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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吊腳樓與鄰居

來源:野夫   時間 : 2018-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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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相信每個人的生活都有一個起點,只是因為童年往往由一些時序顛倒的片段畫面構(gòu)成,就像面對一副淋漓揮灑的潑墨長卷,以至于連作者本身也無法指出它的始筆了。

 

  在這個夜晚,我依墻而坐,而對著五扇鋼條密布的窗戶,看見自由人們的燈火,在殘存的幾塊玻璃上閃耀。而在我的身后,橫陳著九十八個罪犯擁擠的睡姿,他們輕微的鼾聲以及偶爾的囈語充滿了悲涼。列車穿過黑夜隆隆駛?cè)?,除此之外,我所獲得的寧靜仿佛那個遙遠的小鎮(zhèn)歲月,在回憶中親切而淡泊……

 

  鄂西小鎮(zhèn)汪營,一條深巷,吊腳樓,一盞油燈,冬天的火塘,一切依舊那么溫馨愜意。我在逐漸焚燒的煙灰中,似乎找到了兒時的起點。

 

  沿著咯吱作響的木樓梯拾級而上,透過年久而皴裂的木壁,依稀又看見外婆的油燈搖曳著古典詩詞般的缊籍。這間租來的吊腳樓,按照土家族的慣例,是依靠幾根木柱支撐在豬圈和茅廁之上的。它的彩廊——城里人叫陽臺,懸空于小河之上。

 

  我家就在這河上小樓的前間,后面住著黃嘎公黃奶奶這一對孤老,側(cè)間住著開福大伯的全家。我們?nèi)移椒值倪@幢吊腳樓是小巷的盡頭。下樓的小院右側(cè)住著九十多歲的孤老胡祖祖,左側(cè)是一間用竹篾編架,然后用泥巴糊成的小屋,住著周幺妹和她的父母。再往前跨過一道高門檻的小院,右間住著鄺爹爹鄺奶奶這對老人。左面的空地則停放著幾具黝黑的空棺材,落滿了等待死亡的時間之塵。靠街面的左間則是我們的房主——熊姐姊妹們所住。右間住著啞巴和他的老娘。

 

  我之所以詳細開列這些瑣碎的名單,是因為這些平凡而苦難的鄰人,給了我最初的人生教育,我將逐漸展示他們的點滴故事。

 

  穿過我們樓下豬圈的茅坑即到后面的菜園,在那兩分地上生長著野花、雜草以及上述人家賴以生存的蔬菜。它的外圈是啞巴用木柴扎成的低矮柵欄,上面零星地捆綁著一些干枯的荊棘。右邊則是小河岸,從那亂石縫中長出了一些彎曲的樹,尚能熟記的大抵只剩一株枇杷和一株女貞子了。

 

  小河在菜園頭上直角拐彎東流,形成了一個迴水塘,大約整條河的最深處即在此,因此成了鎮(zhèn)人們洗衣、游泳和釣魚的所在,同時也是自殺的高發(fā)區(qū)。就在這里,有了一座橋,通向?qū)Π兜奶镆啊⒋迳岷湍亲桓叩纳健?/p>

 

  橋是青石所砌,被歲月磨得锃亮;兩頭都有上下的石級,早被過往的腳步踏出坎坷。橋的波光和倒影,在遠望中形成了一輪滿月,又如一面青銅古鏡。多少年來,它一直是我凝滿鄉(xiāng)愁的眼睛,透過它的瞳孔,我才能看清那些被河水漂淡的往事。

 

  它沒有單獨的名字,鎮(zhèn)人就叫它“老拱橋”。直至一九七六年的洪水,把它沖成無數(shù)流浪的石頭,它的名字依舊刻在鄉(xiāng)人們的心底。

 

  我的記憶之源大抵正是這條無名河,它在經(jīng)過千川百流匯聚之后的中下游,才被喚作“清江”。而流過我家的窗邊時,它還僅僅是那方土地上的一道淚痕,一道隨季節(jié)而開合的傷口。然而,正是那寂寞中消漲的九曲漣漪,滋養(yǎng)了一方人家,同時,也灌溉了我的童年。

 

  河寬丈余,常年泛碧,只是在山洪時節(jié)才變肥變深。雨水一退,又秀如處子了。雖是溪澗一般清瘦,卻因回環(huán)有致而形成了淺灘、淵潭。灘上有沙,潭中有魚,雖不能行船動槳,但漁人小小的舴艋舟來,一篙如箭,也還能載得動幾聲淺唱。

 

  往上游看,右岸排滿了一街的吊腳木樓,危臨于水,搖搖而不墜。左岸是芳草堤坡,散放著牛羊豬馬。然后是一大片水田,田中卻有一孤島似的土寨,林木蓊郁,掩映著幾戶人家。只有一道田埂通外,這個與我家隔河相對的小村叫著“轉(zhuǎn)轉(zhuǎn)田”。

 

  2

 

  我真正無憂無慮的年代,似乎只停留在兩歲至四歲之間。

 

  我清晰地記得那些晴朗的早晨,河上薄霧氤氳,陽光如滿地散珠在草叢中閃動。水聲淙淙,不時還有小魚跳波,濺起一串驚呼。大姐二姐背起背簍牽著我,跨過老拱橋來到河對岸,她們屈身割豬草,把我放牧在那片小河灘上。

 

