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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冰山

來源:沈念 《小說月報》2018年第8期   時間 : 2018-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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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晚,警車剛進城,手機鈴聲把我吵醒了。

 

  瞇睡的這會兒,我竟夢到了剛離開的案發(fā)現(xiàn)場,草叢中的黃衣女子翻了個身,襯衫往上撩起一點,白皙的腹部有根褐色的樹狀臍線,用手拍打隆起處,堅如鐵石。突然,有個東西蠕動著,像吹脹的氣球,暴裂一聲,一個鮮紅的嬰孩滾落到了草地上。越滾越遠,最后消失在干涸的河床上。

 

  天氣悶熱,皮膚汗黏黏的。我昏昏沉沉地撳下綠色鍵,何大鳥粗著嗓門問道,到哪里啦?問問你們張隊,再大的案子也得讓人吃個飯吧?張隊坐在副駕駛上閉目養(yǎng)神,眉頭擰成一條鉸鏈。他突然睜眼,斜著頭瞅過來,似乎很不滿意他的思維被打斷。

 

  我知道何大鳥的面子張隊不會不給,故意抱怨道,是我的同學何秘書,我說在辦案他還沒完沒了。何大鳥原名何鵬程,這個綽號不知是我們的哪位高中同學給取的,鵬是大鳥,鵬程萬里也非大鳥不可。何大鳥最終能飛多遠無人可知,但他師專畢業(yè)進了縣委大院,在縣委辦督查室、政研室待了三年后,搖身變成了縣委書記的大秘。張隊示意把手機拿過來。我趕緊對著電話說,我們張隊跟你講幾句!手機貼到張隊的耳朵上,他卻寡著張臉一句話沒說。何大鳥不知在里面嘰咕些什么。后來張隊說,你到前面先下車,記住,別喝醉了,明天上午十點前把法檢報告送過來。

 

  氣喘吁吁地跑到神禹酒店,我忘了是哪個包廂,跟服務員小姐一報何秘書的名字,立即就被引到樓上的一個豪華包間。我推門進去,耀眼的大吊燈下就坐了兩個人,何大鳥的那張胖臉上的肉正花枝亂顫。他在電話里賣關(guān)子,說這頓飯是同學宴。這樣的聚會一年會有那么三五次,但我并不是每次都被邀請。我與那些散布在各大機關(guān)單位的同學校友交往漸少,他們習慣別人稱呼他們時姓氏后面帶個什么長,而我記性差,只記得高中時互相取的綽號。

 

  何大鳥與身旁的女人談笑風生,此前他在電話中再三叮囑我赴這個局。我原想拒絕,但人都有個弱點,我每次從命案現(xiàn)場回來就無端感傷,必定會把自己喝醉。何大鳥高興地朝我揮手,指著女人的右側(cè),要我坐那個已經(jīng)擺好餐具的空位。我看了看女人,她站起來,笑瞇瞇地看著我。我愣住了。夢中的那張臉,此刻活生生地站在了我眼前。繼而我被她的笑喚醒,腦門呼啦涌上一股熱流,像是打開了水閘,亂七八糟的漂浮物都沖了出來。

 

  女人名叫吳果,是我中學同學。高一報到第一天,我遇到她捧著一堆書上樓,主動上前幫忙,她遲疑了一下,然后將手中的書挪移到我手上。她抬起微頷的下巴,笑盈盈地向我致謝,像百合在清晨綻放。一瞬間我熱血沸騰,心臟撲嗵亂跳。之后幾日,我像著了魔一樣焦躁不安,夜里打著手電筒從讀過的幾本言情小說中找了些華美的句子,給她寫了封信??上?,那封信在我的褲兜揣了半個月也沒有送出,最后折疊成一只紙船寄給了遠方的河流。

 

  好在我倆的課外學習小組安排在一塊,這給了我很多接觸她的機會。那些課后時光讓我激動不已,我經(jīng)常不動聲色地變著形式對她表達關(guān)愛。她肯定心知肚明,卻很少回饋。高二上學期,她常常不開心,臉上陰云密布,心事重重,偶爾會在無人的角落偷偷哭泣。我猶豫不決,不敢去探測她的秘密,就像哈姆雷特所擔憂的,無論如何行動都是失敗的結(jié)局。

 

  那個學期尚未結(jié)束,她就轉(zhuǎn)學了,跟著再嫁的母親搬到市里。據(jù)說她父母是因第三者離異,花邊新聞在縣城傳得沸沸揚揚。不久她父親患膽管癌,很快去世。她剛轉(zhuǎn)學的那一陣,班上男生像是得了癔癥,集體性沉默,課堂上安靜了許多。聽說,她繼父是個有過三次婚史的包工頭。她處處躲著不跟老同學聯(lián)系,再也沒回過老家。

 

