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宋長征 時間 : 2018-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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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 鑒
紅薯窖是貯藏紅薯的地方,在院子里靠近角落處劃一個十字,開挖。有時我想,人能不能聽到大地的心跳,就像古人,在地上埋上一面鼓,側(cè)耳傾聽,就能聽見遠處傳來金戈鐵馬的回聲。大地上萬物蓬勃,大地應(yīng)該是一個具有更大生命的事物,作為隱形存在,大地能聽懂天籟及萬物之語,哪一只飛鳥死在遷徙的航道,哪一個孩子循著母親的呼喚找到家門。
只是大地沉默,在更大的沉默中蘊積著力量。你不能僭越或者懷疑,每一次災(zāi)難來臨都有其發(fā)生的緣由與因果。
我們信,生活在村莊里的我們是一茬茬弱不禁風的草民,所以會愛惜草木與谷物,所以敬畏大地與神明。挖到多深了,母親在上面喊。直起腰,身上肯定是一層層的泥土。我說,就快好了,貼著土壁,似乎能聽見水流的聲音。母親點燃一炷香,母親和村莊里所有的母親一樣信奉土地。土地爺爺、土地奶奶端坐在村口的破廟里,這么多年不因村莊貧瘠而有半點差池,掌管著村莊里的雞鴨牛羊,掌管著大地上的莊稼,也掌管著我們——作為草民的生生死死。
紅薯窖挖好,像一個中空的人字,人從撇的那一筆爬上爬下,紅薯就放在撇和捺的兩端。大地上,秋色潑墨般催熟了高粱、大豆和玉米,每一株紅薯都像一個小小的乳房。蜿蜒的莖蔓是綠衣裳,母親用鐮刀收割,晾曬在樹上,墻上,留作豬羊過冬的食物。紅薯呢,一部分略帶傷痕的,小的,先用來食用,人吃,豬也吃。以至于過了很多年我還保留著這樣一個習慣:但凡好吃的、喜歡吃的東西總是放在最后。先苦后甜嘛,這是一個屢試不爽的鄉(xiāng)村教條,讓我們潛移默化傳承了下來。一部分在初冬的清晨淘洗,運到臥龍村加工成紅薯渣,回來過濾成淀粉,等到冬至前后由黑叔的粉條加工作坊做成粉條,青展展掛滿老河灘,像是一片片青鳥的羽毛。
最重要的那部分,作為我們越冬的食糧被放進紅薯窖。我喜歡冬日的紅薯窖,掀開蓋冒出騰騰的熱氣,好像地心里埋著一口大鐵鍋,巖漿是加熱的燃料,人鉆進紅薯窖就像重返子宮的嬰孩。那一刻,天地寧靜,偶爾能聽見一兩聲縹緲的雞鳴,待母親喚時,才知道在紅薯窖里睡了一覺。
紅薯窖應(yīng)該起源于井,或許是生活在村莊里的先民鑿井取水,挖了很多天也沒能找到水脈,不得已放棄時卻發(fā)現(xiàn)前幾日留在井下的飯菜竟還保存完好,一點也沒變色變味。這是一個偉大的發(fā)現(xiàn),并不比一口水井所帶來價值有所遜色。
再早可以追溯到兩萬年前,也就是舊石器時代晚期。由于復(fù)合生產(chǎn)工具諸如流星索、石矛和弓箭的普遍使用,狩獵經(jīng)濟進入旺盛階段,促使人類去尋求久藏獵獲物的方法。這從山頂洞遺址的分層便能一眼看明白。從洞口進去有上中下三室。上室面積南北寬約8米,東西長約12米,等同于現(xiàn)在的中小戶型面積,留有火塘遺跡,相當于廚房;中室遺留三個頭骨和其他殘骨,大概是臥室;下室則沒有人類遺骨,而有許多動物化石,更有窖穴,比上層低溫,又能保持恒溫,是理想的肉類貯藏室。