  我在他們斷續(xù)的警告里回避著水,專心致志地搜尋那些被洪水帶來的美麗陶片,和瑩白剔透的“星星石”。偶爾還能從河礪中掘出一枚生滿銅綠的古幣,拿回去灌給家里的雞吞下,待到殺雞時,便可以從雞膆中取出一枚磨洗得放亮的銅錢,然后做毽子玩。當(dāng)外婆燒好早飯后,便會站在彩廊上隔河呼喚,我就會舉起手中那些拾來的寶貝,蹦跳著炫耀。

 

  在沒有積木的童年,我總是試圖把那些破碎的陶片瓷塊拼湊成一只碗,卻永遠沒有成功。最后又都一一變成水漂,變成一圈圈跳躍的水花消失在河底。而今,那些繪有簡單釉彩的土陶,卻組合了我的繽紛回憶。

 

  卵石堆下常常寄生著河蟹,它們安靜地龜息其中,只有在搬開庇掩的石頭時,他們才會慌忙而笨拙地逃竄。然而,捉蟹對我而言,仍是一樁有趣而冒險的事。我總是不得要領(lǐng)而被其雙鰲鉗住指頭,痛得哇哇大叫直至姐姐們來救援。所以當(dāng)我生吃那些蟹爪時,總有一種復(fù)仇的快意。

 

  小小河中棲息著許多水族,漲水時,用竹竿綁一只黃篾扎的“蝦扒”,逆水一撈,便往往能俘獲一些小魚細蝦。鄉(xiāng)人不殺不剮,往鐵鍋上一焙,便是素食年代里的佳肴。

 

  捕魚的方式有多種,最有趣的還是筑堰圍魚。就在我家彩廊下便是一淺水灘,用卵石磚塊搭一高出水面寸許、方圓丈余的圍墻,上下都留一缺口。夜里,魚便從缺口處游到墻內(nèi)來乘涼。早晨只需悄悄跑去突然用磚石堵住缺口,魚便在其中左沖右突,只用一只撮箕便可輕易打撈了。有時碰上大魚也有沖潰圍墻逃之夭夭的。總之,正是這樣靠水吃水,竟能時而改變一下童年的菜單。

 

  河上人家浣衣淘菜只要沿樓邊拾級而下,便可于清流中濯足了。似乎貧者更勤于梳洗,窗下便鎮(zhèn)日可聞棒槌敲打石砧之聲。晴光滿欄時,各家的彩廊上懸滿了補綴漂洗的衣物,迎風(fēng)招展,姑娘嫂子們也可憑欄嬉笑,隔院作樂了。

 

  老拱橋畔的迴水處,年年都有溺水或自沉者。鎮(zhèn)人相互諧罵時,便常咒一句“老拱橋沒罩蓋子”,意即你隨時可去尋死。久之,便如“死亡樂園”一般有了幾分森然之氣。只有在夏日暖暖時,橋上聚滿擺古的乘涼人,在兩頭燃起的艾草煙霧中,飄飄然講種種鄉(xiāng)野軼事之際,我們才敢去坐到深宵。設(shè)若有人惡作劇地投石于水,并大喝一聲“水鬼來了”,孩子們?nèi)圆幻怏@如脫兔。

 

  清淺而深藏神秘的河中,曾經(jīng)一度興起過淘河金之風(fēng)。鎮(zhèn)人傾城而動,密布河中挖沙于撮箕,后用篩子淘洗,落下的一些破銅爛鐵可以賣到下街的收購站。金子大約不曾有人淘得,倒是無意中淘出一些子彈、手榴彈以及銹蝕的老槍。有人想要那子彈殼賣錢,便用石頭去砸,竟然引爆而炸去手指。自那以后,河床變得凹凸不平了,常有涉水者忽然踏進一深坑而淹及頸項的,便水淋淋地頓足于岸高罵,樓上人家便撿得一笑。

 

  3

 

  一九六六年夏天的小河枯瘦如柴,灘上只有緩緩水波滑動而失去了喧嘩。深處幾如死潭,飄滿了浮漚和水泡。持久的旱季使河水蒸發(fā)出一種死魚的腥穢,瘴氣盈滿小街。所謂久旱也并非焦陽灼灼,只是陰陰溽暑,悶熱如蒸籠,就是不雨。

 

  鎮(zhèn)人日日看天,議論著要去請街首封刀避居的老巫師朱端公復(fù)出江湖,去“打龍洞”逼雨。這是土家人的一種民俗巫風(fēng)。遇旱季便請“端公”做法事,然后號令眾生,去一深潭處投石于水,謂之“打龍洞”。意在以勇武的方式,迫使龍王就范下雨,這與漢人卑微的祈龍祭龍大相庭徑。

 

  朱端公大約已無意逞勇了,鎮(zhèn)人于惶惶中終于看見了河上的奇觀——這一畫面銘心刻骨,我此刻尤清晰可見——數(shù)萬條水蛇浮游于小河中,水面搖動著密麻麻的褐黑扁頭,河水頓時渾濁如湯。不知源于何種旨意,更不知何時這小小水域中竟蟄居了這么多的長蟲,那個下午,空氣中彌滿了恐怖的血腥和陰溝的爛臭。天陰如墜,仿佛大禍將至。

 

  蛇們在濁波中交臂接踵地優(yōu)美扭動,只有水皮被無數(shù)次切割的聲音。目瞪口呆的人們汗毛倒豎,在這無聲的挑釁下終于忍無可忍,遂頻繁出動,手執(zhí)竹竿朝水面亂打;不時有死蛇翻出白肚被挑上岸。然而蛇們不驚不避,也不上岸攻擊,依舊蜿蜒舞蹈,前赴后繼地被集體驅(qū)趕向死。

 