  高考結(jié)束后,我四處打探她的消息,唯一的收獲是她考取了一所北方的大學。我開始給她寫信。一封,兩封,三封……直到第一學期寒假,我才收到她第一封回信。她語氣平常,也未解釋沒有及時回信的緣由。她還記得我,這足以讓我倍受鼓舞。我們自此開始了書信來往,不深不淺地在紙上訴說校園生活。寫信的日子,是我最歡欣的一段時光,我不信她沒有讀懂我那些隱蔽的愛慕之辭,可她偏偏不予理會。情緒荒冷,南北相隔,單相思無疾而終。我從醫(yī)學院畢業(yè),分配回縣公安局做了法醫(yī)。聽說她去了北京,就更加不抱那些奢侈的念想,再也沒主動聯(lián)系過。有次我喝多了,摟著酒桌上的哥們說,我的羅曼蒂克是在他媽的信紙上消亡的!哥們笑話我是個可恥的意淫者,但我,好像從來都沒有徹底忘記她。

 

  我完全沒有想到是這樣的重逢場合。她伸出手,我卻怔怔地并沒上前握住。她笑了笑,手慢慢縮了回去。

 

  “孔鄭,你小子太不禮貌了吧,見了女神連招呼也不打一個。”何大鳥指責我,“女神剛回來,點名先要見你,先自罰三杯!”

 

  “吳果,對不起!”

 

  多么可笑,這竟是我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三杯罰酒喝盡,她試圖阻止卻被何大鳥攔住,三人晚餐就這樣開始了。何大鳥果真是個老江湖,言笑晏晏地把我們從尷尬中拔離。他從我們的中學生活談起,邊說邊朝我露眼風,一堆阿諛之辭獻給那個逝去的年代和面前的這位女同學。多年不見的吳果,也練就一副好口才,從交談中拎起一句,恰到好處地把球傳過去,稱贊何大鳥的官場天賦早就顯山露水,仕途上的宏圖偉業(yè)正徐徐打開。而我像個小丑,在不同的記憶和語流之間蹦跳,來之前那點喝酒的蓬勃欲望迅速被閹割了。

 

  吳果的京城生活,屢屢是同學會上不時翻出的焦點。她與一個權(quán)力部門司局級的男子談著戀愛,還認了一個部級領(lǐng)導當干爹,在東三環(huán)的高檔社區(qū)擁有一套大房子,開的是最新版的保時捷,經(jīng)常是去有武警站崗的賓館的一樓大堂喝茶,或是二環(huán)某個大四合院吃飯。在幾位尖刻的女同學嘴里,她從覬覦她的男人那里撕下一張蛻下的皮,然后把這些皮蛻當作繳獲的戰(zhàn)旗。說得越來越離譜的時候,有人提出且聽何秘書說說,然后眾人把目光投向何大鳥,他卻諱莫如深,笑瞇著醉眼把談話的車輪開到另一條軌道。但他有一次提到,陪縣里跑項目的領(lǐng)導赴京會請吳果到五星級酒店吃飯,她有時會約來他們很難請到的領(lǐng)導,有時直接打電話把他們要托辦的事跟對方說。據(jù)說,她就這樣為家鄉(xiāng)辦成過幾件大事。就憑“辦成過”這三個字,足以拉開她和我們之間的距離。當然這也是我后來抵觸聚會的原因,從那些捕風捉影的唾沫里,我沒法將一個過去清純安靜的女孩與那位叱咤京城的女人拼湊在一起,她們是分裂的兩個不同個體,即使擁有同一個名字。

 

  酒喝得很憋屈,我的舌頭老卷著,裹不住詞,也裹不住液體。我唯一可做的是呼應著何大鳥的提議,杯中酒一飲而空,這感覺頗是豪邁。我不說話,有幾次偷偷望向吳果,卻被她捉住。她沒說什么,只是笑一笑。酒至中途,何大鳥接了個電話后,起身向吳果道歉,說有個領(lǐng)導交辦的事要親自去,得先行離開,一切都安排好了,有什么需要就打電話,不要客氣。臨走前他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孔鄭,人家吳果可是為了你回來的,你要把我們的女神,把我們縣的尊貴客人陪好。”

 

  我假裝受寵若驚地點了點頭。

 

  沒有了何大鳥的包間,頓覺空蕩寂靜。我權(quán)當何大鳥所言只是一句笑談,不會傻到真以為這個女人是奔著我回來的。喝了酒真好,人的微妙心理都會被酡紅的臉色所遮蔽。吳果沉默了一陣,低聲問:“過得還好嗎?”

 

  “還行。”

 

  “怎么不想著往上走動一下,老窩在縣城這地方?”

 

  “呆習慣了。”

 

  “怎么還不結(jié)婚呢?”

 

  我想她終于問到這個敏感話題了,目光擦了她一下后低頭避開,說:“你呢,聽說也沒結(jié)婚?”

 

  “我們這算是互相審訊嗎?”她笑了。

 

  吳果要開一瓶新酒,我搶過來按住,她反過來抓住我的手。我說改喝啤的吧,喝白的真要醉的。她突然來了句京片子,你丫到底把酒操練出來了。我訕笑著說,進了公安局這種地方,不能喝也能喝了。我給她倒啤酒,氣泡在杯子里互相擠碎,第一次發(fā)現(xiàn)倒?jié)M一杯酒的時間這么漫長。她抬嘴就干掉了,然后盯著我說:“跟你喝酒,豈能怕醉。”

 

  “不醉不歸?”我挑了她一眼說。

 

  “嗯,不醉不歸。”

 

  “你真喝醉了怎么辦?”

