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大衛(wèi) 時間 : 2015-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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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向未的詩,總有一種天心月圓的感覺。
但這種感覺又很復雜,這兒的“圓”宇,仿佛一個洋蔥,有很多層皮;又仿佛一個土豆,看似完整,卻又可以切成很多條絲。一如幸福是痛苦的表兄,憂傷是快樂的表妹,在這個筆名向未又名向未神游本名卻是向延兵的出家人的詩里,我看到了愛與寬恕,看到了那些分行的文字如爆米花一樣升上燦爛或者不燦爛的夜空變成了星星并自成風景。
向未有孤獨更有比孤獨還大的雄心,向未有驕傲并有比驕傲更大的謙遜,向未有牽?;ㄗ齑揭粯拥木票⒂斜冗@酒杯略大一些的透明的憂傷。他的內(nèi)心有佛也有魔——事實上,我們每個人的內(nèi)心皆佛魔并俱,悲喜雜陳——雖然作為出家人的向未,與酒說了再見,但我相信他的內(nèi)心有尼采,有狄奧尼索斯。也正是基于此,向未峭拔而凜冽。
向未是一個經(jīng)歷過人生諸多不幸的人,但他和我們不同的是,他把這種不幸化作了愛與悲憫,在他的詩里,沒有怨天尤人,沒有悲憤與不安,他把那些痛苦的鹽都化在了生活之水里,因此,他的那些俗世的不幸,就在詩里揮發(fā)了、蒸餾了,甚至升華了,因為有了悲憫與愛,一切打擊與不幸在他那里都是第二名,他在命運的操場上總是第一個沖到終點并撞線。波德萊爾說:我?guī)缀醪荒芟胂笕魏我环N美會沒有不幸存在其中,阿多諾也曾指出:最偉大的抒情詩,力量在于存在中的苦難與存在中的愛的統(tǒng)一。
這么靜,比一段清涼的經(jīng)文遇上風還靜,
一只鳥的哽咽驚醒了眾生的知覺……
殘山剩水的疼痛趴在我懷里哭訴輪回之苦,
一個華麗的早上,斷裂讓人再次追悔莫及。
如果我的詩文不能慰藉大地之傷,
如果我的修行不能與眾生一道了生脫死,
如果我的梵歌不能找到人生的出口,
那么我的這具臭皮囊就只不過是堆垃圾。
我長跪佛前,‘懺悔、祈禱、求佛……
如果有汶川那樣的大地震,
就讓我代替人與畜生先死十萬次;
如果有雅安這樣的斷裂,
就讓我在地獄先粉身碎骨。
世間萬物,有果有因——
天為慈父,老天,眾生如有得罪,我愿代為受過;
地為慈母,大地,子孫不孝,請懲罰我吧!
—《遭遇地震》
這是寫給雅安地震的,向未感同身受,他沒有說什么大道理,也沒有什么高深的技法,平直的語言仿佛鑿子,一下一下鑿到了我們內(nèi)心的柔軟,這種寫法正符合我心目中的一個詩歌觀點:樸素是最大的神性。當詩歌被越來越多的凌空蹈虛者玩得死去活來,向未的這種樸素讓我感覺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接地氣”。
因為編輯的關系,向未的詩我讀了不止一遍,每一次都有不同的感受,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夜晚,讀這卷詩的時候讀出了淚水——我說的是收入本集中的那些寫母親的詩。在世俗的眼光里,向未是成功者,但誰都明白,沒有母親就是沒有天空和天空下的一切,沒有母親就是沒有全世界。 “如今,我已人到中年,/你從未走進我的夢中,/我多想在我的夢里挑起你的夢,/我多想把我挑起的夢挑回家”。 (《人到中年》)
這么多年了,我放下過來,放下過去
我放下過生放下過死,放下過山放下過水
我放下過天放下過地,唯獨沒有放下你
你死后這些年到底去了哪里?我無法盡孝
你在生時的點點滴滴一一向我告別又一一回來
當我讀到這首《大寒之寒》時眼淚決堤了,平靜的句子背后是撕心裂肺的痛楚,但最痛的卻是那無聲的哭,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人生之痛,人間之憾,莫過于此。
“炊煙已經(jīng)很老了/唯獨把我留下/我如果不在了/炊煙就沒有家了” (《炊煙》),我承認向未是一個寫實主義者,這個不會凌空蹈虛的人,他的某些詩甚至帶有日記的性質,但請注意,他寫實卻又不拘泥于實,甚至可以說,他的寫實仿佛飛機的起飛,所有的貼地滑行都是為了凌空的那一刻,在他素描或者木刻的現(xiàn)實主義詩中,常常圖窮匕首見地——原諒我找不出更準確的詞來表達他的那種迅雷不及掩耳的震撼與凌厲——冒出一些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句子——
空門放大絕情就真空了,
我的背影在你日落的地方下沉。
——《空門的空不會傷害空門的門》
你的悵望掏空了偷偷隱藏的力量
時光錯位,你的小心翼翼又恰好將我誤傷
你奔月的身姿疼得跟嫦娥一樣
