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您現(xiàn)在的位置是:湖南作家網(wǎng)>文學閱讀>散文

客里山是一座什么山

來源:曾野   時間 : 2018-04-11

 

分享到:

  客里山不是山,是個地名。在湘西以南一帶,山東邊是武岡,山西邊是隆回,客里山屬于洞口,一座山緊鄰三個縣市之間,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雜牌村??屠锷降目驮谖覀兡莾翰蛔xke,讀qia??屠锷揭蛭痪尤h之間,語言也變得獨特??屠锷降恼Z言是三個縣里最有特色的。你像洞口說我,說成我己,武岡說成和的嗯,隆回說成皇里,客里山的人卻喊望門里。有時喊望。別人問,嬸娘呷了飯么?嬸娘便會很神氣地說:望早呷了哩!一個望字,就讓客里山有了神韻和別致的情調(diào)。無論是這里的人這里的植物這里的山和水這里的土地和莊稼,都具備了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美。

 

  我們?nèi)シ排?,把牛趕進山里,牛歡喜了就甩著長長的尾巴,舉起蹄子來朝滿樹的山跑,嘴里喊著望伴望伴。好像在想著它的另一半,是在尋找伴侶呢!客里山的牛大都是耕田牛,高大結實,肉體敦霸。耕牛一般都是公牛,公牛力大,好斗。這些公牛在山上嗅覺很靈,要是看到了遠處有母牛的氣味,馬上就響亮地從鼻腔里噴出一股騷味勁來:嗡咹嗡咹。很快母牛察覺到了,提高了警惕不敢往這邊來,公牛卻不管你這么多,大飛躍地射向了母牛,母牛就也嚇跑起來,公牛把母牛從洞口的山上追到了武岡的山上,心里不服輸,等了一會,尿急了就在隆回的山上尿了一泡地圖。

 

  牛在我們那里是蠻多的,幾乎每戶人家都有牛。牛和莊稼地一樣在客里山人的眼里是缺一不可。很多厚道的村民都甘愿被別人稱贊為牛呢。男人在田里犁田,嘴里叼著旱煙,呵斥呵斥地喊犁。婆娘就在對門院子里對著農(nóng)田里自己的男人銳聲喊叫:“犁完了么?回來呷飯了咹?”男人一聽是自己的婆娘在叫吃飯了,心里又高興又煩躁,高興的是可以先歇息回家喝幾口燒酒了,煩躁是因為這口田還沒犁完呢,還要幾丈陽光的工夫。婆娘再叫,男人這一下給攪惱了,悶頭喊著牛:“呵斥,呵斥,快點。”婆娘以為男人沒有聽到,就端著飯碗往農(nóng)田塍上走來,待在自家的田塍上站穩(wěn)了,邊扒飯邊埋怨的寬著嗓子嚷:“我叫你呷飯,你是莫聽到?你當真像頭牛只曉得干哈寶工,你還要泄么哪。”男人照舊只顧犁著田,少頃,回過頭來,很神氣的樣子說道:“看你管哩!”婆娘就撕開牙哐笑起來,把嘴巴里的飯粒笑得四散八顫。男人就閉不了那點小家子氣的虛榮也跟著喜形于色,把手里的牛鞭朝牛屁股重重掀起,像對牛說又像對婆娘說:“娘的,只曉得泄。”

 

  這些在小時候是格外有趣的。對于牛的記憶也是在小時候養(yǎng)成的。

 

  像我這樣的孩子,在六、七歲都學會了放牛。除了讀書就是放牛。放學回家吃了飯,就跟村子里的人成群結隊地去放牛,牛在路上排成長長的一隊。我們跟在各自的牛屁股后面,大聲說話,唱歌。牛就在前面乖乖地走著,有時候,牛遇到了什么高興的事,就特別興奮,奮起蹄子跑起來,有些沒有經(jīng)驗的小孩以為牛跑了,就邁著并不穩(wěn)當?shù)牟阶尤ペ摚叩蔑L快,眼看要趽到牛了,一不留神,就摔倒在了牛屁股下,手里糊著牛剛剛拉出的牛糞。牛糞還是熱的,小孩馬上放開牙哐尖聲哭喊起來,淚水在臉上如雨灑落,用手去揩,一抹,就揩滿了牛糞。小孩就哭得更加傷心,有弄刺的孩子就取笑他說,牛糞糊上臉,要變牛的相貌的。小孩就有點嚇怕,開始罵娘,罵:“我壓得你娘沒好,我日倒你屋里的爹爹。”那小孩也惱了,也回罵道:“我壓得你爹爹沒好。”罵娘,在客里山的人看來是一種粗糙的習慣,習慣成自然了,大家倒覺得罵娘是一種別具特色的氣氛,像唱歌一樣。尤其是村子里的女人們相罵,拍著手板,坐在各自的門檻上,你一句“炮打”的,我一句“天殺”的,和著拍手的節(jié)拍,讓我們覺得硬是生動有趣。這樣的景致在客里山真是美不勝收。

 

  牛與主人有著親密無間的關系。那些膘肥體壯的牛那些兇悍野蠻的牛那些溫順乖巧的牛都與喂養(yǎng)的主人的性格有著多么的相似!它們和客里山的人和客里山的物和客里山的水和客里山的天空融為一體,成為了新發(fā)酵的甜米酒。在每一處,在每個人的心里。愛著。暖著。熱著。

 

  客里山有一百多戶人口,戶主統(tǒng)統(tǒng)姓曾。在客里山這個地方,地處偏僻不管,光明磊落的單身壯男人可多了去了。他們對愛情的遐想對婚姻的憧憬就像這客里山的嗩吶聲,寂寞地響著。像一個人挑著幾百斤的擔子走了很遠的馬路又回到了自己的羊腸小路上來了?;氐搅俗约哼粕嘧犹蜃彀秃葻频纳磉?。釅冽的燒酒像個女人柔柔軟軟地滲透了心,女人就在心上扎實地戳了一下。這一下是好的,是妙的,是痛的,是空的。近了又遠了,遠了又近了。燒酒流入肚里就變成了水,多么淳樸動人的水啊,在體內(nèi)流動著,溫暖著,撫摸著這一片薄薄的云煙,厚厚的谷雨,深深的人家。

 

  客里山逢紅白喜事,每戶家人都會派一個代表去陪陪悲喜。白喜就悄悄舀幾升米或豆子帶過去,紅喜就拿封紅包的錢給買了炮仗,千百響五百響地在禾蕩里的酒席上爆,把客里山的喜氣洋洋爆得到處都是。把一坡的寂寞爆得散了韻,開了味,把人的恩怨和窄窄的氣量都爆遠了都爆寬了。爆出一身洋氣一身旺了的精神。這些紅白喜事,在客里山的每個人心里都很受重。不管是哪個家庭,不管貧富,都照例要去的,就算平日里兩戶人家因為一些生活上的小事情有了磕磕碰碰,黑了面互不來往到了這個份上也還是要去的,要去盡一份莊稼人的心盡一份農(nóng)田人的情哩!這一份看似素樸傳統(tǒng)的友誼,在客里山的人心里卻是來得那么的合式,那么的自然,那么的情真意切。

 

  客里山每戶堂屋正中都設有一個神龕,神龕正中央貼著寫有“曾氏歷代考妣神位”八個紅紙黑字。神龕左右邊一般都會用毛筆寫著大同小異的字副:

 

  青山綠水成文可風可浴

  孝子嗣孫繩武如履如臨

 

  神龕正上端會橫幅四個大字:“奉先思孝”。灶屋里也會有灶神。在客里山并無一定的宗教信仰,但可以看得出來,客里山人對先輩的那份感情紀念卻比宗教還要深,還要有力量。因為在他們的心里,對先輩的寄托就是對過去一種根的懷念,一種血肉相連的回想,是一種對過去和現(xiàn)在日子的回望回味,更是一種對未來生活心存無限的美德和愛的信念。

 

  在客里山寫神龕字幅的一般都是請老鹽。倒不是因為他的字寫得好,而是因為覺得他很懂這些,就由他來稱頭做。做得多了就自然成了招牌。這老鹽做過多年的大隊書記,在村子里的威望還是蠻高的。老鹽是客里山人習慣的叫法,在客里山叫人有一個默契的叫法,都只叫名字里的最后一個字,在這最后一個字的前面還要加上一個老字。你像曾領鹽,大家就愛喊他老鹽。你像曾得遲,大家就喊他老遲。這樣喊起來順口,也順暢舒服。久而久之也就有了幾分親切和尊敬的成份。

 

  每逢天氣好,客里山的人都喜歡去鄰村的小鄉(xiāng)鎮(zhèn)上趕場。每月趕場的時間順序是:1日龍從橋,2日雙牌,3日后山,4日楊林,5日停一天。(本來是水津萍的,但由于離客里山路途遙遠,大家放棄了這個小鄉(xiāng)鎮(zhèn),慢慢就淡忘了這個地方。)依此類推,幾乎天天都有場趕。不分男女老少都愛去趕場。趕場有去賣自家的東西的,也有去買家里缺急需用的物品。一般去趕場買需要的物品的人占多數(shù)。菊珍要是空了也愛湊熱鬧趕場。菊珍趕場只有兩件事可做:一、賣老伴老鹽用竹條編織好的籃簺,雞鴨籠等等,二、買點好菜回來跟老鹽倆個人打個平伙呷。

 

  陽光曬到凸塘的壩間上,曬到菊珍的窗子上,禾蕩里。菊珍一邊在屋門前端著一個碗大口大口地扒飯呷,一邊寬著爛了牙哐的爽子沖對門院子喊:

 

  哪個壓娘的屋里去趕場么?

  哪個騷麻屄有空去趕場么?

 

  菊珍的聲音和幾粒米飯從缺了口的碗里脫落下來,粘在自家的褲子上。老鹽就坐在靠藏柜堆放柴草結滿蜘蛛網(wǎng)的一根長櫈上喝酒。一邊“叭”的一聲剝響一句落花生來朝嘴里溜;一邊斜著他的小眼睛從門口細細長長地瞅菊珍。不用看自己桌上的酒碗,信手就可以端起碗來,送到嘴邊,用兩片厚厚的嘴唇含住,再含而不露地猛吮吸一口,嗞嗞嗞一長小聲,酒水就順著老鹽的喉舌順流而下,非常抒情地流向他的胃。酒的味道就出來了。老鹽就有了滿心的味道在體內(nèi)翻騰,有了味道的老鹽就忍不住激動了:壓得你個騷婆娘的,當真是個親耍姑。聲音是從門角里擠出來的,粗壯又小氣。菊珍當作沒聽到,只顧自己的吆喝。末了把眼神往老鹽門口這邊一炫,響一句:放屁。干干凈凈。

 

  對門院子里如果有空了閑的婦女也想同隊去的,就會急急地接話回應,聲音也大的很,像很響的沖天炮:

 

  是菊珍親耍姑在喊么,我要去的哩!等到我哩!

 

  我還沒喂豬哦,等到我,我也去哩!

 

  落雨天里,客里山的人做不了工,只好窩在家里,打打牌,下下棋打發(fā)時間。老鹽從來不愛好這些,閑的沒事,就把早剁回來的竹子用篾刀剖開來,篾成竹條,織一些鴨籠雞籠好讓菊珍拿到場上去賣,換幾個零用錢給家開支。老鹽的手在竹條下特別巧用,那些粗利的竹塊在老鹽的手下變得自然而乖巧。老鹽的手不閑嘴巴也不愿意閑下來,不知道他從哪里撿來了那么多的山歌:

 

  姐在架上打秋千,

  郎在地下把絲牽。

  姐把腳兒高蹺起,

  待郎雙手送近前,

  牽引魂靈飛上天。

 

  老鹽停下來歇口氣,在喝兩口茶的功夫里也不忘還要湊兩句:

 

  斟不出茶來把口吹,

  壺嘴放在姐口里。

  不如做個茶壺嘴,

  常在姐口討便宜,

  滋味清香分外奇。

 

  老鹽唱起山歌來旁若無人,歡喜到了一定的境界。客里山的人都能隱約聽得到。菊珍要是在旁邊,免不了要生氣:

 

  一把年紀了,還姐呀姐的,當真是死刮臉冒牌的。

 

  死了臉冒要的,不曉得在出哪個的丑哩!

 

  老鹽不答腔,只管笑自己的,低著頭剖自己手里的篾。老鹽知道,這不是一次兩次,是經(jīng)常的事了。他習慣了,菊珍越說他心里越歡喜神氣得很哩!