仔細想來,竟有些讓人灰心喪氣,卻原來我們的生活竟然還不如幾萬年前的祖先。村子里一年很少有肉吃,即使有我們也沒有換肉的錢,所以只能眼巴巴盼著逢年過節(jié),才能從屠夫胡三那里割點肉打打牙祭。糧食呢,公糧不能不交,他們稱之為皇糧,皇有糧吃,誰還能顧得上民?勒緊褲腰帶還是有那么長長一段青黃不接的時光。這時紅薯當家,紅薯粥,紅薯窩頭,我三姐還發(fā)明了炒紅薯絲,與酸辣土豆絲一個做法。
夏天的紅薯窖是一個秘境。我說了,我喜歡紅薯窖的安靜,一個人呆在里面,傾聽潛流的水聲,浪花時隱時現(xiàn),在路過一塊潤滑的卵石時水花四濺,沒有游魚,也沒有繁花綠樹,只有若隱若無的微光照亮流水的前方。這時紅薯已經(jīng)很少了,偶爾會有一只青蛙或者一條蛇抖落身上的泥土,睜開眼,才知道已是夏天。人若能像它們一樣冬眠多好,就可以躲過那么多貧窮的歲月。
紅薯窖也是一個暗黑之地。母親不知從哪兒學來的一手,告訴我打開紅薯窖時要點燃一盞煤油燈,系在繩上放進去,如果拉上來燈還亮著,下去就沒問題;如果燈滅了,那么則需要把蓋子掀開通一上午風才可以下去。我不解,但我遵守母親的下紅薯窖守則,就像現(xiàn)在,每當我遇見不能解釋的問題,從不無理咬三分,不糾結(jié),我會在書里找,畢竟沿途走來那么多思想的斗士與先哲,他們所遵從的大地秩序無須再做更多詮釋。
猛子則沒那么幸運,猛子和我一樣的年紀,也喜歡往大地深處躲藏。捉迷藏,五六個孩子尋找了很久沒有猛子的影子,天就黑了,人們手持燈盞四處尋找,最后在孟子爺爺家的紅薯窖里發(fā)現(xiàn)一只鞋子,讓人下去,猛子嬰孩般蜷縮在紅薯窖里,眼睛閉著。這是一條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通口,除了憂傷、遺憾,我甚至有那么一點點向往,沉睡或醒來,只不過是兩個世界的分水嶺,一厘米之外,生死兩重天。
由此看來,我們村的生活質(zhì)量可見一斑,只能以一眼通向地下的洞口貯藏保鮮越冬的食糧與菜蔬。過年時,母親囑我把藕節(jié),芹菜,生姜放進紅薯窖,和紅薯一起冬眠。不知紅薯是否也做了一個千年蓮開的夢,地脈深處的水聲漫上來,漫上來,沒過寂靜的光陰,就看見青碧的荷葉了,就聽見夏日的風聲了,就和胡蘿卜辣蘿卜緊緊擁抱在一起,順著流水的方向,逐水而去。
古人冷藏,除了山頂洞人的天然冷庫,我們村的紅薯窖,還有藏冰的方式可以略作一敘。“井非冰而不能全其凈,冰非井而不能應(yīng)其時”,這是唐代史宏《冰井賦》中的話。為了夏天祛暑和制備冷飲涼食,歷代王室必設(shè)藏冰機構(gòu),并有專人處理相關(guān)事務(wù)。隋唐之際,是藏冰發(fā)揚光大的時代,不止王公貴族,富有的市民也有了這種追求?!端鍩勖詷恰酚羞@樣一個故事,說隋煬帝楊廣有一次吃了方士進貢的大丹丸,一時急火攻心,飲下上百杯涼水也不能止渴。御醫(yī)怕了,趕緊開方調(diào)治,并在寢宮放了兩個大冰盤,讓楊廣看著,望冰止渴。后宮的妃子們開始亂套,為了引誘皇上爭相買冰為盤,結(jié)果“京師冰為之踴貴,藏冰之家借獲千金”。詩人白居易,時為太子少傅,“每逢冰雪,論筐取之不復(fù)償價,日日如是”。如此看,白大爺若放到現(xiàn)在也不是善茬,有錢,任性,你酷熱難耐,我自冰天雪地,要的就是那么一個范兒。
冰鑒,就是暑天用來盛冰,并置放食物的容器,大概是人類使用最早的冰箱,有陶制,青銅制。內(nèi)壁掛錫,箱底有小孔,暑熱來臨,可將冰鑒上面的活板取下,并將新鮮瓜果或飲料鎮(zhèn)于冰上。這讓我想起小時候吃西瓜,把西瓜放進我家的紅薯窖,第二天取出來沙甜、冰爽,絕不亞于冰鑒的功效。