  人蛇之戰(zhàn)——不,應(yīng)該是人對蛇的屠殺——持續(xù)到黃昏,蛇的數(shù)量似乎仍舊不減,河岸上尸橫遍野,血水使小河泛濫出霞光的燦爛。倦怠且黔驢技窮的鎮(zhèn)人們毛骨悚然,束手無策之際,終于陰云堆積,悶雷從天邊滾來如蒙面客的馬車,一場暴雨洗凈了現(xiàn)場。當(dāng)人們回到各自的彩廊上避雨再看時,河上一蛇俱無,逝無蹤跡,仿佛一切都不曾發(fā)生,而只是經(jīng)歷了一場向晚的噩夢。鎮(zhèn)上的老人多有記得這一事件,而我也絕對目睹了這場暴亂。

 

  一切都復(fù)歸平靜的次日,驚魂未定的人們開始預(yù)感到劫難將至。

 

  4

 

  可以肯定,我對旋律的最初熱愛和理解來自于隔壁黃奶奶的紡車,以及那悠揚的嗡嗡聲中,她娓娓動聽的民間故事。

 

  黃奶奶有著一雙比外婆還小的腳,黑色的綁帶每天不厭其煩地纏卸,完整地保存了上個世紀(jì)的風(fēng)尚。黃嘎公是一個終日煸著煙桿的寡歡老頭,也許語言都被那黃銅煙嘴塞住了,只有在罵人時才肯拔出煙桿。土煙的刺鼻辛辣充溢于整個木樓,而他的口水也唾得滿地皆是。他們有一個養(yǎng)女,嫁給了上街做秤的陳家,不僅不照顧他們的生活,還把倆外孫女丟在這邊吃喝。黃嘎公似乎并無謀生之道,全靠黃奶奶的紡紗線度日,至于那些紡成的紗線團又賣到了何處,我至今不知。

 

  我已無法記起我是怎樣光著屁股,翻過那高高的木門檻,跌跌撞撞地奔向那架紡車的。它輕快柔細的樂音回蕩在安靜的樓上,誘惑了我童心的好奇。這架竹制的泛著歲月之油光的簡單機械始終讓我著迷,其大紡輪舒緩地搖起,小軸便飛快地轉(zhuǎn)動,一團棉花在黃奶奶那枯瘦的手中吞吐伸縮,變成游絲被卷上線軸,有著魔術(shù)一樣的奇妙。我沒找到那若歌若吟的聲帶到底在哪里,而黃奶奶那韻律感極強的動作,卻如同民間舞蹈一樣的柔曼美麗。

 

  我相信那時的我是一個被音樂馴服的乖孩子。每次我去,黃奶奶都用一只小簸箕放在紡車旁,把我置放其中坐著。我總在諦聽那天籟一般的歌吟,注視她那配合默契的舞姿,像一個小菩薩般可愛。黃奶奶的民間故事和她的紡線一樣綿延不絕,我從她那恍如自語的絮叨中,開始明白了傻子如何有憨福,聰明人如何被捉弄,以及一些動物之間的詭計。

 

  她的故事絕無我外婆的故事的高雅和來自歷史,卻包含了民間傳說的古樸趣味。我就在她的無邊訴說中合眼入夢,腦袋也隨著紡車的旋律晃蕩起來。黃奶奶每每見此憨態(tài),便把轉(zhuǎn)動的棉紗往我頭皮上一過,毛發(fā)被紗線一絞,我又立刻驚醒,木然地睜一會兒眼,片刻又酣然坐眠了。直至媽媽回家,不忍擾我酣夢,便連簸箕一同端回去,把我倒在床上,再去還黃奶奶的簸箕。

 

  黃奶奶的火塘始終燒著樹根,屋里充滿了暖意?;鹛辽系?ldquo;梭筒鉤”吊著一只三耳鼎罐,一日兩餐地煮著玉米飯?;鹛辽线€有一只藥罐一只茶罐,終年熬著苦水。依稀記得她還是一個不掛牌的民間草醫(yī),會接生,會拔火罐。還會用馬糞紙卷一些干艾草,像紙煙一樣點燃了去灸患者的皮膚,使那些穴位滋滋作響并結(jié)疤。

 

  我不止一次地看過她這樣施術(shù)于人,不收錢,收點謝儀。至于確否能治病,不得而知。這一古老的技術(shù)也終于像她一樣消失于這個時代了。我還看見她用石塊在人身上刮痧,刮得泛出一片血色,我?guī)缀跤X得她不像紡花時那么慈祥了。

 

  大約我家里不怎么信這種巫醫(yī)間雜的手段,記憶中不曾找她診過病。但有時鬧肚子疼,纏得外婆沒法時,黃奶奶便來抓住我在背脊骨上捏拿,謂之“捏隔食筋”,那可是一件又疼又癢的苦事。殺豬般大叫一陣,真不疼了,許是痛苦轉(zhuǎn)移了的緣故。

 

  一壁之隔,黃奶奶竟然經(jīng)常留我吃飯;三歲左右的我肯定是不講客氣的,便自覺地端坐在火塘邊等待添飯。偶爾她炒了熏肉,那更是垂涎三尺,兩個姐姐過來把我抬回去,總要哭鬧一場方才罷休。

 

  我對她外孫女黎華的覬覦,大約是在四歲之后。那是一個比我小月份的女孩,有著一對雙瞼的大眼和紅紅的臉蛋。我們一起在樓后的菜園邊,模擬生活的各種游戲,恬不知恥地扮演著夫妻。那都還是穿開襠褲的年代,我們因直接發(fā)現(xiàn)男女之別,而常有心理專家所說的那種攀比。像嬰兒吸奶出自一種本能或神授一樣,我們也無師自通地覺得這是可以用來取樂的東西,只是不知怎樣取樂而已。