 

  “醉了就去你家。”說完,她又嘿嘿地望著我笑起來。

 

  我怔忡著,像蹩腳的演員在舞臺上忘記臺詞,滿頭大汗,等著遞詞或大幕拉上。

 

  酒喝到兩人無話時止住了,那晚我也忘了都說了些啥,人生有太多無法預料的事,我們不知道的事。酒越喝身體越?jīng)?,吳果看上去醉意濃烈,一字一頓地說:“去你家看看。”我支支吾吾:“我那宿舍又小又亂,去了不太方便。”她把頭探過來,一字一頓地說:“我是說去你新買的房子。”我愣住了。

 

  她說的新房子是我去年初買的婚房。那時經(jīng)人介紹我和一個幼兒園老師相親了,覺得彼此順眼,反正年紀也老大不小,了卻各自父母的憂慮,盡孝道把婚結(jié)了也未嘗不可。這個長得略微有些發(fā)胖的幼兒教師,咧開嘴的時候活像那頭叫維尼的熊,于是她給自己取了個“維尼熊媽媽”的網(wǎng)名,圖像也是用她自己一張裁剪得四四方方的張嘴笑的藝術(shù)照片。我記得那次去她家,她父母都下樓散步了,她洗浴后穿著睡衣正端著手機追劇,房間里散發(fā)著海飛絲的氣味,我突然情欲難抑地把手伸向她那發(fā)面般松軟的乳房時,她一把捏住了我的手腕。她轉(zhuǎn)身從包里取出一雙嶄新的醫(yī)用手套,窸窸窣窣地給我戴上。我說,嫌棄我的手不干凈嗎?她把眼睛撐得更圓,說,我喜歡你很職業(yè)地摸我。我這才想起她曾說過,在本地電視臺一檔法制節(jié)目中看到過我處理尸體時的特寫鏡頭,目光專注,表情凝重,她喜歡那個時候的我。她把我的手拉過去用力握住她的乳房,還發(fā)出一聲微弱的輕吟。我聽到橡膠跟皮膚碰觸的聲音,這聲音讓難言的情欲在胯下燃燒起來,一起焚燃的還有屬于我的那點可憐羞恥。我把手套撕掉,一聲不吭地走進衛(wèi)生間,最終還是沮喪地走了出來。那老夫婦倆剛好詭秘地推門回來,一切壓根像沒發(fā)生過。她拉扯著內(nèi)衣帶,連頭也沒轉(zhuǎn)向我,繼續(xù)專注于她的“金三順”。我找了個藉口告辭,發(fā)誓再不踏進這里一步。

 

  “你是在考慮如何拒絕我嗎?”吳果睜大眼睛說,“你敢。”

 

  我?guī)缀醺淖兞酥饕狻5聦嵤?,我對她堅硬的語氣很抵觸。我說:“鑰匙不在我手上。”

 

  吳果鼻子里“哼”了一聲,把餐盤往前一推,說:“就此別過!”

 

  她回酒店客房了,我還怔怔地坐在包間里,像被遺棄的孩子。墻上的電視音量是關(guān)閉的,閃動的屏幕正播放國外博物館展出的世界上最高的恐龍骨架。死去上億年的長頸巨龍站在大廳中央,它昂著頭,張著空洞的大嘴,沒有眼珠的眼眶像是時空隧道的入口,從那里可以看到侏羅紀時代屬于它的跋扈雄姿。我想,要是此時我在現(xiàn)場,一定會偷偷爬進它的大嘴里。

 

  門突然被用力推開,吳果殺將回來,她雙眼發(fā)紅,搖搖晃晃地走到我跟前。我趕緊扶住她。她順勢趴進我懷里,我聞到她嘴里有喝酒發(fā)酵后的腥味。她幾乎是咬著我的耳垂在說話,“我為什么回來你知道嗎?我前段總夢到你,你知道嗎?”

 

  她細長的手指冰涼,從我臉上滑過,仿佛能聽到皮膚錚錚開裂的聲響。她頭也不回地走了,我仍然一動不動,脖頸硬直,望著包間門外。我多么希望這時的我變成一個世界上最小的美頜龍,奪窗一躍,消失在燈火通明的夜色里。

 

  回到蝸居的宿舍,黑暗之中仿佛另有黑暗。躺在床上,吳果說的那些話在耳邊響起。她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即使她真是為了我回來,我也不可能和她再有什么了。我在酒桌上聽到同學們的議論時就考慮過這個問題。“她太復雜了,”何大鳥有次酒后跟我說,“我知道你喜歡過她,但復雜的女人不是你能駕馭的。”

 

  何大鳥說得對,我摟過他的肩膀重重地拍了拍。

 