以銅為鑒可正衣冠,以古為鑒可知興衰,以人為鑒可明得失,以史為鑒可知興替。那么以冰為鑒呢,我看見的是富者的奢靡與浮華;以我們村的紅薯窖鑒,我看見命運多舛的鄉(xiāng)親一步步掙扎走到現(xiàn)在。
村莊能否永在讓我陷入了疑惑,只剩下遠年的一眼紅薯窖,直通大地深處。
黃金時代的烤肉圖譜
無論如何,母親也不能阻止我對那條小河的依戀。日光清冽,偶爾會有一架飛機掠過頭頂,轟的一聲,屁股后頭留下一條長長的煙霧。我好像從未關(guān)心過這些,一個人的時日有限,窗外的世界如何美輪美奐也與我無關(guān)。
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我昨日在老河灘上打的圍堰。這是一種近乎原始的捕魚方法,找一片清淺的河灘,形狀像東北的水泡子,蓬生的雜草,有一條窄窄的頸項連接河水,魚們不知危險,以為是一座世外桃源,野草是茂密的叢林,雜花生樹,在淺水灘里游動的蝌蚪是它們的伙伴,可以追逐嬉戲。危險到來,我緊張移動的身影對它們來說等同于末日來臨。雙腳翻起驚天的波濤,雙手像一架兇猛的推土機,很快堵住了魚們的去路。
這是童年的一個小小陰謀,我用幾十分鐘的時間捕獲了那些可憐的魚兒。它們穿在柳條上,像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上帝啊,原諒這個孩子,他還不知道什么是惡。
我吃魚的方法無非是烤,把弄濕的衣服脫下來,掛在樹杈上晾干。隨處撿來一些枯草樹枝,點燃,把魚穿在小棍上,快速翻動,很快老河灘上就飄起一縷縷烤魚的香味兒,與一股纏繞的風混在一起,彌漫在無知無覺的童年。
人類也有童年,蒙昧時代,雷電或腐草引起的一場大火,吞噬了整片森林,那些驚慌的鳥類與獸群,常常無處躲藏,以至于被發(fā)現(xiàn)時,早變成了一具烤肉的尸體。這是自然帶來的啟迪,當原始人嘗試著接近那些燒焦的野獸時,胃口大開,也代表著人類茹毛飲血時代的結(jié)束。有時我想,那應(yīng)該是一段不可復(fù)制的黃金時代,物競天擇,人們以最為本真的心態(tài)面對世界與生活,河水沒有被化工廠污染,獸類沒有被飼養(yǎng)激素,瓜果沒有施用化肥農(nóng)藥,人心沒有被金錢與物質(zhì)蒙蔽,堅固的山洞里,有著最初的分工,男人出去狩獵捕魚,女人負責采摘草木的果實,孩子們也不用背著沉重的書包上學,只要跳出母親的懷抱,就可以無限接近大地與天空。
并非美化,蒙昧與現(xiàn)代文明之間有著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在一片葉子下安眠,與躲在云層之中的夢魘不可同日而語。需要回來,我只是在尋找一串烤肉的路上發(fā)現(xiàn)了生活的旁枝末葉,中國可考的烤肉史,大致起源于元謀人時期,后來在北京人遺址上也有明確的發(fā)現(xiàn)。在這兩個遺址上,都有碳屑與灰燼,有的成堆,有的分層,多的地方厚度達到六公尺。這些遺址,充分說明了最初的烹調(diào)師有燒烤和膨爆(把植物種子放在炭火上爆米花來吃)手段。
時間在推移,時間像是巨大的洪流將人類與世間萬物涌動,并最終決出巨大的分水嶺。那些單純的獸與草木,固守精神的同時也發(fā)展成人類源源不斷的食物;那些生命力頑強的原始人,經(jīng)過漫長時間的進化,有了更好的狩獵與耕種技巧,即隨著復(fù)合生產(chǎn)工具的普遍使用,在新石器時代催生了種植業(yè)、養(yǎng)殖業(yè)以及制陶業(yè)的形成。
