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王亞 時間 : 2018-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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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戲
我總疑心開場鑼鼓就如說書或口技起始前的醒木,一拍之下,便提點臺下兀自嗑瓜子閑聊耷肩縮背目光渙散的那起觀眾——戲,開始了。
祖父到老年愛看黃梅戲,我是他的跟屁蟲,就隨著一起看。最早看的是《劈棺驚夢》,那年我十歲,知道扮田氏的演員叫馬蘭,祖父天天與父母聊她。我?guī)缀跻詾樗呛臀覀兒苡H近的人,像遠房親戚,雖見不著,隱約還有一絲血脈連著。
馬蘭將田氏開初的端然嫻靜,試妻里的愈進還退,劈棺時的幽怨糾結(jié),以至于驚夢后的凄絕,唱得情切婉轉(zhuǎn)。她似乎果真與我們連著一般,直叫我看得驚心動魄,覺得連身心頓也沒處頓了,只恨莊子這個小老兒虛偽狠毒。黃梅腔軟而不膩,竟也可將此諸多情緒一一唱出。
黃梅戲總過于民間了,是山間地頭行走的小村姑,樸實而嬌俏。昆曲得算大家閨秀,并非一開初就系出名門,只因了幾百年文化的浸染,才顯現(xiàn)出“家學淵源”。
家鄉(xiāng)郴州是一座湘南小城,卻有一個昆劇團,唱湘昆,大約入了湘楚之地,昆曲也帶了湘音。
念初一時,劇團根據(jù)秦少游羈旅郴州的故事創(chuàng)編了一出《霧失樓臺》。我就坐在戲臺下,怔怔地看,精美的舞臺,演員咿咿呀呀地唱,比電視里的黃梅戲更有迷夢一樣的幻境。戲里郴州旅舍和桃花居的布景,分明就是我們每天一拐腳就去了再熟悉不過的地兒。上了妝一襲青布衣的秦少游,兩個顴骨處暈開的酡紅,倒與他唱《踏莎行》時的悲戚有些無法相糅合。
回家我饒有興致地同祖父聊昆曲,說戲里老婦念白“頃刻的”跟我們老郴州話一樣。祖父不以為意,說他看得多了,早年間郴州城里有四家戲園子。隔了很多年,祖父走了。湘昆起起落落,一切盛衰似乎都與我們這城中的人無干,我也再不曾看過昆曲。
經(jīng)年后的一次飯局,我結(jié)識了湘昆名旦雷玲,第一次親眼見一個女人美到無法言說,眉梢眼角里都流出風來。我在她跟前自然是丑丫頭一個,饒是這樣,我亦揚頭自矜著,以為不過是個唱戲的。席間她唱了一段《游園驚夢》,我于是愛了她。這個女人簡直就是為昆曲而生,即使不裝扮,一開腔就是杜麗娘,讓人魂也跟去了。 我開始屁顛屁顛地追著雷玲看昆曲,展演也看,排練也看。湘昆的小劇場像舊時大戶人家的戲臺,只一大家子親親熱熱坐著,吃著時令果蔬點幾出喜歡的戲,悠哉悠哉。 昆曲唱詞簡直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文字,句句搖曳生姿,配上雷玲的風流模樣,真真叫人愛煞了的舍不下。雷玲一身小桃紅的裝扮,拈一柄折扇唱“閑凝眄生生燕語明如剪,聽嚦嚦鶯聲溜的圓”,簡直是噙珠吐玉,一派鶯聲婉轉(zhuǎn)。她扮崔鶯鶯更嬌媚,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直可以讓我也靈魂兒飛上天。雷玲的眼風幾可伐人,全無需千軍萬馬,檀板慢拍中便呼喇喇倒了一片。