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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去哪兒了

來源:陸春祥  中國作家網(wǎng) 2018年08月02日   時間 : 2018-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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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房造橋,往泥土下打個幾米就碰到地球的骨頭了。

泥土就是地球的皮膚。如果按人的皮膚比例來看,地球的皮膚比人的皮膚更薄,更脆弱。

1.

在我讀到美國學者戴維·R.蒙哥馬利的 《泥土,文明的侵蝕》一書前,我一直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我腳下的泥土是從哪兒來的?

泥土從哪兒來?是地球生成的時候就有的嗎?

不是的。四十億年前,地球表面的溫度接近沸點。也就是說,那個時候的地球上并沒有地,只有巖石。幸運的是,這些巖石上,生長著一種嗜熱細菌。你要問我,這細菌從哪里來的,我不能回答你,科學家也不能回答你,你硬要問,就會進入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圈子里去了,總之,這種細菌就那么樣存在。嗜熱細菌干什么呢?它們沒閑著,在它們的辛勤工作下,幾十億年下來,許多巖石轉(zhuǎn)變?yōu)樵纪寥溃鼈冞€消耗掉大氣層中的二氧化碳,地球的溫度下降了三十到四十度,這些能生產(chǎn)土壤的細菌,是地球的功臣,沒有它們,地球永遠無法成為可居之地。

達爾文一生寫了16本書,最后一本大多數(shù)人不知道,書名長長的, 《樹葉為何發(fā)霉,透過對蚯蚓行為習慣的觀察》 (我家陸地同學意譯),是研究蚯蚓如何將灰塵和腐爛的樹葉變成土壤的。

環(huán)球旅行結(jié)束后,達爾文回到了自己在英國的家。這位致力于昆蟲及植物研究的專家,在自己家門前又有新發(fā)現(xiàn):地面上,每隔一段時間,就出現(xiàn)新的地表物質(zhì),是蚯蚓拱上地面的,這些物質(zhì),與那些灰渣覆蓋下的細土極其相似,地底下的蚯蚓到底在干什么呢?它們是不是慢慢在制造土壤?

自然,這又是一個瘋狂的想法,達爾文的許多新發(fā)現(xiàn),起初都被人們認為是瘋了的想法或舉動,就如他捉甲蟲,手上捏一只,將另一只甲蟲放進嘴巴里遭到攻擊一樣。

達爾文在客廳里開始養(yǎng)蚯蚓觀察(自然是放在罐子里啦)。他嘗試不同的蚯蚓喂食方法,并測算它們究竟能在多快的時間里將葉片和灰土轉(zhuǎn)變?yōu)橥寥?。最后,他得出結(jié)果:全英國的菜地,已經(jīng)被蚯蚓的腸道,一遍遍地吃進排出。這個結(jié)論明確告訴人們,蚯蚓是土壤不斷累積的最大功臣。 (蚯蚓食土這一現(xiàn)象,中國古人也已觀察到,荀子在 《勸學》里就如此贊蚯蚓: “蚓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

據(jù)達爾文推算,英國每一英畝優(yōu)良土壤中,差不多生活著四百磅重的蚯蚓。他認為,是蚯蚓每年移動了英格蘭和蘇格蘭境內(nèi)幾乎五億噸重的土壤,蚯蚓是數(shù)百萬年時間尺度上重塑土地的主要力量。

當然,用現(xiàn)代的視角,仔細觀察一下,造土大軍中,不只是蚯蚓,還有許多穴居動物,地鼠、螞蟻、白蟻,它們都會將巖石碎屑混入土壤。許多植物的根系也會將石頭撐開,你看,懸崖峭壁上,往往長有許多生命力旺盛的植物,不一一列舉。此外,在風化作用下,許多巖石,終將變成顆粒,歲月,會讓它們消解,化身而為土壤。

2.