《彈歌》是《古詩源》中的一首歌謠:“斷竹,續(xù)竹,飛土,逐宍。”短短的八個字記述了上古時代的狩獵場景。斷竹,身穿獸皮的原始工匠,把竹子砍下來,把最柔韌的部位破竹成片。續(xù)竹,用堅韌的獸皮割制的細繩做成弓弦。飛土,用燒制的堅硬的泥丸作為子彈。逐宍,在莽林中穿梭、追逐野獸的蹤跡。還有一種方法,用棕繩拴系的石塊,在獵物奔跑時奮力甩出,以纏住獵物的腿腳,達到捕獵的目的。
好了,美好的時光開啟,我們的祖先用智慧與汗水開始享用最古老的燒烤?;蚯衅?,用燃燒的烈火把石頭燒紅,把生肉放在石頭上。用堅硬的樹枝串肉成串,或者干脆來一次烤全羊,烤乳豬,一脈承繼,使得燒烤之法到現(xiàn)在還在坊間流行。
我開始有些懷疑,所謂的發(fā)展究竟帶給了我們村什么好處。雞鴨成群,母親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般無二,雞蛋呀鴨蛋呀,很少出現(xiàn)在我們的餐桌上,往往提到集市上換成錢,用以維持日常。牛羊也有,作為耕種的骨干力量誰舍得殺一頭牛呢,時間長了就成了家中的一份子。默默陪伴沉重的光陰。即使羊,我們也沒那么豪氣殺了做成串烤肉吃,只能到了臨近春節(jié),煮成一鍋羊肉湯,一直吃到正月十五。
時間一轉(zhuǎn)眼到了漢晉,那時的烤肉呈現(xiàn)出一派繁榮的景象,且在工藝上已經(jīng)爐火純青。在山東諸城前涼臺村發(fā)現(xiàn)的一方庖廚畫像石上,刻畫有一組完整的烤肉串人物圖譜。烤肉串者計有六人、一個人串肉,將肥肉瘦肉相間穿在簽子上。一個人在爐子前烤肉,不時翻動,爐子上放著幾串,另一只手扇扇子鼓風。另外兩個人跪立爐前,等候已經(jīng)開始散發(fā)出香味兒的肉串。
關(guān)羽刮骨療毒時,大概也是這樣的待遇。“羽嘗為流矢所中,貫其左臂,后創(chuàng)雖愈,每至陰雨,骨常疼痛。醫(yī)曰:‘矢鏃有毒,毒入于骨,當破臂作創(chuàng),刮骨去毒,然后此患乃除耳。’羽便伸臂令醫(yī)劈之。時羽適請諸將飲食相對,臂血流離,盈于盤器,而羽割炙引酒,言笑自若。”割炙引酒,談笑間一串烤肉化解了肉體的疼痛,成就了一段英雄美名。
不知何時起,小縣城里開始流行烤串,我想許是日子不再像我們以前那么熬煎了,人們對吃的欲望也大大增強。方形的烤箱里木炭明明滅滅,一個新疆打扮的中年人一邊用卷舌音招呼著來來往往的顧客,一邊猛扇手中的蒲扇,煙熏火燎中一串串肉串上桌,男人、女人、孩子,人各一把簽子吃得滿嘴流油。旁邊的串簽女子在努力對付著羊身上的每一處細節(jié):羊板筋、羊蹄子、羊腰子、羊骨髓、羊排骨、羊耳朵……一張四方桌,一箱青島啤酒,一個鐵盤子,將羊身上的部件一一解剖,風卷殘云間,把一只溫良的羊命送回作為牧羊者的耶穌身旁。那些羊們,想是得了主的真?zhèn)?,以悲憫遙看這個光怪陸離的人間。
我吃烤串不多,對烤串的研究不夠真實,只能憑空想象作為一位鐵桿串迷的心思——相對于車子房子以及親人所帶來的種種壓力,或許只有一把烤串能掩飾心中的疑惑,或許只有飲下杯中酒才找到活著的感覺。
我非素食主義的擁躉者,但多年的鄉(xiāng)村生活已使口腹之欲大大消減。相比,我更喜歡泥土里生長出來的菜蔬,青靈靈的葉子上還有朝露的光芒,由一位熟悉的鄉(xiāng)親運到街市上,菜根上的泥土也是新鮮的,就像鄉(xiāng)鄰質(zhì)樸的面孔。他們、它們不善于表達,以鄉(xiāng)土本身的價值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
