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王亞 時間 : 2018-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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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疊,猶一曲。范成大有詩云:“琴聲一疊一嘆息,江花江草無終極。”我用“三疊”寫我的語文“脈絡”,實則愿為“脈絡”里的這些人奉上三疊曲,回環(huán)往復地唱給他們聽。
一疊滌蒙昧
祖父王錫章先生畢業(yè)于國立某師范學校,一生桃李芬芳,老了便專職教授我們姐弟,成了我們的啟蒙老師。
四五歲時,父親給我做了一塊小黑板,祖父便開始教我識字、念詩,也教算術(shù)、畫畫、書法。
祖父教詩詞,往往讓我先識字再背熟,滾瓜爛熟之后自己先解,他再解。從最淺的《春曉》《鋤禾》《山村詠懷》之類“進階”到王維孟浩然蘇軾們,幾年之后,才漸漸開始杜甫、李商隱、李白的古風,及至宋詞、元曲。
彼時,我們闔家住在父親的單位,后山便是蘇仙嶺。這么一座佇立在鬧市的名山,一入山門,便猶如遁入空門。山空寂,林空寂,鐘磬也空寂,在潺潺流水嚶嚶鳥鳴里,顯得塵世越發(fā)渺遠。那時,我們常常拔腳便爬蘇仙嶺去了。山上有蘇仙的故事,有各種摩崖石刻,我們便跟著祖父搖頭晃腦地念,久而久之,與它們都“相熟”了。最熟識的得算秦觀那首《踏莎行·郴州旅舍》,少游詞、蘇軾跋、米芾字,篆在白鹿洞附近的石壁上,喚“三絕碑”。
“這秦少游啊,是宋朝著名的詞人,當時他被貶到郴州,就住在蘇仙嶺下的郴州旅舍……”祖父就這樣緩緩敘來,如同講一個近鄰,熟悉又陌生,隔著時空又并無隔膜。詞,作詞的秦少游,題跋的蘇東坡,題字的米芾,乃至蘇、秦的關(guān)系,蘇小妹的傳說……都一一入心。再后來,我“遇著”語文書里的蘇軾、秦觀,竟至生出許多親近,他們不就在我家后山的蘇仙嶺上嗎?這樣熟悉的人啊!
如今回頭來看,是祖父將詩詞“種”入我的認知里,漸漸衍生出一重因果。
啟迪我文學“蒙眼”的則是我的父親。與祖父一樣,父親也是教書匠,祖父清癯儒雅,父親不茍言笑。我從小對父親又怕又敬,唯獨在偷他書時不怕他。與當時書籍普遍匱乏的情況稍有不同,我家書架上滿是書,就連我們姐弟都有滿滿一箱子的連環(huán)畫,父親還時常從學校圖書館借書回來。守著那些書,我們富足得像個豪紳。自識字后,我漸漸不滿足于看連環(huán)畫,便開始偷父親的書看?,F(xiàn)當代中國小說一本本地偷藏進我的書包或枕頭下,三年級時艱難地啃完生平的第一本外國小說——英國作家伏尼契的《牛虻在流亡中》,是《牛虻》的續(xù)篇。一本名為《九命奇冤》的清代小說,是我讀古典小說的開蒙,那時大約十歲。父親一直曉得我偷他的書讀,都隨我去。一書柜小說讀完后,我連他的專業(yè)書也沒放過,都拿來翻翻。
父親年輕時是一個文學青年,時常在本地報紙發(fā)表小小說。文章見報那天,他往往心情很好,我們也可親近些。拿到稿費時,我們時常還能得到一本書或一支筆的獎勵。母親曾將父親的鉛字文章剪下來,做成剪貼本,只是幾度搬家后,再也不見了。我心里卻在對父親的“怕”里,衍生出許多“敬”來。
初中畢業(yè)時,我在同學的留言冊上寫下——我的理想是當一名老師或一位作家。那時的理想其實并不十分明確,大約只源于祖父與父親種下的這一重因。
二疊承精神
我是情薄之人,對事對人都冷。于人不親近,于事不在意,都在心里斂著。即便被斂在心中的人事也寥寥,周世良先生在其間。
先生是我的初中老師,教語文。他有一種幽淡的儒雅氣質(zhì),如同秋日清晨的陽光慵懶地斜倚在窗欞,總淡淡的緩緩的。
我猶記得,每節(jié)語文課前他邁著輕快的步伐,臉帶微笑踏上講臺的樣子。“好了,上課!”聲音和笑容都淡淡的,卻能將你化掉。
我是一個丑小鴨,成天落寞地縮在角落,浸洇在唐詩宋詞里,埋在小說堆里,強賦愁情,以為自己每日踏上的是天涯孤旅。那日,我正以慣有的姿勢伏在書里,懶得抬頭看看這個現(xiàn)實的世界。正是周世良先生淡淡的微笑、聲音、氣質(zhì),將我?guī)Щ亓爽F(xiàn)實。他走進來有光啊,我眼前一恍惚,知道該醒了。
漸漸的,我發(fā)現(xiàn)這個看似淡然的老師對我們都非常熱忱。每個人都得到過他的鼓勵——這和我們在其他老師那里得到的似乎有點不一樣。我當然也不例外地得到了他的認可——“你的文字非常美好,理應抬起頭做一個自信快樂的女孩。”他在我周記本上的留言,對于頹喪的我來說,無異于一劑強心針,我竟開始挺起胸膛了。
每天一節(jié)的語文課成了我最美麗的期待。他邁著輕快的步伐,帶著淡淡的笑,踏上講臺說:“好了,上課!”他的笑有光,淡淡的,卻暖。
后來,我也當老師,也教語文,一樣每天邁著輕快的步伐,滿臉帶著微笑,踏上講臺說:“好了,上課!”二十余年過去,我似乎已經(jīng)忘卻這個有著恬淡氣質(zhì)的老師,只每天做著他當年同樣的動作,說著同樣的話語,甚至我的身上似乎也緩緩注入了同樣的淡然。走過長長的歲月,驀然驚覺,才發(fā)現(xiàn)往事的脈絡依然清晰,刻意遺忘,卻已然承襲。
一天,我有了一點周世良先生的消息,他患上了絕癥。仿佛黑暗陡然降臨。原來,這么多年過去,他的消息猶能揪住我的心,讓我?guī)缀踝ゲ蛔∫晃兜匾坞x于我體內(nèi)的思念。
后來,他們說他去了。
再后來,我也再不曾走上講臺,對學生道一聲:“好了,上課!”
