想,雖然父親的反映是正當?shù)?,可總歸對身體沒什么好處,一次次的失望難免造成打擊。我居心不良,寄望母親和父親吵吵??稍谶@件事上,母親堅定地站在父親一邊,我的陰謀受挫了。我說不清那一刻心里是什么滋味,開心與傷感混雜在一起。既然不能阻止,那就隨他去吧。
愛情是個什么東西?我說不清楚,雖然我是寫作的。但我相信愛情的存在,只是對不同的人,愛情的長度不會一樣,可能數(shù)月就凋零了,也可能數(shù)年數(shù)十年,當然也可能是永恒的。父親和母親有沒有愛情呢?我想過,但沒有答案。父親躺在病床上,母親一趟趟奔波算不算?母親摔傷之后,父親小心翼翼地喂飯算不算?如果可以算,那么五十多年伴隨兩人的爭吵又算怎么回事?而且,還會吵下去。吵,已成為某種生活方式。他們永遠不會提及更不會探討相關(guān)話題,那過于虛無縹緲了。在兩人的婚姻中有比愛情更重要的,尊嚴、責任、忠誠、彼此的牽掛,等等。也正是這些,讓兩人如齒輪般緊緊咬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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