或許,作為黃金時代的烤肉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掛羊頭賣狗肉者屢見不鮮,鴨肉或者豬肉,添加羊肉香精,幾乎成為行業(yè)潛規(guī)則。這是一個嬗變的時代,每個人都有一部自己的厚黑學用以對待他人。
我還是想起了舊年的老河灘,一個蓬頭垢面的少年風一樣奔跑,樹枝上的衣服晾干,在吃下幾條短命的小魚后躺在草地上。風過耳,是一縷記憶的香。
六指豆腐
黑驢咯噔咯噔地走著,眼前蒙了一塊黑布。黑驢看不見自己的方向,有時方向只存在于心中。不知道多長時間了,楊二哥家的煤油燈只剩下一豆搖曳的燈火,在黑暗中散發(fā)出一種暖,彌散在老屋的每一個角落。磨盤呼嚕嚕響,像夜色中一位沉睡的巨人。這時,村子里的人都睡了,唯獨村后的這座豆腐坊,睜開一豆燈火的眼,看巨人躺在大地上酣眠。
不用翻墻,我家的老屋和楊二哥家的老屋只隔著一堵墻,墻上有一個洞,我側(cè)身而過,就來到楊二哥家的豆腐坊。該如何形容這樣一種氣息——睡在襁褓中的嬰孩睜開眼就去尋找母親的乳房,小手抓著,小嘴蠕動,整個身體都充滿了力量,目標是一枚鮮艷的紅棗一樣的乳頭。或者,是五月麥熟的氣息,一波一波的熱浪在麥田中起伏,就看見豐腴的日子,就看見熱氣騰騰的饅頭。
豆腐坊自有豆腐坊的氣息,楊二哥把黑驢卸下來,牽進驢棚,丟進槽里一捆草,撒一把黑豆、麥麩。這時的驢是一頭自由的驢,吃飽了看天,看累了睡覺,睡醒了在地上打一個滾,甩一個響鼻。意思是日子還算湊合,沒有什么值得抱怨。楊二哥六指,是一次在給隊里鍘草時一不小心切斷了四根手指,回家讓母親撒上一把草木灰,留下了一個六指的綽號。別人叫,我不叫,我安安靜靜坐在楊二哥的草鋪地(北方農(nóng)村用稻草玉米稈麥秸豆秸做的一種床鋪,冬天御寒取暖)上,翻看楊二哥的畫冊。說是畫冊,其實就是畫的小人兒,有呲牙咧嘴的漢奸頭子,有歪戴帽子的國民黨軍官,還有一個素面女子。
磨碎的豆沫,被楊二哥放進一塊棉紗布,房梁上掛著一架十字拐,一端吊上一個角,楊二哥拿起一對夾棒,夾上紗包用力擠壓,壓榨出鮮嫩的豆汁。此時的楊二哥光著膀子,一用勁兒胸肌腹肌背肌肱二頭肌全都鼓了起來,我就停下翻看手中的畫冊,咬著牙使悶勁兒。
我上初中時,做過一道題:上述豆腐制作工藝流程中磨漿屬于_______(填“物理”或“化學”)變化,由豆腐花制豆腐的過程就是將豆腐與水分離,該過程利用的操作名稱是_______。我毫不猶豫地填上了“物理”、“鹵水點豆腐”,哪知道卷子發(fā)下來化學老師給打了一個大紅叉,且用紅筆修改為“過濾”。到現(xiàn)在我也沒想明白,明明看著楊二哥在沸騰的鍋里加上那么一點鹽鹵,攪拌,冷卻,盛放在木制的托盤里,就成了乳白鮮嫩的豆腐。
時間是深秋,老河灘上的霧正濃,一團引著一團,一團擁著一團向河灘上滾,向村子里涌。一聲喊:——豆腐——來,劃破寂靜的天空,是楊二哥騎著自行車,開始走村串巷。
我熟知豆腐制作的每一個流程,閉上眼,從那頭蒙著眼的黑驢開始,時間滴答、滴答,在昏暗的老屋里走動。上包,楊二哥額頭、脖頸子上的青筋暴露,將濃濃的豆?jié){擠壓出來。到了夜幕時分,開始在鐵鍋里熬煮。那粒粒黃豆是皇天后土的結(jié)晶,日月更迭中過濾成金子的色澤,飽滿,真誠,經(jīng)由一雙缺損手指的手,篩選,進入按部就班的制作流程。
