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湖南散文 時間 : 2020-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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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著走著,太陽下山了。當我登上這座熟悉的山嶺的時候,西邊天際最后一抹晚霞也退去了它火焰般的色彩,一顆顆珍珠似的星光,跳上了瓦藍瓦藍的天幕。
夜,悄悄地來了。
爬完最后一道坡,我已經(jīng)熱汗涔涔了。解開衣襟,袒露著胸膛,盡情地兜著這慷慨撲來的清爽、濕潤的山風(fēng)。猛地,遠處山腳間黑乎乎的原野里,跳出了一個個火團。“照泥鰍!”我脫口喊出一聲。瞬間,這一把把火,照進了我的胸膛里,照亮了在心靈深處沉睡了多年的、金子般的童年生活。
誰沒有自己金色的童年?誰又不深深地眷戀著迷人的童年生活!在我美夢般的童年生活中,最令人思念的,是這樣的火光,照泥鰍的火光!我們山里人美滋滋地稱它為山鄉(xiāng)漁火。
開春以后,天氣日漸暖和。碰上大太陽,地皮曬熱了。晚間,水田里的泥鰍,便從泥中鉆了出來歇涼。精明的山里人,從山上砍回油脂很多的松樹柴心,劈成五寸長短、寸把大小的條條,推放在太陽底下曬干。一碰上“泥鰍出來歇涼的熱火天氣”,就把這些柴條條裝在一個用鐵絲織成的兜兜里,點上火,提著它上田壟里照泥鰍去了。
有語道:吃魚沒有捉魚味。這話真是不假!剛辦初級社那年子,我六七歲的時候,就迷上照泥鰍了。我的鄰居,是一對身體壯實的青年夫婦。男的叫旺哥,女的叫興妹。男女兩個都是個捉泥鰍的“精”。聽大人們講,他們兩個結(jié)成夫妻,是泥鰍當?shù)?ldquo;紅娘”呢!春夜,興妹和旺哥,提著松木柴火去照泥鰍,常常在田埂上相遇。一回,兩回,面見得多了,相互了解了,愛情的火焰就像每人手里提著的松木柴火一樣,在各自的心胸里燃燒了。每晚,他倆暗暗地比賽,一定要勝過對方。在這樣心照不宣的比賽中,興妹常常奪得“冠軍”呢!旺哥對興妹愛得更深了。在合作化運動中,他們結(jié)成了夫妻。婚后,小夫妻在出集體工的空隙里,白天捉,晚上叉,幾天就是十幾二十斤泥鰍。起個大早,送到小鎮(zhèn)上。一出手,十幾塊錢票子就進了腰包。小家庭日子過得挺和美。
我常跟著旺哥,穿走在一條條窄小的田埂上,看著他照泥鰍。他左手提著火,右手拿著鐵叉。我,自告奮勇地為他提著用來裝泥鰍的竹簍子?;饒F,在水田上閃動,每見到一條伏在泥上的滾壯的鰍魚,我的心便會為之一喜。當旺哥一叉子下去,把這條泥鰍叉上來的時候,我趕忙用手把就擒的泥鰍捉到竹簍子里。這時候,我的心里,幾多甜啊!真比吃泥鰍還要有味得多!有時,不小心,一腳踩到水田里,弄得鞋子襪子都是泥巴,我竟也沒有半句怨言?;貋淼臅r候,旺哥要我拿一點泥鰍回去讓媽媽煮給我吃,我從來不肯收。我覺得,只要他同意我跟著他去照泥鰍,就非常滿足了!
