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亞比煞 時間 : 2018-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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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曾在《小說的方法》中寫到:“唯有我一人逃脫,來報信給你。我把這句話,當做我小說創(chuàng)作的基本原則。
這句話,來自《圣經.約伯記》,約伯是個義人,因為他的虔誠,遭到了魔鬼的嫉妒,魔鬼在上帝面前控告他,上帝于是允許魔鬼去試煉他,奪取他除了生命以外,其余一切所有的,他的孩子,財產,都在一夜之間化為烏有。
他的仆人,跑回來向約伯報告這一慘劇的時候,說的就是這句話:“唯有我一人逃脫,來報信給你。”
這句話,和小說創(chuàng)作又有什么關系呢?
這句話里有幾個關鍵字:“唯有我”,意味著我是這個事件唯一的生還者,也是唯一可能的講述者,你唯有相信我所說的。那件事哪怕規(guī)模再宏大,親歷者再多,但他們都不可能講述了,能夠講述的唯我一人。
然后,是“逃脫”。逃脫,是某種求生的、掙扎的意志,我曾經活在那個世界里,也險些隨著那個世界同歸于盡,然而我最終逃脫出來。盡管無比艱難,但我不甘心就此沉沒,不甘心關于那個世界的一切就此湮沒無聞,我要逃出來。
逃脫的目的是什么呢?“來報信給你”。報信給所有的讀者,報信給那些不知道這個事件的人。報信,就是寫作,就是講述,就是把事件發(fā)生的細節(jié)一五一十的告訴你們。這是我逃生出來的目的,是我余生存在的意義,也是我逃生的方式。我的逃生,是為了講述。而我的講述,令我能夠逃生。
小說家,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與約伯有著同樣命運的人。或多或少,他們都曾經被奪走過什么,而且一定是極為珍愛和寶貴的東西。因為失去了這樣東西,在他的生命里造成了巨大的傷痕,這件東西雖然實質上已經失去了,卻在心里變得越來越沉重,成為纏繞生命的重負,不得不如此的責任。
必須找到一個方式,將這個失去的世界拆解,一點點打碎,把心中的回憶的碎片,細致地一一取出,再像拼圖一樣,重新將其還原,唯有這樣,才能在心里真正療愈,徹底放下。
約伯對他所失去的一切無法釋懷,他的方式,是向朋友傾訴,向上帝追問,他覺得有某種不公,是他必須去理解的。他需要不停地追問,在回憶里去尋找答案。
村上春樹,曾經在《挪威的森林》開頭處,提到他為什么一定得寫這本書:“那風景執(zhí)拗地踢著我腦中的某個部分。喂!起來吧!我還在這兒呢!起來吧,起來了解一下我為什么還在這的理由吧!它們比往常更長時間地、更強烈地打著我的頭。起來吧!起來了解吧!所以我才寫了這篇小說。”
那個始終在他腦海里踢打的風景,是和直子曾經一起漫步的草原。直子是他曾經愛過的女孩,但她卻以一種他所不理解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從此消失在他的世界之中。盡管過去了很多年,曾經的少年已經成為中年大叔,然而這段過往的戀情,卻仍然頑固地盤踞在他的內心之中。
如果不以小說的方式寫出來,這個遺憾就會永遠留在他的心里,成為一個黑洞,與直子曾經漫步的那片草原,以后也將永遠在他腦中不停地踢打著。他要從那個世界里逃脫出來的唯一方法,就是去了解它,在回憶中還原它的每個細節(jié),把它們從黑暗中拿出來,從潛意識變成可見的意識。
一個遺憾,之所以會長久地留在我們的心中,是因為我們不曾好好地悼念,鄭重地告別。所以,當親人去世的時候,一場隆重的葬禮是極有必要的,它的意義對于生者來說,遠大于死者,而這“隆重”并不是指外在的形式有多么復雜,而是要給每個人足夠的時間去回憶,去悲傷,去用自己的方式卸下遺憾,如此亡者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息,生者也才可能卸下重擔,向未來前行。
可惜,少有人得到過這樣的機會,或曾經試著去認真的對待過這份遺憾。在人們心底的最深處,沉埋著他們失落的世界,不見天日的過往,年深日久,成為了一條條沉默而閃光的礦脈,他們背負著回憶的寶藏,卻從來不曾認真開采,他們找不到從那個世界里逃脫,來報信給人們的方式。
我不知道,村上的少年時代,是否真的曾經歷過這樣一場無法忘懷的感情。但是,曹雪芹是真正經歷過的。我想紅樓夢之所以動人,很大原因是來自于此。曹雪芹如同約伯一樣,是一個被魔鬼嫉妒的人。他的大觀園,那個純凈而安寧的世界,被一場天災人禍所焚毀,成為一片焦土。