 

  黃奶奶對我們這對孩子的親昵沒有什么指責(zé),偶爾笑著說“大了還這樣就好!”若干年后,我作為縣委的職員回到小鎮(zhèn)時,黃奶奶和黃嘎公已相繼作古幾年,回想往昔對我的慈愛不禁黯然。在街上碰見了正在奶著孩子的黎華,她的紅暈已褪去,一瞥之間,似乎隱約看見了她那跟所有鄉(xiāng)下婦人一樣肥碩而下垂的白晰乳房。

 

  我想起孩提時代的桃色故事,內(nèi)心莫名沖動以致于羞于上前講話。而她,已辨認不出當(dāng)年那個鐘情的小哥哥了。我想起黃奶奶以及當(dāng)初的那句感嘆,我感到無地自容。

 

  5

 

  許多年來,我一直保持著對故居吊腳樓的回憶。那幾乎在每一陣狂風(fēng)中都搖搖欲墜,如懸崖上的危巢一樣的木屋,像童年的搖車一樣蕩漾著人間最初的溫情。黝黑的板壁上覆蓋了一層又一層報紙,字里行間透露出陳年的新聞古訓(xùn),以及春天的風(fēng)、田野的芬芳和歲月的蒼涼??┲ㄖ懙臉翘菰谝箽w人的腳下如渴望已久的笑聲,使樓上三家的門內(nèi)都張大了懸望的眼睛。而常常不期歸來的卻往往是對門的開福伯,他在嘹亮的酒嗝中叩響門環(huán),然后靜待伯媽的嗔罵。

 

  開福伯是這小巷中唯一闖蕩過江湖的人,年輕時被抓了壯丁,隨國軍抗日幾年,在一次惡戰(zhàn)中浴血生還后便開了小差?;氐叫℃?zhèn)后不敢公開立足,便去建南熬鹽巴販私鹽度日。大約這在當(dāng)時是一件冒險而掙錢的行當(dāng),因此難免有江湖插手其事,他也就三叩九拜地歃血為誓入了袍哥組織。為爭奪鹽井,遂時常卷入火併,他的身上便留下了很多傷痕和故事。

 

  他有一副牛高馬大的身板,據(jù)說還習(xí)練過幾手正邪功夫。唯一的例證是他在夏日老拱橋上,與小鎮(zhèn)上的另一著名好漢角力,兩人各用一只手,握執(zhí)桑木扁擔(dān)的兩端,互相反向用力扭動,結(jié)果是扁擔(dān)在他的一聲巨吼中碎為木屑。

 

  其時,他已到了英雄老去的季節(jié)了。大女兒二女兒皆已出嫁,老三是個兒子,比我大幾歲。卻喚作“丫頭”;老四跟我同齡,叫“小毛”。這兄弟倆卻全無乃父的豪氣,天性溫弱,少言寡歡,但小樓中別無伙伴,我們仨便成了日日相從的小友了。

 

  丫頭媽我們叫伯媽,這是跟著他們哥倆叫的,小鎮(zhèn)土家風(fēng)俗認為兒女對親生父母改為親屬稱呼,便于養(yǎng)大以免多災(zāi)多難。伯媽最是本份人,保存了山中婦女最完美的品質(zhì)。那時開福伯常年在外販馬,曉行夜伏地掙兩錢,多變成了沿路的酒食。每次醺然回來,伯媽也只嗔怪幾句,又一邊去納鞋底了。

 

  伯媽似乎有納不完的鞋底,每天都在用棕衣包著層層碎布,一針一針密密縫就。線是打了黃蠟的,每戳一針仍費盡了她的力氣,用頂針推,用牙齒咬,再把針尖在那發(fā)白的發(fā)絲中輕摩一下,又扎下一針,無邊歲月便納進了那一雙雙針腳整齊的千層底了。后來我才知道,這些鞋底都是上給人家小貨攤?cè)ベu錢,而維持一家的生計的。可憐那時鎮(zhèn)人只能依賴這點小商品經(jīng)濟聊以度日,丫頭和小毛也就在這種日子里溫馴地成長著。

 

  即使在貧困年代,開福伯依舊保持了他的酒興。每當(dāng)他騎著一匹無鞍的小川馬蹄踏著小街的青石板街歪歪斜斜回來時,都有著神仙一般的飄然。這許是江湖人的習(xí)慣,只有野店的盤蔬村釀,可以聊消那綿綿相思和倦倦旅意。每次回來,他都要坐在火塘邊,吧嗒著他的土煙,對我們這班小輩講說古怪故事。

 

  一盞油燈在灶臺上搖曳著青光,伯媽獨坐在一邊靜靜地納鞋底,我和丫頭、小毛便圍坐于大伯身邊?;鹛晾锏拿簤K漾出暖意,開福伯的故事卻使我們汗毛倒豎,背心發(fā)涼,以至于越坐越攏,圓圈越來越小。講到驚險處,開福伯一聲巨吼,或故意指著黑暗的角落驚駭?shù)貑柕溃?ldquo;啊,那是么子?”我們便一起慘叫,開福伯便樂得開懷大笑,伯媽又輕輕地嗔怪一聲:“莫把細娃嚇倒了!”