《西廂記》的唱詞也俏生生的,如炎夏里啖冰瓜雪藕,倍脆爽?!舵i麟囊》里又有一番別樣的激越,一收一放間飛白酣暢,正該是薛湘靈的亮烈。 昆曲里也有我不喜歡的,如《琵琶記》,如《邯鄲記》。趙五娘的貞與孝太過于完滿,好得沒有了生氣。雷玲的美又多少有些魅惑,扮端莊到板正的趙五娘,總隱不去那些媚態(tài)。不好。盧生一夢歷經(jīng)人生富貴悲歡,及醒來,店家所炊黃粱未熟,于是乎聽了呂洞賓一席話便修道去也。盡是玄虛臭道學氣,更不好。 別于黃梅戲和昆曲的陰柔,有兩種戲曲倒是剛性十足,豫劇和秦腔。“劉大哥講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不如男……”豫劇是連女子都可唱得豪邁如壯士。秦腔更一味高亢,聲音大開捭闔,吼出來像破鑼嗓子。 有年冬天在后海一個胡同口,見一位年老瞽者捧著三弦坐在地上唱老腔,潑辣辣地扯著嗓子吼。零下七八度的夜氣里,他的盲眼凹陷,長而腌臜的須發(fā)在朔風里散亂著,那樣奔放豪邁的腔調(diào)竟更助了悲苦。我看了一陣,凄惶得不行,扔下幾十塊錢逃也似的遁了。次年再去,他還在,老腔孱弱了許多,更凄惶了。 則見風月 安陵書院的夜半和清晨就譬如“人一立小庭深院”與“裊晴絲吹來閑庭院”,便無鶯鶯燕燕也自可撩起春情。蟲鳴犬吠,頭頂繁星,弦月漸漸迷糊,懶睡成了一抹暈開的牙白色,風輕輕撫過肌膚,微涼,石幾也微涼。身邊的高床軟臥宮燈紗帳倒翻出微微暖黃,讓你疑心上一世做的小姐還是丫鬟,抑或是停在紗帳上的蚊蚋,正做一個不著邊際的夢。而清晨的清潔里是帶露的,稍遠的山與環(huán)抱的江,切近的園林,都氤氳著一層青碧的水汽。 安陵書院是一座蘇式園林,于昆曲相宜。雷玲便在書院氤氳的水汽里曼聲嘆得一句:“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我愛雷玲唱的天香版《牡丹亭》,于軟擲煙羅間,欣欣然可見可感。她總能拿捏適度,仿佛將絲線緩緩悠悠捻至最細微處,又略略開闔,驚喜又收斂著,直聽得春色合了水韻,鋪面便至。 昆曲是水磨腔,一句念白亦有水的姿媚。 待唱到“皂羅袍”,簡直流出風了,而風又曳起一折柔柳,于春水面上輕輕一掠,皴皺了一些漣漪,漸次蕩開。你也跟著那風那柳那漣漪蕩著,心被揉搓得軟軟糯糯,忍不住也要曼聲一嘆——呀——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曾看電影版《游園驚夢》,宮澤理惠唱這段時分明頹而又頹,執(zhí)紅牙一拍也拍不散的幽怨纏綿。雷玲的杜麗娘不如此,她是含蓄又活潑的,眼見得春色如許,卻偏嘆年華似水,一些兒話不知與誰說,手中折扇開闔竟也亦喜亦嗔亦愁。你尚未品咂出她心中底事,早已被她擭住,怔怔地隨她去了。那眼風、身段、科白、唱腔,一些些搓挼得你也搖曳起來。唱“頹垣”而并不曾頹,見良辰美景嘆一句“奈何天”,也只可見她惜春。《世說新語》里有則小故事,說的是擅笛的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謝安聽聞后,說:“子野對音樂一往有深情。”杜麗娘何嘗不是桓子野的心性?唯其有深情方能得見春色無邊之外的荒蕪,從而傷春思春,也才有了后來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再看杜麗娘與春香游園,雷玲的聲音里似乎仍舊斂著,你卻直可眼見雕梁畫閣朝云暮雨,有煙波飄渺云霞流光,也有風扶弱柳雨打芭蕉,一個園子的陰晴晦明便在她們一掩面一挪移一個蘭指半分淺笑里。 