日子忙碌而真實,楊大娘坐在蒲草團上紡棉。就是那么簡潔,就是那么簡陋,楊二哥多年來一直和楊大娘相依為伴,渡過那么多簡潔的時光。豆腐坊里的燈光暗了,夜色沉沉像一團化不開的濃墨,將村莊點染成一幀靜物畫像。灶膛里的火光漸熄,偶爾還有一截未燃透的木柴發(fā)出爆裂的聲音。沿著這爆裂,一縷悠揚的二胡聲依附著夜的身影在村莊響起。
楊二哥拉二胡全憑自學,在琴弦上抹上松香,緊一緊弓弦上的馬尾,雙眼一閉,指尖撫移——“哽”的一聲,鄉(xiāng)村小夜曲開始。舒緩時仿若村前的流水,走過春,流過夏,載浮起秋天的片片落葉;激昂時如大地上奔跑的野馬,于無聲處聽驚雷,炸開沉悶的歲月,電光火石間露出村莊堅硬的骨骼;悲傷時,你能看見楊二哥眼角滲出的淚水,時間長長,歲月長長,母親在嚶嚶的紡棉聲中老去,卻不知該如何安慰。
琴聲戛然而止,楊二哥的豆腐已凝成光陰沉淀的白。
想想,我們村吃豆腐還是有點奢侈,若非家里來了親戚很少有人切幾塊楊二哥家的豆腐燉菜。二哥和村里幾個年輕人在村東燒窯,制作陶盆,每逢裝窯的日子就喊來各家的男女老少,一起干活,一起吃飯。窯場上支了一口大黑鍋,白菜,豬肉,粉條,最重要的是買了楊二哥一整塊豆腐。鐵鍬在大鍋里攪動,火焰在灶坑里熊熊,裝完窯,一桶水從頭到腳澆下來,打了一個激靈,開伙,吃飯。我會吃著碗里瞧著鍋里,直到蹦了兩下,確認再也咽不下去作罷。
既然說豆腐,就不能不說到劉安。這是一位頗具傳奇色彩的封王,打破了富不過三代的讖語,漢高祖之孫,淮南王厲王之子,才思敏捷,閱遍天下文章,同時也是一位文學評論家,竟然搬來屈原的《離騷》做了一番頭頭是道的評價,相較于現(xiàn)在很多各種研討會評論家不知高出了多少。這還不是最重要的,劉皇兄將雞蛋去汁,用艾草燃燒取其熱氣,讓蛋殼浮升,可謂是世界上最早嘗試熱氣球升空的實踐者,若非后來煉丹制藥,怕是要成為一位真正的科技先行者。
山是好的,泉水是清的,劉大哥此時想必已然覺得有些仙風道骨了,站在一方青巖之上,指揮著各方招納而來的方術(shù)之士:“勞煩各位仙家,八公山將是我得道成仙之地,待我羽化之日,我的封疆臣民都會留給眾位;若不然,哼哼,你懂得。”一句話千人噤聲,石釜里的豆?jié){熱氣騰騰,蒸汽混著山嵐,真有點仙氣飄飄的意思。有人或許看出端倪,或者真想待劉大哥成了仙人之后得到封土子民,建議加上不知從哪里撿來的一塊石膏,投入鍋里。這一投不要緊,丹藥沒成,中國食譜卻從此添上豆腐家族,煎豆腐燉豆腐小蔥豆腐麻婆豆腐酸辣豆腐臭豆腐豆腐干豆?jié){豆腐皮腐乳豆腐丸子豆腐絲……
喜食豆腐者眾,蘇軾“煮豆作乳脂為酥,高燒油燭甚蜜酒。”朱熹“種豆豆苗稀,力竭心已腐。早知淮王術(shù),安坐獲泉布。”竊喜或嘆惋間,終是忍不住把一塊豆腐挾進嘴里。我以為最為全面描述的豆腐的還是元代的鄭允端:“種豆南山下,霜風老英鮮。磨礱流玉乳,蒸煮結(jié)清泉。色比土酥凈,香逾石髓堅。味之有余美,五食勿與傳。”磨漿,蒸煮,以及豆腐初成之時的形色味神都一一記述下來,香逾石髓,我找不到能比這個更為恰當?shù)男稳荨?/p>
琴聲斷,楊二哥臨走時孑然一身,沒過幾日,母親也追隨而去。只留下村后的一座老屋,以及在風中翻卷的的畫冊,那畫冊也有我童年的痕跡,留白處,是一塊回甘的老豆腐,在齒頰綿延。
等一等,笊籬在喊你
二娘家在前,我家在后,都住在一條胡同口,有人問我,你有幾個娘。我說,兩個,娘和二娘。二娘一個人過活,二大爺年輕的時候被拉了壯丁,站錯隊,后來就再也沒回來,聽說埋在東北的大山里。
半中午就聽見鍋灶響,半中午饞蟲兒就從肚子里面往外鉆,快要鉆出腔子、喉嚨的節(jié)點,二娘在前院喊,讓我去端面魚兒湯。二娘做的面魚兒湯真香。青碧的是菠菜,細碎的是蔥花,黃白相間的是雞蛋花兒,游來游去是炸的焦黃的面魚兒。