絕望成蛹,你看我的遠方讓死亡死亡
—《致友人》
你向往天空
你就化為一片云吧
我只在乎寂靜
我就退回山林
一《擁抱春天,別來無恙》
拐彎處觸及到的隱忍
一朵雪花也會融化高原
—《我還是你的佛》
我藏起的熱看來要等到來年
才有可能紅到你春天的身邊
——《鐵血丹心》
像給我留下較深印象的還有這樣一些句子
我的聲音是故鄉(xiāng)最合分寸的補丁
(《故鄉(xiāng)一夜,先讓我回到童年再老去》)。
泥土的精打細算是為俘虜水的絕唱
(《像一粒塵埃,我只是個符號》)。
我寧愿我的世界是夜,是夜手足無措的黑
(《拒絕面子》)。
故鄉(xiāng)那條小路還在我的腳印里反省/我一直欠缺策劃一個春天
(《春天的女兒》)。
只有等到身體生銹,靈魂才會把身體送回故鄉(xiāng)
(《回鄉(xiāng)偶書》)。
與向未結識一晃也快三年了,熟悉的朋友提起他也以“向未大師”四個字名之。向未比我小,我們每次互發(fā)短信也阿彌陀佛來阿彌陀佛去,這完全受他影響。阿彌陀佛,前面說過,向未有孤獨更有比孤獨還大的雄心,我不敢說他塵緣未了,我只想說他的出世是為了入世,他的放棄是為了堅持,他的低頭是為了更高的昂首。他雖注重形式但又不被形式牽著鼻子走,仿佛那透明的水,可以隨器賦形,但不管什么樣的杯子,水的性質是永遠不變的。
向未的詩,像所有人的詩一樣,難免涉及愛與情——但他詩中的愛與情,我猜——不是俗世意義上的愛情,不是但丁的貝阿德麗采,不是羅密歐眼中的朱麗葉。這種愛,應該是超越了男女之愛,當然,我們也可以說這些詩是愛情詩——但那是寫給世界的愛情詩,當然,前提是世界是個女孩。
從天上步入水中,辛苦月了
從英雄步入美人,辛苦水了
有一種緣分叫暗戀
是水一樣清。水一樣軟
逼我退至云水間
—《有一種緣分叫暗戀》
向未是明白人,他知道“被思念辜負的高僧”其實是“故意輸給萬丈紅塵”的,所以,他才可以暗下決心: “我不會再擅自篡改櫻花
的花期” (《雙手合十》)。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向未如果活在宋代,未必不是柳三變,他的心思如此之細膩敏捷,如果說他真的有一個情人,這個情人一定叫詩歌。為此,他的所有詩,都可以叫“情詩”了,那么,在他的字里行間,我該尋找向未還是尋找倉央嘉措?
向未的詩,還有著詞的曼妙與空靈,
像這首《深山藏古寺》——
霞落
鳥鳴輕
佛前一盞長明燈
照亮天地
靜
這哪是詩呢,分明是小令;這哪是小令呢,分明是一幅畫;這哪是畫呢,分明是一支交響樂。有顏色 (霞),有聲音(鳥鳴),有視覺(長明燈),有動(霞在落)……所有這一切,只是為了最后一個“靜”字,全詩僅十七個字,每個字皆各得其所,看似不經(jīng)意,實則匠心獨運。本集中這類句式的詩不算太少,倘若譜上曲子,是很適合唱的。給我印象深的這類詩還有那首《秋風今夜涼》(我喜歡這首詩中的那句“心冷得發(fā)藍”)。
向未的詩是個多面體,正如他所說, “今夜所有的月光都是雪的家,我把自己舉起成六角形”,他讓詞帶上天鵝的體溫,他讓句子帶上塵世的煙火之味,他的心面對堅硬的物質世界有著削鐵如泥的鋒刃,他讓詞與句子貼著地飛,他的詩歌其實是長有翅膀的,他寫詩的時候,省略了人間的悲喜,他的淡然而堅定的心屬于菩提樹也屬于滾滾紅塵,無論華枝春滿還是天心月圓,無論干江有水千江月還是萬里無云萬里天……于向未而言,都是一種交談——而詩歌,無疑是交談時最好的語言。
向未的心里既藏有涓涓細流也藏有風暴,讀他的詩句我總想起曼德爾施塔姆的那句詩:“黃金在天空舞蹈,命令我歌唱。”——哪怕這種歌唱只有一個聽眾,哪怕月光是最孤獨的白銀,哪怕“冬走了,我只是冷的客人”:
我走了,
我只是一座墳的客人……
鐵打的江山,
任憑我們來去!
我的對面,
你也是客人——
經(jīng)不起青山綠水的呼吸。
好一個“經(jīng)不起青山綠水的呼吸”,這帶電的詩,必將讓月光眩暈,讓天鵝產(chǎn)生影子。
詩歌雖然不能拯救世界,至少讓我們理解世界時多了一個窗口,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向未這幾年是一個爆發(fā)期,他以一年一本詩集的速度在寫著,他的詩,與其說是對這個世界的紀錄,不如說是他與世界之間互相給對方做了一個心電圖。花兒在他的筆下開了謝了,紅塵在他的句子里輕了重了,云朵在他的眺望里起了落了……從詩到小說,甚至電視劇,向未都樂此不疲地寫著,或許他在用實際行動證明圣·瓊·佩斯那句話是多么正確,寫作,是“為了更好地、更久遠地生活”。
2013年10月6日一稿,7日二稿
作者系著名詩人:中國詩歌學會秘書長助理
中國詩歌網(wǎng)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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