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2020年3月30日《人民日報》 張雄文 時間 : 2020-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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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月25日,大年初一。長沙南站靜默在陰冷的風雨里,沒有丁點年里的喧鬧和喜氣。19點過5分,G650次高鐵嗚嗚兩聲,一頭扎入黑黢黢的暗夜,向北疾奔時,謝建梅依舊覺得像在做夢。
兩天前,她還在加班。街頭孩童們手中的爆竹零零碎碎炸響,提醒她大年已迫近。她眼前不時浮現(xiàn)出了父母家熱騰騰的年夜飯:雪花肉丸子、蛋餃子、大扣肉、蜂蜜炸豬皮、手工紅薯粉……父母不在她工作的株洲,下了班,她得趕回老家冷水江去,與爸媽和兩個妹妹團聚,圍著紅旺的火塘,像千門萬戶的老百姓一樣,過個有滋有味的年。
驀地,單位微信工作群里滴滴聲不斷。謝建梅抽個空檔點開,一時呆住了:疫情危急!湖北危急!號召全院醫(yī)護人員自愿報名,火速組建醫(yī)療隊前往支援!她知道,新冠狀病毒這些天在武漢肆虐,但不知竟已嚴峻如此,就在今天10點,武漢通告封城,黃岡、鄂州、荊門等地也悲悲戚戚緊隨其后,荊楚大地家家閉戶,瑟縮在驚恐的寒氣里。
這是一場與死神搶人的戰(zhàn)役,不容多想,謝建梅取出紙筆,刷刷寫下請戰(zhàn)書,摁了手印。一條強調的理由是:自己未婚,家有三姊妹,父母有人照應;同事們大多家有小孩和老人要照顧,應該留下。
她今年35歲,個子不高,瘦峭臉龐,戴黑框眼鏡,平素并不打眼,卻是株洲中心醫(yī)院感染內科的骨干:主管護師、碩士研究生,有10年呼吸內科與感染內科工作經驗;英語水平能做外國專家同聲翻譯,曾遠赴愛爾蘭進修,回來后主講過護患溝通的課程。她還曾獲全市巾幗建功標兵、青年崗位能手等稱號,參與過1個國家級與1個省級課題研究。這些閃光硬件,令她的請戰(zhàn)書獲全速通過,且被任命為醫(yī)療隊護理組副組長。院長宣布:隨時準備出發(fā)!
盼了許久的大年,已隨急風冷雨而去了,謝建梅才想起得和家里說一聲。她點開微信視頻,窄小框框里,遠方父親和母親的腦袋擠來擠去,父親滿臉嚴肅,嘴角不時抽動一下,母親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不去!不要去!不準去!”一個妹妹則在旁替母親不停擦拭淚水。聲音太吵太急,謝建梅沒聽清楚什么,只默默看著,最后咬咬牙,掛斷了。幾天后,她得了空,才給父母寫信道歉:“爸,媽,對不起!小時候讀書沒讓你們操過心,如今倒讓你們操心了。那天,我只直接通知你們,沒聽你們的話,因為我說出來時,其實已做好了決定。”
父母最終是小妹說服的。謝建梅在信里高興地表揚:“不錯啊,不愧是年輕的老干部了,做思想工作的水平越來越高了。”念書時,她最羨慕同學是獨生子女,所有好東西都是自己的,而她家要分成三份。而今,她終于想起了姊妹多的好處:“有你們陪著,爸媽心里就不會空落落。”
車窗外依舊是傾盆大雨,雨點砸得玻璃叮叮作響,濕漉漉的夜色茫茫無盡,似乎暗示著前方的猙獰與兇險。車廂里,株洲援鄂醫(yī)療隊其他隊友也都一臉凝重,沒人說話。謝建梅想了想,點開手機,把早已編輯好的各種密碼信息發(fā)給了家里。她后來說:“我知道,這條信息一發(fā),我之前的各種平靜、淡定、樂觀都蒼白無力了,可是,我也知道,此行,不是萬無一失的。”