 

  在這些充滿恐懼和刺激的夜晚,使我在鄉(xiāng)野鬼文化的氛圍里,對自然世界有了最初的敬意。以至于濃厚地相信許多簡樸得近乎愚蠢的人生哲學(xué),比如善惡報應(yīng)、因果循環(huán)等,甚至一定程度上讓我相信,在我們生人世界的一側(cè),有著另一個可感而不可見的靈魂世界。

 

  小鎮(zhèn)上缺乏糧食,偏偏卻盛產(chǎn)老鼠。那些家伙常常招搖過眼如一匹肥胖的懶漢。又往往愛在夜里啃嚙廚柜,或在樓上散步發(fā)出恐怖的聲響。開福伯自制了一臺砸鼠機,外形如一只今天的密碼箱。下面設(shè)一甬道,豎一小竹簽,竹簽則頂著一塊沉重的砸板。箱內(nèi)扔幾粒爆熟的黃豆,置于鼠道上,夜里老鼠鉆進取食,觸動竹簽,砸版便墜下將其壓住。

 

  從此每到夜里,便聽轟隆一聲如城門崩塌。這時開福伯便要起床用火鉗夾出老鼠,再重新布置機關(guān)。否則讓其它鼠發(fā)現(xiàn)這一陷阱后,便不會重蹈覆轍了。到了早上,開福伯便親手剮皮,開膛破肚,將鼠尸清洗干凈后抹鹽,掛在火塘上方以熏制成臘肉。隔些日子,用油炸焦,便成了一盤佐酒的佳肴。在他端一碗酒水咂咂地講故事時,我們也常常能分到他興高采烈賞賜的一塊鼠排。即使是一匹胖鼠,咀嚼中也似乎只有骨頭的碎響,但確確乎是滿口生香的。在那一刻,我們的模樣大抵也如一群饑餓的鼠的盛宴。

 

  “文革”的風(fēng)暴終于也襲到了這方小鎮(zhèn),在人情逐漸炎涼的世態(tài)里,這個小樓初時還保持著它完整的古樸寧靜及和睦。開福伯這條好漢的存在,尚能令那些騷動的人們不敢小覷。逢年過節(jié),樓上人家依舊保持著彼此奉送一餐飯食的古風(fēng)。

 

  然而生活是日漸艱難了。開福伯賣掉了最后一匹坐騎,徒手在街上晃蕩以致于步履蹣跚,缺酒的日子使他肝腸寸斷,他失去了流浪人慣有的微笑而顯得無所憑依。于是,伯媽的眼淚抹得更加無聲了。丫頭哥經(jīng)過一場哭鬧和罰跪后,終于輟學(xué)跟人去學(xué)裁縫。他開始像他的母親一樣沉默,同時習(xí)慣了在衣襟上別幾根帶線的鋼針。

 

  那年冬天,鎮(zhèn)上開始驅(qū)趕大批家庭遷入農(nóng)村,所有歷史上稍有“污點”的人家皆在劫難逃。開福伯這個國軍逃兵、袍哥弟子自然不能幸免。他與世無爭地接受了這一遣散令,簡單地打點破舊家俱,到二十里外的后壩公社落戶。

 

  行前之夜,他和伯媽帶著兩個孩子來到我家辭行,他對我婆婆和母親洪亮地說“婆婆,成同志,多謝你們這些年的救濟,讓細娃給你們磕個頭!”說罷丫頭和小毛齊刷刷地撲倒在樓板上,一聲悶響,兩個孩子抬起沾滿灰塵的前額,伯媽雙淚橫流。

 

  我外祖母和母親一手抱起一個孩子,嗚咽難言。母親隨后打開抽屜,取出幾十斤糧票、兩丈布票、幾斤酒票塞到伯媽手里,嘶啞地說“這點,你們拿去度一度冬天。那糧票,有二十斤是全國通用票,是包含有八兩菜油指標(biāo)的……”

 

  次日大早,開福伯的馬販朋友套來了一架大車,在響亮的甩鞭聲中載走了這一家四口;同時,也取締了我童年故事會的主人。那些詭譎的神話傳說在以后的歲月中,逐漸飄散成那天早上的薄霧,只陰陰地照在心頭。

 

  若干年后,我作為縣委的一個小科員回到小鎮(zhèn)。穿過深巷去找我童年的家,樓梯已換了方向。拾級而上推開似曾相識的木扉,看見已呈老相的丫頭正伏案在一匹藍布上勾畫線條。我叫了一聲“丫頭哥”,他抬頭愣愣地盯著我,我急忙自報家名,他立刻欣喜地勾起我的肩膀,樸實的笑立刻又回到了那憨厚的臉上。

 

  在簡短的談話中,我知道開福伯已在那些年的某次鄉(xiāng)村酒會中(大約是喪宴),樂觀地醉死,其后伯媽也腦溢血逝去,他們落實政策后又回到了舊居。他已從鄉(xiāng)下帶回一個老婆,現(xiàn)在是個體裁縫。小毛招工到煙廠干活去了。然后問我“婆婆還好吧?”我說也于前年過世了,彼此唏噓一番,他要留飯,我犟著還是告辭了。

 

  6

 

  我在一九九一年的某間終日陰暗的囚室坐過了全年。這一年曾因漫長的雨季而釀成著名的澇災(zāi),因而在記憶中顯得潮濕而霉氣。事實上,陽光是偶爾存在的,由于墻太高且逼近窗戶,只有在正午時分才能見到屋檐下的日影。我曾試圖竭力伸展手臂,以觸及到那條稀有的光線,以致于把肩胛骨也擠過了那鋼條窗柵,仍無法靠攏那點溫暖。于是,那年我全身多處濕疹,布滿蛇一樣密集的瘡痕。

 

