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肖復(fù)興 《天津日報》2018年09月18日 第12版 時間 : 2018-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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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的3月,在臺北已經(jīng)是春意盎然了。陽明山下,雙溪水前,草色和柳梢早都萌動著蒙蒙的綠意。
那時候,漂泊大半生的張大千,住在雙溪水側(cè)他自己建造的摩耶精舍里,這里是他一生最后的家。張大千讓夫人把他剛剛在臺北出版的《張大千書畫集》第四卷拿出十四本,放到他的畫案上,他要給“那邊的朋友”簽名留念。夫人知道,這是他早已經(jīng)想好的事情,畫集沒有出版前,就對她講過好幾次了。
“那邊的朋友”,是他最近這幾年常說的話,誰都明白,指的是在海峽那邊大陸的書畫家朋友。自從1949年離開大陸,他再也沒有能夠見到那些“那邊的朋友”們了。朋友,還要分這邊和那邊,一道天塹般的銀河,將朋友分隔兩地,讓朋友之間多了思念和牽掛。每次從張大千的嘴里說出“那邊的朋友”這句話的時候,都顯得有些沉重。
前一年的4月,蔣經(jīng)國剛給他頒發(fā)了“中正獎?wù)?rdquo;,褒獎他的藝術(shù)成就與貢獻(xiàn),這一年,又出版了這本《張大千書畫集》第四卷,算是這一輩子的最后一個沖刺之后的總結(jié)了。張大千已經(jīng)明顯地意識到,無論是自己藝術(shù)的生命,還是肉體的生命,都已經(jīng)到了尾聲。久經(jīng)滄海,他已經(jīng)看盡生死,四年前就已經(jīng)立好了遺囑。最近一段時間,身體狀況急劇下滑,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已是風(fēng)中殘燭,命懸一絲,來日無多,得趕緊抓緊時間,做些自己最想做的事情,別給自己留下遺憾。為“那邊的朋友”簽名送書,留下個最后的紀(jì)念,就是自己最想做的一件事情,他一直焦急地等待著畫集的出版。
夫人聽到他的話后,剛要去拿書,他又說了一句:拿十三本吧!夫人有些奇怪,剛說的拿十四本,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少了一本?他望了望夫人,嘆了口氣,說道:伯駒已經(jīng)不在了。屋子里一下子靜得出奇,他的那口嘆氣聲,久未散去,仿佛一片落花,還在風(fēng)中盤桓。
夫人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這些日子,他的心里一直惦記著張伯駒先生呢。同為收藏家,又同為戲迷,他們是從年輕時就交往的老朋友,1936年,為幫助張伯駒買那幅《平復(fù)帖》張大千沒少專門跑去找溥心畬,他和張伯駒相交甚深。張大千去國之后,天遠(yuǎn)水長,和張伯駒再也沒能見面,這是最使得他心焦的事情啊。漫長歲月的跌宕里,老朋友的命運(yùn)沉浮,張大千多少聽說一點兒,最讓他憂心忡忡。
4年前,1979年,張伯駒平反了,這樣的消息傳來,讓張大千欣慰,劫后余生,最是讓人感喟。只是遺憾的是,海峽兩岸,還不能往返走動,徒憑思念成灰,卻難以見上一面。
