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黃耀紅 時間 : 2015-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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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皋,果然是想像中的樣子。明媚的臉,率真的笑,響亮的說話。她的氣場,是那種優(yōu)雅的風度。那風度,與她花白的發(fā),隨意的衣著,與她筆下的山水花溪、田園牧歌彌漫成一種美的力量。
蔡先生久負盛名,堪稱湖南出版界真正富有國際影響的畫家。特別是,由她作畫、由日本著名兒童文學家松居直先生撰文的桃花源繪本故事,成為日本的小學教材。于東南亞一帶,蔡先生其人其畫,更是廣為人知。
而在她生活的長沙,滿大街的紅男綠女都知道誰是歌手,爸爸去哪兒,越策越開心,卻沒有太多人知道蔡皋何許人也。
即使偶爾見到,也會錯過。比起那些不羈的畫家,蔡先生的身上有多太多活色生香的真實意趣。不讀書作畫的時候,她就是房頂花園里那個躬身養(yǎng)花的“花農(nóng)”,就是悠然于超市或菜場的提籃“老太太”,就是那個在廚房將飯菜做得滿屋飄香,等著小孫子放學的“娭毑”。
我的住處,與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比鄰。蔡先生的兒子、孫子都住這兒,想來,她經(jīng)常會在這一帶散步吧?在很長很長的時間里,我壓根就不知蔡皋其人其畫,更不知其芳芳天涯的影響力。直到幾年之間,李軍先生策劃出版我的《不一樣的語文課》《湖湘語文》《話里有話》時,封面所有的畫作就是借用了蔡先生的《桃花源》。當時,這三本書的整體設(shè)計,出自湖南教育出版社最富創(chuàng)作靈氣的一個叫蕭睿子的哥們兒。
他,也就是蔡先生的公子。當時,我也不太明白那畫作的非凡價值,只覺得風格清新而唯美。
直至前幾日,在毛澤東文學院,蔡先生作了一場主題演講,題為《問津桃花源:我的創(chuàng)作與生活》。我坐在后排靜聽。先生對于哲學、禪道、文學、歷史的深厚積淀與修為,她對于生活的獨到體驗與感悟,以及對于美與藝術(shù)的執(zhí)著追問與創(chuàng)造,令我深深嘆服。本來臨行前我還往包里塞了一本拙著,想跟先生言及封面的故事并致謝意??墒?,越聽蔡先生演講,越感到自己文字之膚淺,根本就配不上那畫作的萬分之一。
卑微緣于敬意,以至我根本不敢拿出來,僅僅是跟先生握手。
先生的演講,沒有一二三四的邏輯架構(gòu),貌似是一場漫談。然而,她的語言,充滿了機鋒與智慧,處處都透露出她的厚積薄發(fā)與明心見性。
她說,是“桃花源”的文字給了她創(chuàng)作的靈感。因為,從小就有的對于文字的敬意,對于文學的美感領(lǐng)受,讓她看見一個難以想象的美的世界。
在她眼里,《桃花源記》里有一種追問的精神,有一種境界。把平常的意義理解到美好的情形,就接近一種境界。這正如六祖慧能的禪悟。先生自稱是一個“養(yǎng)花的老太太”,而花亦是禪。她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就是想找到“桃花源”這個烏托邦的真實含義,以圖文結(jié)合的方式,將自己的全部心思放到“桃花源”的繪本里。
如此,才心安。
對“桃花源”的追問過程,就是尋找時間的印痕,探尋久遠的歷史,看見另一種時光。陶淵明自命“五柳先生”,好讀書而不求甚解。蔡先生回憶說,中學時代的語文教師給她最初的影響,是他復(fù)活了桃花源那種“勝境”。老師, 用文學照亮了她。從此,那一顆“光明的種”就在她心里。如果不是當年領(lǐng)略到文字的魅力,或許,此生她也就不會做文字工作。由《桃花源記》,先生讀到《歸去來兮辭》及陶淵明的大量詩文,她覺得:那種美,是一種迷蒙的、彌漫的感覺。