 

  這兩個只有在勞動中才能發(fā)現(xiàn)快樂秘密的老人,卻有著一個讓他們鬧心的兒子,一個讓客里山的風和陽光沉郁的青年人。這個人不是別個,他就是老遲。

 

  老遲在客里山算是一個特別的青年,不沾酒不抽煙不愛打牌。還不想娶媳婦吶??屠锷降娜藢τ诔g結婚的喊作巖鷹過了凹。這句話對于打獵的人一聽就明白了它的含義,就精悟了它的意識形態(tài)。過了凹的巖鷹你的銃再響你的槍法再準也是徒勞的無益的。老遲不會打獵,但老遲懂得這句話。在客里山的年青人里沒有誰不懂得這句話的。像打獵老手大麥就更不用說了。他不僅懂,還內(nèi)行得很。他自己沒有老婆還愛娶笑老遲,大麥說,你老遲難道不曉得在巖鷹沒過凹時燒一響銃么?大麥說話喜歡笑,一笑就要瞇眼,一瞇眼笑就滿臉便是,像米粒里篩出的糠,撒了你一身。老遲越是這樣,菊珍就越是煩,越是急。菊珍急得出不贏氣時,就罵老遲當真是個死了半截沒埋的人。其實在老遲心里,他比他的母親菊珍還急,比他的母親菊珍還煩呢。老遲知道他看得上的女人卻不一定看得上老遲,就算看得上老遲卻不一定看得上這窮得連放個屁都沒營養(yǎng)的客里山。老遲只是笑,他也不曉得他笑什么?他只是霧煙瘴氣地笑。

 

  客里山。陽光。風。

 

  在老家人人愛喝燒酒,燒酒也就是家里的米飯釀成的米酒。喝一口就會有一張樸質(zhì)的臉孔。坐板凳脫草鞋呷燒酒罵婆娘,看發(fā)情的蜻蜓在水面上做愛。一只公狗追著一只年輕的母狗使足嗓子喊:干干干。墻上的狗尾巴草越來越深。和氣的光和影,聲音和寂靜。

 

  仍然是種地耙田,仍然是砍柴趕場,仍然是舀燒酒試口味,只要我回到故鄉(xiāng)。這一切都是可能。而這些莊稼人卻把另一個故鄉(xiāng)打開了!他們在紙牌的種粒里和莊稼具有驚人的相似性。

 

  客里山的人沒有哪個不會玩紙牌。

 

  在客里山紙牌只分兩種,一種叫撲克牌,一副撲克牌五十四張,從A到K個數(shù)字,兩張大小王。有黑桃紅桃梅花方塊四種符號。大小王通常到了后來就少有人用了,一副撲克新買來,先抽出最前頭兩張畫著王的牌,然后再洗牌。這樣一副撲克牌真正派上用場的就只剩下五十二張了。不帶大小王的牌多了去了,游戲的花樣也就多了去了。在村子里除了對于初學者最流行五十K外,還流行另外一種玩法:打紅A(這里不讀ei,讀jian,打紅尖。)打紅尖女性占多,一些憨厚的男人也打這種牌。一些空閑的婦女,經(jīng)不住沉悶的時光,幾個人湊在一起,總是假著像男人一樣粗壯的聲音喊叫:騷麻屄,打兩回紅A(尖)么?

 

  那被喚起的婦人,就一笑一個景致地神氣活躍地回答:“看壓你娘的,打吶,來哩!”或者問:“湊好對么吶?”于是剛好三缺一的幾個婦人站在那里,齊聲說,這不是對是么個?婦人就笑著走近來,這一場牌算是定下來了。

 

  除了一副撲克,還有兩副撲克加在一起玩的,叫升級,也叫拖拉機。一百零八張,升級在我們那里是屬于撲克牌里面品味最高的了。不管你來自哪里?不管你是張三還是李四,只要牌桌上一坐,升幾次級,大家就算是彼此認識了。這也是一種與陌生人打交道的好方法。

 

  還有一種紙牌叫字牌,窄長長的。背面一般涂上一層黑漆的。也有白底黑花的,紅的,綠的背面等。里面寫著一到十十個數(shù),有大小寫。只有黑紅兩種顏色。字牌總共才八十一張,可以兩個人玩,也可以三個人。一般正常秩序是四個人一起玩。莊家手里拿二十一張,其他人手里少拿一張二十張。(也有莊家只拿十五張牌,其他人拿十四張牌的。)一個數(shù)省的,數(shù)出二十張,壓在換底下做底牌,然后就不管自己的事了,要是對家贏了,自己不僅也撿了財喜,還可以繼續(xù)不擔風險地數(shù)省。這種牌的級別和品味在我看來,是最高級的。因為愛玩這種牌的人都是一些上了年級的男人,而且女人也很少玩這種牌。這種牌其實也不是很難學,但真要學會也不是那么容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得天天抱一根板凳坐到起旁看,開首看是看大話戲,看久了你就會有了趣味。也就慢慢有了清晰的思維。這種紙牌最大的優(yōu)勢就在于靜心養(yǎng)性,它需要你良好的耐磨時間性格,就是慢,每個細胞都在這個慢字中涇渭分明,日漸充盈。生活和日子就在這種緩和的液體里成長。慢的講究是從容和清醒。就像佛學上參悟的“云在青天水在瓶”。這種慢,是一種大修煉,大境界。對于很多初學打字牌的呆(讀bao)貨子,最難的一是齊牌,洗牌,因這種牌太小了,捏在手里十分不方便。二是清胡子,胡子相當于撲克牌里的記分。這里與記分不同的是,先聲明好了多少胡可以和牌,一般是十胡或十二胡就可以和牌了。在字牌里如果你手里已經(jīng)有了十胡牌,就可以見字吃掉和牌了,有了歸定的胡子在字牌游戲里俗稱落了坎。也就是有了胡子就可以自摸了。打字牌不比撲克牌,別人的牌只能吃,卻不能當作好牌來胡,只能到底牌里抓合式的一張來和。也就是自摸。自摸意味著贏了。當然除了自摸還可以有很多種贏出的機會,如:跑起、清倒、栽倒、坎起成等等。

 

  字牌的清胡子情況如下記錄:

 

  大一條龍十二胡

  小一條龍九胡

  大一坎六胡

  小一坎三胡

  大開交九胡

  小開交六胡

  大碰三胡

  小碰一胡

  大貳柒拾六胡

  小二七十三胡

  大壹貳叁六胡

  小一二三三胡

 

  “狗拐子,打牌么?”通常有這種聲音在客里山銳聲喊叫,往人多的地方拋來。大伙一聽這熟習的語氣,就個個喜形于色。在這些粗糙的笑容里有一個人是隨著聲音趕到的,那就是我的小姨父金堂。人家說金堂這名字取得好,金色滿堂,有人旺才旺的味道。金堂就是招財進寶,所以,打牌只會贏錢哩。但在我們那兒,很多人都不叫他金堂,而是喊他矮子。小姨父總是笑逐顏開地朝喊他的人冷不防砸出一句:當真是個狗拐子日出的。這些習以為常的粗話在客里山的人看來,是一種趣味,因為這種味道,他們的生活過得有了新的氣色。我一直弄不明白,比我高出那么多的小姨父為何就變成了矮子呢?

 

  很多人知道矮子這個綽號,是因為他愛打紙牌。對于紙牌的研究,簡直是癡迷。用大家中喊不中聽的稱號是牌鬼。小姨父之于牌的深入確實讓人頓生難以理解。

 

  狗拐子是我們那兒的方言,意為吊兒郎當?shù)娜?。由此可以,我們那兒很多人都是吊兒郎當?shù)摹P∫谈笇τ诩埮频闹v究,相當于小姨媽對于布鞋的研究,有異曲同工之妙。小姨父把牌攤在手里,一只腳安放在另一只腳蓋上,懸著的那只腳就在空中搖來搖去,把一些風搖得涼涼的。感覺來了,就欠一欠身子,手敲著桌子閉不住神氣地大喊:“哪個狗拐子拿了黑桃三,快點出牌呃!”打撲克牌在客里山的規(guī)矩,誰手里拿了黑桃三誰就先出牌。有些糊里糊涂的人錯把梅花三當成了黑桃,就神氣奈糊地邊在清牌邊接聲道:“躁么個急啦。我曉得出哩。”嘴上這么說,眼睛卻盯著手里的那十幾張紙牌入了神。待打出的黑三是梅花時,有人就疑問,你的黑桃三干嘛不出?這時,小姨父就會控制不住情緒地說:“等會我要訓你一頓好的。”那人就嘿嘿地涎皮笑臉地把牌給撿回去了,一口一個搞卵錯了。還沒等這些搞卵錯完全恢復,這出錯牌的人就喊:“是哪個屌把拿到黑桃三不出,卡在手里擠拐子。”小姨父一看黑桃三在自己手里呢?就狡猾地笑起來:“冇看到,在我這里呢!”那剛才出錯牌被小姨父訓的人立馬來了脾氣,眉毛一豎,模仿著小姨父剛才的神氣怒斥道:“等會我要訓你一頓好的。”

 

  小姨父打牌是個趣人,在我們那兒管一個人有趣叫洋腔。

 

  我小時候是個話特別多的孩子。聲音又尖又大,在村子里打了喊。把一些風也給喊得慌了神,直直地吹開一樹的綠葉。于是得了個綽號,叫“叫螞蟈”。我的模仿能力是天生的,我會模仿豬、狗、牛、雞、貓等家畜禽的聲音,一些飛在屋檐上和樹上的鳥兒的聲音我也模仿的惟妙惟肖。我還喜歡在無聊透頂時模仿父親喝酒的樣子,倒一杯水在杯子里,響一口,說道:“這酒是好酒,就是冇得么個好菜哩!”父親一聽這話很熟,就把他那一雙小得押韻的小眼睛鼓起來,非常圓。瞪著我狠癢癢地說:“尻子大的,還學你老子,等嚇我打你一頓好的。”

 

  要是母親在場,肯定會這么說我:不曉得你在哪里踩爛你小姨父的尿。當真是洋腔一擔。

 

  小姨父的洋腔一擔不比別個。他總是有特色的。這種特色延續(xù)許多年。人多的地方只要有他在場,那些人準能發(fā)出笑聲。我想,小姨父的洋腔肯定不只一擔。

 

  小姨父在牌桌上有個經(jīng)典的肢體語言動作和口頭禪。他只要打錯了一張牌或因為錯估讓一張好牌無辜放過時,就會用右手順手給右邊臉上“啪”的一聲煽一耳光,嘴里埋怨道:“變了豬變了個豬哦。”

 

  看別人打牌在我們那兒也是非常有趣的??磁频娜送却蚺频亩?。因為打牌畢竟是要出錢的。運氣好的贏了就自然樂得心明眼亮,輸了的可就慘了,老想著扳本,越打越猛,錢也就越輸越多。越輸?shù)胶竺驽X就空了,只得欠著??汕分臄?shù)也越來越厚了。這時贏錢的人覺得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就說,算了吧。改天再打。輸了錢的人已經(jīng)輸紅了眼,看哪里還能罷手,說不行,我輸了一百多塊錢了,你說不打就不打,說得輕巧。打得久了,贏錢的人覺得不數(shù)現(xiàn)錢,老這樣打下去,一點勁都沒有了。他也知道在牌桌上的規(guī)矩,欠下的錢如果不是當面給還,牌散后就只能是個泡沫了。這贏錢的人看差不多時就橫下心說:“打了這一盤我是不打了,還得回家呷飯做工哩。”輸了牌的就開始輸起脾氣來了,說:

 

  “你不想打可以,把錢退回把我。”

 

  “是我贏得了你的,你說退就退,那有這號規(guī)矩。”

 

  “你贏了錢就想走,也沒有這個規(guī)矩。”

 

  “那你想怎么樣?”

 

  “你要錢就得打。”

 

  “你這分明是霸蠻嘛。我不打了。”那贏錢的準備起身走人了,那輸錢的一把抓住他的衣角,不許走。

 

  “你想做么咯,你管。”

 

  “把錢退把我。”

 

  “你當真是個霸蠻雇。”

 

  那贏錢的人一用力就甩開了他的手。這人看到贏錢的走遠了,就抓起桌上的牌猛一用力一下子扔出老遠,嘴巴里開始詛咒起惡毒地話來:

 

  “我日你老母親的,贏了就拍屁股走人,誰贏了我的錢拿回家抓藥吃。”

 

  于是圍攏的人就在一旁閉不住地笑起來,有些實在忍不住笑的人,就咯咯地笑出了聲來。這輸了錢的人就看不上眼了,就對笑話他的人罵:“笑你娘偷人哩”。那些人知道這輸錢的人正在氣頭上就忍住了笑。要是碰到一些二五八的人,他才不管你輸了錢呢,仍舊笑。而且聲音還會增大。這輸了的人就會罵出更狠心的痞話來:“看你笑得個哈哈像,像是我和你姆媽搞出來的。”

 

  圍觀的這人一聽這話,火冒三丈,抄起一根凳子就捍過來,嘴里也是粗話連遍:“看你輸?shù)哪莻€哈哈像,像是我和你娘偷人偷出來的。”凳子和粗話一樣重,嘣的一聲,狠狠地砸在了這輸了牌的人身上,把他砸得無地自容。這人骨子里就儲藏滿了霸蠻勁頭。哪里肯認領這點,也抄起一根凳子掀過來,圍觀的那人早預防他這一招,躲開了,啪的一聲,凳子掀空,掀在空地上把凳子的兩根腳也給掀斷了。那凳子的屋主一看好端端的一根凳子就被掀壞了,這還得了,就尖酸刻薄地喊罵起來:“天殺的老蟲咬的死不瘸的,有本事別拿我屋里的東西逞強,到屋外面的禾蕩里去到壩間上去打哩,去殺哩。”于是,看不過的人,也就開始過來拉勸了,擺闊氣講道理??偹闫较⒘?。

 

  在這些圍觀看牌的人中有兩個人是從來不打牌的,一個是我們客里山著名的人物:曾得遲。一個是文七七的崽大麥。文七七有兩個崽,大麥是大的,小的叫小麥。都是崽,但兩個人的年齡差距就大得多了。這領鹽的兒子,菊珍的崽老遲,他不打牌這一點遺傳了老鹽的習性,這是好事,是深得人心的好習性哩??墒遣粻帤獾睦线t卻沒能遺傳老鹽的出口成章的口才和通竅世事的聰明能干,沒能像老鹽一樣為自己贏來愛情、婚姻、事業(yè)。用菊珍一句頓心的話說,這個老遲當真是煩得血出吶!