二
株洲醫(yī)療隊馳援的戰(zhàn)地,是繼武漢之后的第二個重災區(qū)——黃岡。
謝建梅隨其余74名隊友在武漢下車轉大巴,到黃岡駐足的酒店已是晚上23點。街上空空蕩蕩,大雨依舊未停,陰風一陣緊接一陣,刺人肌骨,似乎裹著新冠狀病毒的戾氣,她不禁打了幾個寒顫。為避免感染,酒店安排醫(yī)療隊員每人住一間房。進了房間,謝建梅查了下手機,黃岡新冠肺炎患者又新增58例,死亡2例,累計確診122例!個別醫(yī)院也有醫(yī)護人員因感染而確診,她臉上倏然又襲上了一層陰云。
已是深夜,她是護理組副組長,還不能歇息。在手機上仔細研讀上級各項指令和要求后,她麻利地組建了隊員微信群,將注意事項和培訓、工作、生活細節(jié)提前在群里提醒。要旨是:要救人,先保護好自己,避免任何隊員感染,給黃岡添亂。
草草沖了個澡,躺到床上,她還在想,工作開始后,從醫(yī)院回酒店,進房間時如何盡可能減少病毒的帶入。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又是幾十分鐘,她總感覺設想出來的方案都有瑕疵。帶著遺憾,她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1月26日上午,謝建梅在醫(yī)療隊網絡會議上,提出了自己的擔憂與設想。隊員們幾經討論,一套近乎完美的方案終于出來了,每個柜子、每張桌子擺放的位置和上面擺放的物品,以及進門后的步驟,都有了具體的布置要求與規(guī)范。隨后,大家馬上行動起來,謝建梅與護理組組長朱娟玲一個房間一個房間檢查,督察是否做到位。
每到一處,謝建梅總像老婆子一樣“嘮叨”:“這里要做得細致些!”“那里還要動一下!”
采訪她時,我笑問:“大家適應這么嚴的規(guī)范嗎?”她說:“大家都很配合,我們一到,就算在吃飯也趕緊停下來,陪我們檢查。這么做,大家既安全,也方便,都不用住醫(yī)院那邊了,因為酒店有我們精心準備的這些流程設施。”
這僅僅是謝建梅“嘮叨”的一樁事。隨后,她又和負責院感的隊友彭麗華一道,仔細琢磨穿脫防護服、隔離區(qū)個人保護和消毒措施,以及酒店房間的消毒方式,制定了隊員們統(tǒng)一進出房間的流程以及個人消毒流程。她每天都會對隊員們做過細檢查,“注意穿戴,做到密封。”“穿隔離服前3小時不要喝水。”聽著這一遍遍的“嘮叨”,隊友們都玩笑說,她是隊里的“大管家”。
為減少人員聚集、流動,她與朱娟玲規(guī)定:隊員的飯菜由酒店服務員送到門口,房間衛(wèi)生自己搞,垃圾自己丟,被服少更換。但幾回進出房間,她敏銳發(fā)現(xiàn)還存在問題,尤其是房間周圍環(huán)境和公共區(qū)域有可能傳播病毒。她馬上找到酒店負責人,提出了幾點建議和要求。非常時期,酒店擔心的也是令人色變的病毒,當即做了整改。事后,負責人特意手寫了一封信,表達對謝建梅的感謝。
三
令謝建梅沒想到的是,或許水土不服,又或許過于勞累,自己病了。
1月27日上午,她正參加網上專項培訓,忽然腹部疼痛不已,腦袋嗡嗡有聲,全身有些發(fā)熱,到衛(wèi)生間上吐下瀉一陣,強忍著給隊友打了電話。隊友梁彥超和羅細萍匆匆趕來,守在旁邊照顧,其他隊友也紛紛打來電話問候,甚至驚動了株洲大本營的領導與同事。
“這病來得真不是時候和地方,你害怕嗎?”我就著微信問。