  房間里東西不多,角落結(jié)著蛛網(wǎng)塵灰,我不是個勤于打掃的人,單身漢多數(shù)如此。床頭亂七八糟堆著一些書,有《福爾摩斯探案集》《沉默的羔羊》《龍文身的女孩》等,我打發(fā)無聊的漫漫長夜時都得依靠它們。最上面的一本書是南宋惠父的《洗冤集錄》,我的大學畢業(yè)論文就是談此書的現(xiàn)代意義。我和衣而臥,打開惠父的書,翻開序言讀道:“獄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檢驗。”我曾當眾背出整篇序言,但頭緒混亂的此刻,我一個字也不記得。僅僅讀了一小段,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八百多年前,我這樣的職業(yè)有個稱謂叫“仵作”。這個晚上,一個現(xiàn)代的仵作看見自己以夢為馬,走到日頭下,橋下碎石凌亂,晃著白光,每一塊都能砸死人,石塊犬牙交錯處,有橫流的血污,跡痕模糊。死者十七八歲的年紀,含胸橫臥,微微隆起的腹部,堅如鐵石,照經(jīng)驗來看,死者已有身孕。她是帶著一個小生命去了那個世界,我竟然蹲下身嚎啕痛哭,我的眼淚掉在石頭上,阻擋了一群螞蟻的去路。我從包里抽出一張案件分析紙寫下——

 

  地點:縣郊十公里外,安和橋北。死因:自殺(待解剖細查)

 

  半天時間里我兩次夢到那個位于安和橋北的現(xiàn)場。女孩的神情我無法忘卻,卻又記不起具體容貌。眼睛和嘴是緊閉的,一口漂亮的牙齒,那些美的東西被關(guān)在了黑暗之中。我浮現(xiàn)出吳果高中時代的臉,卻又總被晚上她精心勾描過的美艷覆蓋。我醒來又睡去,在夢中進出,暈暈沉沉,像漲潮的海,把岸線的房子,高大的喬木,成片的沙地通通淹沒。

 

  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第二天昏睡過頭,手機上有幾個張隊的來電。懶得回復,回復也已經(jīng)遲了。中飯沒吃,腹胃讓酒、感傷和悔恨塞滿。站在洗漱池前,我想和過去一樣,用兩根指頭按住舌根,把污穢之物吐個干凈,卻只吐出來一點酸苦的膽汁。

 

  比對照片、記錄,謄寫檢驗結(jié)果,絲毫不敢胡來,直到下午兩點才推開刑偵隊辦公室的門。正在開諸葛亮會的張隊,翻了翻我遞過去的那些記錄和結(jié)果,臉色沒我想象中的難看。我暗自慶幸,找了個角落坐下。案情分析繼續(xù),死去的女孩身份已經(jīng)查明,縣二中高三學生覃某,剛滿18歲,已有身孕三個月,成績中等,父母在鎮(zhèn)上開了家農(nóng)資化肥經(jīng)營店。班主任說前一天她來請假,稱身體不舒服,以為來了例假,就準其回家休息一天。家長今天上午找到學校吵鬧討說法,孩子在學校寄宿,現(xiàn)在人突然死了,還傳出來懷了孕??h里不知哪個領(lǐng)導發(fā)了話,教育局趕緊派出調(diào)查組,公安局自然責無旁貸,要給家屬和社會一個說法。“這個說法終歸是要我們給的。”張隊說,“命案必破,豆蔻年華,孩子養(yǎng)這么大說沒就沒了,誰都可以理解這種心情,兄弟們趕緊干活吧。”

 

  散會,張隊要我留下,翻來覆去看法檢結(jié)果和附加材料。照片除了一張全景的,別的都是一些局部照,像某位觀念攝影家的藝術(shù)照,沒到過現(xiàn)場的人看不出什么名堂。我想,這些照片是出自我之手嗎?張隊敲了敲桌子,用一貫的疑問語氣說:“自殺?你喝了酒可別弄錯了。”他看我的眼神,明擺著對我所給出的這個結(jié)論不滿意。

 

  他欲言又止,一股無名之火不知從何而起,在我心里一燎一燎的。我壓住火氣,鎮(zhèn)定地說:“就是喝了酒,也不會弄錯。”言下之意很明顯,你要不信就去偵破吧,有能耐就平白無故抓個嫌疑人回來。我讀大學時,老師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諸尸應驗而不驗,或不定要害致死之因,或定而不當,各以違制論。我的職業(yè)道德、從業(yè)經(jīng)驗和那些經(jīng)過儀器驗證的結(jié)果,告訴我這個答案不會有錯。

 

  張隊白了我一眼,不說話了,把資料夾進卷宗里,擰著眉頭抽起煙來??吹剿菑埧喙夏槪覅s又起了些憐憫,中年喪偶,妻子去年子宮癌離世,孩子丟給了年邁的父母,他就基本上泡在辦公室或與幾個隊友拼在酒桌上。一個人回家,真還不如在外面搏斗,橫尸街頭也好歹有幾個明里暗里的觀眾。

 

