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世榮先生畫作

 

　　我從五歲開始涂鴉，止于今日，對于書畫的愛好不覺已經(jīng)有了三十七八年的時間了。其間我遭逢了許多的事情，遇過與年齡不相稱的難處，但是在任何前提下始終不改初衷，仍然保持著對于手中的一支筆的無以替代的摯愛，以及在長時間的自學(xué)過程中稍稍具備了一點關(guān)于傳統(tǒng)文化的常識，都與父親的熏陶、教育、鼓勵有著割裂不開的關(guān)系。

　　父親是1922年生人。自小家道殷實，受過良好的家庭文化的陶養(yǎng)，一直跟隨他的外公、清末的舉人徐君山先生讀書寫字，于詩文、書法奠定了極好的幼功?？箲?zhàn)期間，他又隨在湘西茶峒師范執(zhí)教的安徽籍名家張貞一先生習(xí)畫(張先生系上海藝專的高材生，為張大千昆仲的門生)，為張先生所垂愛，多獲教益。但是不幸的是，一自解放之后，自反“右”始，直至后來的十年浩劫，父親都深受其害，身心蒙受了極大的摧殘。這樣一來，他在漫長的幾十年的時光中幾乎喪失了鉆研書畫的機會，也錯過了人生最為寶貴、最有希望做出不凡的成果的最佳年齡段，這是他終身的遺恨，也是我引為痛心的事情。這里我們能夠看到的這一幀仿任伯年的鐘馗，都是我家在業(yè)已結(jié)束了十一年的農(nóng)村放逐生涯，初初回到城市的時候父親第一次觸摸毛筆的作品，此前，父親是已經(jīng)隔絕墨緣許多年了。作這張畫時，他告訴我，筆、墨、紙都是遠在長沙的湖南工筆畫大家陳白一先生寄給他的——“文革”之前，陳先生來湘西寫生，由父親作陪，于是建立了友誼。結(jié)果這一張畫從起筆到完成，人物的須發(fā)與衣紋，不論筆觸粗細，包括著色，竟然全是靠陳先生贈送的這一支中號狼毫完成，完成了又還現(xiàn)畫了一個圖章在上面，給當(dāng)時十幾歲的眼睛和心靈留下了迄今不滅的印象。——他早年所練就的扎實的筆墨功底也于此可窺一斑。父親畫這張鐘馗的時候，落款寫——“行年六旬也”。

　　在后來的日子里，父親作畫就很少了，除了偶爾應(yīng)一二故人之請。以我的理解，他多數(shù)是已經(jīng)覺得韶光不再，似乎無從以一種夕照的溫煦映紅他丟失在歲月里的心情。但是另外一面，他又拿出極大的熱情來鼓動我、支助我在這條他未走好的路上繼續(xù)著走，并且盡半生所學(xué)，和我長時間進行著亦父、亦師、亦友的灌輸和交流。在相當(dāng)一段時間里，他總最能夠理解我的心意、志趣，也理解我作品里所表現(xiàn)出來的與時風(fēng)不搭調(diào)的那點偏好，實際上，他就是我成長過程中的第一個知己了。他常常也以此而自豪、而快樂。

　　父親的書法根底大抵在魯公的《多寶塔》，寫得端嚴(yán)還靈動。但是現(xiàn)在我的手頭似乎很難找見父親一兩件完整的書法作品來，一是我青少年時期沒有心多請他留一點正式的作品給我，再就是他從來也不怎么把書法當(dāng)回事。在我的記憶里，我時常跟他說到一個過去什么人的字寫得怎樣好時，他的回答總是一句話：“過去讀書的人字都是寫得好的。”言下之意我不必因為誰是被譽為書法家而吃驚。所以他也就一次次地拒絕了各種關(guān)于“書法”的活動了。那個時期我最快樂的是每次買回一本喜歡的書以后就讓他給寫上購買的時間和名字，而父親真正擔(dān)當(dāng)?shù)闷饡ǖ臅ǜ嗑褪峭ㄟ^這樣一種簡單的方式給稀稀疏疏地留了下來。

　　除了就畫論畫，他似乎更著意于我的人格的培養(yǎng)。他和我提起蘇東坡、岳武穆、鄭所南、徐文長、鄭板橋以及徐悲鴻這類人物的風(fēng)骨時，常常就舉例了蔡京、秦檜甚至趙孟 或者鄭孝胥作為反襯，隨之語調(diào)顏色也是與人物的精神故實一樣配合得那么恰切，真是有聲有色。我想，我今天活在這么大個人的海洋里，卻處處又都是以人的才能品操作為衡量輕重的尺子，任何時候總不會為現(xiàn)象和權(quán)力所迷惑、所傾倒，凡事保持獨立的精神與姿態(tài)，重自省自悟，而絕不人云亦云，除了湘西人“不怕人不怕事”的天性而外，多數(shù)就歸是父親的教導(dǎo)所致了。

　　……

　　2006年的大年初一，我按照以往的習(xí)慣，是喜迎新年的第一個早晨，就新作一畫，畫的是一俯一仰的兩棵老松，并題新句。句子是這樣的：

　　立起為松，臥著是龍，

　　空山萬古，不屈春風(fēng)。

　　為什么會是這樣子的題呢，我當(dāng)時真是一點也不去多想，也不曾有一絲的不祥之兆，只覺得我在那個元氣淋漓的晨時是有了畫松的沖動了，而心目中的松樹就該是這樣沉雄而獨立的，如敬慕之人。結(jié)果，就在那一年的五月，父親因患腦溢血，在等到我從北京趕到他的身邊，捂緊他的手之后，安詳?shù)刈吡恕?/p>

　　三天之后，我又迎來了一個恍如年初的清晨，晨光依舊那么明媚著，遠處的旭日升得正旺，熠熠如火。對著重圍的青松，環(huán)抱的大山，我淚眼漣漣地看著父親的靈柩正被黃土一寸一寸地掩去了，想到老人家一生的才情與性格，又是遭受了那么累累的冤屈，突然就記起新年那不吉利的題句，于是愈慟，肝肺幾裂!

　　2009年9月26日午后記此，無限傷懷，淚不能禁

 

　　作者簡介：

　　蘇高宇，土家族，1966年出生于湘西。系中國當(dāng)代頗有影響的中青年大寫意花鳥畫家、文藝評論家、作家。 2006年被《中國畫市場白皮書·中國畫市場年度研究報告》評選為“中國畫最受尊敬的100名當(dāng)代畫家”之一。2010年獲選文化部年度人物。2012年獲新華網(wǎng)“年度最受藏界關(guān)注獎”。先后擔(dān)任中國美術(shù)出版總社《人民美術(shù)》副主編、《中國畫收藏文獻》主編、《國畫研究》雜志學(xué)術(shù)顧問，并參與國家重點藝術(shù)科研課題《當(dāng)代中國畫品》及湖南省高等美術(shù)教材的編撰工作。名錄入編國家民族《土家族簡史》(該書只介紹土家族代表性畫家共兩位，即黃永玉和蘇高宇)。畫余寫作，《花城》《美文》《散文選刊》《芙蓉》等文學(xué)大刊均刊登其散文專題，風(fēng)格卓異。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有散文集《恍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