那是藝術(shù)上一種渾成的感覺。人與花,不再是主觀與客觀的世界分野,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因此,她繪畫,在“形”的方面很放松,不抓緊,而在于給人以“意味”。這種渾成的心境,成全了蔡先生的藝術(shù)旨趣與風格。她說,繪畫的藝術(shù)就不只是形與點的世界,畫里的“線條”不再是科學意義上的“線條”,而是一個縮小的“面”。因為,藝術(shù)從來就不是線性的,線上的東西都你的感覺。
線條,是你“感覺”的軌跡。而色彩也是“觀念中的色彩”。
先生說,她看世界的藝術(shù)眼光,一切都在對比的哲學關(guān)系中。明與暗,快與慢,強與弱,濃與淡。世界是視覺的世界,也是感覺的世界。視覺與文字共同講述這個世界的故事。已發(fā)生的,正發(fā)生的,和將發(fā)生的。
她的作品《三個和尚》《花木蘭》,都與她的生活有關(guān),都是因為童年期播下的種子。因此,一個人最好的時期就是他的童年期。此時,若播好了種,就不要去擔心他以后會不會發(fā)芽。
蔡先生的童年有最美好的回憶,亦有坎坷。在她眼里,生活與大自然一樣,所有的美都是相互成長的。因此,她的繪本與繪畫,都是“拖泥帶水”出來的,與她的人生體驗密不可分。
先生畫桃花源,也是一個“借瓶裝酒”的過程。當然,這個過程里離不開文化的傳承,文學的理解。先生說到陶淵明所處的魏晉時代,就像談到去年或昨天的夜里一樣親切。
那是一個戰(zhàn)亂的時代。權(quán)力更替,兵槍相接,胡漢雜居。那是一個“文”的自覺時代,亦是“人”的自覺時代。那種漂亮的文字、故事與風度,令人長跪不起。
聽聽王獻之所說的話吧。“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當時,他那么小,形勢那么急,他卻那樣從容,那樣鎮(zhèn)定,那樣的風度就是一種美,太美的人格。阮籍、嵇康他們也是這樣。細讀陶淵明的詩,那里有哲學的意蘊,但卻接近口語。那哲學,真誠而純樸,與他的生活與人生融合在一起。
說過“樹尤如此,人何以堪”的那個恒溫將軍,他的紅塵知已在面對妒婦射出仇恨的威脅時。表情平靜,長發(fā)垂發(fā),整個人全是那種“只欠一死”的淡定風度。那是一種巨大的、美的攝服。
讀《世說新語》里的那些故事,它們,都是魏晉風度的具體見證。先生說,年輕時讀到最好的書,就能照亮他的青春,讓他一路有光?!短一ㄔ从洝芳拔簳x風度,就是這樣的美的亮光。
韓少功先生有名作《馬橋詞典》。在蔡先生眼里,誰又沒有一部字典?沒有一部收藏自己的字典?自己的字典里當有自己的姓氏,自己的獨立人格,和自己的自由天性。而如果沒有藝術(shù)與美的光明,人生就可能看不到能量。藝術(shù)與美,很需要得到人的引導(dǎo)與指點。世間的好作品,其實就是一個路標。告訴你:美,由此去。
桃花源是一個虛無縹渺的世界,“涉田園以成趣”。采菊東籬的生活里,有太多的象征,太多的哲學。那是最好的哲學。那里,才是我們的來路。在藝術(shù)國度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們?yōu)楹文敲聪矚g“天女撒花,七仙子下凡?因為,追尋美從來就是一條浩浩湯湯的河流。因此,陶淵明的美,是一種追尋之美。在桃花源里,勞動成為享受。在勞動中,我們的內(nèi)心有了著落,也享受到藝術(shù)帶給我們的精神的完整,看見好的去向。