 

  老遲是個怎么著名的人物呢?用老先生的話說,他是一個真正遲到的男人。愛情、事業(yè)、婚姻都落了空,都推遲了。老先生還曾經(jīng)才華橫溢地為老遲這個人寫了幾句詩意憂傷的詩句:

 

  時間是一枚針

  扎得越深便會越痛

  而生活卻像淡出時針的鳥

  在老遲的天空孤獨地飛翔

  那我們就來說說老遲。

 

  老遲的年紀說大就大了,光棍這玩意兒就不是那么理直氣壯了,它成了老遲近乎一種痛苦之病癥。笑話的人也就自然多了起來。逢年過節(jié),總有人要明知故問地朝老遲喊:“老遲,你媳婦沒回來過年。”或者喊:“狗拐子,你的婆娘呢?”老遲一聽這話就要惱上一陣,氣不打一處來,但老遲仍然不忘幽默地接應一句:“她在娘家屋里過呢!”心里卻是酸溜溜的狠叼著:你奶奶的X蛋。

 

  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在我們那兒,二十歲的男娃不讀書,在家早就娶媳婦了。所以,如果你過了二十歲,就可以稱光棍了。二十五歲以后就是名符其實的光棍。過了三十就是光棍司令了。我們那兒對超過三十歲的光棍和游手好閑的男人還有另外一個稱呼:狗拐子。在我們那兒,我不說你也想到了,像老遲這個年齡便是客里山的光棍司令了。自然也是名副其實的“狗拐子”了。剛挨近“光棍”年齡的時候,老遲覺得光棍沒有什么不好的,天地任我行自由自在得很。再說這年頭已成時尚,只不過美其名曰單身貴族??衫线t不是什么貴族,他只是一個拿釘耙鋤里的農(nóng)民,老遲還窮酸著呢。人窮家就更窮,別人家喂養(yǎng)的老母雞卻偏愛跑到老遲的家來下蛋,而且都是在老遲的床底下下的蛋。母雞每一次下完蛋,就在老遲的床底下發(fā)出歡天喜地的調(diào)子來:“咕咕咕咕蛋咕,咕咕咕咕蛋咕。”老遲要是正睡在床上,被這高調(diào)抒情的聲音吵醒時,準會出口日出粗話來:我日你娘個賣屄的。叫叫叫,叫你娘那個耙爺。

 

  我有必要補充一下,你娘那個粑爺。就是你娘和爹在床上做那號事。這句話重要的音和字在于這個“粑”字??屠锷矫糠晗矐c節(jié)日都要用糯米在碓里碓米,把碓好的米用來舂糍粑。舂好的糍粑又香又甜,每戶人家都要親自去送幾個糍粑,以示慶賀!糍粑又軟又粘,這使老遲想到了男女夫妻為何床頭打架床尾和的真正秘方了,女人惹了男人的脾氣,女人就用一個婦人的好處,軟綿綿地把男人的堅硬給粘住了,給軟了下來,男人就像一口碓,把倒下來的糯米波浪翻涌地壓、碓、舂。比起粑爺這個詞有聯(lián)想得多的就是粑春了。粑和春這兩個單身的字一旦投其所好合作經(jīng)營,就會高潮跌起,耐人尋味,雜亂和諧。粑爺?shù)臓斣诳屠锷接腥龑右馑迹籂敔斀袪敚灿薪袪?,父親的兄弟也稱爺,像大爺二爺三爺四爺?shù)鹊取?/p>

 

  一晃四十多年了,老遲居然還沒有完婚。老遲為自己這四十多年來對愛情的忽視感到慚愧。當老遲蹲在一塊光滑的石頭下褪下褲子大便時,他還在想這件不可思議的事情。老遲由于長期的飲食沒有規(guī)律,每次大便都不是那么輕松,他有嚴重的便秘。用醫(yī)生時髦的話說,排放的地方有了輕傷。輕傷?輕重的輕,傷心的傷。老遲用盡一個接近老人的力氣凝集到肛門那兒,然后學著他爺爺?shù)臉幼樱舐暤睾叱雎晛?,那聲音像唱歌,又像在嚎叫。大便就在這類慣有的節(jié)奏下破肛而出。讓老遲達到了人生最美妙的境界。

 

  在這美妙的境界里,老遲突然又有了新的意識。身體的某個部位完全地裸體呈現(xiàn),與自然和顏悅色,從微微翹起的部位滲漏了一地的水,如急劇下降的雨濺落在了附近的花和草上。風以一種女性的撫摸讓老遲的部位變得彈性而堅挺。它們無私而大膽地呈現(xiàn),讓老遲覺得自然的和諧和清爽。這種美妙深化了老遲的想象開闊了老遲的愉悅!

 

  所以,那些日子有兩件事情讓老遲興奮,一是解大手,一是娶老婆。老遲幾乎是在一夜之間成了客里山最典型的光棍人物。大家都知道了在客里山,有個男的個不高,喜歡可著嗓門說話,略帶沙啞的聲音里,沉淀著男人雄性的氣息。他一笑起來,便有一顆金牙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這個人便是有名的曾得遲。

 

  客里山的壩間上有一個高音喇叭,老遲經(jīng)常愛坐在喇叭下面聽。

 

  老遲對廣播的熱愛,令人感動。有事沒事總愛坐在喇叭下,癡了一樣。有時候,天寒地凍的還能看見老遲穿著厚厚的棉布衣,聚精會神地望著喇叭出神。喇叭里經(jīng)常廣播著鄉(xiāng)鎮(zhèn)會議的指示,什么提高認識,明確思想之類,有時候也有音樂歌舞從喇叭里溫柔地飄出來。老遲對音樂也有他的嗜好,只要廣播里一播放音樂歌舞,老遲便會眉飛色舞地在下面踏著腳拍哼出聲來。

 

  后來我們才知道,老遲不是喜歡聽廣播,是喜歡廣播里說話的女主播。

 

  老遲說,這娘們的聲音還蠻甜的哩。

 

  有人說,那你去找她呀。

 

  老遲說,說得輕巧,這廣播里四通八達的,你去哪兒找呀?

 

  有人說,她叫翠花,在上街鄉(xiāng)公社的一個廣播站里。很好找的。

 

  老遲便不吱聲了。老遲總覺得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向他的頭腦里襲來,激動。雜亂。還有一點煩惱。老遲正在心里想著怎么去找她?

 

  老遲吃完飯,在屋門前的柴草堆上發(fā)了一會兒呆相。要不要去找她呢?老遲在嘴里“嘖”了一聲問道。剛好有路人過來,聽到這句問話,就說,去找你婆娘么?老遲用細細的小竹葉枝做牙簽從牙縫里舔出一根爛了的菜葉來,妥妥貼貼地吐在了路人的腳下。有毛病。路人知道老遲的底子厚薄,也知道老遲是個“身穿半截衣,說話無高低”的人,也就不計較不放在心上了,只對著老遲有意思地笑了笑。

 

  老遲還真的去了,不過老遲去了一個整天也沒有找到,轉遍了鄉(xiāng)政府的大院還是沒有找到,老遲的頻繁轉悠引起了值班員的注意。問老遲想干什么?老遲說我來找人的。你找人為什么在這大院里溜來溜去?我想找廣播里的翠花。這里沒有翠花。你究竟想干什么?老遲一下子慌了神。拔腿就跑,值班員一見老遲跑,就疑點老遲了。大喊抓住那個跑的人。三下兩下老遲便被捉住了。公社里的人一致以為老遲是個小偷,把老遲關在公社里勞教了三天才放出來。老遲回來后就對著喇叭罵娘:

 

  “哪個耍我去公社找翠花的我壓你娘。”

 

  “哪個騙我去公社找翠花的我日你媽。”

 

  老遲還想罵翠花,卻聽到了廣播里翠花在說自己的名字。老遲息了聲,豎著心聽著。末了,老遲差點哭出聲來,老遲說,翠花隨你怎么批評我,我可是個好人啊。

 

  老遲想告訴翠花,他只是想見見她呢。這才是事件的真相??纱浠▍s哪里知道,他卻成了廣播里的壞人。翠花在廣播里說:像老遲這類的人,我們要提高警惕。

 

  難道我當真娶不到婆娘了么?

 

  這個問題深入到了老遲的內(nèi)心,內(nèi)心里就有了這樣的和那樣的煩躁沉郁。老遲在客里山并不見得比別的男人差。身體墩實,手腳勤快,能肩挑一兩百斤的擔子,還識不少的字。客里山每戶人家里需要體力勞動的幫手時幾乎都會想到老遲,老遲用他結實強悍的身體在客里山充分體現(xiàn)了“勞動是光榮的”這一具體而生動的口號。當然不是每戶人家都能請到老遲,不是老遲不給面子,也不是老遲想扳翹。老遲也有他的難處,比如村子里有些人家里他就是不歡喜去,這些人都不太好打交道,他們在利益面前只想著自己,從不讓步別人,不為別人的難處想想。這在老遲看來是非常鄙視的。就說一件放水的小事情吧。老遲家里的水稻田剛插秧不久就干了,而且快裂縫了。老遲父親去放水,另外一戶家里的田也要放水。但老遲的父親看到那戶人家的田里還有一點水影子,就客氣地說,你看太陽這么大,我們田里再這么一曬就肯定裂縫了,這一裂縫放進水去就會滲漏的快。對秧苗成長不好。那人卻一點也不客氣地說,你這么說我的田里就不要放水了咯?不是不要放,你停兩天放,你田里不是還有水嗎?那人就生氣了,還來了脾氣,說,你自家好好想想,太陽這么毒,曬一整天我的田不是跟著也裂縫了嗎?老遲父親知道這人是在霸蠻。氣急敗壞地砌了他一眼,轉背就走回家來了。任由他去了,老遲父親剛走,這人卻還不解狠。站在田滕上用粗壯的聲音朝對門嶺響:

 

  放水要按先后嘛,你后來還要給你先放水,哪有這號怪事?

 

  難怪家里出了個老光棍!

 

  這后一句話幾乎要了老遲的命。這老光棍說的正是老遲。老遲聽到這話時,那個火呀真是沒法消。老遲下定決心,要是這人來喊老遲幫工他要去的話。那他就打一輩子的光棍。以后,不管這戶家里怎么來勸工,老遲就是不開腔,像長了顆石頭的心。

 

  跟老遲家里沒有什么瓜葛的,人特別小氣的。老遲也不歡喜去。

 

  當然興致不太好時老遲也會不答應。來人就好話說盡,軟硬兼施,老遲就為難了,就只好將就著去了。老遲便會很不耐煩地響一句:我又不是鐵打的。

 

  每到秋天,在客里山秋高氣爽。讓人說話有了歆羨的口氣。

 

  老遲在他的家門口貼了一副對聯(lián):

 

  上聯(lián):若無閑事掛心頭

 

  下聯(lián):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

 

  橫聯(lián)是:行其當行。

 

  有懂聯(lián)的人就說,你這哪是聯(lián)啊,分明是抄來的詩句嘛。老遲說,管它哩。反正貼著好看就行了。說的也是,好看就行了。就像老遲的橫聯(lián)一樣:行其當行嘛。

 

  在客里山,有一個風俗,每到中秋月圓時分,要請三天七姑娘。(也有稱呼仙姑娘。)即八月十五、十六、十七的夜晚。七姑娘是客里山傳說下來的一個民間神女子。七姑娘在家里排行第七,還是黃花閨女時,家里人就給七姑娘定了個對象,在父母的指定下于不日就要出嫁。七姑娘可不像她的姐姐們一樣順從父母,她看不上父母指定的對象,在七姑娘的心里,早已心里有了他的意中人了。眼看就要出嫁的日子越來越近了,七姑娘不知如何是好?去找她的心上人去說,可是心上人卻又缺乏勇氣去面對。七姑娘人長得標致,人見人愛。在客里山遠遠近近的村子里是打了喊的。家底厚實的人家自然不會放過這門親事了,方圓幾十里到處是媒人來托媒。七姑娘的家人就在這些來來去去的媒人游說下,給七姑娘挑了一戶富貴人家。那是一個終身大事得由父母做主的封建時代,父母的話就是真理,他們每一句話都能成就你的命運。也能毀滅你的命運。與七姑娘情投意合的他覺得自己太窮了,哪里還敢聲張呢?常言說得好:人窮志短啊!七姑娘在家里越想越傷心,越傷心就越心痛。

 