二娘炸面魚兒,笊籬是不離手的工具。在村莊,笊籬一年使不上幾回,除了逢年過節(jié),祭拜祖先,祭祀天地,就是隔段時間焅油的時候。吃油,豆油、棉油、花生油,從葛廟集上的榨油作坊回來,一股腦兒咕咚咕咚倒進鐵鍋里?;鹪谙旅鏌?,二娘在案板上忙活,蔥花剁碎,拌上切碎的青蘿卜,炸丸子。把撒了鹽的面劑子搟成薄片,撒上芝麻,切成花刀,是炸焦葉兒。最后才是炸面魚兒,蔥花佐料鹽,打上兩個雞蛋,抓在手里往外擠,一擠一條面魚兒,在沸騰的油鍋里游來游去。
這時候笊籬適時登場。一把柳編的笊籬掛在屋檐下,也許沉默了太久,也許因為鄉(xiāng)間的日子太過瘠薄,在鐵鍋里游刃有余。我們村的笊籬,編的最好的當屬大成哥,老河灘上割來的杞柳條,剝皮,晾干,洇濕,一插一折,一橫一豎,柄是柄,眼是眼,對著夜晚的天空,能網(wǎng)住天上的牛郎織女。二娘手中的笊籬,打撈的是孤獨的煙火日月,能有什么辦法呢?一個孱弱的鄉(xiāng)間女子,也曾滿心憧憬,也曾恍惚聽見篤篤的叩門聲醒來,不過是黃粱一夢。
我有時會面對這些舊時的器物發(fā)呆,一件事物的生成有其原因,時間,背景和地點,使用這些器物的人才是命運的主角。那么二娘呢,是不是在二大爺走后匆匆去大成哥家拿回了一把笊籬。她需要等待,需要做好充足的準備,哪怕一根針一線也成了不可或缺的東西。只有這樣,她才能在風雪夜中點燃搖曳的燈盞,照亮夜歸人回家的路。
笊籬不懂,笊籬的生成有其淺層次的原因,用竹篾、柳條或者堅韌的鐵絲編成,相當于鄉(xiāng)間女子突然增長的手臂,形同漏勺,用來撈取食物:餃子,面條,二娘家的面魚兒。一旦使用過后,再次掛上寂寞的山墻。而我在追溯,逆著時光的河流一件件打撈,或許它們并不像當下的器具那么美觀,精致,使用起來也沒有那么方便,但那是時間上的繩結(jié),結(jié)繩記事了鄉(xiāng)村的簡單日常。
但事實并非這樣,當你面對一件器物時,是否會有似曾相識的錯覺,恍若親人,在遠走之后遺留下只屬于自己的生命符碼,在某個瞬間撥動了我們的某一根神經(jīng)。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但凡事物的背后一定隱藏著什么東西——究竟是什么,這仍需時間來點撥。
我閉上眼睛,腦子里豁然閃現(xiàn)《龐居士誤放來生債》里第四折的場景。
靈兆女緩緩上,唱曰:“妾身是靈兆女。自從俺父親在海上沉舟回來,搬到這鹿門山住。俺父親會編笊籬,一日與我十把笊籬,將來長街市上貨賣。這早晚無人買這笊籬,俺父親的齋食,如之奈何?且到云巖寺山門首賣去,敢那和尚又要買笊籬也。”
暮近黃昏,二八佳人款款走,丹霞禪師起俗心。想當年自忖滿腹文章,一心考取功名走在去往京城的大路上。路遇馬祖禪師相問,小秀才,你這么風塵仆仆是要去往哪里?秀才說,還禪師呢,這也看不出來,我囊螢映雪懸梁刺股十年寒窗就是為了這一刻的到來,我要去趕考,我要中狀元,我要混上金鑾寶殿身穿蟒袍當大官。馬祖禪師聽了微微一笑,當官?官有什么好,伴君如虎,兩袖清風難免會受排擠,中飽私囊難免東窗事發(fā),到最后午時三刻拉到菜市口,咔嚓一聲身首異處,你且看看是你當官好,還是我一心向佛好。一番言語驚動了趕考秀才,“因此金刀落發(fā),舍俗出家,先參馬祖,后拜石頭和尚。”