  “我回宿舍,補個覺。”說完,我扭頭就走了。我猜,他的兩道眉肯定擰成一條直線了。但張隊的質(zhì)問讓我對自己突生疑心,看來我還得提交一份尸檢申請,再次確認其死因。在樓道口,迎面遇到刑偵隊的一個小年輕,眉飛色舞地朝我打了個響指。他說,已經(jīng)抓住了犯罪嫌疑人。我返身跟他回到辦公室,他像個迫不及待的立功者,興致勃勃地向張隊匯報:覃某的一位同學,已經(jīng)離校幾日,他是留守家庭出身,父親在佛山干裝修,母親在東莞一家服裝廠。這小子出門打了個出租,準備前去長途汽車站。刑偵隊緊急調(diào)集人手,已在汽車站布下了網(wǎng),把他抓獲。他兩手空空,兜里就揣著一張去佛山的車票。

 

  天近黃昏,大片的晚霞在空中如雁陣排開,把單位院子映照成一片紅色。走出辦公樓,不遠處有十幾個人圍成一圈,交頭接耳,冬青樹葉長著淺鋸齒的葉面深綠有光澤,不知何時開放出淡紫色的星星般的小花,此時在晚霞里都鍍上了釉紅色的光彩。一個聲音突然奔過來,就是他,他是法醫(yī)。我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滿臉皺紋的農(nóng)村女人踉蹌著跑過來,揪住我的衣袖,推搡著我。她哭喪著說,我女兒死了,你說她是自殺,你拿了多少錢,這么誣陷她。我這時已然明白她是死去女孩的母親。她看我保持沉默,更加認定我是無臉愧對,遂揚起另一只手朝我臉上抓過來,我閃躲著,用力才把她推開。她的幾個親友一擁而上,有幾只拳頭像鼓點般落在我身上,也有人怕把事鬧大,半拉半扯,我乘機狼狽跑脫了。我回頭看到有不明就里的同事站在走廊上,交頭接耳地望著喧鬧的人群。

 

  真他媽窩火,我沖自己吼了一聲。后面沒人追過來,我迅捷地繞進了宿舍樓。樓道的石隔窗縫隙細密,光線因此晦暗,我隱約看見有人坐在樓道的石階上,遂收回邁出的腳步。借著亮光,細辨之下,來人竟是吳果,她坐守在我的宿舍門口,看著躡手躡腳的我像只驚弓之鳥,撲哧一聲笑了。我驚駭?shù)乜粗吒咴谏系乃闹懈C的那團火立時奇怪地萎頓下來。我仿佛聽到心中筑牢的城墻晃動的聲音,幾小時前還懊悔地以為,此生不會再見到她了。

 

  打開宿舍門,吳果搶先一步走進去,雙手握在后面,一言不發(fā)地打量著這間屋子。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屋里如此臟亂,靠近窗戶之處,一團殷紅的光在掉漆的桌子上微微搖曳,像玻璃瓶里盛著的微微漾動的液體。她的目光落在我的那堆書上,然后翻開《洗冤集錄》說,孔警官的枕邊書。我想起讀大學時在信中給她說過自己常讀的書,她竟然還記得。

 

  “安河橋北的案子辦得怎樣啦?”吳果問,“聽說死了一個女孩,懷孕的學生?”

 

  在這個巴掌大小的縣城發(fā)生的一件小事,一陣風就可以從東邊吹到西邊的旮旯。我說:“你的消息蠻靈通的。”

 

  “但人們傳是那個讓她懷孕的男同學謀殺的。”

 

  “我看到的現(xiàn)場和法檢結(jié)果,都指向她是自殺。”

 

  我還在固執(zhí)地堅持自己的結(jié)論。我猜此時,審訊室里正坐著那個驚恐萬分的男生。他被關(guān)進審訊室,就像被撂進一口窨井無人搭理,他上下牙齒發(fā)出清脆的磕碰聲,和手銬發(fā)出的微響不分彼此。張隊帶著刑偵隊的同事站在玻璃隔窗外看著他。不出意外,審訊開始,他會說話,會說出他們想要的一切。他一旦承認殺了女孩,我那些有關(guān)自殺的法檢結(jié)論,將會被張隊改成“犯罪嫌疑人十分狡詐,對現(xiàn)場進行了偽造,誤導法醫(yī)辨識結(jié)果”這樣的結(jié)論。我的法檢結(jié)果頂多只能算是一個附加材料,在這個案件中壓根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后面的結(jié)案進程也不會再需要我,張隊會把它辦成板上釘釘?shù)囊粯惰F案。

 

  “你在想什么呢?”吳果輕聲問我,然后抓起我的那雙手,翻來覆去,仔細端詳,又嘆息著放下了。面前這個女人,讓我剛鎮(zhèn)定的心又無所適從起來。我回憶著昨晚她說的話,她夢見了我,然后回來了。我猜不透她的心思,似乎也從來沒猜透過別的女人。

 