  在黯淡無光的日子里,我為自己在熱帶海島曾奢侈地享受和揮霍那些純凈的陽光而生慚。放風(fēng)之際,便恬不知恥裸體坐臥,讓身體在那短暫的一刻鐘里,大面積地承受太陽的輕撫。那時,我突然想起已墜入忘川的胡奶奶的形象,我感到一種親切的痛苦。

 

  在冬日泛白的陽光下,胡奶奶始終像一只貓踡坐于門坎后的棕墊上。她布滿皺紋的臉一片荒涼,恰好和布滿刀痕的門坎融為一體。她瘦弱得像一只災(zāi)年里的老貓,似乎已無力量翻越那道高峻的門坎。只能憑檻斜坐,盡量讓滿頭銀發(fā)伸到門外的陽光下;而她的身后依舊洞穴般漆黑,那是她只有一個火塘和一張床的家。門外的明亮和背景的黑暗形成了一張低調(diào)的照片,烘托出她泥塑一般線條密集的佝僂老態(tài)。她就這樣日復(fù)一日地乞討著陽光,使她那兩只狹窄的眼里始終保留著生命的亮點;如不肯熄滅的風(fēng)中之燭,搖曳著殘年末世的最后固執(zhí)。這一畫面始終凝聚在我心頭,除此之外,我再難想起有誰曾像她一樣如此渴望陽光。

 

  胡奶奶是我見過的最古的老人,那時她已有九十多歲了,巷子里的人都叫她“祖祖”。她的生命像她的語言一樣早已模糊難辨,一切記憶都蕩然無存。她依靠鎮(zhèn)上每月發(fā)給的八元五保戶津貼維持著生計。

 

  在我家樓頂?shù)奶旎ò迳?,放著一具漆黑的木匣子,有四只腳,我知道這是她預(yù)備的壽木之后,便有些望而生畏了。在這個深巷院落里,她是毫無勞動能力的孤老,她的飲水劈柴都自然而然地由鄰舍各家包了,她已無法表達謝意,甚至連一個謝的表情也無法表現(xiàn)出來了。

 

  但大家依舊如負使命地幫助她遲緩地去抵達死境。幾乎在每個晴朗的上午,要是沒見到胡奶奶在門坎邊守望陽光,院子中的人便會疑心她已在夜里悄然謝世。她的門從來不鎖,便有大人推門進去問候,她卻總是奇跡般地又爬出了她的“黑洞”,好似冬日樹尖的最后一張落葉,執(zhí)著地不肯凋謝。

 

  她就這樣依賴著陽光熬過了一個又一個冬天,直至我們搬走仍未聽到她的死訊。

 

  7

 

  樓下院子與胡奶奶對門的,是周幺妹一家三口。那是一間完全用竹片“編成”再糊上泥巴的鳥籠,和我們熟悉的梁上燕巢幾乎無二。

 

  戶主周湯元是一個只有一只眼兼跛腳的老實農(nóng)民,而真正掌握這個家的是他的老婆袁妹華——一個矮小的羅圈腿女人,有著一張利嘴,善罵且好吃。周幺妹的出生大約對這樣兩個半殘人來說,經(jīng)歷了一番轟轟烈烈的折騰幾至于其母半死;因而貧家養(yǎng)嬌子,一向看得十分珍貴。于是家里便由周湯元勤扒苦做,來養(yǎng)活這母女二人。

 

  我對這家人的記憶已所剩無幾,然而憨厚的周湯元依舊栩栩如生。幾乎在每個早上他都是卷起破舊的褲腳,扛著一把挖鋤走過老拱橋去出工。收工后便是幫院里的一些孤老挑水,也幫我家送水。我家給他一點微薄的報酬,他便訥訥地謝幾聲。

 

  我喜歡看他幫人做大煤球的過程。把幾百斤煤堆在院子中,和上黃泥。一次次潑水,然后赤足踏上去轉(zhuǎn)圈,把煤堆踩成一大張餅,又堆起來再踩。據(jù)說這樣踩勻了才好燒。他就這樣不厭其煩地在煤餅上推磨一般轉(zhuǎn)圈,瞇縫著沾滿眼屎的眼睛,口里則哼著寂寞的山歌。最后是用雙手捧起一大堆煤,揉搓成籃球一般大小的煤團,整齊地列在墻角,像一隊黑發(fā)矮兵。貧窮使他除開抽點土煙之外,便別無嗜好。

 

  對于老婆的每天咒罵他都充耳不聞,語言對他像是一種累贅,他沒有過怨天尤人的時候。一年四季,他都是一身單衣且襤褸百結(jié),永遠給人一種隱隱發(fā)抖的印象。

 

  一次,我家喂的豬掉到糞池去了,院子里的壯年男人一齊出動也無法扯將出來,他竟跳下糞池去把豬掀了上來,然后到老拱橋上去洗一身污穢。之后他的雙腳紅腫長瘡,流膿不止,據(jù)說是中了糞毒。我家特感愧疚。一氣之下把那頭絕意自殺的豬給宰了,送他家大塊肉養(yǎng)病,又開了好些西藥,熬過了幾個月,那毒氣才消除。

 

  某次,我將母親的一串鑰匙又掉進了糞池,母親將我一頓毒打。他聽說后又要跳下糞池去幫我摸鑰匙,母親堅決勸阻并立即停止了對我的懲戒,這使我對之充滿好感。

 

  災(zāi)難歲月使人們對于食物的要求達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周湯元的唯一美餐就是燒鱔魚。他將田里捉來的鱔魚不殺不剮,灌進一節(jié)竹筒里再堵上泥巴,撒進一點鹽,然后丟進火里燒。竹子燒破,鱔魚也活活蒸殺了,他像是嚼一塊枯碳一樣吃得舒服之極。在這時,他會自言自語一句——“雞魚肉面,不如火里燒黃鱔!”