這是佛光閃現(xiàn)的笊籬,一把笊籬牽引出一場因果大戲。所謂來生債,是說靈兆女的父親龐蘊龐居士原來是唐衡陽郡的一家大戶,有一個叫李孝先的人借了龐蘊兩枚銀子經(jīng)商,后來虧了本,路經(jīng)縣衙,看見縣令正在抓捕欠債不還的一干人等,驚嚇成病。龐蘊聽說,便上門勸慰,說真是造業(yè)啊,本來想著救人于急難,哪曾想讓你積郁成病。隨即當著李孝先的面燒毀債券。并且回家之后把所有積藏的債券一把火燒光,“煙焰沖天,上通帝闕”。
又一天晚上,龐蘊路過馬槽門,夜色寧靜,聽見里面?zhèn)鱽眢H馬牛的對話聲。驢說,唉,沒想到啊,上世欠債今世還,想當初就是因為借了龐居士的銀子沒能還清,今世就變成了一頭驢,天天拉磨挨皮鞭。牛與馬一起附和,言及同樣的原因轉(zhuǎn)世當牛做馬。居士大驚,只以為平日樂善好施,哪曾想弄巧成拙都放做了來生債。罷罷罷,“釋牛馬驢,任其所之,悉焚田宅券。復(fù)以大船裝載家貲悉沉于東海,攜家人鹿門山,斫竹編籬,清淡度日。”
我無意借一把笊籬來作為判斷價值道德的準繩,只是透過斑駁的光影看見人心深處的良善之光。同樣生活拮據(jù)的二娘,在漫長的等待中只做著相同的一件事情:活著。打撈,只有活著才能打撈希望,也只有如此才能完成這并非云淡風輕的一生。后來母親和二娘不知因為什么起了矛盾,一度不讓我去二娘家,二娘就偷偷覷在我放學的路口。只要一個眼神,我就明白二娘家又炸面魚兒了,跟隨二娘踮著小腳的步調(diào)回家,吃完一抹嘴;轉(zhuǎn)身告訴母親,我今天不餓。
沉船全部家當?shù)凝嬏N搬到了鹿門山上,隨處是搖曳的青竹,風過耳是一身卸去凡俗的輕松。龐蘊負責采伐青竹,剖解,編織,制成一把把俗世的笊籬,用以方便民間日常。夫人龐婆負責一家人的衣物與炊事,在清貧中打撈天倫之樂。兒子尚小,除了在夜間溫習功課就是漫山遍野地玩耍與奔跑。只有女兒初長成,身負笊籬來往于市井。
但生意著實不好,每從市井歸來笊籬并沒賣掉,只能靠云巖寺的丹霞禪師周濟。又是一天歸來,丹霞禪師念白:“我有心無心,買下三房子笊籬。這早晚敢待來也。”挑弄,嘲諷,多年青燈古佛并未消解心中的微瀾。靈兆女不怕,一番“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偈語點撥了丹霞禪師,“我恰十凡心起微微動處,被一片黑云遮住。若不是點化真言,險墮了阿鼻地獄。”
后來的事情大概你能猜到,龐居士一家人在仙樂飄飄中同上兜率宮,卻原來龐居士乃賓陀羅尊者,龐婆乃上屆執(zhí)幡羅剎女,兒子鳳毛是善財童子,靈兆女乃南海普陀落伽山觀音菩薩。這是笊籬之功,非為買賣,以山間青竹的靈性點撥人世迷障,云開處,散發(fā)出普度眾生的光芒。
母親先于二娘離開人世,年邁的二娘常會踮著小腳過來陪病榻上的母親說話。言及當年,說明明看見我隨著二娘進家,就知道二娘家炸了面魚兒。笊籬在山墻上傾聽,能打撈月光,也能打撈這屬于民間的樸素真情。
除此之外,笊籬還有另外一種隱喻,古時的旅店,經(jīng)常在大門外掛一把藤編或者柳編的笊籬。這時的笊籬已經(jīng)走出煙熏火燎的炊事,以一顆古樸之心站在風霜的路口。意即“不漏掉”或“留人”,招攬更多的客商,圖個吉利。我在初中的課堂上遇見過這把笊籬:“一排留宿的小店,沒有名號,只有標記,有的門口掛著一只笊籬,有的窗口放著一對笊籬(李健吾)”。
只是時間變得越來越快,讓人跟不上步伐。作古的二娘也好,點撥迷途的觀音菩薩也好,或者還有那旅店窗口上古樸的標識,日漸模糊。等一等,一把笊籬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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