先生說,日本的松居直先生直到七十多歲圓了到他到桃花源的夢。他是一個有著極深人文情懷的藝術(shù)家。“桃花源”繪本,率先在日本出版。松居直先生是以一種文化保護的態(tài)度在做著美的傳承。
在《桃花源的故事》繪本里,每一幅畫,其實都是蔡先生全部的生活。
你看這個關(guān)于遷徙的畫面,這是全書的引子。在這里,籮筐,就是一個細節(jié)。它帶入整個故事,你看見這里的每一個“角色”。武陵人“捕魚為業(yè)”,因此,先生特意注意水。水,是迷蒙的美。漁人,她本來處理成樸拙的樣子,松居直先生后來建議她改成一個有文化的隱者形象。整個桃花源的美,畫作表現(xiàn)出來的,就是一種迷津之美,凸顯的是那種繽紜的感覺。中國傳統(tǒng)版畫給蔡先生的啟示是畫其“意趣”。所以,畫面上的溪水,只有體驗深而細的人才會曉得:沿河的那些線,都是輕染的效果。為什么呢?溪流河道邊上的泥土,從來就是松軟的。水的岸,要靠石頭來體現(xiàn)。
“舍船”,“忘路之遠近”。注意,這里的禪意很深。舍去“機心”,忘卻世界,才發(fā)現(xiàn)了“天機”;“天機”呢,可遇,而不可求。漁人看見了理想,這是多大的福份。這里,“船”是一個意象,一葉扁舟也是一個隱喻。
作畫的時候,蔡先生總在想到年輕時下放鄉(xiāng)村的那些日子。
她說,當年生活的那地方有一個古剎。內(nèi)有佛像。當年,日本人燒殺鄉(xiāng)民的時候,當?shù)赜袛?shù)十百姓避難到佛祖的肚子里,方才免于一死。退兵之時,人們看到,佛祖都流出了眼淚。當年,古剎邊有一株老樹。樹,始于六朝。直至1976年,古樹才倒掉。其時,驚天動地,卻不曾傷害到一個孩子。
桃花里的那些樹啊,田園里,都是蔡先生個人的定義??催@里畫的這個亭子,其實它曾出現(xiàn)在我生命里。當年,我在鄉(xiāng)下教書的時候,路上就有這樣的茶水涼亭。每次步行十余里,都在此亭歇息。而這些田呢,都是江南特有的田,蓑衣、斗笠一樣的形狀,很自由而隨意。完全不像北方的井田那樣。那種規(guī)整的田,縱橫阡陌,其實是中央集權(quán)的一種地理體現(xiàn)。江南,這種自由分布的田地才是靈秀與自由之美。
這里畫的是“設(shè)酒、殺雞、作食”。每個細節(jié)都在表現(xiàn)時令,豐盛與熱情。那都是農(nóng)村的古風。在這里,我們看到,樸素不等于貧窮,而是一種講究。蔡先生畫了一桌子樸素,也是一桌子繁華。有一個老人看到這幅畫流淚了,因為那菜肴勾起了她的鄉(xiāng)情。所以,先生說,鄉(xiāng)愁,其實也是一桌酒菜。
再看畫中的這些木頭,都有皮,隨便放那里。有皮的木頭,就是有生命的。這些細節(jié),都是畫家的“經(jīng)心”,讀者可以“不經(jīng)心”去發(fā)現(xiàn)這些秘密。
山里流泉,是很美的。廚房里透亮可現(xiàn)。這就有一種空間感,這也能滿足一個孩子對于吃食的好奇。
“不論有漢,無論魏晉”。這怎么畫呢?先生就讓畫面忽而暗下來,那是晚上,一種安寧而清涼的調(diào)子。歲月如水,月色也如水。漁人后來出去了,有違“不足為外人道”的承諾。但,他并不是背信棄義,而是對于美的一種追尋。他,也是帶著光明的種子的一個人。
大美不言。先生在結(jié)尾時特畫了一個“大船”。下面是水流,取流傳之意。所謂文化的傳承,就是“船載水流”,很多人來劃。我們共同來傳承美好,才讓心靈得到安慰。
由九點到十一點半,蔡先生一直談笑風生。她的語言里,時時見出哲學與詩情。出世的白云與入世的煙火,融成一種味道。
在隨和而謙卑里,見出智慧與大美。斯之謂: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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