在現實中,他只是個無權無勢的書生,他無力挽救,但是他可以講述,用他的一支筆把那個世界復原,讓那些死去的人們,重現音容笑貌。他深信那個美好的世界不該就此沉沒,他用自己的余生,用一字一句,為磚為瓦,來重建他的大觀園。而這樣的重建,雖然看似虛構,卻成就了一種真實之上的真實。某種意義上說,他真的拯救了那個世界,他讓那個大觀園永遠留在了人間,比一切物質的存在更為長久。
常有人把《紅樓夢》和《追憶似水年華》拿來對比。普魯斯特和曹雪芹在經歷上確有相似之處,普魯斯特的晚年,長達十四年時間,幾乎都是在病榻上度過的,幾乎就是一個廢人。用曹雪芹的話來說,就是“半生潦倒,一事無成”。
普魯斯特和曹雪芹一樣,如果不是為了回憶,不是為了講述,他們活在世上,其實已經毫無意義。約伯在失去一切之后,渾身長滿爛瘡,坐在灰堆之上,用瓦片刮著自己的身體。最好的時光已然消失,過往的美好已成灰燼,而余生不過是在灰堆之上,茍延殘喘,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紅樓夢》和《追憶似水年華》都是一本約伯記,都是對上帝的追問,都是用瓦片在刮著自己的靈魂。
其實,不只是小說創(chuàng)作,司馬遷的《史記》也是一樣。司馬遷出生史學世家,從小就立下宏愿,要著一部通史,為此他從少年時代,就開始游歷天下,收集了很多第一手的歷史材料。卻不想,壯志未成,就被卷進政治風波,受了宮刑。他承受了巨大的屈辱和不公,在人格和尊嚴都受到嚴重打擊的情況下,他想過一死以成名節(jié),但最后他還是選擇了活下來,目的就是要寫完這本書。
他在《報任安書》中如此寫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詩》三百篇,此皆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
因為不甘心就如螻蟻一般死去,因為不甘心讓自己心中的世界沉沒,他選擇了忍受屈辱的生命,而奮筆疾書。述往事,正是“唯有我一人逃脫”,思來者,所以“來報信給你”。
無論是曹雪芹、司馬遷還是普魯斯特,他們之所以還活著,就是為了寫書。寫這本書,就成為他們活著的全部價值,全部理由。加繆曾說:“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便是自殺。”他的意思是,判斷人生值不值得活,為什么而活,才是唯一重要的問題。
所以如果有一天,你覺得生命已經了無價值,你活著只是為了寫本書,到了那個地步,我想,你無論怎樣都會寫出一部好作品的吧。但現實中,大多數人的寫作,都只是為了“活著”這件事錦上添花而已。我想,這可能就是平凡的作品,和天才杰作的區(qū)別之所在吧。
這樣的寫作,還有很多,比如《古拉格群島》。我也無意再舉更多的例子,只是想借此談談文學的意義。文學的魔力,在他們的敘述中被顯現出來,那就是,記述能夠造成權勢的翻轉,它能夠讓時光凝固,讓時間倒流,把已經消失和毀滅的,重新創(chuàng)造出來,并使其永遠存在。
這樣的力量,就連皇帝也沒有,擁有這魔力的,唯有寫作者。
中國古時的文人們,總覺得唯有出將入仕,才是人生正途。學成文武藝,就是為了賣給帝王家。都拼命地想去博取個功名,必須做點什么政績,有點什么戰(zhàn)功,才覺得自己的人生具有價值。而文學創(chuàng)作,從來是被擺在次要地位的,詩詞歌賦,都只是茶余飯后的消遣罷了。
然而,千百年過去,誰還會念念不忘李白的功勞,蘇東坡的政績呢?他們的生命之所以獲得意義,被人們所喜愛懷念,都是因為他們的詩文,是那些他們從來不曾視為正途的文字。他們用盡一生才華,去苦苦追求的“正途”,卻常常失敗,無人紀念,而讓他們青史留名,永垂不朽的,還是那一份和世間所有心靈共通的感情。
的確,統(tǒng)治者有刀,有劍,有權優(yōu)勢,有槍炮,他們可以一聲令下,就發(fā)動戰(zhàn)爭,改變無數人的命運;動動指頭,就能讓曹雪芹的家族萬劫不復,把司馬遷的尊嚴狠狠踩在腳下。文人,在權勢的面前,總是脆弱得不堪一擊,螳臂當車一般,根本沒有絲毫還手的余地。
然而,時間是公正的。時間最終把權力交到了作者的手中。作者擁有書寫歷史的權力。再不可一世的君王,最終,也還是得靠文人手中的那支筆,才能讓自己被后世銘記,獲得某種意義上的“永生”,如果不被書寫,再偉大的皇帝,也等于從來沒有存在過。
他們的存留,他們的形象,他們的傳說,全在寫作者運筆之間,君王們的權勢再強盛,也不過維持短短幾十年,必定要沉沒。
最后,從那個世界里,唯一逃出來報信的,唯有作者,唯有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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