  讀大四的時候,也就是和吳果通信的動力越來越滯弱時,我和醫(yī)學院另一個不同系的女生戀愛了。我們經(jīng)常會在圖書館偶遇,她笑起來眼睛彎成兩輪月牙,我總是對那些笑起來好看的女孩動心。那時身邊的校園情侶突然多起來,上升的荷爾蒙像兩股氣流恰時地交匯在了一起。我們在咖啡屋聊過去,在學院樓前的大草地上說未來,她從背后悄悄環(huán)抱我,鼻息里夾著一陣香風,吹得我耳根酥軟。她個子很高,學習優(yōu)異,臉上有兩個小酒窩,側(cè)臉像我喜歡的國內(nèi)女明星許晴,最重要的是她有主見有追求,不是那種庸俗化的女孩。我很認真地對待我們之間的情感,我以為它是有未來的,直到后來發(fā)生一件事。畢業(yè)前夕,有一次我倆參加學校的一個國際學術(shù)會議的志愿服務,是在一個度假景區(qū),嘉賓都是國內(nèi)外法醫(yī)學領(lǐng)域的知名人士。當天的會議很成功,晚上舉辦方臨時動議說辦個露天舞會,去的女學生一齊上陣,陪那些外籍學者跳舞唱歌。大家玩得很高興,到了十一點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我當時以為她先回房間了。但回去時我敲了隔壁的門,門沒開,也沒有動靜。我想她是疲累先睡了,因為要準備第二天的工作。我還沒睡,大概凌晨一點左右的樣子,聽到隔壁的門響了,然后是洗漱間隱約的淋浴水響。第二天的會她也到得遲,眼窩處有些暗影。我問她是不是睡得不好,要不要偷個懶,再回去貓會兒。她說沒關(guān)系,待會有位國外學者的發(fā)言她要做記錄。中途她上洗手間,隨身挎包的拉鏈并沒有合上,一個同學從后面走過時,不小心碰掉了她的包,里面的東西嘩啦啦倒了一大半出來。我彎腰一件件去撿地上的東西,發(fā)現(xiàn)了一盒拆開包裝的避孕套,還有附近藥店昨晚開出的單據(jù)。當時我腦子轟地一下炸開了,那個同學顯然也看到了,還夸張地朝我睒睒眼。會上學者們的高談闊論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可笑的是會議結(jié)束回校不久,院里發(fā)喜報,她的論文在這次會上得到德國海德堡大學教授的贊譽,因此她獲得繼續(xù)深造的邀請。同學中間有人傳她和德國教授的事,我裝聾作啞。她提前離校也沒與我當面道別,幾天后給我發(fā)了封電子郵件說,我們分手吧,這次走了也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回來了也不會是以前的她。她說得很懇切,我一點都不憎恨她的選擇。但這件事對我而言打擊有多大,沒有人能懂。我整天趴在宿舍,不給任何單位投遞簡歷,畢業(yè)直接回到老家縣城。我把自己裹得嚴實,像一顆活了太久的星辰,不再發(fā)一點光亮。

 

  我回到家鄉(xiāng)安頓好工作后給吳果寫信,告訴了她這件事,她的回信我記住了一句話:因為她唯有離開你,才會真正地愛上你。

 

  至今,我都無法讓自己相信這騙人的鬼話。

 

  “我們?nèi)グ埠蜆虬?”吳果突然提出來,“我想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剛死了人,晦氣。”

 

  “孔警官太唯心了吧,哪來那么多晦氣,何況是兩個和死者素不相識的人。”她微笑著走過來,牽起被她端詳過的那只手,“走吧,你待在宿舍里,說不定那幫家屬又要吵鬧到你這里來了。”

 

  城郊外的安河,多年前還是縣城的飲用水源地,地質(zhì)性的缺水,讓安河成了一個暮年的老婦,乳房干癟,身形枯槁。在安河還有豐乳肥臀時,我和吳果等同學有過一次共同的出游。河上有船擺渡,對岸有一片野樹林,樹林后面是一座算不上峻拔的山。我們渡過了河,穿過樹林,開始了爬山。幾個膽大的女生也摩拳擦掌,選擇走有攀爬難度的一面山坡,吳果就是在快爬到山腰上的那塊平地時滑倒的。一塊尖利的石頭劃開了她的褲子,劃破了腳踝骨上的皮肉。傷口慢慢裂開,血一窩蜂地涌流出來,怎么也止不住。后來我把她從山坡上背下去,又送她去醫(yī)院縫傷口。

 

  到了安和橋,吳果和我比肩而行,回憶起這件往事。我當然不會忘記,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吳果額頭上因為緊張流下的汗水,滴進我的眼睛里,又混合著我的汗水滑進嘴里,那味道很苦澀,也很芬芳。當把吳果送上急診室的創(chuàng)傷處置臺上,我就癱軟在地,腦子里一片嗡響。

 

  “那一次我差點因流血過多休克了。”她說。

 

  我點點頭:“時間過得真快,就像這安河,居然斷流了。”

 

  “死亡總是站在一個離我們并不遠的地方,我們只是無法丈量自己與它的距離。”吳果唏噓,然后扭頭問我,“有個叫任大先的法醫(yī)你記得嗎?”