 

  有次他從外面拎回一只死狗——一只小狗掉進污水坑淹泡了三天,全身發(fā)脹,臭不可聞。院子里的人都說不能吃的,他依然毫不皺眉地拖到河邊開膛破肚洗凈,然后在老拱橋邊燒起一堆野火,將只有幾斤的狗肉燒烤食之。他的這些行為沒有人表示厭惡,卻都是同情,饑餓的時代顯出了格外的理解力。

 

  在周湯元的木訥善良中,飽含了一個中國農(nóng)民的巨大忍耐力。當(dāng)我在以后的一些痛不欲生的厄運面前試圖逃避生命時,我總在想有許多如周湯元一般默默承受著全部苦難,卻無怨無悔地活著的人們。在他們而言,生存本身就是生存的目的,因而他們樂天知命,沉靜地完成生命的過程。

 

  然而他的堂客袁妹華卻是一個天性卑賤的人,也是這個巷子中唯一被大眾所鄙視的人。如果說貪占便宜,好吃懶做是貧窮所至的話,那么飛短流長、說東道西以及強烈的窺視癖等等惡習(xí),卻只能是與生俱來的毛病。

 

  文革年代,我們家成了眾所周知的黑戶,一家老小誠惶誠恐地生活在陰影中。這一變化仿佛使她的業(yè)余時間,又多了一些有關(guān)興趣的事務(wù)。也許是出自鎮(zhèn)委安排,或者純粹是革命群眾自發(fā)的積極性和斗爭熱情,她成了我家的監(jiān)視人。

 

  大凡有客人來坐,她必扭著她那圓弧般的羅圈腿,盡量悄悄地潛到窗下偷聽談話內(nèi)容,或借故推門而進察看客人是否敵特。原本久借不還的一些錢物,到現(xiàn)在變成了理直氣壯的占據(jù)。她一向卑微的身軀似乎突然間在院子里偉岸起來,清晨的罵夫聲也變得響亮而精煉,不時含沙射影地套入階級斗爭的內(nèi)容。

 

  不過,院子中的人似乎很難改變一向?qū)λ目捶?,所以歷史很難把這樣一些文盲推成主流。在我們家搬遷而走的時刻,我隱約看見眾多的揮淚送別者中,有她矮小的身軀在抖縮。那一刻,我想她的淚不無真實。事實上,在我許多年后的回訪時,我已經(jīng)消釋了童年對她的鄙夷。在她賣葵花籽的小攤旁,她再一次為我外婆的去世而拭淚時,我竟然感動而頓生親切。

 

  8

 

  鄺奶奶住在巷子中院,而鄺爹爹卻在我的出生地西流水的鄉(xiāng)下當(dāng)收購員,每月才回來一次。鄺奶奶沒有生育,獨自在院中過活,也未見謀什么生計。她牙齒脫落殆盡,頭上經(jīng)常留有拔火罐的紅圓痕跡。由于她似乎心直口快,對于我在院子里的為非作歹喜歡絮叨幾句,且常常一狀告到我母親那里,便使我對之怨而遠之。在一巷的眾多老人里,那時代我可能最不喜歡她了。然而每逢鄺爹爹從鄉(xiāng)下回來,她又必喚我去她家,而我往往也不計前嫌聞聲而動,因為那里有核桃可吃。

 

  鄺奶奶成分不好,是鎮(zhèn)上的“五類分子”。據(jù)說也只是某地主的小老婆,土改時才由長工鄺爹爹娶過來。鎮(zhèn)上每逢運動,便要召集“五類分子”訓(xùn)話,隨時敲敲警鐘。開會回來,鄺奶奶便要拔幾天火罐。

 

  至于鎮(zhèn)上的一切公益事務(wù)特殊使命,則皆由這些“階級敵人”包了。記得某年一賊人盜走了糧管所的公章,扔在了老拱橋下。時值冬日,鎮(zhèn)上為了取證,找來“五類分子”打撈,所有的男性都被趕入寒冷刺骨的水中徒勞無獲地瞎摸。鄺奶奶這些“女五類”,便負責(zé)在橋上燒火堆,讓下水的人不時上來烘烤一下。我看見她的老眼被煙熏得淚水直流,仍不停地爬向火堆,用那無牙的嘴使勁地吹火。

 

  十幾年后,我回到小鎮(zhèn),當(dāng)年的那些老人皆已作古,而鄺奶奶碩果僅存。她在街面上用門板支了一個小柜臺,冷冷清清地銷售一點香火紙錢之類的物什聊以度日,因為鄺爹爹已去世。我親熱地呼喚她,她已認不出我來,我自報家門后,她顫抖地拉起我的手老淚縱橫地說“聽說你婆婆過世了?”我點頭,她又不停地拭淚。

 

  那時,我在縣委工作,恰好縣川劇團在該鎮(zhèn)演出,我知道我無從報答這些鄉(xiāng)親,便找團長要了一批好票來,給從前的父老輩各送一張,請他們看戲。鄺奶奶激動地接過票說“耳也聾了,眼也瞎了,看戲看不到了!難得你這番心意,還是去坐一回吧!”