她在遠方很快敲過來一行文字:“不怕,所有同事都關心我、照顧我。只是我很自責,前線這么吃緊,自己反而添亂。我有些擔心的是,自己是否已感染病毒,萬一感染,那就有負此行,有負黃岡了。幸而,服過藥后,到了晚上,體溫正常,精神狀態(tài)也恢復了。”
謝建梅恢復后第一樁事,便是恭謹?shù)貙懥艘环萑朦h申請書,呈給了醫(yī)療隊隊長、臨時黨支部書記劉毅:“請求黨組織考驗我!”當晚,她將這件大事告訴了“會做思想工作”的小妹,讓她分享自己的喜悅,俏皮地說:“這可不是你動員的。”
1月28日開始,醫(yī)療隊轉入實戰(zhàn),來回奔波在龍王山集中救治點、南湖醫(yī)院等幾個點。這些點負責收治發(fā)熱、已做核酸檢測等待結果的病人,確診者轉至大別山區(qū)域醫(yī)療中心,其余則可出院回家。疫情越發(fā)嚴重,數(shù)字在攀升,南湖醫(yī)院僅一天便收治了92個疑似病人。
謝建梅與幾個隊友的主戰(zhàn)地是南湖醫(yī)院,負責病人的隔離與生活護理。她說:“看似簡單,做起來卻做很難。”這里三棟樓,每棟三層,病人散在各個房間。打開水、送飯、送藥都靠雙腳,還得穿著厚厚的防護服,不能跑太快。全病區(qū)只有8根水銀體溫計,謝建梅抱著酒精桶子,挨個給病人發(fā),體溫計甩個不停,一只手累了,馬上換另一只。
我后來問她累不累,她只笑了笑:“比在健身房的強度大多了,我的‘拜拜肉’有救了。”
謝建梅還試著運用敘事護理的方法。一對老年夫妻,83歲的老爺爺因確診,需轉往大別山,81歲的老婆婆核酸檢測陰性,可以出院,兩人卻不肯分開。老婆婆說:“我和老頭子吃睡在一起,他有病,我也肯定有病,我要一起去。”謝建梅沒有強制,讓老人反復講。說著說著,他們自己想明白了,老爺爺順利轉往大別山,老婆婆回家了。
期間,謝建梅還意外收到一個來自株洲的電話,是居住的社區(qū)在做網格排查。她說自己正在黃岡支援時,對方很驚訝,也很欽佩:“啊呀,了不起啊,你們是英雄,我在電視上看到你們了。你們一定要保護好自己啊,平安回來……”放下電話,她心頭涌過從未有過的自豪。
四
1月30日,株洲醫(yī)療隊全體轉戰(zhàn)大別山區(qū)域醫(yī)療中心,負責南棟西五病區(qū),一整層樓,共有65個確診病人,其中5人為重癥。到后來,重癥病人逐漸增加到了24個,都是上著有創(chuàng)或無創(chuàng)呼吸機,或做著氣管插管、上著ECMO的患者。
謝建梅領著幾個隊友先做了三件事:一是從源頭梳理工作規(guī)范,把護理這邊尤其是隔離室,完整的規(guī)范梳理出來;二是整理出一套適合多數(shù)病人閱讀的健康宣教資料,發(fā)了下去;三是完善治療車的配備,把治療車的用物安置好、定位好,大家用起來方便。
“我喜歡抓細節(jié)。”她說起了一件事。那天上午,她跟了一個治療班,發(fā)現(xiàn)未按規(guī)范操作,工作效率低,既不節(jié)力也不省時,使醫(yī)者與患者都辛苦,心里不暢快。下午,她看到一位病人因為上午治療沒能到位,很有情緒。她坐在病人身邊,柔聲陪著說話,慢慢開導,他的情緒才緩和下來。之后,她找到隊友、當班的醫(yī)生做了溝通,最終提前了2小時完成治療任務。
護理組的常規(guī)工作也有條不紊地進行。護士實行隔離區(qū)4小時工作制,分白班、晚班、夜班。一個班下來,除了常規(guī)的治療、護理外,平均要給病人打20瓶開水,解決手機、充電器、衛(wèi)生紙等各種生活問題;要發(fā)飯;要給每間病房搞衛(wèi)生、清倒垃圾……因是新院區(qū),呼叫鈴暫時沒到位,當班護士得去病房巡視,把工作做在前頭。