 

  她說的這個叫任大先的法醫(yī)是我的前任,我們交集不多,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性情也頗有些古怪,臉頰瘦削,像山洪暴雨沖出的兩個大坑,卻培養(yǎng)出了一位留學哈佛又留在美國工作的人類基因遺傳學博士兒子。我回來不久,他就調(diào)到市局去了,參與了幾起命案的偵破,他對死者法檢后的現(xiàn)場還原和精準推測,多次給破案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線索。但去年聽說他某天清晨在湖邊鍛煉時中風倒地,差點滾進湖里淹死,幸好路人及時發(fā)現(xiàn),才撿回半條命。他兒子把他接去國外療養(yǎng),坐著輪椅在私家大草坪上呼吸美利堅合眾國的空氣時,我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那些偵破過的案子。

 

  “怎么會突然問到這個人?”我說。

 

  吳果說:“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個閨蜜、大學上鋪同學的故事嗎?”

 

  我閉上眼睛想了片刻,用鉤子扒開記憶的湖面上那些蔓生的水草,那封信的內(nèi)容慢慢浮現(xiàn)出來。那是吳果給我寫過的最長的一封信,她說她的上鋪,是她形影不離的閨蜜,我們知道在大學校園里隨處可以見到這樣的兩人組合。這個女孩出生當年上映的電影《普通人》獲得了奧斯卡最佳影片,我后來看過這部電影,講幾個相愛的人無法溝通而彼此折磨的故事。那位閨蜜每晚都以做噩夢的方式折磨自己,直到有一天她跟吳果主動講述了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

 

  她有個繼父,長一身肥膘,經(jīng)營著幾家中等的食品加工企業(yè),脖子上喜歡戴根小拇指粗的金項鏈,喜歡笑,人們在背后叫他笑面虎。她不知道自己的媽媽是出于什么目的嫁給這個男人的,她也從來不敢看繼父的眼睛,那雙眼睛里有毒。她在新宅子入住一段時間后,心中就常常涌起莫名的恐慌??只畔癔偪竦睦伺拇蛑逻叺氖^,很快就有了道道隙縫。繼父有時會偷偷地站在她的身后,撫摸她的長發(fā),或把那只油膩膩的手搭在她細瘦的腰和正在發(fā)育的臀部上,而媽媽的眼神總是躲閃的、無力的。一天夜里,她發(fā)現(xiàn)自己被一座大山壓住,睜開眼睛卻看到黑夜中的繼父那張胖臉,滿嘴酒氣,笑容猙獰,她叫喊、踢蹬,聲嘶力竭,大山卻紋絲不動。她覺得就像是一個噩夢,在夢中被魘住,絲毫不能動彈。后來是母親跑過來救了她。媽媽把繼父從她身上拉扯下來,跪地哀求,求他放了她。繼父惱羞成怒,幾巴掌打過來,媽媽被打倒在地。繼父呼哧喘著粗氣騎到媽媽的身上,揪起頭發(fā)撞地,然后把媽媽的衣服撕破,當著孩子的面強暴了母親。她聽到那肥胖的身軀猛烈撞擊媽媽身體的聲音,噼啪,像一群黃蜂碰撞,像一堆秸稈燃燒?;杳缘膵寢屜袷敲深^睡了一覺,在最后一刻醒過來,發(fā)出一聲“哎喲”的叫喚。全過程里,她瑟瑟發(fā)抖地躲在床角,她差點以為自己的肉和骨頭都要從劇烈的抖動中分離。她從沒想到她見證的第一次男女性愛是這樣發(fā)生的。一周后,媽媽帶著淤青的傷痕把她送到了姨媽生活的城市,她選擇了讀一所有些昂貴的寄宿學校,錢仍然是繼父出的。那個女孩發(fā)憤讀書,要離開媽媽,離開她的親人。當她到了偏遠的北方,便再也沒有回過那個家。但她還是忘不掉過去,經(jīng)常在夢中哭泣著驚醒。

 

  “現(xiàn)實走得比想象更遠。”我當年在回信中的開頭寫下了這句話,我記得清清楚楚。課堂上聽到的那些奇怪案例都不曾讓我恐怖,但一個柔弱的女孩被臃腫惡臭的男人壓在身下的場景,讓我頓感惡心。

 

  “你的閨蜜現(xiàn)在怎樣,你們還有聯(lián)系嗎?”我問。

 

  吳果站立不動,她從地上撿起一粒石子,擲向夜色下的安河,已經(jīng)名存實亡的安河。“其實那個女孩就是我,我以為我能逃脫那個噩夢。這些年,我只有借助別的夢,才能離開那個夜晚。”說完,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眼神中藏著一把利刃隨時會刺過來。她說,從少女時代起,她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媽媽的溫暖。撫摸她的臉頰,握著她的雙手,抱著她的身體,媽媽從未放棄過對她的溫暖。但后來是她自己主動放棄了對那種溫暖的索求。

 

  “也許你媽媽一直在懷念你給她的溫暖。”我看著那雙眼睛,那雙眼睛里已經(jīng)沒有了我記得的清澈和純真。我像掉進了冰窟,一股寒涼自腳底發(fā)散到全身,臂上毫毛根根倒立。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向你打聽那個法醫(yī)嗎?”