  就在七姑娘要出嫁的前一個晚上,七姑娘整夜沒有入睡。那個晚上的月光真好!七姑娘在上廁所時,卻意外地看到了屋子背后的一塊空地上盛開了一地的花朵,白璧無瑕像月光的顏色。那些花朵散發(fā)著香甜的氣味撲鼻而來,讓七姑娘聞到了月光的味道。七姑娘看到了傳說中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的仙女花,仙女花只在每年的八月十五子夜月圓的時候盛開,在子時看到仙女花的人一定是通靈的,你在哪里看到就會在哪里產(chǎn)生神靈。七姑娘想讓自己也變成仙女花,美麗地盛開一次。七姑娘這么想的時候就真的變成了一朵仙女花,在月光下盛開了一地的顏色。變成了仙女花的七姑娘卻看到了仙女,她們在月光里飛翔。七姑娘也想去,想起這凡塵的傷心和污濁,七姑娘的心就會冰冷。七姑娘對仙女說,帶我走吧。仙女問,為何要走,你舍得下你的父母你即將得到的富貴生活嗎?七姑娘的淚就涌了出來,咬文嚼字地說,富貴浮云。我不要。我要的是自由和愛!仙女們不再說話,被七姑娘話動了心,就帶走了她。七姑娘不知道這每一朵仙女花一生只盛開一次,盛開了馬上就凋零了,枯萎了。這不是一般的美,是一種舉世無雙的絕美。七姑娘懷著怨恨和屈辱上吊了,吊死在了廁所的木廊上。七姑娘和仙女花一起在那個晚上盛開了自己,她乘著月光離開了客里山。

 

  后來,不知是誰想起了以這種方式來紀念七姑娘的。

 

  請七姑娘出來的必須是黃花閨女。男人不準近前不準參與,否則就會不靈驗。請七姑娘就得先準備一些請她的道具。這些道具也很簡單,就是一個舀米和豆類的升子筒筒,一個背籃簺,一件女式衣服,兩根棍子,一根長的一根短的,再加幾條繩子,一塊手帕就可以了。把這些道具再按步局做好:背籃簺放最底下,把長棍子豎著綁扎在背籃簺的中間,在直豎著的棍子偏上部分把另一根棍子橫綁扎上。長得用來做身子,短的用來做雙手。再把升子筒筒安放在最上面一頭,做頭。把手帕系在頭上。再給她穿上衣服。然后就算差不多了。等到月光完全出來了,照在院子當中,很圓了很亮了就可以去請七姑娘了。請七姑娘一般是問一些男女情感的問題,也問一些肚子很大的懷孕女人是生男還是生女的問題。準的很。去年,康德的老婆愛美就是請七姑娘的時候算準了的。算準了是個男的結果就生了個男的。由于她的準確性,所以請七姑娘成了客里山神秘的民間巫文化活動。

 

  請七姑娘要三個黃花閨女才行,這真應了那句三個女人一臺戲。兩個女孩用雙手抬起做好的七姑娘,一人抬一邊,兩個人抬到木做的毛廁上??屠锷降拿珟岸际怯媚咀龅模瑱E圓型,大而結實,有一米多高。上毛廁還要架一根小木梯子。另外一個人就蹲在毛廁的下面候著。先是抬上去的兩個女孩輕唱:

 

  七姑娘娘哀哀

  八月十五耍金臺

  金臺耍得十六臺

  風吹和尚兩邊踩

  一邊踩二邊踩

  請你七姑娘娘出來耍一臺

  墻上一蔸草

  七姑娘娘來得早

  地里一蔸菜

  七姑娘娘來得快

  ……

 

  這樣反復地輕唱,待唱得差不多了,這兩個女孩就異口同聲地問:

 

  七姑娘娘來了么?

 

  那個蹲在下面的女孩就假聲答:來了來了!

 

  問:七姑娘娘來了么?

 

  答:來了來了!

 

  這樣一來,手里抬著的七姑娘娘就有點重了,比原來重了很多,這就說明七姑娘娘上了請她的道具的身了,說明七姑娘娘真的來了。這兩個女孩就小心翼翼地把七姑娘娘從毛廁上抬下來,抬放到暗處的屋背后場地里,不能放落在地上,必須要攤放到兩個手掌心里。然后開始正式有趣的請七姑娘娘。

 

  這個時候,你只要問一下七姑娘娘,叫她砸?guī)讉€頭,她就會砸?guī)讉€頭。

 

  有人問,七姑娘娘你看看愛美生的是男崽還是女娃?

 

  男的你砸三下,女的你砸五下。

 

  七姑娘娘就會砸三下或者砸五下,也從來不會砸二下四下六下等。

 

  有人問,七姑娘你看看米朵將來會不會嫁到城里去?

 

  嫁到城里你砸八下

 

  嫁到鄉(xiāng)下你砸六下

 

  七姑娘就很聽話地砸了八下。后來米朵果然嫁到城里去了。

 

  有些姑娘問了很多人了,覺得不過癮,就想起了老遲。覺得問問這個老遲挺好玩的。

 

  于是有人問:你說老遲能不能娶到老婆呢?

 

  能娶到就砸兩下,娶不到就砸一下。

 

  七姑娘娘沒有反應。于是女孩又問:你說老遲能不能娶到老婆呢?

 

  能娶到就砸兩下,娶不到就砸一下。

 

  七姑娘娘還是沒有反應。這就奇怪了。就在大家百思不得其解時,有個女孩腦筋轉得快,馬上改口說,如果老遲能娶個姑娘但又不跟她了,就砸三下。砸三下。剛說完,七姑娘娘還真的砸了三下。這次也說準了老遲后來的婚姻的痛處。

 

  多年以后,愛情婚姻大事由自己做主了,大家對生男生女也一樣皆大歡喜了,就很少去請問七姑娘娘了。也就慢慢地淡化了這一種少年的神秘游戲。

 

  我寫這篇小說時,打了個電話到客里山,想確證一下。問還有人在八月十五請七姑娘娘嗎?回答是現(xiàn)在很少人再請了。分析其中原因有很多,但有一句話讓我想起來很有意思:現(xiàn)在的黃花閨女越來越少了啊!

 

  那是老遲唯一的一個印象中的春天。來得很早,樹上還結著薄薄的霜雪冰,細微的寒冷還在到處彌漫。陽光和一些早熟的花兒卻盛開得心旌搖曳。冬天還沒完全過去,可春天說來就來了。春天一到,老遲的喜事也到了。

 

  有個能說會道的媒人從幾百里路遠的地方給他“拐”來了一個女的。姑娘長得細嫩白胖,笑起來水靈靈的直叫人惹火,聽說還是個黃花閨女呢。這下可樂壞了老遲的家人,凡是家里有的,全都搗鼓了出來,左右逢源地制造著這來之不易的天大喜事兒。我要討老婆了。到了馬上就要有老婆的時候,老遲突然有了一種使不完的勁想用出來。老遲想為什么現(xiàn)在才娶老婆呢?他為自己的思考感到可怕。老遲背叛了他年輕的愛情,也背叛了他無辜的孩子,同時背叛了他的良心。父母親說,你背叛了我們對你的一片妄想。老遲的身上又充滿了白雪少年的細胞。見到熟人總要幸福地遞上一支帶把的高級過濾嘴香煙,再為你點上火兒,然后老遲就悠悠地吹響了口哨兒。嘴里輕微地哼著:

 

  山花花那個花開呀

  山花花那個開……

 

  有人便說,看他那德性,用得著這樣嗎?大伙便說,這不是別個,這是老遲呢!這老遲是“大器晚成”哩!

 

  老遲聽了就像吃了糖蜜一樣,帶著花的甜。

 

  客里山每逢哪家有重大的喜事,這家就得請大客包一場露天電影放。有人自然就不放過這難得的時機了,提議老遲包場露天電影在村子里放放。老遲覺得這事自己做不了主,很為難,就拿眼掃了一下身邊的父親。老鹽不動聲色地叼著那根長長的吸煙桿,悶一口。好久才從鼻腔里噴出兩縷彎腰屈背的煙霧來,很密,很靜。

 

  老鹽吧嗒一聲,煙桿便有了絲絲縷縷的韻味,把老鹽的心肺滋潤了一回,老鹽的額頭有細微的虛汗?jié)B出來,靜寂的眼睛豁然開朗了起來。

 

  老鹽還想悶一口,卻忍不住咳嗽了起來。張開嘴,瞇起眼睛,有一點香甜的厚實的喜心的感覺襲了上來。老鹽一下子就有了鼓動的喘息:

 

  那就包一場露天電場放吧。

 

  去擔電影機子的人很積極,只要是空了的青壯年都會搶著去擔。大麥是客里山擔電影機子的常客,只要包場放電影的主人一放話,他就會隨手操起一根扁擔,吆喝一聲擔電影機子去了,馬上就會出現(xiàn)很多電影迷屁顛屁顛地跟著大麥。你要知道,對于客里山的年青人來說,看一場電影就像談了一場戀愛,那份美妙那份幸福都不言而喻。四鄉(xiāng)八鄰的莊稼人都會來看電影。對于大部分的人來說,看電影就是看電影,看了就看了。完了就散了。但對于客里山的年青人來說,看電影只不過是一個夜晚的序曲,他們還有著比電影更精彩的節(jié)目,有著比電影更激動人心的熱忱。對于他們來說,一場電影的結束意味著一場新的電影開始了,那就是打群架。

 

  露天電影,只要是鄰村的人都會有青年人來看,有些有幾十里路遠的也會有人來看??屠锷降娜丝绰短祀娪坝袝r還跑去了三十里路遠的黃高凹,鄧家鋪。打群架是沒有方向,沒有確定的原因,一切在于電影過程的發(fā)展,在于性情和感覺。這一次是黃高凹和談亭子的人打,下一次就是油嶺村和龍子橋的人打,再下一次就是客里山和界首塘的人打。輪流著打循回著打,打架肯定會傷人,但對于打架的人來說,這本身比受傷更刺激,更過癮。像抽煙喝酒一樣特別容易上癮。

 

  客里山的年青人幾乎沒有哪個沒有參與打過群架。對于客里山的人來說,只要經(jīng)歷過打一次群架就刻骨銘心了,就再也沒法忘記了。不管是打贏還是打輸,這在客里山是不丟人的,打輸了下次再來,打贏了就換一個村子的人打。在這些群起而攻之的隊位里,有一個就是不怕打打不怕的人,那就是大麥。大麥這個人最大的嗜好,除了打架就是打獵。大麥天生是個打架的料,他很有策略。比如我們跟談亭子的人打時,他看到談亭子的劉愛是個狠角,他就叫我們只盯著劉愛打,劉愛一旦被打怕了他一慌亂逃走,其他的也就慌作一團也只顧著逃跑了。這樣一來,我們就更加大快人心,大喊著沖啊打啊。那陣勢還真像一場戰(zhàn)爭。久而久之大麥就成了我們的英雄,成了我們客里山人的打架王,于是我們一致推選他為我們客里山群架里領袖人物。每次打架由大麥說了算。幾乎每次都能打勝仗。

 

  在我們那里除了放露天電影年青人愛打群架,平時是不亂打的。也不會結仇。更不會因為你昨晚在電影場上打了我,今天我在鄉(xiāng)下的集會上看到了你就起心找人打你。在客里山,在鄰村都不會這樣,這種單純的群架游戲在每個人心上都保持了一份健康的姿態(tài)。那就是只有在放電影的時候才能打,而且還要先在哪個村準備放電影時先通知要打的村。這樣一來,在場上趕集,龍子橋的人碰到了油嶺村的人,就會告訴他們今晚哪里放電影,問他們?nèi)ゲ蝗ィf今晚打群架。客里山的人碰到了石門楷的人也會用同樣的方法告訴他們,今晚哪里放電影,叫他們做好準備去看電影。其實通知他們是有含義的,也就是明確地告訴了他們是去打架的,看電影倒成了一個借口。

 

  從打架上可以看出來大麥確實是個有智慧的人。

 

  但大麥就是不愛讀書,每次考試總是打零蛋。人家背一篇課文只要用幾個小時,大麥背一篇課文要用半個多月。老師每次都用不同的方法懲罰大麥。罰站搞衛(wèi)生留學等等。大麥無所謂,好像還很感興似的,卵事沒有。大麥在學校降了幾次級了,人家都讀五年級了他還在讀二年級。老師就用粉筆指著大麥說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了個大哈寶。大麥不服氣,說,你才是個大哈寶呢。文七七被大麥傷透了腦筋,家里本來就不寬裕,送大麥讀書已經(jīng)很積攢的了,這樣一來,包袱就更重了。后來降級降到老師都不敢接收大麥了,沒得法子,文七七只好讓大麥退了學回客里山務農(nóng)。

 

  文七七說,這下好了,你自由了,不讀書看你以后還娶不娶得到婆娘。哪里還敢看上你。這懶懶散散的大麥說起話來卻緊緊硬硬,結實得很。大麥說,你沒讀什么書還不是照樣娶到了個婆娘。文七七氣得把嘴巴砸得生響。

 

  看電影還有一個插曲,也是客里山的人年少的時候所經(jīng)歷過最難忘的事情了。在這些插曲里幾乎每個年青的客里山人都不同程度地去模仿過。去感受過。在這些年青人中,有幾個人是客里山熟悉的模范:老遲、大麥、黑狗、亮兄、檢子等等。他們比打群架更讓人心驚肉跳。更來得刺激和猛烈,那就是摸魚。

 

  這種摸魚的方法是特別的。用客里山不特別的說法叫摸女孩子的那個。

 