“我和隊友們的手機微信步數(shù),每天都是2萬步以上。”謝建梅說。我只能在微信里點出三朵玫瑰,表示敬意。
她說,累點不算什么,每天看到病人被病毒折磨的痛苦樣子,自己才很難受。
謝建梅負責的病房里,有位患者是個中年阿姨,病情頗嚴重,高流量吸氧下,氧飽和度還是不穩(wěn)定,老是喘不上氣。阿姨很恐懼,眼神里滿是無助,陪她聊天也沒用。謝建梅十分焦急,忽然想到,阿姨的老公也感染了,就住西五病區(qū),讓他們夫妻倆住一個房間,是不是好些呢?她忙找同病房的患者說明情況,請她換個房間,對方同意了。阿姨夫妻住一間病房后,有了丈夫的陪伴,情緒穩(wěn)定了許多。
這位阿姨有點胖,扎針時很不好找血管,謝建梅技術過硬還好,別的隊友當班時,總扎不進針,只好電話找她過去幫忙,她每次都風風火火趕來。阿姨夫妻兩個,謝建梅也護理得最多。
阿姨最后還是沒能搶救過來,在雪花漫天飄灑的2月16日那天走了。每次想起阿姨的面容,謝建梅心里就隱隱作痛。令她稍感欣慰的是,在阿姨人生的最后時刻,有她的愛人一直守護身邊,她走得很安詳;她的老公也沒有遺憾。
五
風雪總會過去,陽光終將到來。
2月26日,久違的金色陽光鋪滿了窗臺。謝建梅走到窗口,眺望這座已呆了32天的城市:愛情花園的草地泛著蔥碧綠意,黃梅戲大劇院巍然聳峙,遠方的遺愛湖也透過來粼粼波光……
謝建梅的心情很好,經過醫(yī)療隊的精心治療和護理,大別山康復出院的病人越來越多,隔離病房漸漸空了,隊友們也實現(xiàn)了零感染。她知道,這意味著全國第2個病例破千的黃岡,疫情得到了有效控制。因為突出表現(xiàn),她個人也于2月17日被株洲中心醫(yī)院火線提拔為感染內科副護士長,報市委組織部備案,是6位有此殊遇的隊員之一。
謝建梅更樂意看到的是康復患者們的笑臉。每一個患者出院時,都不忘說:“感謝你們湖南來的醫(yī)生、護士!”一位家住遺愛湖邊的阿姨,剛入院時高熱不退,病情危重,自己焦慮不安,擔心難逃一劫。謝建梅和隊友們努力后,她一天天好轉,昨天下午已出院。
阿姨走出病區(qū)后,突然又折返回來,找謝建梅要了手機號,含著淚,說個不停:“我家住遺愛湖邊上,那里風景很好,有很漂亮的櫻花。疫情結束后,你一定要再來黃岡。來了,請一定告訴我,我陪你游湖,再給你親手做好吃的魚面、魚丸、魚糕、肉糕,還有東坡肉。”
謝建梅笑了,像爛漫花叢里一朵搖曳的梅花……
作者簡介:
張雄文,中國作協(xié)會員、湖南省作協(xié)全委、湖南省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魯迅文學院第33屆高研班學員。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人民文學》《中國作家》《民族文學》《北京文學》《散文海外版》《湖南文學》《山東文學》《安徽文學》《綠洲》《美文》等報刊發(fā)表百余萬字,出版有《無冕元帥》、《名將粟裕珍聞錄》《雪峰山的黎明》等10部書。作品入選多個版本文集,曾獲第八屆冰心散文獎、山西省“五個一工程獎”、北方十三省市文藝圖書一等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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