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船炊煙煮酒，一彎新月如虹，一箋風(fēng)景，兩岸燈火，如夢似幻。這是湘西開啟高鐵時代后，我第一次來鳳凰古城。之前輾轉(zhuǎn)來過幾回，多在五月前后，最美的季節(jié)，似乎并不全是來看風(fēng)景，更多的是佇立沱江邊，緬懷，追思，遐想。

這一江曾給我溫暖記憶的水，依然青碧如初，這讓我多少有些釋然。五湖四海的人們，不斷的來，又不斷的去。流水不老，青山常青，新事物不斷更迭，到哪里去尋舊時光？浮生一片草，歲月催人老。

飛檐翹角，古樸典雅，懸在河壁上的吊腳樓，幾座姿態(tài)各異的橋，仿佛天際飛落的瓊樓玉宇；古舊的筒車，轆轆轉(zhuǎn)動著，流動著滄桑與歷史的長河；清可見底的沱江，水中排列的跳巖，優(yōu)雅地拖著絲絲縷縷的水草，任水面上撕碎的光斑閃爍著，如星辰，如鏡面，倒影著兩岸的小樓和古城墻；漁舟輕搖慢櫓過后，波紋一圈圈隨即蕩漾開去，恰似不斷延展我由來已久的思緒。

從一條街到另一條街的晃蕩，一個地名又一個地名的尋覓。來了多次，還是有些不熟悉，好地方得常來。時代總是會拋卻躊躇，果斷前行，大過我平凡的想象，直至我到現(xiàn)在也沒有看清，古城最真實的樣子。也許，留些神秘，最為憧憬。

一方山水，有一方山水的氣質(zhì)，這和人有本質(zhì)的相似。山和水只此青綠，不離不棄地相依相偎，把這明珠一樣的小城包裹其中，寵著、愛著，皆成最美。遠(yuǎn)看和近觀，都十分妥帖。山縈繞著薄薄的清霧，青翠如黛的峰巒相接延綿，在霧色中朦朧，成就若隱若現(xiàn)的遠(yuǎn)景。依水而建的吊腳樓，桐油漆得光亮，一棟比鄰一棟，掙脫小家碧玉的氣質(zhì)，有些宏闊氣象。當(dāng)然，看多了堆疊的樓臺屋檐，就覺得，綠如晶瑩、柔和清亮的沱江，才是這座城的靈魂。古城因水而生動，因水而靈氣。

水岸碼頭，有背背簍洗菜的阿姐，有穿漢服顧盼生姿的姑娘，有替人編彩辮的苗家阿嫂，賣花的苗家阿婆在討價還價，青石巖板上，搗洗衣物的阿妹，陣陣棒杵聲悠遠(yuǎn)著時光里的寂寞。

走累了，坐在河畔的青石巖板上，看一江水暖，感受歲月沉靜的悠遠(yuǎn)。忍不住將手伸進(jìn)河里，感受河水滑過手指的清涼。于此情景中，亦如讀從文先生的書，先生用平和、淡泊的文字描寫湘西充滿鮮活個性的老鄉(xiāng)，純美如翠翠般的女子，讓人備感親切，真切懷想，思緒悠長……

穿行在青石板小巷，能遇見賣菜的婦人，一擔(dān)空著的筲箕里，放著生活的油鹽醬醋。纏了高高頭帕的苗家嬸子，靠著墻角打瞌睡，身邊的攤位，是由背簍支起的簡易小攤，擺滿苗家飾品，或許，這個小攤只是她用來打發(fā)時光，并不為生計所累，也并不擔(dān)心東西被人拿走，嘩啦啦的江水沒有吵醒她的酣夢。

老街小巷里，有歷史感，有時尚味，有煙火氣，小店多古樸，苗服銀飾等工藝品，琳瑯滿目，色彩裝點著暗淡的小樓，生動整條街巷。買一雙布鞋穿在腳上，行走在小巷深處，我似乎找到一種久違的親切與隨意。

來不及走完阡陌交錯的街巷，享受沱江泛舟的浪漫與愜意。我得讓匆匆的腳步，奔赴被時光遺忘的地方，去沱江邊的聽濤山拜謁從文先生，是此行的意義。

聽濤山麓，沱江水岸，一溪清洌，迂回迤邐。和古城老街的喧囂相比，這里真是安靜，甚至有些凄寂。在挺拔的翠竹和松木的掩映中，邁過長長的石階，經(jīng)過一塊石碑，上有黃永玉先生手書：“一個士兵，不是戰(zhàn)死沙場，就是回到故鄉(xiāng)?！崩^續(xù)往上，在一塊狹長的平地，靜靜佇立著一塊五彩石碑，碑狀如一朵云菇，五彩石碑上刻著先生手跡：“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rèn)識人?！崩@過背面，是先生姨妹張允和女士的誄文：“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睅资形纯菸幕ōh(huán)，堆疊在五彩石碑上?？磥碓缬腥藖磉^，還將會有人來。先生安息之地，雖極為樸素，亦十分清凈，與山水自然融合，一切皆能體現(xiàn)先生的恬淡個性。

春天的野花，開滿了山坡，我隨手采一束路邊的紫色花，伴著白色檵木，野蒲公英，用柳條捆扎，悄悄地放在先生的五彩石碑上，默默期許。一叢虎耳草在崖邊搖曳，一些遠(yuǎn)遠(yuǎn)的愿望在閃爍。這一刻，我想起先生的句子：美麗總令人憂愁，然而還受用。我無意回顧先生坎坷的一生，思索的一生，掙扎的一生。我想，先生最后能回到魂牽夢縈的故鄉(xiāng)，一江清澈的沱江水永遠(yuǎn)流淌在腳下，也是一種圓滿吧。

青石堆疊，云林樓臺。一塊崖壁上，刻著“聽濤”二字，旁邊一個淺淺的山洞，據(jù)說孩童時期的先生貪戀山水，經(jīng)常逃學(xué)來到這里玩耍，這里名為聽濤山，據(jù)說是山腰上有個風(fēng)洞，稍稍有點風(fēng)吹過，便傳來似松濤陣陣的響聲，由此得知“聽濤”二字的本意。此處臨江，甚為安靜，山花爛漫中，聽松濤陣陣，流水潺潺，好美的去處。

此時的我，并不急著下山，只想讓心安靜一會兒，哪怕安靜幾秒鐘。佇立，眺望，對岸的青山，清泠的流水，翻新的風(fēng)雨橋，不斷擴(kuò)建的吊腳樓。日頭漸漸淡去光芒，氤氳滿是煙霞的天邊。

天暗了下來，黃昏的沱江，水流并不匆匆，水車悠然的轉(zhuǎn)動，一切并沒有被時光催趕的匆忙，緩慢是一種美妙的節(jié)奏。摘一支素色野花，一瓣一瓣，看著花瓣輕盈旋轉(zhuǎn)著卷入水中，也似乎卷走了內(nèi)心一些說不清的惆悵。又想起先生的句子：我就這樣一面看水，一面想你。

夜色彌漫開了，兩岸的燈光，星星點點地從一扇一扇吊腳樓的窗欞里閃出來，隨即匯聚成一條天上的街市。燈光璀璨中的夜色，似乎比白天多了嫵媚與神秘。在這樣的夜色下，沒有任何隱藏，只有真實的自我，適合念想，可以沉醉，照人思索。

不遠(yuǎn)處，有歌聲浮浮沉沉，大概真正懂的，沒有幾人，待到真正懂得時，已是人到中年。閑時立黃昏，笑問粥可溫。人生海海，最難是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