  露天電影一般在割過水稻的干田里放映。兩邊埋兩根干樹柱,幕布就架在兩根樹柱子之間??绰短祀娪暗娜撕芏?,都是附近的鄰村人。露天電影場,也有做賣花生,賣瓜子和紙香煙的小生意人。你掏一角錢可以買到一筒筒很深的瓜子吃,買來之后,大伙分著吃。你一撮我一撮,均勻不一地分開來,很快筒筒就見了底。邊嗑瓜子邊津津樂道地看著電影。我從七八歲就開始看露天電影了,村里村外的地方都跑去看,看電影的狂熱在村子是打了喊的。因為對電影的無限熱愛,我過早地懂得了摸魚還有另外一種解釋。

 

  每次電影一放映,大麥和老遲就會四處里走動,我問他們?nèi)プ雒纯?他們說去摸魚。我說不看電影了?晚上天那么黑,怎么去摸魚呀?他們就鼓起眼珠砌著我說,你曉得個卵。我就去問亮兄,他們當真去摸魚咹。亮兄嘿嘿嘿嘿地笑著,笑出了口水,一股酸汗味,還沾著呷夜飯的霉豆腐味,聞到鼻子尖尖發(fā)臭。他嘿的很鬼的樣子。我心里悟,他們?nèi)ッ~你也用不著這么夸張嘛。

 

  看完電影,在回家的路上,我跑到大麥前面問他,大麥哥哥,摸到魚沒有呀?大麥說,摸到了,很大呢。大麥話音剛落,大伙便跟著笑了起來,把我搞懵了,我問大麥為何不把魚拿回來呢?大麥說,你個卵崽崽曉得么咯。

 

  對于他們看電影經(jīng)常摸魚的事情,我越來越感到了不可思議。再放電影時,我就悄悄地跟在他們的尾巴后面,想弄清楚他們?yōu)楹蚊看慰措娪岸枷胫ッ~?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遠遠的跟著。看到他們走來走去并沒有走開放電影的場地,只見他們在人群里東張西望,轉來轉去。而且他們總是往有女孩子的地方蹭。我就越發(fā)不可理解了。我皺著眉頭像個小老頭一樣在黑暗里認真的思考,可我什么也沒有思考。我就一個勁地吐口水,拿眼瞄準大麥和老遲他們。

 

  突然我看到了大麥的手伸向了一個女孩的胸脯。我的眼睛就跟著大麥的手一起伸進了那個女孩的胸脯。只見他用力捏了一下,我的眼睛就跟著跳了一下。我想壞了壞了,大麥在耍流氓。那個時候,敢把手伸進女孩胸脯的男人,是需要真正的勇氣的。女孩子的奶波在當時比落花生油還貴氣。一百斤的落花生榨成油,就沒得幾斤了,再說,一斤花生油才多少錢?誰愿意去榨油呢?所以,落花生是舍不得榨油的,留著給家里吃的,男人用來下酒喝,女人用來泡米花。這么看的話,花生還是蠻貴氣的,女人的奶波就更貴氣了。除了勇敢還要承受一定的風險,弄不好,會被打爛腦殼的。

 

  我聽到了黑暗里女子的罵聲:哪個要埋的尻尻卵,哪個狗壓出的下流子手,要死的要瘸的。罵聲好像粘著茅草尖尖的風,有點嚇手。大麥從黑暗的人群里竄了出來,后面跟著老遲黑狗他們。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新發(fā)現(xiàn)莫名其妙地快感了一下,我笑了起來,開始是忍住的后來越想越覺得好笑就放開牙哐笑了起來。笑得屁股打了鑼。

 

  我聽見老遲說,大麥又摸到了魚。大麥像個高雅的賊一樣,心虛地壓低聲音說:摸到了,剛好一掌手巴子大。

 

  摸得我心口膛一麻一麻的,好像要打銃的一樣。

 

  老遲和其他的人就跟著干笑,像掛在電影幕布旁的那個破音箱,像運煤的手扶拖拉機,啃啃啃啃,很響。震的卵殼子想拉尿。

 

  我終于在那晚懂得了他們所說的摸魚。用手巴子摸女孩子的那個,也叫摸魚?,F(xiàn)在想來,仍舊覺得好笑死了。

 

  這個憨厚結實的年青人,這個只念過二年級的莊稼人,這個渾身充滿了汗水和勞動氣息的男人,這個有著一顆善良而真誠的心腸的大麥。在一次從山里打獵回來,肩上抗著一桿銃。在經(jīng)過鄰村談亭子時,看到了有家人的禾蕩里擺滿了桌椅板凳,也陸續(xù)有人放著鞭炮前來這家。大麥知道這戶人家肯定是有喜事。就想到有一股想去擔電影機子的沖動。等大麥走近這家人時,禾蕩里已經(jīng)有人在空下來的桌子上玩起了紙牌。大麥就站在這些打牌的人中圍觀。鄰村的人都熟悉大麥,就取笑他,是不是老板叫你來擔電影機子啊!大麥便問:是請大客么?請大客肯定要放電影的。在我們那里,只要是請了大客,就算主人不同意,你也可以去把電影機子擔回來,擔回來了,主人就算生氣了也得假裝很高興的樣子,應允下來放一場。要不,傳出去是要笑話的。在我們那里,那么大的客都請的起,一場電影又算得了什么呢?面子在那里也算是蠻重要的。比一場電影還要重呢!

 

  這請客的主人分明是看到大麥來了的,但卻假裝沒有看到,只在屋里在客人中避開著大麥。這大麥卻不害急,還捏了根長凳在身邊,一屁股坐了下來,先看幾回紙牌,心里悟等客人一多了就起哄擔電影機子回來放。大麥看牌入了境,化了神。把銃的前端頂在下顎,銃的后把托在地上,不知是哪張紙牌使得大麥得了真心,歡喜得緊,腳在銃的后把里動過不停,還打著節(jié)怕哩!一不小心,一只腳踩在了開了槍膛的扳扣上,只聽得砰的一聲響,大麥就倒了下去。他這一倒全桌打牌的人就嚇出了魂。大喊死人了。這時主人跑出來一看,才發(fā)現(xiàn)大麥被自己的銃給放了一銃,嚴嚴實實地放在了下顎致命的穴位上。幾乎是突然之間的事,大麥就成了一個世界的想象。他的眼睛是開著的,好像還有話要說,也許是想說我得去擔電影機子了,也許是想說,這張紙牌打得正妙。也許。他清澈見底的眼光穿透了塵世的一切,他善良豁亮的眼神深染萬物的愛,徹底歡欣又徹底孤獨。一種任何人任何物都深受傷害的疼,從他的眼神里流出來,流出絕望而無限疲憊的淚水。

 

  那個缺心的女人還沒讓老遲壓過一次,便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跑了,還卷走了老遲辛苦積蓄的三千多元錢。老遲像根木頭一樣立在了自家門前。原來這賊婆娘是個“慣騙”,專騙像老遲這類大婚男人的錢財。這真是黃泥巴打不了好灶——好人得不到好報。

 

  自從出了這件事后,家里鬧得兇了。父親老鹽氣不打一處來,對著老遲就是一頓臭罵:你個沒出息的你個死不盡的你個背時的啊。母親菊珍倒沒有罵老遲,而是恨起了那個女人。菊珍泣不成聲,對著家門口那棵椿樹邊啪邊喊:你個豬壓的你個狗日的你個缺屌屌的;你個要埋的老蟲咬的黑油麻收的;你個砍老殼的臭男人頓的天殺炮打的;菊珍那天的傷心不僅是因為恨那個女人,可能更多是恨老遲的婚姻。那一天,老遲整個兒便變了樣。顯然,這件事給老遲的打擊不小。這樣一來笑話老遲就成了大伙的“重點”。老遲仍然能很大度地去地里鋤地,田里鈀田。老遲要是被大伙說得火了。就當面對笑話他的人瞪上一眼:笑你爺個屌把哩!

 

  那次意外的婚事出現(xiàn)之后,老遲發(fā)現(xiàn)自己對愛情有了一種近乎狂熱的程度。老遲有幾次去村頭挑水時,看到蹲在井水旁洗衣服的女人不小心露出的深乳溝時,他就會渾身燥熱。把水桶放到水里來回地蕩打著,真想讓水花把女人的衣服給全弄濕透了。這時,女人就假著男人的嗓子說:你要死了,老遲。

 

  老遲便會嘿嘿嘿笑出聲來。

 

  當老遲慢慢發(fā)現(xiàn)自己對女人的熱愛超過愛情和婚姻時,老遲對結不結婚就看得不是很重要了。老遲開始在一個人的時候虛構不同的女人。這些女人肯定都是豐滿結實的,她的皮膚甚至是富有彈性的。當然她也是喜歡老遲的。老遲就開始得意了起來,可當這些虛構的女人要跟老遲困覺時,老遲卻亂了手腳。老遲至今還沒看過女人的身體。說起女人的身體,老遲有說不盡的興奮,臉上就明顯臊了許多??膳d奮臊過之后就是無盡的憂傷,因為這些身體對老遲來說都還是個秘密,藏在老遲看不見的深處。當老遲無意之中在一個月兒皎潔的晚上發(fā)現(xiàn)了女人身體的秘密時,老遲所有的呼吸像女人習習的血管無邊無際地延伸。一直伸到老遲的那個地方,老遲就有了說不出的沖動。老遲克制不了自己。

 

  老遲居然每個晚上去偷看女人洗澡。

 

  鄉(xiāng)下的房子,大都是磚墻木屋,四面又是山,一年四季雨大風大。這些木門經(jīng)過風的長久侵蝕,門就裂開了寬厚的縫。透過這些縫,可以很清晰地看清屋里的一切。我們小時候在家里捉迷藏,玩“打多多”,有些狡猾的伙伴就是透過木屋的裂縫來偷看你藏匿的地方,等你千方百計地把自己嚴嚴實實地藏住了時,門外地人卻假裝不知曉地神氣地喊道:

 

  “藏好了沒有啊?”

 

  “藏好了。”

 

  “藏好了,快打多多呀。”

 

  “多多。”

 

  “多多。”

 

  于是,這個伙伴就推開門,把腳抬很高,又輕放下去。待到了藏匿的附近,故弄玄虛地說發(fā)出重重的聲來,咦,人呢?等你在里面悶熱得沾沾自喜時,冷不防把藏匿你的物什猛地掀開,麻溜利索地一把把你給抓住了。另一個被抓住的孩子就不服輸了,喊道:

 

  這回不算,你肯定在門外偷看到了。

 

  打多多在客里山幾乎每個少年都經(jīng)歷過這種游戲。

 

  還有一種比打多多更出格的游戲在客里山的每個少年身上也都發(fā)生過。那就是以打多多的名義分老婆。每個男的配一個女的,自己選擇對方。大多數(shù)是由男生選擇女生。配成一對對的夫妻之后,大家就分組藏匿打多多。老遲和黑狗就是在這種分配老婆打多多的游戲中與女生玩起了性游戲。他們和自己的老婆各自藏到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問女孩,你現(xiàn)在是我的老婆就要跟我好。那女的就點點頭。老遲叫女生把衣服脫下來,女孩就把衣服脫了下來,老遲自己也把衣服脫了下來,然后壓在女孩的身上,把自己的小雞雞硬硬地放到女孩的大腿里,天真無邪地說,我現(xiàn)在要睡了你,你以后就是我的老婆了,只需對我一個人好,那女的就說,好!只對你一個人好!

 

  這種游戲幾乎在每一個客里山的人身上都發(fā)生過。盡管那個時候根本就不可能玩起真正的性游戲。因為那時候每個人都還是孩子,都還停留在對性的好奇和無邊幻想的過程中。

 

  他們對性一無所知。

 

  當然多年以后的老遲打的“多多”就比我們成年得多了,趣味多了。每當月兒爬上對門嶺那座高高的山時,人就沉靜了。夜也就深了。

 

  這時,晚睡的女人就開始褪衣洗澡了。洗澡是在一個用木塊箍好的大木盆里,把燒開的水倒進盆里,破一點水缸里的涼水。溫度適宜了,女人就在盛滿水的大木盆里開始一件又一件地脫衣服。每脫一件,老遲的心就跟著緊一下。當女人的身體暴露無遺地呈現(xiàn)在老遲的面前時,老遲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比外面的月光還亮。老遲聽見了自己的心跳出了好遠。老遲的眼睛鼓得很大。女人蹲下身來,把自己盛進水里。用手掬一縷水往身上灑去,水就發(fā)出嘩啦嘩啦的響聲,水從頸脖上流下來,流到胸前,流到女人的奶波上。女人的奶波沾著水,在燈光下不停地聳動。每動一下,老遲就跟著心跳一下??谒驮诤韲道锕爵斠幌?。燈光下的奶波是醉人的。把老遲的魂兒也給釣出來了。老遲想,她的奶波真大啊。老遲這么想的時候,女人正在想自己的男人。女人想起了自己的男人就習慣性地盯著栓上的木門,女人罵道:天殺的背時鬼,你在屋外干的那些事你以為我不曉得?

 

  女人叫晚風,是村子里有名的騷婦。

 

  男人很少在家,常年在外包工搞建筑。聽說這女人受不了久疏了男人,就經(jīng)常背地里與野漢子偷偷摸摸。老遲想到了她的身體,起了偷窺之心。

 

  老遲以為女人發(fā)現(xiàn)了自己躲在門外,一慌張,啪的一聲,頭就撞在了門上,把盛著女人身體的大木盆里的水驚得蕩了出來。女人寬著嗓子喊道:誰?哪個?