拉丁語中表示 “人類”的詞語是 “homo”,這個詞,是由“humus”演化而來,它在拉丁語中的意思為 “有生命的土壤”。

土壤是我們的生命所依,循著這個思路,我想到了許多。

中國最早的農(nóng)民,應該是被黃河兩岸大片沖積平原上的肥沃土壤吸引而來,就如同游牧民族的逐草而居一樣。我們完全能想象,先民們頂著冰川時代的寒風,聞著那誘人而有健康香氣的泥土,用自制的石器,在生命的味道里勞作,盡管 “草盛豆苗稀”,但總歸還是有些收成。

司馬遷的 《史記·夏本紀》寫了夏禹的辛勤治水。那個時候,天下初分九州,大禹治水后根據(jù)九種不同的土壤等級來確定賦稅。比如,天下第一州,冀州,那是帝都,土質(zhì)最好,色白而松軟,定為上上,就是第一等;比如青州,大海到泰山之間,海濱一帶田地多是鹽堿地,田地屬上下,即第三等,賦稅屬中上,即第四等。

這種科學管理土地的辦法逐漸形成了制度。

商朝出現(xiàn)的井田制就是。井字形狀,中心一塊為公田,其余八塊為私田,私田耕種,必須帶上公田,這樣公私可以兼顧。這其實是一種比較烏托邦式的土地制度,大大小小的奴隸主們,怎么會滿足于只有中間那一塊呢?

戴維也舉例,亞里士多德的學生泰奧弗拉斯托斯,將當時的希臘土地分為六種不同的類型,分類的依據(jù)是核心土層之上的富含腐殖質(zhì)、能為植物提供養(yǎng)分的表土層的深淺或肥瘠。我判斷,泰先生應該是一位早期優(yōu)秀的農(nóng)業(yè)科學家,因為他的分類已經(jīng)非??茖W了。

千百年來,世界各地都流傳著長長的泥土故事。

《左傳》記述晉公子重耳流亡時和隨從經(jīng)過衛(wèi)國,衛(wèi)文公并沒有以禮相待。他們在五鹿這個地方,餓得只好向鄉(xiāng)下人討飯吃,鄉(xiāng)下人卻捧了一塊土給他們。重耳見此大怒,要用鞭子打那個人。狐偃勸道:這是上天賞賜我們土地呀。重耳一聽,立即磕頭致謝,收下土塊。

一千五百多年后,差不多的場景,出現(xiàn)在了英國。1066年9月,威廉以諾曼底公爵的名義奪取英格蘭王位,率領一大批追隨者從英吉利海峽登陸英格蘭南部。威廉從海灘上岸時,不慎跌倒在地上,他急中生智,抓起一把土高聲呼喊:我擁有了英國的土地!

泥土是百姓的衣食父母,更是王侯們的野心所在。

3.

從地球的成長史中可以很容易得出一個結(jié)論,土壤不只是用來種植作物的,它還是一個十分嚴密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泥土、植物、水,互相依存,你怎么對待它,就會得到怎樣的回報,終將影響到人類自身的生存。

人類看中的土壤,起初都十分肥沃,但任何沃土,都有地力耗盡的時候。

與普通的糧食作物相比,煙草會從土壤里吸收十倍以上的氮、三十倍以上的磷,耕作過五年的煙草地,會因為土壤的營養(yǎng)缺失而長不出任何東西。 隨后,化學的力量在很大程度上短暫恢復了土壤的肥力,但化肥的濫用,卻在不知不覺中破壞了整個大自然的平衡。

巴爾扎克寫過一本叫 《奧古斯·特博爾熱的 〈中國和中國人〉》的書,這是他讀了法國人奧古斯·特博爾熱寫的《廣州散記》后寫的一些感想,其中就談到了土壤:從前,人們以為中國有一片國土,其腐殖土深達十五到二十法尺,學者們解釋說,在地球運轉(zhuǎn)中,中國周圍的大山流失的土壤都被卷到了那里。看起來這樣的土壤的肥力是用之不竭的,但是,只要看美國人很快就耗盡了一些城市周圍腐殖土的資源,如今,烏克蘭肥沃的土壤也感到消耗過度,人們就該明白,土壤的肥力并不是無限的。

盡管小說家的思維有些跳躍,但表意還是明白的,他也在擔憂,土地不是取之不盡的寶庫。

但人類一直將土地當作阿里巴巴的寶庫,只管取錢,不問存款。

但存方寸地,留與子孫耕,那只是寫在書里掛在墻上的格言而已。

4.