杜麗娘此刻渾然由高門閨閣內(nèi)卷簾之后緩緩行出,看春光蔓延竟覺心驚。“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依舊是那樣熟軟地唱,無限溫柔,愁緒卻漸次明晰,各樣錦繡不過終了一個錦灰堆,怎么不是韶光賤?雷玲便是那“錦屏人”,在杜麗娘的錦繡里尋覓歸夢。 真正開始驚心要至《尋夢》。雷玲聲容涼楚,唯盡其妙。輕吟淺唱,形容、眼神,香肩一轉(zhuǎn),蘭指一揉,都是悱惻凄迷。杜麗娘的眉眼里春愁汗漫,唱道:“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拼香魂一片,月陰雨梅天,守的個梅根相見。”我竟在底下呆了,淚也漫漶得不能自抑,如自己發(fā)了一夢。 自《冥判》始,杜麗娘換了模樣,由那個情思滿懷的成了一個游魂,一襲白色長帔,水袖亦白,而襯得眉眼益發(fā)幽艷。若說前情里杜麗娘眼角含春,這忽兒竟更風流起來,果然一副嬌怯怯魂靈無依之狀,連冥王見了亦憐,許她“隨風游戲”。 幸而中國戲曲為免了追問的糾葛,最后總愛大團圓了事,柳夢梅“拾畫”“叫畫”,杜麗娘回生與他締結(jié)百年之好。終是《牡丹亭》里序言里湯顯祖所題“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則見風月,一世消磨。 至此,我竟悵然若失,恐怕跟了杜麗娘的豐神去了。好在雷玲在側(cè),便伴著在安陵書院游園,比杜麗娘更嬌俏。 彼時正三月,園內(nèi)滿庭芳。 療妒羹 “小青,小青!” 并非白娘娘喚小青,是昆曲《療妒羹》的小青自喚畫里“小青”。 小青便如此對著自己的畫像連喚兩聲“小青”,一慟而絕。 這會兒我正讀陶庵先生《西湖夢尋》一篇,《小青佛舍》。竟平白生出一些苦,這苦并非由口入胃,也不是從胃里翻出來,渾然是由眼底苦來徑直牽絆了心底。那份苦味也不如西藥一樣冷漠,不是中藥的濃稠,有胃里吐盡了苦水倒逆之感,酸楚而苦。眼底也是如此,無淚,兀自苦著。 停一歇后,覺得訝然。當初讀《虞初新志》里的《小青傳》時,并未讀出苦味,怎么讀陶庵短短數(shù)百字竟苦了呢?似乎小青就在跟前,更深燈殘,她坐在幽暗影里聲聲喚自己,我隔著人間事在這一頭悵然。 小青是誰?小青不是青蛇,揚州人氏,一位伶仃女子,于孤山佛舍伶仃逝去,生亦伶仃死伶仃。小青大約姓馮,因與夫同姓而避諱,世人只喚“小青”。 小青早慧貌美,十歲時遇見一名老尼口授心經(jīng)一過成誦,欲收為弟子,被母親拒絕。年漸長更工習詩詞,妙解音律,被杭州馮生納為小妾。誰知正室夫人奇妒,百般欺凌,又將小青棄之孤山佛舍。她便日日只臨池自照,幽怨積胸郁郁成疾,靠梨汁續(xù)命。覓畫師寫照后,連呼“小青!小青!”恨恨離世。 小青一生籠共大約只這百十字罷了,偏人們可敷衍出許多典故。早慧便福薄,紅顏則薄命,命理根由早已埋伏千里,才華更是催化劑,小青命苦簡直是必然的。大婦善妒身受欺凌拋棄之苦,佛舍孤單又起自憐之哀,病是難免的。偏生還有畫師再三再四畫像之事,因為美麗好摹,纖弱難描。梨汁續(xù)命、梨酒供畫何嘗不含有深意?梨即離,小青之死也是難免的。唉! 