 

  老遲哪里還敢回應,攢起心勁撒開兩條腿朝著黑暗的地方風快地跑起來。一下子就沒了個影兒。

 

  聽黑狗說老遲的二胡拉得好!有幾次把他的心事也給拉亮了。黑狗也是光棍,可狗壓出的黑狗去年終于討了個老婆。老遲一提到黑狗便要罵一句狗壓出的。好像黑狗的老婆不該娶一樣的。上學的時候,黑狗特崇拜老遲的手,說他的手能寫出好看的字畫出好看的畫來。那時候,老遲只畫女人,覺得畫女人比畫其他東西容易一些。每次老遲畫完后,黑狗就對著畫的女人說,要是長大了也娶一個畫一樣好看的女人就好了。后來,黑狗還真的娶了一個像畫的女人。女人的名字叫六六。像個男人的名字,可長得很女人,也比女人乖態(tài)多了。除了黑狗,不至一個人不說老遲的手巧。原來大家說老遲的手巧,是因為老遲能寫字畫畫。老遲不讀書后,就學會了拉二胡。老遲沒事的時候,常常一個人坐在屋前的曬谷場里拉二胡。老遲拉的二胡很好聽,把樹上的葉子也拉綠了。老遲常常是在這個時候想起了崇拜他的黑狗。

 

  黑狗小時候就像老遲長出來的尾巴。老遲到哪里黑狗就趽到哪里,老遲晚上愛看露天電影黑狗也跟著老遲去看,遠近的村子他們幾乎都去看過了??赐觌娪盎貋恚麄兙统两诹穗娪暗拿篮孟蛲?,他們常常崇拜電影里的英雄,其實在他們的眼里還分不清真正的英雄是什么?反正他們覺得很厲害的人物都是英雄。老遲問黑狗想不想做英雄?黑狗說,想。

 

  老遲說想做英雄就得用行動去做。

 

  黑狗說,怎么做呢?

 

  我們學剛看的電影里面的一個人物,去客車上偷扒錢。

 

  黑狗說,這沒有車怎么偷扒呢?

 

  老遲說先在家里鍛煉一陣,等技術到了堂再去小鎮(zhèn)的客車上扒。

 

  黑狗聽了老遲的這個建議后很興奮,當天晚上就采取了行動。

 

  去扒他二叔的錢包,結果被二叔發(fā)現(xiàn)了告給了他爹。他爹聽了二叔的講述后,這還得了。找到黑狗一頓毒打,問,為什么要去偷你二叔的錢?

 

  想做英雄。

 

  哪個叫你去偷二叔的錢?

 

  是老遲。

 

  一天到晚跟著老遲,你還有出息得很?

 

  后來這件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了,還沒開始就結束了。像看過的一場電影一樣。但老遲還是想起了這件事情來,想起來了就覺得很好笑。老遲想到黑狗父親的話,你有出息的很?就覺得罵對了,黑狗確實出息了,至少比我老遲出息了啊。你黑狗有了老婆,我老遲連個老婆都沒有啊?

 

  老遲想了黑狗自然就想起了黑狗的女人六六。老遲想黑狗的女人時比想黑狗要仔細。他甚至想到了六六的大腿和胸脯。老遲不敢再想下去了。因為六六是別人的女人。想多了是不好的。老遲便集中拉起二胡來。老遲的二胡拉得蕩氣回腸。風將二胡的聲音扯碎了,又一點一點地粘貼回來,氣韻悠閑。老遲就想,我的二胡真是拉得好呢!老遲拉完二胡,覺得有點困了。就收起二胡準備進屋困覺了。老遲在床上翻來覆去地就是睡不覺。老遲這回是拋開了黑狗直接想起了黑狗的女人六六。老遲首先想到的是六六的胸。然后是她的大腿和大腿之間可以想象的一切。于是老遲又想如果能跟這樣的女人干上一回就算是死也心甘情愿。老遲正胡思亂想著,一個聲音被一陣風吹進了老遲的窗子。老遲聽出了這是六六的聲音。老遲從來沒聽過這種節(jié)奏的聲音,像夢囈一般把老遲給征服了。這是做愛的呻吟聲。她像音樂一樣可以拯救一個人。老遲是否看到了六六吹氣如蘭的聲音正被黑狗壓在下面。老遲豎起了整顆心來聽。老遲好像還聽到了說話聲。

 

  女人說:你是個不一樣的男人。

 

  男人:哪兒不一樣?

 

  女人:你能把我弄得特別舒服。

 

  男人:當真?

 

  女人:當真。

 

  老遲于是馬上又忍不住的嗷嗷地射了。

 

  二胡。中秋。月光。

 

  老遲沉浸在自己的音樂里。

 

  月光下面是一片割過的稻田,稻田的稻草都干了。微風不時送來一陣陣的稻香味。老遲的二胡像水一樣在月光里流動。流向一個他想要去的地方。月光被二胡的琴聲濕了一片,厚厚地蓋住了整個夜晚的山村。月光從老遲的心里流了出來……

 

  二胡把這個夜晚拉得很疼痛。

 

  老遲不知道,他的二胡還拉疼了另外一個人。

 

  她在想自己的男人黑狗。六六的男人是在春天之后離開家的,黑狗和村里的春疤還有面粉去了一個叫回扣門的地方搞副業(yè)去了。那是一個少數(shù)民族的山區(qū)。離家有幾百里地呢!

 

  六六被老遲的二胡拉得哭了起來,六六哭了很久,才想起這是中秋節(jié)了,很快秋天就要過去了。六六想完了黑狗便想起了老遲,六六想不明白比黑狗強十倍的老遲,為何娶不到老婆呢?六六像想自己的男人一樣在想著老遲。六六覺得老遲多么需要一個女人去愛。六六這么想時,竟莫名其妙地臉紅了起來。

 

  老遲奇怪的是今晚什么也沒想,只是在一個勁地拉著二胡。其實老遲是不敢想。因為,老遲想的人不是別人,是黑狗的女人六六。黑狗出了遠門,只有六六一個人在家。老遲要是想多了是會犯錯誤的,老遲不是那種人。老遲的二胡拉得很是尖銳,琴聲像一把鋒利刀子會扎痛你的肉。六六幾乎是在老遲的二胡琴聲戛然而止的同時出現(xiàn)在了老遲的面前。六六在月光下的出現(xiàn),讓老遲驚慌失措起來。老遲望著六六。六六在月光下是一朵花。六六說:你的二胡拉得真好!老遲沒有說話。老遲不知該說什么。這個時候,老遲說不出什么話。夜多么沉靜。六六說,你還可再拉一次嗎?老遲過了片刻,又拉起了二胡。又清又亮的月光充盈著老遲的手指,在血管里莫名地竄著涌著。這一次,二胡讓老遲幻想起了從未有個的初戀……

 

  那個晚上,老遲完成了一個男人一生的過程。

 

  鬼迷心竅的老遲給六六的美和柔軟粘住了,脫開不了,總想往六六的屋里竄,往六六空了的床上鉆。可這樣偷偷摸摸的事情在各自的內(nèi)心總像做賊一樣,有喜有憂。就在老遲再一次脫光衣服和六六干那事兒時,被突然回來的黑狗碰到了。六六馬上放聲慟哭了起來。這一次,老遲真正遇到了一個大問題。這悖時不走運的男人,這饒恕不了一切的老遲,等待他的問題將是一個看牌學張子復雜而又不簡單的問題。是一個耍雜胡壞張子要砍老殼的問題。

 

  像個炸雷訇的一聲炸開了。恩怨交縛的眼淚氣量難解的憂憤以及在沉靜的云影星光中攪碎的空氣,又一滴一滴地凝固成了一點,結結實實地深陷了進來,陷進了一種看不見的疼痛里。

 

  如果說打紙牌撲克容易沖動惹事生非,那么打字牌自然就安靜溫和得多了。也許是因了這個道理吧,有好些年輕的人參與到了老年人的字牌行列里去了,久而久之,這種風氣開始一紙風行,像南下的民工進城一樣,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對于字牌有了新的興趣和認識。年輕人不分男女,都學會了打字牌。打字牌在客里山通常喊作摸字牌。因為字牌的規(guī)則是贏牌只得靠自摸。不能從對家手里吃牌贏取。所以,要是男人空了閑了,見了有合式的女人懂字牌的,就問,嫂嫂來摸一盤么?遇到一些說話平常油慣了嘴的,就明顯色情得多了。說,嫂嫂,跟我來摸一下么?那婦人習慣了油嘴滑舌的男人,也不惱,只佯裝沒聽到。這人更來得粗了,甚至出了格,說,嫂嫂我喊你是沒聽到,我叫你下來跟大家摸一摸。你又不是沒跟男人摸過?這下女人就受不住聲了,寬著嗓子回話道,叫你屋里的婆娘來摸呢,死不盡的老把戲。話是這么惱煩,但要是真有空,女人還是會假裝一臉氣忿的神態(tài)走來摸字牌的。這男人總是死了臉的,見女人來打字牌了,還是照說不誤,男人說,我還悟起你被我們摸怕了,不敢跟我摸了呢?

 

  從這些字牌里你會發(fā)現(xiàn)更多中老年人的樂趣??梢赃@么說,正因為年輕人在字牌里的出現(xiàn),才使字牌有了新的改革。

 

  我也是在大批年輕人加入的時節(jié)里開始重新認識了紙牌另外一種娛樂方式:字牌。

 

  父親和文七七,德恩,小姨父,老先生等等是最愛打這種字牌的,(老先生并不老,正當壯年。是我的親二哥,讀了不少書,也教過書,所以村子里人給了他這么一個雅號。)有時候父親摸字牌興致來了也這么說二哥:“看你這個老先生,慢吞吞的,打一張牌跟相棋一樣。”又或者說:“你這個老先生,打一張臭章(重復出現(xiàn)的牌)出來做么咯。”

 

  父親怎么也想不到,這個在我們家庭里書讀得最多的老先生,我的親二哥。他卻是最愛跟父親對著來干的,父親罵一句,他就回一句,父親就說,你反了你,敢罵你老子。老先生就青著臉回,那個叫你罵我。你做父親的就可以隨便罵人么?

 

  “你做錯了事我罵你還糟了。”

 

  “我哪里做錯了?”

 

  “兩父子打牌又不是跟別個,你老是放臭章做么咯?”

 

  ……

 

  就是這個打紙牌像相棋一樣的老先生,愛放臭章的老先生,不經(jīng)意間打出了父親人生中的一張最慟人的臭牌。

 

  老先生這個人的確是與眾不同的,他有著滿腔熱情的探索精神和學習的蠻干勁。一本書到了他的手里他最少要把這本書翻爛了才罷手的;力大的很,能挑一兩百近重的擔子;愛抽煙,經(jīng)常抽的是新環(huán)球紙煙,兩角錢一包。一支接一支,一天好幾包。后來改抽野茶山了。老先生的草書寫得好,長長瘦瘦,瀟灑飄逸。老先生會的東西可多了,下棋武功拉二胡吹笛子唱歌樣樣精通。老先生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我看到我的親二哥經(jīng)常拿著一本語文書在屋門前竹林里大聲朗讀。我當時就記得了他曾經(jīng)朗讀的這些句子:

 

  用我的矛戳你的盾,結果會怎么樣呢?

 

  小麥挑著一擔水正上坡來,聽到老先生讀到這兒也來了勁:

 

  用我的矛戳你的盾,結果會怎么樣呢?

 

  老先生看到小麥挑著一擔泉水上坡來,就叫他歇一下。他跑到屋里去拿了一個缺了口的舊瓷碗來,舀一碗,倒進胃里。舀一碗,倒進胃里。在小麥的水桶里一連舀了好幾碗水來喝。一頓涼水入肚,老先生用手抹了抹濕潤的嘴巴說,這客里山的泉水就是好喝。小麥知道老先生喝舒坦了,他就又假著老先生的神氣說道:

 

  用我的矛戳你的盾,結果會怎么樣呢?

 

  說完就把水桶挑到了肩上。小麥還不忘用他撿到便宜的笑嘿嘿幾下,把桶里的水戳得癢癢的,從桶里蕩了出來。

 

  我當時也跟著學了一聲:用我的矛戳你的盾,結果會怎么樣呢?