后來,終于聽說張伯駒夫婦應(yīng)香港好友之邀準(zhǔn)備要到香港,張大千就更是興奮異常。如果張伯駒到了香港,他就可以從臺北飛往香港,和闊別三十年的老朋友見上一面了。他立刻馳書一封,經(jīng)由香港的朋友轉(zhuǎn)寄到張伯駒手中。在這封信里,張大千直抒胸臆之中的思念之情:“伯駒吾兄左右:一別三十年,想念不可言。故人情重,不遺在遠(yuǎn),先后賜書,喜極而泣,極思一唔……企盼惠臨香江,以慰饑渴……”同時又說已經(jīng)囑咐香港的朋友為張伯駒和夫人訂購了兩張北京香港往返機(jī)票,并請張伯駒的夫人(潘素,同為畫家)多帶她的畫作,準(zhǔn)備為她在香港舉辦畫展。所寫的內(nèi)容之詳盡,安排之周到,可謂情深誼長,真的是思饑念渴。可惜的是,張伯駒此次香港之行因故最后未能成行,給在企盼中的張大千一盆冷水澆頭。那樣的打擊,讓他幾日寢食難安,徒憑思念如水無情的蔓延,無法攏岸。
一年前,1982年1月,聽說張伯駒病重住院,張大千心里很是擔(dān)憂,畢竟年齡擺在那里,歲月不饒人啊。那時,在美國的孫子正要從美國到北京,張大千囑咐孫子到北京立刻去醫(yī)院看望張伯駒,并叮囑孫子“一定要拍一張和你張爺爺?shù)暮嫌盎貋砑慕o我”。孫子哪敢怠慢,到北京之后立刻趕往醫(yī)院,和張伯駒合影留念。張伯駒在病榻上還寫來詩以慰思念之情,詩中有句:“別后瞬經(jīng)四十年,滄波急注變桑田”“一病翻知思萬事,余情未可了前緣”,讓張大千看著心痛。
更讓張大千心痛的是,不到一個月之后,張伯駒撒手人寰。
想著這些往事,再想年頭更早以前兩人交往的往事,張大千心頭不禁一陣傷感。如今,自己和張伯駒一樣也在病重中,“一病翻知思萬事,余情未可了前緣”,伯駒的詩寫得好呀,寫的正是現(xiàn)在自己的心情,至死未能相見,真是前緣未了啊,他如何能不感懷至深,傷懷不已。
如今,即使在畫冊上簽上伯駒的大名,又往哪兒郵寄呢?
夫人已經(jīng)將十三本《張大千書畫集》抱了過來,放到畫案上,一本本把書翻開到扉頁。張大千戴上老花鏡,開始在書上簽名,他早已經(jīng)想好,這十三本書分別送給李可染、李苦禪、王個簃、田世光、何海霞……一共十三位畫家,都是“那邊的朋友”。
夫人絕對沒有想到,當(dāng)張大千簽到第十三本書的時候,手中的筆突然滑落到了地上,隨之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八天之后,張大千溘然長逝。
遵照張大千遺囑,他所收藏的歷代名畫全部捐獻(xiàn)給臺北故宮博物院。這些隋唐到宋代的名畫,價值連城,其中最為名貴的,是宋代董源的《江堤晚景》,1945年在北平是他用了準(zhǔn)備置辦房屋的五百兩黃金,外加20幅歷代名家畫作換來的國寶。
無論當(dāng)時,還是如今,人們站在這幅《江堤晚景》畫前,都會想起張大千,也會想起張伯駒。當(dāng)年,張伯駒是用自己一座占地十三畝的清代王府庭院變賣成二十四條黃金,買下的隋代展子虔的名畫《游春圖》。同《江堤晚景》一樣,《游春圖》也是國寶級的名畫。同張大千一樣,張伯駒也是將畫捐獻(xiàn)給了北京故宮博物院。不知有多少人會想,這兩位老朋友真的是心有靈犀,當(dāng)年是同樣不惜傾其千金買下名畫,后來又是同樣無私地把這樣價值連城的名畫捐獻(xiàn)給了故宮博物院。他們好像事先商量過了似的,一切的思想和行為的軌跡,是那樣的相同。都說心心相印,只有他們這樣的朋友,才會這樣的心心相印。
兩件國寶,兩個同樣國寶級的畫家、收藏家,同樣珍貴無比地站在我們的面前。這樣的好朋友,在天堂再見面時,俯地仰天,問心無愧。
張伯駒比張大千年長一歲,比張大千早一年過世。他們都活到了84歲。這也是朋友之間難得的緣分吧。
每逢想起張大千和張伯駒二張這件陳年往事,我總會想起同為畫家的夏加爾寫過的一句詩:生命的盡頭是一束花。是的,有的人生命的盡頭只是一堆草,有的人生命盡頭才會是一束花。我覺得夏加爾的這句詩,像是專門為二張寫的。二張配得上這句詩,在他們生命的盡頭是一束令我們敬慕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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