我若行在晚明的風月里,大約可以眼見得一邊是西湖游人如織,一邊是孤山佛舍海燈慘淡,昏燈下唯有對畫像自喚,兩相對照,怎不自苦?“小青,小青!” 小青死后,大婦“聞其死,立至佛舍,索其圖并詩焚之,遽去”。唯有陶庵,可淺淺數(shù)字亟寫婦人惡毒,“立至”“遽去”幾乎可見大婦面目猙獰之狀,連死人也不放過。 在人們敷衍出與小青相關(guān)的許多典故里,有一本雜劇《療妒羹》便由大婦奇妒落筆?!动煻矢防镄∏嗖恍振T,名喚“喬小青”,其間一出《題曲》盡可以見小青自喚的伶仃。 整出戲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從頭唱到尾,背景是冷的,唱詞是苦的,念白一句句都是寂寞的,雨滴空階,愁心欲碎。只戲里小青并非對畫像,而是讀《牡丹亭》,讀一章羨一層泣一聲,聲聲俱是啼血哀傷,更眼見得四壁如秋。 曾在蘇州聽過一出《題曲》,年深月久早已忘記是誰唱,臺上小青那般寂寞如仙,卻將我擭住了,長久未走出來。想來她亦是為杜麗娘和柳夢梅擭住了,將自己幻化作了杜麗娘。杜麗娘那里唱“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她這廂已然姹紫嫣紅良辰美景。同為“錦屏人”,杜麗娘病死于春夢,喬小青“空負俊才,竟遭奇妒”,眼看得一樣的“韶光賤”!杜麗娘尚有個柳夢梅,為她聲聲叫畫,將一個死三年的游魂也“叫”活轉(zhuǎn)過來。戲終是戲,待那些虛幻一點點褪去,小青終究一個人守著晨鐘暮鼓孤燈佛像,寂寞望不到頭。寂寞的人也不宜讀《牡丹亭》,徒增嗟嘆。 我看過全本天香版《牡丹亭》,卻并未聽過全本《療妒羹》,杜麗娘和柳夢梅的大團圓結(jié)局終究慰藉了我。而《療妒羹》生造出一對楊不器夫婦,在楊氏的斡旋下,小青成為楊不器小妾,連那悍妒大婦亦覺羞愧了。如此來看,《療妒羹》也終于“團圓”,我卻偏覺得那團圓不如不圓。任世間多好女子終是男人附庸,無法可想。 再來聊這“療妒羹”。古書中真有相關(guān)稗官野史,《山海經(jīng)》里言軒轅山有一種名叫“黃鳥”的鳥,可食之不妒。又據(jù)說梁武帝的皇后好妒,于是梁武帝就叫人用倉庚熬湯給皇后喝,似乎有效。《紅樓夢》里呆霸王薛蟠遇上悍妒婦夏金桂,寶玉尋王道士給開了一服“療妒湯”:“極好的秋梨一個,二錢冰糖,一錢陳皮,水三碗,梨熟為度,每日清早吃這么一個梨,吃來吃去就好了。” 這些療妒羹湯自然只能聊作笑話,可用以襯小青之慟。 陶庵《小青佛舍》末了還附小青《拜蘇小小墓》一首,中有一聯(lián):“杯酒自澆蘇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游西湖時,人人都可在西泠橋頭得見一冢精致渾圓的墓,又有一架小小的六角亭來遮蔽風雨,六根亭柱撰了十二幅聯(lián)。這便是蘇小小墓,六朝金粉尚留一代青冢。只人人又都未見得,過了西泠橋,距蘇小小墓不過百余米一個小角落的草叢里,便是小青墓址。沒有墓冢,亦無墓碑,只有后世的柳亞子先生所題碑記,一塊小小的石頭上篆著。 小青終是寂寞的,她在那邊咿咿呀呀唱,“一任你拍斷紅牙,拍斷紅牙,吹酸碧管,可賺得淚絲沾袖。”——不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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