 

  老先生把書本一合,回過頭來盯了我一眼,很兇地說了一句:“卵鬼崽崽,你跟著起什么哄,等下我扇你一耳光好的。”

 

  那時二哥在幾十里外的黃碳元做臨工,已經(jīng)到了討老婆的年齡的老先生,父親為他的這門親事動足了腦筋。好不容易托媒人在李家老屋談判成了一個。如果進展順利,只要禮數(shù)到堂,就可以娶回來了。

 

  客里山是一個窮鄉(xiāng)僻壤的農(nóng)村,娶一個婆娘真是難于上青天,不是姑娘嫌客里山的人文化少,就是怪話這個走路走斷腳的地方太窮了。有好多的姑娘來看了一次就再也不敢來第二次了。所以,客里山對于迎親娶媳特別看重。只要有媒婆來誰家隨便一坐,誰家準會擺闊氣殺雞宰鴨的招待。而大多的時候,這些雞鴨都是白白喂養(yǎng)了媒婆的胃。

 

  所以父親得知李家老屋那姑娘心愿嫁給老先生時,老人家高興得自己拄著拐棍到幾十里路遠的黃碳元去找二哥商談。也就是那一次,父親在搭乘上一輛手扶拖拉機時,把一只腿給弄殘了。父親用一只腿的代價為二哥贏得了婚姻。

 

  我知道父親的腿壞了時,我還在一家小鄉(xiāng)鎮(zhèn)上讀書。是二哥來告訴我的,當時二哥沒有說父親的腿壞了是因為他娶媳婦的原因。當時就心里特別難過,忍不住哭了起來。

 

  說來也許你不信,像我的親二哥這種年齡的人現(xiàn)在客里山還有很多都是打光棍的。

 

  老先生與眾不同的地方還有著他獨特的氣質(zhì)。

 

  在去娶媳婦的頭一天,老先生盡情地玩了一回紙牌。老先生說,有了老婆成了家立了業(yè)打紙牌就不會像以前那么放開來玩了,得收斂點,要不然,像什么話呢?大伙卻不大相信老先生的話,都說這老先生嘛肯定是心知肚明的了,誰不知道你要娶回的老婆是個打了喊的潑辣貨,你是怕了老婆了,知道她要管你了。

 

  老先生的脾氣真是好得很,只張著一張熟了的臉來笑,死了臉一樣地笑。

 

  老先生那個晚上打了一個通宵的紙牌。

 

  那次玩牌把一身好好的西裝口袋燒了一個洞。父親要他再換一身衣服去,老先生卻說,這有什么,不就是衣服被燒了一個洞么?父親聽了,受不住銳聲罵了:你這個老先生呀你這個老先生呀!

 

  雖就這么一句,但足可見父親的憤怒是多么的深惡痛絕。

 

  紙牌像個輕薄的夢一般,穿梭環(huán)繞在客里山人的身體里。那些類似于安靜的田地和炊煙,在享受著這些粗壯的方言,像享受著紙上談兵的愛憎。那些有著空闊野生植物的語言表現(xiàn)力,在空氣里流動。像一首最好的詩。打字牌這種最愛延伸到了每個客里山的人身上,不分男女老少。只要空閑了,都一桌一副字牌。在磚墻黑瓦的屋檐下,響聲一直排,很遠。真是像唐人寫絕句一樣,不肯浪費一個高手。

 

  客里山的人卻哪里知曉,他們不經(jīng)意間從手里拋出的一張紙牌,就像拋出了自己的命運,和命運里未知的疼痛。

 

  在這里我有必要介紹一下父親其人。

 

  父親的姓名叫曾國安,出生于1923年4月17日,到今年已經(jīng)八十三歲了。父親比母親大一十四歲。父親出生一周歲后,爺爺外出異鄉(xiāng)從此未歸。奶奶望穿秋水,最后拋下父親改嫁他鄉(xiāng)。嫁到一個叫石里坪的地方。父親五歲就跟了嬸娘在一起生活。但嬸娘是一個相當苛刻的女人。只給父親每餐吃幾個紅苕。這還不算,還需要父親扯豬菜,砍柴,放牛,挑擔等等,不完成任務就回來吃不到紅苕。一天要完成五擔柴進屋??赡芴煜碌母赣H命運,六歲就開始了獨立的生活,從來沒有溫暖這個詞。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八九歲的父親人開始面黃肌瘦,吃不進東西。得了一種怪病,叫黃腫病。在當時,這種病還是相當嚴重的病,俗話說,人犯黃腫,十有八九便是死腫。嬸娘以為父親活不長了,就開始嫌棄父親了。對待他自己的孩子卻好得不得了,天天白米稀飯,從不干什么,只凈讀書。當時與爺爺一屋親的八爺看到父親這個樣子,就對嬸娘說:你看國安病成這個樣子,要是出了人命,到時跟你算賬。別人三擔谷種下水,你是要四擔谷種下水。

 

  父親最后還是挺過了那場大病,直到十二歲,父親離開家鄉(xiāng)去大伍楊家給地主放牛去了。這一放牛就是八年多。父親也換了不少的地方和人家。放過牛的地方有:馬騎團譚家,蔣凹,巖里崗,寨院子,鄧家鋪,巖門前,狼峽谷等。

 

  后來父親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開始了戰(zhàn)場上的英雄本色。從此父親在解放軍的領導下,有了回家般的溫暖。1952年,反擊上甘嶺,父親和所有英雄的戰(zhàn)士離開了中國去了朝鮮抗美援朝戰(zhàn)爭。與黃繼光,邱少云,劉興文等偉大的戰(zhàn)士在上甘嶺血戰(zhàn)了七八個月。這個苦難的孩子,可以想象到,他在戰(zhàn)場上是何等的勇敢。一次被敵人的炸彈炸得七口流血,一次子彈穿過大腦,把帽子打掉,穿過頭一側,給頭發(fā)分了一條深深的印痕。幸好沒打中頭腦。一次炮彈震來,腿上打得到處是血。父親的一只腿從此成了青烏色的了。

 

  這個從小沒進過學校門的父親,這個從來不會查閱新華字典的男人,不僅有著驚人的記憶力還有著出彩的表達能力,他在多年之后,居然會寫出自己的名字,讀完厚厚的三國演義和毛澤東選集。父親當時還是個班長,在離開朝鮮時,有個朝鮮姑娘看上了這個挺拔的好樹種,想要挽留他留在異國,但父親還是拒絕了這位朝鮮姑娘,父親說他還是熱愛自己的祖國。熱愛自己的家鄉(xiāng)。父親是1956年3月回到祖國的。

 

  父親回國后,那只一直像蓄滿烏血般的腿出了很大的問題,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診斷為惡性腫瘤,也就是說父親的這只腿有了癌癥。醫(yī)院建議需馬上切除這一只腿,要不,拖延時間過長,癌細胞擴散了就沒得治了?,F(xiàn)在切除了還可以救下一條命。父親卻哪里肯依,想到自己這么年輕就從此失去了一條腿,下半生就完了。他還有好多的未來等著他用雙腿去丈量呢。父親死活不肯切除,許多戰(zhàn)友也都來勸慰他,這個有著犟牛般脾氣的父親死活不肯妥協(xié),說,哪怕就是死,我也不切除這條腿。如果死了,我認命。醫(yī)院沒辦法只得最終放棄了切除的念頭。事實證明,這個有著非一般勇氣的男人他的選擇讓我感到多么可貴。五六十年以來,福大命大的父親還一直活著,腿一直地陪伴著他。

 

  我常愛開父親的玩笑說,朝鮮那個姑娘的故事是編的吧?父親就很不高興地說:“壓得你娘的龜仔子,哪個怕還去耍你。”末了帶點神氣地補充一句:“你也不悟一嚇,你管我耍你有么個好處吶?”

 

  父親的話是對的。這個有著完美的理想主義者,他的骨子有著一種美的氣魄,那是一種敢叫苦難改名的氣魄,那是一種對于幸福心懷敬仰的和氣。

 

  我們來看父親打牌。

 

  看父親打牌是一種享受。這個凡事總較真的人,打牌也總是那么較真。盡管他這種較真里面包含了非常豐富的藝術細胞。

 

  父親愛打紙牌。父親打紙牌成了癮。常常是一打就是不知天光和黑夜。哪怕手里還有忙不完的活要干也不管了。在父親看來,那幾張紙牌是他的生活哲學。比做工種地還重要呢!因為這,母親沒少說父親。有幾次,家里來了客人,父親在別人家里打紙牌。我去喊父親。父親說吃飯再回來。吃飯時,父親還沒回來,母親就叫我再去喊,可父親卻說,去去去,一邊去。母親見我又沒喊回父親,急出了火,氣沖沖的跑到牌桌前一把把牌搶奪過來,用力扔出老遠。嘴里埋怨道:我讓你打,讓你打個老不死的??筛赣H是個死了臉的人。任你說一千遍一萬遍,咧著嘴笑了起來,你押牌做么咯,我不是打完這回就回來么。

 

  幾個大男人打紙牌時,總有村子里一些空下活來的人圍觀,老遲便是其中圍觀最佳的對象。說他是最佳的對象,不僅因為他沉迷于看牌,更因為他是看牌中最懂得趣味的對象。這不僅表現(xiàn)在他的聲音分貝高,而是他有著常人少有的幽默細胞。看牌在我們那兒也是一種樂趣,有時比打牌還有勁頭。這些圍觀的人里總免不了女人。我們那兒的女人都個個像男人一樣神氣,有著比男人更油滑的嘴舌。我說的這些女人大都是生了幾個孩子的婦女,她們不是從大院子嫁來的就是從小后山嫁來的。還有一些是從祥遠里或鄧家鋪嫁來的。

 

  父親抓完牌,便問身邊看牌的女人,你管摸哪里好?女人就仔細看了牌,認真說,我看摸下面那張。老遲看了看父親的牌就從旁打趣說雙關語,你叫他摸下面,他本來是想摸你上面。女人才知道被老遲的話中帶刺調(diào)戲了自己。尖著聲音粗魯?shù)亓R道:死老遲,尻尻卵,你去摸你屋里的,摸爛你個老遲的下流子手。老遲涎皮笑臉陰謀得逞地嘿嘿嘿地露出了他那顆金光閃閃的牙齒。父親也跟著老遲像占了便宜一樣地嘿嘿嘿地笑了起來,露出他那滿口發(fā)黃的牙齒。重重地把一張紙牌擲在桌子上,看清了,我摸到哪里放哪里。眼睛卻瞇成了一道縫,臉上的肉就橫七豎八起來。

 

  幾圈牌下來,大家手里的雜牌都清得差不多了,離贏牌的機率便密了。大家都盯著桌上各自摸出的底牌來,心怕哪個先自摸了。待到了父親哪兒,父親用嘴巴對著去抓底牌的手連吐了三口涶沫。(其實沒有涶沫吐出來。)父親邊抓底牌邊自言自語道:自摸,自摸。揭開底牌一看,果然不出所料,自摸呀!父親就又笑著說起粗話來了:“你看,還是聽婦人的話管用,摸下面好啊。”

 

  母親知道父親是一個爛牙哐好心腸的人,要是碰巧聽到父親和女人的這些情景,就會閉不了她那一份嫻惠的氣質(zhì),必帶點不想多事的神氣數(shù)落父親道:當真是個老不死的。早點去死了,免得在這里擋眼珠。

 

  父親就死了臉地笑起來,臉上的皺紋就密不可分地親熱起來。父親說,我一下子死得了么,要死早就被病死了,早在戰(zhàn)場上被槍打死了。

 

  我非常佩服父親的這種自信樂觀的精神,因為這種精神,八十多年以來他完全靠自己單薄的一個人成全了我們一個家族的未來和幸福。從某種上來說,父親的這種精神是無人可及的。也正因為他這種無人可及的精神和鮮活明亮的性格影響了我們的生活,延拓了我們對于生命的另一種精神。

 

  我想,這真是個了不得的老頭子。

 

  小姨父在客里山的字牌排行榜上首當?shù)谝弧?/p>

 

  他打牌不僅投入時間還投入了他的饑餓藝術風格。我原本只發(fā)現(xiàn)他愛打牌,也知道他是個牌棍子,但有一次的深入之后,我才看始真正理解了小姨父牌棍子的明目張膽和大無畏的打牌境界。

 

  小姨媽家的米桶空了,叫小姨父挑一擔谷到附近的雷凹凸私人碾米場去碾米。臨出門時,小姨媽還再三叮囑小姨父要早點回來,等他的米回來煮午飯的。小姨父隨口應允得好好的,待前腳挑著谷粒邁出門檻,后腳就把這事給忘得一干二凈了。小姨媽在家左等右盼,連個人影沒有。冇得辦法,只好去鄰居家里借了兩升米回家來煮。飯煮熟了菜炒好了,還是不見人回。小姨媽就嘀咕了:這個尻尻卵是不是又打字牌去了。

 

  小姨媽一家人吃完了飯,碗塊洗干凈了還是不見他回來。下午的陽光剛才還是醒著的,說沉睡了就沉睡了,天將近黑了,小姨父還不見回來。小姨媽知道了這個當真煩得血出的男人肯定是去打牌去了。

 

  那一晚是我和小姨媽去接的小姨父。

 

  走去雷凹凸的路上,天色已經(jīng)黑得不見五指了。我和小姨媽在手電筒的照射下,順利地找到了碾米場的師傅家里。師傅家里亮著的是一盞大馬燈。馬燈下面正是幾個男人粗糙的聲音。有一個分明是小姨父的聲音:“起馬一點的出呢!出張牌也要摸半天。”

 

  小姨媽剛才還是心平氣靜的,一推開那扇大木門。馬燈和小姨媽的火就燃了起來。小姨媽罵道:

 

  “你個剁腦殼的黑油麻收的短命鬼,你打了牌是要去死了。”

 

  “別個在屋里等己回來靠米煮飯,看你管死不盡的到這里打牌。”

 

  罵了兩句,就氣沖沖地走到牌桌旁,順手抓起牌就往門外面旋。那些牌就沾著燈光在黑色里閃爍其辭。一下子隱匿于黑暗之中。

 

  到了這個份上,哪里還打得成牌,大家只得散了伙。小姨父也覺得這樣玩牌有點過份了,自認理虧,也就不敢多怒言,只露出一臉尷尬的笑來。摸起扁擔,套上繩索挑起碾好的米就走了。我和小姨媽在后面跟著。小姨媽邊走邊罵一些難聽的話出來給小姨父。小姨父只管走路。外面田野的青蛙的“呱呱”聲和小姨父力氣過大的腳步聲使得夜晚是那么的空曠和寂靜。小姨媽冷不防冒出一句數(shù)落的話把草叢里的昆蟲嚇得四處亂竄,有一些還跳飛到了我的臉上手上來了。

 

  螢火蟲在黑夜里流動,那時隱時現(xiàn)的光亮像夢一般。那類似恬靜的液體,它的光像藏匿在身體里的秘密。熄了,又亮了。很動人。

 

  上山坡時,路不好使,小姨父挑著重重一擔走路不太方便,就說,把電筒照到我。小姨媽就會說,照你做么個,滾死你個老蟲咬的。免得泅氣。話是這么說,但電筒還是照他的話辦到了,光光地射向小姨父的前方。

 

  待到了家里,放下?lián)?。小姨父就找回了他的男人神氣,開始埋怨小姨媽了,說道:“一路壓爛個尻把一樣,罵么個罵。”邊說邊用手往上衣口袋里掏,掏出好幾張錢幣來,有五十的,有二十的,還有十元及塊票。在燈光下邊數(shù)邊接著說,“我是贏起錢才走不動,我想走他們不讓,我只得陪著打。幸好你來得妙,要不然今晚還回不來哩!”小姨媽走過來,一手把小姨父的錢抓過來,在燈光下也神氣地數(shù)了起來,邊數(shù)邊不放過罵的機會。但數(shù)到錢有一百多塊時,罵人的聲音明顯就好聽的多了,也溫柔得多了。眼睛和著晚上的燈光一樣也亮了許多。

 

  這一下開始關心起男人的身體了,問:“夜不歸的是還沒呷飯吶?”

