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引用過尼采的話:一切文字,余愛以血書者。讀向未的詩,給我的也是這種感覺,這哪里是詩呢,分明是天上的閃電與人間的紫羅蘭——不,是天上的閃電遇到了人間的紫羅蘭——這讓我想起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奈麗·薩克斯的那首詩:我們在這兒編織花環(huán)/有人編入雷的紫羅蘭/我只用一環(huán)草莖/充滿沉默的語言/它使空中進(jìn)射出閃電(《我們在這兒編織花環(huán)》)。
古人造字,詩者,語言之寺也。在語言的廟宇里,寧靜是一把刷子,可以拂去我們心靈塵埃,詩歌,從某一種意義上說,就是一種宗教,詩歌,可以讓我們蒙塵的靈魂,得以澡雪。向未
是個出家人,但他又不是從刀口上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人,他有我們凡人的喜怒哀樂,只不過,他心里,有定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縱浪大化中,無喜亦無懼,但,向未骨子里卻又是個詩人,是詩,泄露了他內(nèi)心不肯示人的秘密,或許,他有許多話,許多事,可以埋藏在心里,但,他的詩,出賣了他,在詩歌面前,他是一個赤誠的孩子,把一顆心,交出來,沒有一點隱藏,像一條河從不隱藏浪花,像一個海從不隱藏波浪。這種坦然與自信,甚至大苦大難大折大磨之后的寧靜與淡泊,可以與葉芝的那種心境暗通款曲: “雖然枝條很多,根卻只有一條;/穿過我青春的所有說謊的日子/我在陽光下抖掉我的枝葉和花朵;/現(xiàn)在我可以枯萎而進(jìn)入真理。” (《隨時間而來的真理》)當(dāng)我們可以“枯萎而進(jìn)入真理”,何嘗不是說,淚水是酒的另一種形式,蓮花是月光的另一個樣子,白鷺飛過蘆花的時候,蘆花是雪的一次呼吸……
這個以向未神游作自己筆名的人,我相信,他心里是把詩歌作一生旅伴的,與其說詩歌是它語言的寺院,不如說詩歌是他的萬水千山。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云萬里天,詩人在這本神鳥的暗示》里不止一次寫到月亮:冬月初三的夜,霹似珍珠是濕的冷的,/月似弓是濕的冷的,恍若隔世的夢是濕的冷的,一些若有若無的風(fēng)是濕的冷的。白居易有詩云: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而在向未《可憐冬月初三夜》這首詩里, “可憐”這個詞,與白居易的那個,不再同日而語,而是一個與淚水有關(guān)的詞。
錢鍾書先生有通感一說,龐德有意象疊加之論,當(dāng)我讀到這段“月光一軟一軟地沉了,/我的靈魂也一軟一軟地沉了。月光就是我的語言,/月亮沉了,/我也就不需要語言。”我知道,一切的理論在現(xiàn)實面前,都顯得捉襟見肘,月亮沉了,語言就是不存在,詩人有別于常人,或許就是這種“特異的”感覺吧。
“我晃蕩成水井里安靜的月/從此我清明的心/只在水井里陰晴圓缺。”在這首《中秋吟》里,詩人的感慨不是蘇東坡的那種豪放而是柳三變的那種曠世的憂傷。 “我晃蕩成水井里安靜的月”,請注意,晃蕩與安靜這兩個詞,仿佛天平兩端的盤子,異質(zhì)同構(gòu)但又界限鮮明,從晃蕩到平靜,這是人一輩子必須學(xué)會的動態(tài)平衡,從生到死,從愛到恨,從花開到花謝,從星光滿天到夕陽遍地,從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到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人世之諸般無奈,除了咆哮之外,還有郁悶,還有唏噓與感慨,當(dāng)然,還有生存的智慧,哪怕這種智慧還含有一點點悲涼,一點點無奈:“從此我清明的心/只在水井里陰晴圓缺。”