蝴蝶效應告訴我們,一個人無法阻止沙塵暴,卻可以啟動它。大自然用一個個非常極端的案例來告誡人類勿濫用土地。

戴維舉的這個例子,盡管發(fā)生在他父親出生的那個年代,但仍然觸目驚心:1934年5月9日,美國蒙大拿州和懷俄明州的土壤,被狂風撕碎后卷入空中。狂風裹挾著三億多噸的土壤,以每小時一百多英里的速度向前推進,在芝加哥,每個人的頭上落下了平均四磅重的塵土,紐約州東部的布法羅,中午時分陷入一片黑暗。至5月11日傍晚,紐約、波士頓、華盛頓都有大片塵土。目擊者說,從遙遠的大西洋海面上望過去,天空中滿是巨大的棕色烏云。

嚴格說來,這不是沙塵暴,應該是灰塵暴,不,是泥土暴。造成這一災害的原因就是現(xiàn)代化的耕作方式,侵蝕土壤越來越厲害,土質(zhì)疏松,表土流失嚴重,再加上干旱、風暴等惡劣氣候,土壤才會在風力作用下在空中大規(guī)模遷徙。

戴維所提供的研究資料表明,在不同條件下,一英寸土的形成,所需要的時間并不一樣:蘇格蘭需要一百六十年時間,美國馬里蘭州的落葉林地,則需要四千年。俄亥俄州的原生草原上,每英寸的表土層,需要一千年的時間才能形成。打個比方,這六英寸的表土層,如果讓雨水來剝蝕,五千年也不會剝蝕盡,而讓人類耕作,三十多年就會流失殆盡。再進一步比方,以俄克拉荷馬州格思里的一片沃土為例,如果種植棉花,五十年時間就可以將七英寸厚的表土層剝蝕,而生長天然牧草,則可維持二十五萬年以上。

我覺得,上面的數(shù)據(jù),也完全可以用來解釋今天我們身邊的土壤惡化現(xiàn)象,中國的許多草原,為什么沒有以前綠、厚,而且還不斷沙化?原因很簡單:開發(fā)過度。

你認為綿羊很溫柔嗎?錯了。19世紀時,小小的冰島,卻有五十萬只綿羊漫步于鄉(xiāng)間,荒原上見不到一棵樹。氣候惡化,過度放牧,水土流失自然疊加。如今,只有四萬平方英里的冰島,卻有四分之三面積受到水土流失影響,七千平方英里的土地變得毫無使用價值。

其實,遇到同樣問題的并非冰島一家,全球有十分之一的土地正在沙漠化。

5.

我們不要被資源不會枯竭或資源可以替代的假象所迷惑。

樂觀主義者說,地球至少可以順利維持四百億人口。悲觀主義者告誡,地球滿打滿算只能承載一百億,或者,一百五十億 (前提是通過光合作用制造全部有機物)。無論哪種觀點,都只是假設,而現(xiàn)實是,這個世紀末,一百億人口就會到來,看看現(xiàn)狀就知道,這個世界,至少還有上億人口生活在饑餓中。如果再碰上像好萊塢大片中所虛構(gòu)的那些災難,許多人就不會這么樂觀。

因為,我們正在耗盡泥土。

張伯倫警告人類:如果土壤消失,我們亦將消亡,除非我們能找到以巖石為生的方法。

泥土去哪兒了?但愿就在我們腳下,而不是隨風飄逝,逐水奔流。

萬物源于泥土,終將再次化為泥土。

說是這么說,但我和戴維一樣,依然十一分地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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