 

  啞巴是個孝子,他侍奉著他八十歲的老娘,住在巷首第一家。在鄉(xiāng)下,似乎殘疾人便無輩無號,無論長幼皆喚之“啞巴”,反正他也聽不見。

 

  其實他年齡比我父親還長。他不僅聾啞,且患足疾,行路亦作扭擺態(tài)。然而他的表情豐富,喜笑怒罵皆行之于色,并示之以手勢。一般大人皆似乎可與之交流一下。

 

  啞巴能作生意,臨街開一窗,擺一籮炒好的葵花籽,用小杯量,五分錢一杯。另外還有涼茶,每杯一分錢??ㄗ咽窃卩l(xiāng)下收的,八毛錢一斤。他用水洗一番,將漂浮的去掉,然后用沙子摻鹽猛炒。炒罷再用篩子一遍遍篩去沙子,用簸箕顛走雜物,再才售出。就是這點微利,竟然也足夠他母子倆生活。

 

  啞巴的媽似乎有奇怪的雜病纏身,終年火塘上都煨著一只藥罐,還常叫我去把尿拉在藥里,說是童子尿可以補身。每拉一泡便獎給一捧葵花籽,對這種無本之利,那時的我向來是毫不猶豫的。她還有一癖,吃頭痛粉,每天必食數(shù)包。這是那時鄉(xiāng)下最常見的一種止痛藥,一包八分錢,小紙包上畫著一男人以手扶頭。后來才知道她年輕時抽大煙上癮,現(xiàn)在只能靠這種藥里所含的嗎啡過把癮度日。

 

  我們那時一班頑童不懂事,街坊的大人們便叫我們到啞巴面前去,用雙手掌相對作擠壓狀,說這樣做啞巴便會大笑不止。我們便跑去一試,哪知啞巴勃然大怒,摸出一把柴刀跛著腳追趕我們。直至捉住一個拎去,以刀做抹脖狀威脅一番,哇哇大叫一陣才作罷。

 

  我們對此懷恨在心,便存心報復(fù)啞巴。用黃泥巴搓成糞便狀,悄悄地堆放在他門前,再澆上一點水,仿佛才拉的屎,然后在遠處觀望。果然啞巴上當(dāng)了,出門發(fā)現(xiàn)這堆“糞便”,嗚哇大叫一陣,然后細心地去灶洞撮來柴灰撒上,再用掃帚認真地打掃干凈,再倒進自家的茅坑才作罷。

 

  看到他這種樣子,我們便開心之極。后來漸覺這種游戲無聊了,又想出了新招去捉弄他。那時小街上沒有路燈,天黑后啞巴就點一盞油燈放在柜臺上。他坐在柜后,葵花籽小籮擺在柜臺上,我們便悄悄爬到柜臺下,突然將燈吹熄,然后趁機抓一把葵花籽就跑。等啞巴將燈點燃,我們已無蹤影了。從此,啞巴便將燈和籮箕收進了柜臺。

 

  關(guān)于得罪啞巴的那個手勢,長大后我才知道,那是一個表示性行為的猥褻動作,因為啞巴終生未婚,大人們以此取笑他的。

 

  對我而言,童年的另一快樂是隔壁巷子的鐵匠鋪。

 

  我喜歡看那師徒二人鏗鏘有力地將一塊鐵,錘得火星四濺的樣子。他們從來赤膊上陣,我一直奇怪那些火星濺到他們?yōu)鹾诘亩瞧ど纤坪鹾敛蛔苽?,而我卻要躲在角落里頭偷望。

 

  鐵匠大約是最讓人沉默的行業(yè),他們終日很少開口,只憑借一大一小兩把錘子的對話,就能準(zhǔn)確地將一塊生鐵,打成漂亮的鐮刀鋤頭以及任何一種農(nóng)具。

 

  我更感興趣的是那座風(fēng)箱,在我看來,這無疑是最神巧的機械,一拉一推,風(fēng)便呼呼而出,吹得火苗直竄。我經(jīng)常自告奮勇地去幫他們拉風(fēng)箱,他們卻嫌我不會拉而很少同意。為此,我便只有趁他們收工后去拉幾把過足癮,我仍不清楚此中究有何學(xué)問。

 

  另外,他們還兼補鍋,把鐵燒成水倒在破口上用兩塊木頭一夾,再趁勢磨平。這一手工技巧看似簡單,實際上復(fù)雜之極,令我常常陶醉在他們的藝術(shù)里。

 

  前幾年我專門回鄉(xiāng),想要拍攝一組消逝了的傳統(tǒng)手藝人,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補鍋匠已經(jīng)絕跡。這些古老的匠人在各個角落悄然謝幕,幾乎從未讓正陶醉于先進文明的同類惻然動容。他們一個個敲著最后的響板,落寞地走失在鄉(xiāng)村的雨巷。帶著他們世代相傳的秘訣,帶著幾千年人類初始文明積累傳承的工藝和經(jīng)驗,無聲無息地走出了我們的視線……

 

  我經(jīng)常假想——補鍋匠老張的遠祖,曾是青銅時代的先民。他們從最初的火焰中認識了金屬和熔鑄,世代秘傳他們的冶煉絕技。他們曾經(jīng)榮耀體面地生活,從為皇室鑄鼎到為百姓補鍋,他們已經(jīng)被歷史越推越遠。

 

  在20世紀(jì)的某個早晨,已經(jīng)被擠到鄉(xiāng)村邊緣的老張醒來,他發(fā)現(xiàn)所有的鍋都被替換,人類不再需要他了。他和他全家老小賴以生存的古老法術(shù)失靈,他在這個時代再也無力點鐵成金,最后他帶著他列祖列宗的古老智慧在貧困中萎化。

 

  如今,我的吊腳樓也不復(fù)存,童年更是遙遠。所有的鄰居老人也都列隊作古,連我們自己,也在那夕陽下蜿蜒成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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