有一回,我跟旺哥在石灣寨照泥鰍,掉到水溝里,衣衫褲子全弄濕了?;氐郊依?,媽媽把我一頓好打。第二天晚上,旺哥不讓我跟他去了,我真急啊,靠在屋前的枇杷樹上,看著旺哥提著的火團往田壟里閃去,眼淚都流出來了。這時,這邊那邊的村賽屋場里,一個一個的火團閃出來了,在夜色沉沉的田野里跳著,閃著,我仿佛聽到了一個個火團在微風(fēng)中發(fā)出的笑聲。我興奮起來,抹干眼淚,著迷地數(shù)著這些游動著的火團,數(shù)也數(shù)不清……
多么有趣的生活,多么難忘的童年啊!長大以后,我被安排在城里工作。這山鄉(xiāng)漁火,和我的童年一樣,被歲月的流水送走了。
而今,這松樹柴塊燃起的山鄉(xiāng)漁火,又在我的眼前閃耀了。仿佛,我的童年又回來了!我從山上飛奔而下。這時,一團火光,卻躍上山來了。火光中,我看清了,一個是大人,一個是細伢。我對著這火團脫口喊出:“旺哥!”
火團晃過來了,真的是旺哥!他老了,但在他那已經(jīng)有了不少皺紋的臉上,卻分明漾動著一種對新生活的喜悅。這時,我才從遙遠的童年幻境里醒來。旺哥舉起火團照了照我,半天才認出來,“啊,是小三呀!好多年沒有回來了吧?看我都認不出來了。”
“老哥身體還健旺吧?”
“還好,還好。”他點了點頭。
“公公,他是哪個呀?”他身后的細伢子開口了。
“蠢寶!是你三公公??旌叭?rdquo;
細伢子怯怯地喊了。我點了點頭,接受了這公公的尊稱。我猛然想起,問:“嫂子呢?可還好?”
“看!”旺哥伸手朝對面的山腳指了指。
我抬起頭來,舒目向廣闊的原野望去。啊!一個個山峪的田壟里,閃動著一團團耀眼的光團,起起伏伏的蛙鳴,奏著動聽的樂曲,我仿佛置身于城市公園的燈火晚會上。頓時,全身的血液熱了,又來了當年爬在枇杷樹上數(shù)燈火的興致了。一團,二團……火團有如銀河系里的星星,怎么數(shù)得清啊!
一股記憶的潮水,又涌上心頭。五年前,我回鄉(xiāng)探親,也是春天。夜間,我真想看看多年不見的山鄉(xiāng)漁火,走到屋前坪地,攀著當年給我多少樂趣的、如今衰老了的枇杷樹,朝田野里望去,眼前卻是墨黑一團。只有稀稀疏疏的蛙鳴傳進耳鼓。我問老父親:為什么鄉(xiāng)親們不照泥鰍了?父親嘆息一聲,說:“泥鰍也成了資本主義尾巴啦!你旺哥、興妹都被押上臺挨斗啦……”
“孫伢子他娭毑也就在那片火團里。”旺哥憨厚地笑了笑說。
他的話音,把我奔騰的思緒從遙遠的往事里拉回來了。我興奮地問:“嫂子怕也是年過五十了吧?”
“可不,五十三啦。”
“年歲這么大了,還出來照泥鰍呀?”
“日子舒坦,心里甜,返老還童啦!”他笑了笑,說:“走,跟老哥照泥鰍耍去。”
我接受了旺哥盛情的邀請,跟他朝山峪里的田埂小路上走去。路上,他興致很高,話也多些。他說:“如今,我們這窮山窩又變成富山窩啦!政府鼓勵我們快快致富。照泥鰍,那些年當資本主義尾巴割,現(xiàn)在‘平反’啦,還鼓勵大家多捉泥鰍,政府大量收購。聽說,這玩意還能出口,為國家掙錢哩!今晚,我們家兵分兩路,都上陣啦。哈哈……”
旺哥又笑了。笑得那般開心,那般甜。
在旺哥開懷的笑聲中,我又一次迷戀地看了看田野里的一團團耀眼的漁火。這漁火忽而高,忽而低,忽而左,忽而右,忽而聚攏如龍燈,忽而分散似繁星,把春夜的山村裝扮得有如神話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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