在不同的詩里,向未從未忘記月亮,借月抒懷是他的拿手好戲: 從“魚飛身讀懂了三生月,/湖里的水品嘗人世之傷”。到“我時常在月朗星稀的夜,/孤立紫竹林中,/反觀此身是苦”。無不看到月光與他在月光下的影子。甚至可以說,在詩人那里,月光不再是月光,而是——用詩人自己的話就是《月光是我的語言》。
詩歌說到底是一種藝術(shù),這門藝術(shù)的高超既需要你有天賦,又需要你對天賦的控制,白居易說: “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感人心者,莫先乎情,如果沒有情,一首詩就沒有了根,由此可見,情在詩中的作用是決定性的,但詩歌這門藝術(shù)難就難在既用情,又不用情,換句話說就是,詩歌需要感情但更需要對感情的控制。向未的詩,帶著血的呼嘯與淚的火星,他不讓情感之野馬脫韁,而是給他一條韁繩,比如下面這首詩,每每讀來,我都有淚奔的沖動。
媽媽,遠(yuǎn)行的時候想你,
遠(yuǎn)行是溫暖的。
媽媽,被人欺侮的時候想你,
被人欺侮是溫暖的。
媽媽,長伴青燈的時候想你,
長伴青燈是溫暖的。
媽媽,望著天空的時候想你,
天空是溫暖的。
媽媽,冷的時候想你,
冷是溫暖的。
媽媽,餓的時候想你,
餓是溫暖的。
媽媽,你在我未成年的時候走了,
未成年的時候是溫暖的。
——《媽媽,兒年紀(jì)越大越想你》
這首詩,我是通過手機查看的郵件,當(dāng)時是在山西長治機場,這詩讓我過目不忘,并推薦到《讀者》原創(chuàng)雜志,配了一個點評,我愿意把那個點評放在這兒:
用鮮花遮住傷口,鮮花與傷口皆觸目驚心,有疼而不說疼,方為至疼。有人說,真正的痛苦是說不出的,凡能說出的皆不是痛苦。于無聲處聽驚雷,情到深處人孤獨,說的都是這種意思。我記得讀此詩的時候,我正在山西長治機場,當(dāng)時一拔詩人在貴賓室候機,遲到的飛機讓我們昏昏欲睡,當(dāng)我從手機上給大家讀這首詩,眾皆說好,紛紛問作者是誰,當(dāng)我說出是一位年輕的出家人時,眾皆訝異。寫思念母親的詩車載斗量,但此詩的角度與敘述都讓人耳目一新,平靜的敘述里,埋伏著一種顫抖。多少苦難,多少悲酸,多少寂寥……都在這“溫暖”二字里了。以苦說樂,以淡說咸,以遠(yuǎn)說近,以大海說小溪,以珍珠說淚滴,此詩的手法,簡潔,明了,節(jié)奏舒緩、自然,于淡淡的詩行中,有一種催人淚下的力量。在沉默寂靜、安然的文字后面,有大海,也有閃電。
對于詩歌來說,向未的熱愛,遠(yuǎn)遠(yuǎn)沒有停止,他繼續(xù)用詩代替他的那顆心,在人間奔走與飛翔,語言是存在的家,他通過語言,讓心跳存在,讓呼吸存在,讓藍(lán)色的大海與更藍(lán)色的澎湃存在。
啊,親愛的!我的詩在你之前
只是話語,同一切話語一樣。
當(dāng)我愛上你,我為人們
寫的東西變成了最美的語言。
這是敘利亞詩人尼扎爾·格巴尼的詩《前后》,這兒的“親愛的”,有多種理解,可以是心愛的人,可以是生活,可以是人世,也可以是滄?;蛘邷嫔5臍q月。向未的這本詩集,給我們展示的正是“我為人們/寫的東西變成了最美的語言”
月光在這樣的夜半把我拆散在你的樓臺,
你在樓臺為什么要把月光捧在手中?
我總是在這個時候輕手輕腳的冬暖夏涼,
你一聲天藍(lán)色的嘆息讓我消失在天藍(lán)色里。
好一句“你一聲天藍(lán)色的嘆息讓我消失在天藍(lán)色里”,向未,讀你的這句,我消失在“我”里了,如同博爾赫斯的那句話:如同水消失于水里……
慈悲心總是最溫柔的,
善良的人呵
月光流淌著你銀鈴般的花期!
——《月光是我的語言》
如果月光是“銀鈴般的花期”,那么這本詩集,就是一片最美的葉子,是月光搖晃時的姿勢,是長夜的驚喜與泣啼,悲傷中有溫暖,熱烈中有寧靜,編完向未這本《神鳥的暗示》,我的心放下來了,他的詩讓我看到了寫作的另一種可能,那就是:技術(shù)性的芳香,永遠(yuǎn)抵不過原生態(tài)的沁人心脾。
2012年11月27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