 

  “你管哪里呷的成?還有飯么,肚子當真是蠻餓呢?”

 

  小姨媽就假充地說:“你難得泄,我在鼎鍋里放了水了。”

 

  小姨父知道這是小姨媽通常的暗號,飯里面肯定不會放水,算不準還有好菜好酒呢?小姨父掀開鼎鍋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有好酒好菜。于是用嘴巴吹了吹桌子和凳子上的灰,就吃起酒來,夾起好菜來。末了砸了砸舌子稱贊到:“口味不錯,還蠻好呷。”

 

  小姨媽也許是氣消得差不多了,就把眼瞇得細了很多,說道:“呷你的哩,半夜了還爛嘴巴呾過不停。”

 

  但畢竟是贏了錢,這對于一個在貧困線上掙扎的人來說無疑是令人歡喜的!因為眼下真缺錢買化肥施肥農(nóng)田的莊稼呢。

 

  小姨媽看著一邊喝酒的男人一邊問:“聽說化肥最近好像漲價了?”

 

  誰曾想到,這個處處反對小姨父打紙牌的小姨媽,幾年之后她居然也玩起了紙牌,而且打的正是在客里山流行的字牌。有人來小姨父家找他打牌,看到小姨父不在家,轉身就走,小姨媽就“呃呃”地叫住那人,待那人回頭來望時,小姨媽就會小聲問一句:“打好大?我來一個。”

 

  我是在結婚的前一年學會了打字牌的。

 

  是年五月,我和我現(xiàn)在的妻子回了一趟老家。在家里無所事事,沉悶得很,年輕人又少有人在家,都外出打工去了。父親看到我這般無聊就建議我和他們玩字牌。第一天完全不懂章法,只得跟著他們亂打,他們喊出那張我就出哪張,結果我總是輸牌。一局牌下來,就輸了我五十多塊錢,贏了父親和其他村里來湊伙打牌的。

 

  后來一連好幾天,我學會了清胡子由于牌好,又經(jīng)他們點撥很塊就贏了牌。我一贏得牌自信心自然就提高了,一天下來我居然自摸了好十幾次牌。于是那些錢又被我贏了回來。這下父親就舍不得出了,小氣起來了。說我肯定是偷看了他的牌,要不一個呆貨子怎么會自摸那么多次牌哩!這一局牌先欠著,打完下局再結賬。我只得無可奈何地笑了笑,任由他去。母親看在眼里,就忍不住地在旁邊好笑起來,埋怨父親說:“幾十歲了,跟自家的崽打牌還霸蠻,你還光榮得很哩!”

 

  父親就閉不了他那點小架子氣說:“哪個叫他亂看牌。”

 

  自從學會打紙牌以后,我發(fā)現(xiàn)我和父親的距離近了很多,在打牌中也發(fā)現(xiàn)了像父親這樣的上了年紀的人原來都特別可愛。在這種簡單的紙牌游戲之中,他們的心真的特別年輕。他們不只是年輕還特別童真有趣。這種發(fā)現(xiàn)是我從來沒有過的。

 

  我離開家鄉(xiāng)時,給父親拍了一張打紙牌的特寫鏡頭。一雙小眼睛睜得很圓,也很有神,望著即將打出的牌,一臉哲學家的深遠。每當看到這張照片,我特別感動!父親的身體近來非常不好,老是需要打點滴來補充營養(yǎng)。但非常奇怪的是,他只要一坐到牌桌上人就來了精神,就健旺了,啥病也沒有了。母親幾次這樣對我描述父親。我就會讓母親幫我轉告父親說,我過年時回去跟他好好打牌。父親就會湊近母親的電話筒嘿嘿地回應到:“你回來時,我去買副新的字牌打。”

 

  這種紙質(zhì)的牌,讓時間變得緩慢,具有了味道。捏在手里,它便是甜的。而紙牌卻在這些鄉(xiāng)下人苦澀的內(nèi)心里展開了不動聲色的幻想。

 

  整個少年時代我沒有摸過紙牌。

 

  在我的心里,父親一直是陌生的。包括那次我被抱養(yǎng)給了一位黎姓的城市人家。父親看上去好像還特別高興,臨走的那個晚上,居然玩了一個通宵的紙牌。由此我在心里埋下了對父親的恨。我覺得父親永遠生活在我的背面,他是陌生的,只有母親是面對我的,像客里山的燈多么清亮地晃動著我的情感,讓我動心。

 

  母親說,你去了城里就要學習城里的生活,要聽人家的話。

 

  母親說,你以后出息了就回來看看。

 

  母親說,你以后還認得客里山嗎?

 

  我的淚水就流了下來,我說,我不去了。我不離開客里山。

 

  母親說,傻孩子,只有離開客里山你才有機會讀書,你才可以成器,你才可以娶到好的媳婦。母親嘆了一口長長的氣。

 

  我知道,在母親的心里我是她埋藏的一塊心病,我只有離開客里山才能了卻母親的心病??晌夷睦飼缘茫驗槲业碾x開,才真正成了母親以后漫長歲月里一塊重重的心病,像掛在墻上的一塊臘肉,被炊煙熏染得滲出黑色油來。

 

  那位黎姓人家和他的女人給我買了幾身新的衣服,我記得他們是開著手扶拖拉機來接我的。還給我買了一塊電子手表。那個晚上的月光在客里山特別的亮,我穿著他們買給我的新衣服,在月光下也是新的,我從來沒有洗過香皂,那個晚上,母親卻把他們給我買來的香皂給我洗澡。母親的手很粗糙,像茅草嚇著了我的身體。我說這香皂真香,母親就笑,說香一點好,到了城里就不能再這么黑臭味了,要白一點香一點。我覺得母親的話是有道理的。我那次洗了幾腳盆的水,把水都洗黑了我的身體還是起不了什么大的作用,還是黑的。我的皮膚都被搓痛了。那晚上我穿著衣服在客里山穿來穿去,我覺得很神氣。我不知道我為何那么開心,在客里山能像我穿上這么嶄新的衣服簡直是不可能的。我覺得自己像一個童話中的王子。但我很快又覺得很憂傷,因為明天我將要離開客里山了,將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一個我從來不知道不熟悉的地方。等待我的將是未知的生活。

 

  月光照在我的身上,除了衣服是白色的亮,我整個人是黑的。

 

  很多人都圍著我,談論著城市。談論著外面的世界。我們都在想象中感受城市的風景。

 

  那個晚上我去了小麥的家,小麥是我的鄰居。我們同在塘下小學念四年級。小麥的父母知道我很快就要成為城里人了也很高興!小麥那個晚上的話特別的少,但看得出來,小麥也為我將要去到城市念書而感到高興!小麥比我大幾歲,他很晚才上學,跟大麥一樣也降了級。小麥除了成績不太好外,樣樣都很能干。剁柴挑擔,能吃苦有體力,還會犁田。我把手里的那塊表送給了小麥,小麥的父親文七七說這哪里成體統(tǒng)呢?不能要的。我說,沒事,我是心愿給的。文七七說,給了他那你呢?我說,我去了城里還可以再買。小麥的父親最后沒有說什么,就收下了這塊表。但小麥的父親卻因此顯得是那么的緊張和激動。說要不,留在家里吃頓夜飯怎么樣?我說不用了,我才剛吃了不久呢?小麥的母親說,我去給你煮兩個雞蛋。一定要吃。

 

  第二天我在晨曦里離開了客里山。

 

  我們從雞公嶺走山路去后山的街上坐車。他們來接我的手拖拉機停在后山的糧站里面。當我走到后山糧站時,才發(fā)現(xiàn)在糧站早已經(jīng)有兩個人在等車了。我們近前一看,是小麥和他的父親。我說,你們怎么也在這里等車啊?小麥父親說,送小麥去城步搞副業(yè)。我說,小麥不讀書了?他父親說,他自己不想讀了。我看了一下,小麥把頭低了下去,避開了我的視線。只有我知道,小麥不是不想讀了,而是他家里根本送不起小麥上學了。

 

  手扶拖拉機轟轟隆隆地從糧站開了出來,我們都上了車。坐在車上,我看到小麥的父親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咽下了一口粗痰。我對來接我的新父母說,讓他坐我們的車到城里吧。他到了城里轉車就方便了。新父母同意了我的想法。我朝小麥的父親喊,叫小麥坐我們的車一同去城里吧。小麥的父親說,你們也擠也不下了。我們等下就有客車來了,你們先走吧。

 

  我說,沒事的,上來吧。

 

  小麥的父親很難為情。我們的車等在哪兒。

 

  小麥的父親咽了一把口水,對小麥說,那你就坐他們的車去吧。

 

  小麥就上了我們的車。

 

  很快車就開走了。馬路上揚起了一股厚厚的煙塵。

 

  小麥的父親站在糧站,和著遠村里的狗犬聲一起消失在安靜的晨曦中。

 

  我和小麥坐在車上。都沒有說什么話,但我們彼此都想說些什么。

 

  我和小麥都在同一天離開了客里山,我們都選擇了城市。但選擇的方式卻發(fā)生了截然不同的變化。我們都心存夢想,我們有著共同的憂傷和心事。我們知道,對于城市,我們都只不過是在做一場勇敢而年少的選擇。這種選擇其實只不過是一個看不見的夢想。

 

  我們不會知道,等待我們的將是一無所知的迷惘和憂愁。

 

  在一次與老先生打紙牌時,我問老先生,老遲現(xiàn)在結婚了沒有?老先生說,老遲呀,還沒結婚。我說,他現(xiàn)在做什么呢?

 

  他現(xiàn)在是個爛缸子,專門在城里打架收保護費。

 

  我說,你怎么曉得的?

 

  老先生說他上次回來腳被別人打傷了,腫了很大一塊。到處治療抓藥吃就是不見生效他父親曾領鹽見我懂草藥,就叫老遲來我這里看看。我一看他的腳,已經(jīng)腫成毒氣淤在里面了。

 

  我問老遲具體病情時他才告訴了我在城里操爛打架的事情。

 

  我給他在山里采了一些木芙蓉花葉子搗爛外敷了幾次,幾天就消腫拔了濃,好了。

 

  我說,那你也不錯嘛,還懂醫(yī)學呢。

 

  老先生就笑了,行行懂一點,也算是對得起生活了。

 

  我一直不明白客里山的人不管多苦多累,只要空閑了就要坐下來玩幾回紙牌。我一直不明白老遲為何那么愛看紙牌。對于一張紙牌怎么會有那么大的魅力,對這種紙牌也從來沒有過興趣要去研究。直到我學會了它,我?guī)缀跏且幌伦泳托盐蛄思埮茖τ谝粋€客里山的人意味著什么?他們生活在一個永遠貧血的山村里,用他們的力氣活在這個底層的地方,這些所有的一切對于他們是疼痛的,寂寞的,孤獨的,貧窮的,他們最終只剩下了純凈的素樸之心,他們很容易就被一件東西滿足了自己。這些苦了一輩子的時光難以讓你想象,它就是通過玩紙牌解壓了生活的沉重和疼痛。它們通過紙牌的簡單游戲發(fā)現(xiàn)了生活的輕快和明亮。

 

  我從客里山人的身上發(fā)現(xiàn)了紙牌的最終秘密:那是一種生命的抒情。這種抒情是如此簡單,因為這種簡單,快樂彌漫了整個身體,填補了日子的顏色,那是一種怎樣的顏色?

 

  我開始對于一張紙牌有了新的認識。包括對生命的認識。

 

  多年以后,對于客里山我有了新的熱愛。這種熱愛讓我感動和無言。

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 | 版權所有 : 湘ICP備05001310號
Copyright ? 2005 - 2012 Frguo.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