幸好,精氣神得以傳承,這亦是為師者的魅力。教育的本質(zhì)便是傳承,風來了,雨落了,種子發(fā)芽了,樹茁壯了,開花了,結(jié)果了……一代一代,回環(huán)往復。周世良先生教我們?nèi)绾巫寪墼€有許許多多如他們一般的老師,喚醒心靈,播下知識,撒下良善,植入毅力,濡養(yǎng)文化……只是這種種都失之瑣碎,在一節(jié)課、一句話、一個微笑、一次批評里,且并非當時可見彼時可得。你緩緩往前走了數(shù)年,乃至十數(shù)年、數(shù)十年,回頭來看方得了悟。其實,那些光陰已然長入你的神髓。
我在微信群里擾了好些同學來問先生的一些情況,居然沒有人知道他是哪兒人,畢業(yè)于哪所院校,具體何時離世。只知道周世良先生的夫人與他是大學同學,當年先生生病,夫人還曾給我們代課。一時都沉默了。
“得空,我們?nèi)タ纯雌渌蠋煱伞?rdquo;末了,有人說。
三疊奉衣缽
我接了“家傳衣缽”已近廿年,在講臺十余年,離開講臺“轉(zhuǎn)戰(zhàn)”教育背后又將八年了。
十八年前,所在的鄉(xiāng)村中學一個班的語文課缺老師,從此,美術(shù)專業(yè)畢業(yè)的我就成了一名語文老師。
“好了,上課!”我面帶微笑,邁著輕快的步伐踏上講臺,那一刻我想起了周世良先生的模樣。
得益于祖父、父親從小的教育與引導,我這個美術(shù)畢業(yè)生教起語文來還算得心應手。教語文的這十來年,勉強可稱得上優(yōu)秀。
初始時,自然也極忐忑。所教非所學,又想著不能給“教育世家”的門楣抹黑,我一直像一棵小松一樣,昂著頭倔強生長。只是,任我如何倔強地咬牙,總有不爭氣的時候。教語文的那些年,我哭過兩次。
大約在轉(zhuǎn)專業(yè)半年后,區(qū)教育局推行了一項新政,所有教師均須競聘上崗,方式是考試,教什么科目便考什么內(nèi)容。一個美術(shù)生,教語文才半年,如何跟人家中文專業(yè)的比?我著急上火,晚上連覺都睡不好,生怕考砸了下崗。連教書的飯碗都丟了,還怎么把“教育世家”的衣缽傳下去?考試前一天,我躲在被窩里大哭了。第二天進考場,我抿著嘴,嘴角有“自殺式”的決絕。那次考試,我考了全區(qū)第一。
第二次哭還是考試。在鄉(xiāng)下教書兩年后,一所城區(qū)中學招考,兩個語文老師名額,六十余人參考。走出考場,遇見兩個中文系畢業(yè)的同學,他們都說沒考好?;丶液?,父親問情況,我說:“連他們都考不上,我肯定更沒戲。”又哭了。那次,我仍舊以第一的成績考入郴州市八中,在學校一待就是十年。
那是我教書生涯中最好的十年,教語文,當班主任,擔任教研組長、團委書記,寫論文,做課題,辦文學社……小松終究扎穩(wěn)了根,傲然挺立。
2009年,我主持的傳統(tǒng)文化課題結(jié)題,并獲全國一等獎。在上海參加結(jié)題會時,全國發(fā)言的代表只有五位,我代表中南五省發(fā)言。發(fā)言席很高,還擺放了一盆插花,我們在底下看東北的女老師大高個尚且只露出一個頭。我開始擔心,以我的小短腿,恐怕只能露出頭皮。為避免尷尬,同事建議我上臺后先找一找有沒有磚頭或木箱子。“那只怕會更尷尬。”我坦然上臺,發(fā)現(xiàn)發(fā)言席上的話筒可以撥動,便靈機一動,將話筒往側(cè)邊一撥,說:“請允許我站在發(fā)言席邊講話,因為我怕花的美麗遮住了我的美麗。”一時間,底下掌聲雷動,接下來我的發(fā)言也得到了滿場喝彩。那時真年輕啊,年輕也是傲然的資本。
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源于語文教學。在此之前,我寫的文字僅止于心情隨記。教語文后,我發(fā)現(xiàn)學生文言文都還湊合,詩詞賞析則幾乎毫無心得。于是撿拾起自幼便“熟識”的詩詞,寫起了品讀文章。幾年后,學生于詩詞一道通了,我的文章也變成了鉛字,又結(jié)集成書。都是無心插柳。
我第三本書出版時,在病床上的父親對我說,他年輕時的理想就是當作家,只是他這輩子沒能達成,如今,我終于替他圓夢了。
他只是不知道,是他們種下的因,才成就了如今的果。我幸不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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