 

  我搖了搖頭。吳果眨了眨眼說道,她讀大一那年冬天,繼父在一場車禍中喪生了。當時天上飄著雪,他喝了酒,準備去足浴城,在一個岔路口撞上了一輛渣土車,滿滿的一車土覆蓋在了他駕駛的小轎車上。事后,他兩個親生的兒子一邊吵著爭財產(chǎn),一邊叫嚷著懷疑有人謀殺他們的父親,最后卻是不了了之。

 

  “你說的這個車禍讓我想起參加工作后聽說過的一個案子。”我還沒說完,吳果打斷我。她說:“你是想說一個女人患病臨死前向公安局自首,幾年前她給丈夫杯中放了安眠藥,造成丈夫車禍喪生的事嗎?”

 

  我說:“是的,我從沒有把這個自首的女人和你曾經(jīng)在信中提到的那個女孩聯(lián)系起來過。”

 

  “那封自首信是我按照媽媽的遺囑,在她死后寄出的。”吳果話語中流露出淡淡的哀傷,這哀傷里有一個接一個不為人知的旋渦。

 

  “這件事和那個法醫(yī)有什么關(guān)系?”我警覺地問。

 

  “我曾經(jīng)也這么追問過,媽媽向我提起那個法醫(yī)的時候,我以為是那個法醫(yī)幫她遮掩了安眠藥的事實。”她說她媽媽有一天晚上去了法醫(yī)的家中,第二天中午才回家。她一度以為法醫(yī)和媽媽肯定發(fā)生過什么,媽媽雖上了點年紀,但風韻猶存,何況那位法醫(yī)是個單身的中年男人。媽媽臨死前告訴她,那天晚上,她和法醫(yī)見面后,認出他就是她兒時的鄰家男孩,他暗戀過她很多年。他們一直在回憶兒時往事,差不多聊了一宿,直到啟明星的微光穿越早晨的寒冷抵臨她的腳下。后來媽媽睡著了,他沒有打擾她,只是幫她蓋上一張毛毯,那毛毯裹著一位單身男人日復一日散發(fā)出的復雜身體氣息。那是媽媽那些年里睡得最安穩(wěn)的一覺。

 

  “法醫(yī)答應幫你媽媽保守秘密?”

 

  “沒有。”吳果說,媽媽她從頭至尾都沒有提這件事,而且她臨時改變了主意,她不想讓他成為知情者。如果他真的發(fā)現(xiàn)了繼父身體里的秘密,她會接受懲罰。

 

  何大鳥的電話這時打過來了,我從兜里掏出手機,遞給她,她示意我不要接聽。叮叮的鈴聲在安河的上空,像一群驚慌失措的飛鳥,屏幕上的光,把走向安和橋北的路照亮。吳果定定地看著我說:“你們是不是給我插上了很多想象的翅膀?”

 

  “人活著,就不要在意那些背后的閑話。”

 

  她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兩片唇嘟得圓圓的,她跟我說起她讀大學時有一陣迷上英國言情小說女王芭芭拉·卡特蘭特,她的言情小說里,女主角的貞潔總是被保住的。她問我,你覺得有道理嗎?她又緩緩地說,自己沒法真心愛任何男人,大城市里到處是人流涌動,但在她眼中卻是一片荒涼之地。她的內(nèi)心住著一個早已死亡的自己。

 

  我久久地望著她,努力擠出最不擅長的微笑來安慰她。我想說,這個謊言的時代,沒有不說謊的人存在,但真實的謊言總比那些冠冕堂皇的虛偽說辭好。我不確定她是否已從孤立無援的險境中走出來。我希望此時的我變成一面墻,幫她把前面的驚濤駭浪擋住,即使未來只剩下我孤獨地把影子投射在這面墻上。

 

  我把她摟進懷里,她靠著我的肩頭嚶嚶地哭起來。“我夢見你掉進安河里淹死了,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夢?”我安慰她,沒事的,我也做夢,但不信它們。她的哭聲越來越大,淚水砸落在我的前襟上。我像抱著一團虛無的濕熱之氣,只有眼淚是真的。不知我們后來是怎么再次回到我的宿舍,又并排躺到床上去的。這張床像副棺木,剛好盛下我倆的身體。我緊握著她的手,此外一動不動。我曾經(jīng)設計過和她的重逢,但絕不是此刻這般的逼仄。

 

  “你的皮膚好燙,像塊冰!”我吻了吻她的額頭說。我的手滑向她的胸前,被她猶豫著抓住。我緩緩地從她溫熱的掌心抽出手,然后抬頭看著黑洞的窗外。狹長的枝葉在昏暗的路燈下嘎吱嘎吱地搖曳,像冬天有人踩在厚厚的積雪之上。不久,我聽到耳畔傳來忽輕忽重的鼻息。她睡著了,眼皮卻未完全合上,像是給身體留了一條與世界進出的通道。

 

  每個人身上都有一座冰山,你不用海水淹沒它,那就讓它露出一角。我忘了從哪本書上看到過這句話。我反復念誦著它,突然想找個筆抄寫下來,可起身卻忘記了要做什么。只是順手給她蓋上那床皺巴巴的薄被,復又躺下貼緊她的身體,祈禱此刻她不再被夢打擾,能在這寒傖之地一直睡到天際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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