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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相信靈魂,要相信藍

來源:大衛(wèi)   時間 : 2015-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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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鶯是不需要定語的

    詩人分兩種,一種是帶定語的詩人,一種是不帶定語,或者說不愿意帶定語的詩人。

    何謂帶定語,打個比方,這是一只會唱歌的夜鶯,會唱歌一一定語也,如果加上一句特別會唱歌一一則是定語的二次方了,如果再加上特別特別會唱歌甚至是紅歌……則是定語的立方、四次方了。殊不知,夜鶯是不需要定語的,因為唱歌是夜鶯的本能,就像能白的云,能紅的花,能綠的草,能發(fā)的芽,能流的水,能吹的風,能亮的星一一這些,都是本能,詩人加再多的定語只能是他不自信的表現(xiàn)。

     一切定語都是紙老虎。向未是一個身份不明確的人,你說他是詩人,他又在吉祥山大興土木,讓鳥鳴在湛藍的天空下滑行,讓清風在常德的土地上俯沖,為了心中的佛,他把磚頭,石頭,木頭,請進了吉祥山,他把白鷺的晨鐘與喜鵲的暮鼓放進了字里行間。你說他是一位和尚吧,可他的詩何曾放過人間,何曾放過刻骨的父親銘心的母親,何曾放過閃電,雷霆,甚至不期而來的地震,比如那首博客上廣受好評的寫雅安地震的詩……

 

2013年4月20日早上8點2分我正在禪房打坐,

參悟何謂人間何謂生死何謂冷暖。

忽然頭暈目眩,心海翻騰直想嘔吐,

莫非我心臟出了問題抑或走火入魔?

我急掐人中,疼還分明停留在人中;

我急摸心臟,心一如既往地像秒針一樣走著!

一一哦,那就一定是地震了。一定

跟著,雅安的同參就來電話訴說一場噩夢……

 

這么靜,比一段清涼的經文遇上風還靜,

一只鳥的哽咽驚醒了眾生的知覺……

殘山剩水的疼痛趴在我懷里哭訴輪回之苦,

一個華麗的早上,斷裂讓人再次追悔莫及。

如果我的詩文不能慰藉大地之傷,

如果我的修行不能與眾生一道了生脫死,

如果我的梵歌不能找到人生的出口,

那么我的這具臭皮囊就只不過是堆垃圾。

我長跪佛前,懺悔、祈禱、求佛……

如果有汶川那樣的大地震,

就讓我代替人與畜生先死十萬次;

如果有雅安這樣的斷裂,

就讓我在地獄先粉身碎骨。

世間萬物,有果有因一一

天為慈父,老天,眾生如有得罪,我愿代為受過;

地為慈母,大地,子孫不孝,請懲罰我吧!

一一《遭遇地震》

 

向未在紅塵與白云間游走,他沒有紅塵之沉重也沒有白云之飄逸,他活得本真,認真,天真,童真。通過多年的習佛,他把能省略都省略了,對于“斷,舍,離”他做得堅決。

 

是啊,心不要貪大

只要能停留就好

再有一處可供哭泣的地方

便是人間天堂

一一《人生在世》

 

顯然,詩人或者僧人都不能準確命名向未,他的簡單就是他的復雜,反之亦然。

在僧人,詩人,紅塵,白云之間,向未是一個正在用文字給自己命名的人。在大眾視野里,向未的詩正以一種脫俗的能力向俗世前進,他的筆,正如希尼一首詩的題目《挖掘》:“在我手指和大拇指中間/一支粗壯的筆躺著,舒適自在像一支槍。”

我喜歡這首詩的細節(jié)與準確,比如要命的是這句“粗劣的靴子踩在鐵鏟上,長柄/貼著膝頭的內側有力地撬動”一一我喜歡“貼著膝頭的內側有力地撬動”——詩寫得如此不動聲色而又精確,對于那些把詩寫得越來越凌空蹈虛者,當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這些年我信奉的一個詩歌觀點是:樸素是最大的神性。畫鬼容易畫人難,把詩寫得比白云還高是我們故有的統(tǒng),當我們表示看不懂的時候,某些詩人會扛出一面名叫“妙不可言”的大旗,或者更是抬出“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句子當擋箭牌,我總感覺這兩句話,在某些凌空舞蹈虛者那里,都快變成遮羞布了。

話題扯遠了?;氐蕉ㄕZ這個大理石桌邊來,沏一壺茶,品讀向未的詩句,越讀越覺得他是一個把詩歌當作面團來揉的人,像一個孩子,他把面團揉出天鵝的形狀,月光的形狀,天鵝在月光里一邊飛行一邊俯視人間的形狀,哦,天鵝在飛行的時候,就是一只天鵝,也是不需要定語的,泰戈爾說,鳥兒的翅膀如果墜上黃金,將不能飛翔,那些定語再美,也是沉重的黃金,給你的飛翔帶來束縛與累贅。

豈止是詩人不需要定語,詩也是,詩之為詩,有時就在于它的簡潔,準確,純粹,回到剛才那個話題,我喜歡希尼的《挖掘》一詩,喜歡它的客觀與精準,同樣的,向未的這首名為《鄉(xiāng)村一景》的詩,也給我?guī)砹碎喿x的欣悅:

 

秋收后的鄉(xiāng)村冒起肥碩的炊煙

田野很幸福,有一種寬廣叫知足

天空的藍吸吮著稻谷曬干后的香

中午的陽光慈愛地放下鐮刀、鋤頭、犁鏵

一群沒飯吃的少年撿拾田間遺漏的稻穗

他們光著的屁股翹上了天

屁股與臉蛋兒一樣可愛??蓯壑列奶?/p>

無數的鳥兒在他們屁股后面搶食

田野上的風收割后盡情地失落荒涼

他們在陽光下的舞蹈羞澀拘謹

田埂上的小牛縮著鼻子流著口水呼喊媽媽

天空面向田野低下來,低下來

 

你把我毀了,這對我有好處——杜拉斯

 

陸游說,詩窮而后工,我是這句話的強烈反對者,仿佛詩人得先是個窮光蛋,才能取得寫好詩的資格一一這么說有點讓陸放翁委屈了,人家這話的本意我猜有可能是詩人只有窮盡了人間各種滋味,體驗并掌握了詩的各種技巧才能把詩寫好的意思。這正像王國維所說做學問的三種境界:從“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到“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再到“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向未自小受的苦甚多,失父喪母,甚至是不公平的待遇,人間之冷暖在他詩里多有表現(xiàn),但他可貴的是并沒有仇視這個社會,相反,他是唱出這樣含淚的歌吟:

 

在這里我將替換地藏王菩薩

代眾生受盡最后的苦痛與折磨

我要看到眾生一個個皆成佛以后

我才會耗空自己

一一《祈愿》

 

這種舍身伺虎的精神,也是佛家所提倡的。詩窮而后工,用杜拉斯的話說,更一目了然而又觸目驚心:你把我給毀了,這對我有好處。面對生活的艱辛與磨難,米斯特拉爾甚至發(fā)出這般喟嘆:美即憐憫與安慰。而小說家,詩人更是把所謂的磨折束之高閣,他珍愛自己,疼惜自己的一首詩,讓人欲淚:

 

這一生你得到了

你想要的嗎,即使這樣?

我得到了。那你想要什么?

叫我自己親愛的,感覺自己

在這個世上被愛

一一卡佛《最后的斷片》

 

向未的詩,哀而不傷,哪怕塵世之寒讓他打顫,他也如一盞曠野的燈,堅持用火焰發(fā)言。在他心靈的山坡上,你別指望長出悲觀主義花朵。梭羅說,如果有一天我對一朵云說話,你不要感到吃驚。孤云獨去閑,向未的心里有詩,有歌,有梭羅的云彩,有對塵世割舍不下的悲憫與愛,他的詩,可以蘑菇一樣撐開,仿佛童話里避雨的傘,一個受過生活傷害的人,他不但原諒了生活而且說:

 

“那么我就借住在眾生的傷口吧/能為眾生疼痛不也是最大的福報嗎?”  (《借住眾生的傷口》)

 

與其說這是一種悲憫,不如說這是一種氣概。

前面說過,向未寫過一首詩,給雅安地震的,同樣的,谷川俊太郎也寫過一首地震詩,《螞蟻與蝴蝶》:

 

螞蟻因它們的小而幸存

蝴蝶因它們的輕而沒有受傷

優(yōu)美的語言,也許能耐得住大地震

但此刻,我們還是謹言慎行

將心中沉默的金,獻給壓在廢墟下的人們吧

 

谷川俊太郎還寫過一首詩,這首詩我很喜歡,我愿意借助這次寫跋的機會,送給向未,這首就叫《活著》一一

 

六月的百合花讓我活著

死去的魚讓我活著

被雨淋濕的狗崽

和那天的晚霞讓我活著

活著

無法忘卻的記憶讓我活著

死神讓我活著

活著

驀然回首的一張臉讓我活著……

 

活著本身就是一種堅強,向未的詩,屢屢讓我感受到閃電與風暴的力量一一

 

我的名字忍辱負重,早失去資格落紅(《折疊的書頁》)

我不能拆除世界/我只有拆除自己(《回憶開始以后》)

每個人都有深不見底的迷惘/每個人都有燃燒的心慌(《方向》)

“要相信靈魂,要相信藍!”(《藍》),這樣的句子藏著才華、閱歷,甚至是某種機鋒與神秘,也只有閱讀過人間這部精彩小說的人,才能在紅塵的旁邊用天鵝的羽毛筆寫下這么有感覺的句子。向未對人間的熱愛,就是就通過這些摻雜了人間煙火的句子,讓人一下子淚流滿面。

 

如果死亡是黑

我愿此身是黑

像夜一樣直立行走

一一《這回,我要把我還給一個人》

 

作者系著名詩人,中國詩歌網總編輯

中國詩歌學會秘書長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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